李建平
《文史雜志》2011年第1期刊發(fā)了劉榮德先生的《子貢與“子贛”》一文,指出不同版本的《論語》和《史記》中所說的“子貢”和“子贛”實為一人,即孔門十哲中的端木賜,論證詳盡而周密,綜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來看其結論無可置疑。但是,卻仍給讀者留下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古人有名有字,而且其本來之“字”只能有一個,那么端木賜的字究竟是“子贛”還是“子貢”呢?
定州漢墓竹簡《論語》1973年于西漢中山懷王劉脩墓中出土。該墓位于定州城關西南4公里的八角廊村,約于西漢末年被盜掘。定州本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論語》抄本,總計有簡620余枚,殘簡居多,錄成釋文的共7576字,不足今本《論語》的二分之一。定州簡《論語》中端木賜的字有三種寫法:一是“子贛”,總計2例;二是“子”,總計9例;三是“子貢”,總計10例?!白印憋@然是“子贛”的省寫形式,則“子贛()”為11例,“子貢”10例,平分秋色。三種不同的書寫形式在今本《論語》中均統(tǒng)一書作“子貢”,可見“子貢”、“子贛”為一人無疑,但究竟以哪一個為本字卻仍無法判斷。
“貢”、“贛”二字在上古往往可以通用,但并非如劉榮德先生所說因為兩個字都從“貝”,所以都有“賜予”之義?!柏暋痹诠糯嘀赴盐锲愤M獻給天子,《說文·貝部》:“貢,獻功也?!薄稜栄拧め屧b上》:“赍、貢、錫、畀、予、貺,賜也?!鼻迦撕萝残小稜栄帕x疏》指出:“貢者,贛之假音也?!笨梢?,并非“貢”本身就有“賜予”之義,而是它作為“贛”的通假字,才有了這個意義。而且,事實上“貢”表“賜予”之義目前傳世上古文獻中也并未見到確切用例,權威辭書《漢語大字典》該義項下也只是收錄了《爾雅》的條目,并沒有實際使用的書證?!柏暋薄ⅰ摆M”二字上古時期往往可以通用的原因,其實是當時它們的讀音非常相近。“貢”字,上古音屬于見母東部;“贛”字,上古音屬于見母冬部。二字當時的聲母相同,韻部相近,因此上古時期經(jīng)??梢酝ㄓ?。也就是說,二者是通假字的關系。
“贛”的本義就是“賜予”,《說文·貝部》:“贛,賜也。”五代徐鍇《說文解字系傳》: “故端木賜字子贛也?!鄙瞎盼墨I常見。又如《淮南子·要略》:“一朝用三千鐘贛?!睗h代高誘注:“贛,賜也。一朝賜群臣之費三萬斛也。”古人的名和字往往關系密切,即漢代班固《白虎通義·姓名》所謂“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贛”有“賜”義,和“端木賜”之名正好切合;而多表示“獻功”之義的“貢”則顯然與其名意義相差較遠。王充《論衡·詰術》:“其立字也,展名取同義,名賜字子貢?!泵駠麑W者黃暉先生《論衡校釋》:“‘貢當作‘贛。說文云:“‘贛,賜也?!暈榧僮帧!墩撜Z》石經(jīng),凡‘子貢皆作‘子贛。五經(jīng)文字曰:‘貢,貢獻。贛,賜也。經(jīng)典亦通用之?!笨梢?,端木賜的字當為“子贛”無疑。
但“子贛”之“贛”字筆畫較為復雜,古人以毛筆在竹簡上寫字,書寫傳抄更為不便,故往往省去左邊的“章”作“”。從古音來看,“贛”當時即讀作gong,與“貢”字可以通用,故又可以寫作“子貢”。因此就出現(xiàn)了定州本《論語》中三種寫法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而“”不成字,故傳世兩漢文獻如《史記》、《漢書》、《說苑》等,都是“子貢”、“子贛”兩種寫法并行不悖,給后人造成了疑惑,甚至誤解為是兩個不同的人。
但是,隨著社會和語言的發(fā)展,文字的書寫形式趨向于規(guī)范化和統(tǒng)—化,而作為借字的“貢”卻成了最佳選擇。一方面,從字形來看,“貢”字書寫更為簡單方便,和“”字的書寫形式也相近,所以在定州簡《論語》中“子貢”頻率最高;其次是“子”,而“子贛”只有2例。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時代的變遷,人們的口語也在改變,但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語的讀音往往會很頑固地保持其原來的讀音?!摆M”、“貢”二字的讀音也在變化,而作為孔門十哲之一的端木賜的“字”在讀書人的讀音中無疑具有很高的使用頻率,因此保留了古音的“貢”字在使用過程中戰(zhàn)勝了改變了讀音的“贛”字,從而成為今本《論語》中的正統(tǒng)用字。
作者單位:淮陰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