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子

開篇

這個春天，我變得不喜歡一個人獨處

尤其是在夜深人靜后。

我把滿天星仔細的插進花瓶里

把下午從郊外拾回的窸窣作響的葉子

保存在玻璃瓶里，用蠟封口。

我開始制作書簽。把樹葉浸泡在溶液里輕輕攪動

這是一張榛樹的樹葉

葉片精美。它在溶液里變白……最后

我給它涂上紅色，系一條紅色絲線。

這讓我想起北海公園那棵桃樹

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聲響

像蠶在咀嚼桃花，又像另一個人。在野外游蕩

在一片芭蕉林的背后，想他的桃花精

除此以外，就是寂寞。

看微博，才知道此刻的北方，大雪紛紛

新愛覆蓋著舊愛

我將書簽放到《隨園詩話》第四卷805頁

上寫：歸來幾上堆滿客中來信

花事都殘。

其實我該睡了

我拍爽膚水，接著是乳液，免洗面膜

我頭發(fā)烏黑，身穿寬大的白色睡衣

睡了。

一

夢中我來到一個廣場。

我把干枯的梅花藏在袖子里

赤腳走在寒冬里，似夢初覺

一叢盼望三月的迎春花，齊刷刷的長起來。

舞臺上，一個男人，修長而沉默

他在花朵的骨骸旁邊

輕聲的唱歌：美麗也要化為塵土……

我試著聽這些歌詞，但是無法聽清。

他開始緩慢地繞著花叢走，除草，換土，追肥

從清晨到黃昏，從黃昏到清晨(時間都過去了

卻過去得太慢)

天下蒼生，正生死交替

一天的時間已是陰陽相隔。

一日的光陰已是兩世。

我走上舞臺。

幾只山妖鼓瑟而歌，她們擺弄裙釵發(fā)出聲音

秋風起，秋夜長

未歸客，去何方?

二

女人從低矮的拱形大門走出

男人手里亮著一盞燈，他高歌：

關(guān)上你們的門吧

如同關(guān)上你們病房的門

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面包了

過去的兩天里幾乎沒吃任何東西

我感覺不到餓。

遠處傳來細細的啼鳴：我心里充滿的黑快溢出來了。

人啊，你們的內(nèi)心不是隱藏有許多黑么?

是的。黑。

燃燒著黑的火焰

有千萬哭泣的黑，還從山峰傳來回響……

有群鳥飛過，這欲望的飛揚

女人對群鳥說：

你們飛到塵世去吧，你們自己去謀生吧

我穿上黑色的禮服

黑裙，黑襯衫，黑襪子，黑圍巾

撲著黑色的香粉來送你們

我黑色的嘴唇在黑夜里疾呼

……啊……我明白了，我是這個世紀

黑寡婦……

我喃喃自語

可憐的人啊，這才是最真實的你們

黑色的詩句……數(shù)不清楚的黑。黑。黑。黑。黑。

“對啊!對啊!”

三

我站在懸崖之上，向下看去

智慧只剩下一星墨點

我用一只冰涼的手按住淌血的心

我感到陣痛或者瘋狂。

火蛇從我子宮奔出，它像霧一樣升起

離開它的母體

它穿越莽莽的山脈和河流。在不可思議的狂喜

奇妙而快步的滑行

它狂喜于永別了規(guī)律性，永別了哲學，社團，謊言

啤酒，字母，音節(jié)，詞語和其余部分。

它來到智慧盤踞的地方

午后的森林，群鳥隨風而來

像招呼兄弟那樣招呼它

它們稱它為——光。

清澄的泉水，在陽光下閃動

山坡上遍布著神奇的花朵，藍色的蝴蝶上下翩飛

我的火蛇，它不僅僅是看

是用手撫摸并獨自陶醉——

想起一位非常年輕，非常美麗的女人

她狂野的雙手，采摘長短各一的修辭

試圖撞破時間這堵墻和那些不夠理想的搭配。

它悄悄的笑。它高聲的笑。它大叫。

在房子，菜園，水井的上方……在深藍的夜空

居然有這么多星星

仿佛天神的露珠垂掛在那里。幽寂。

神秘的世界。多么像愛情

四

它來到玉峰山。

在濃密的森林里流動

一只白鷺在巨大的黃金樹上平穩(wěn)后

又奔騰起來。

另一只，曾經(jīng)燃燒過的青春之火順著風聲

變低。

一個智者在森林里伐木

往祖先的歷史上添枝加葉。

他年輕而幸福，每到黃昏就坐在蘋果樹下

同十二個小動物玩耍。他對它說

千萬不能碰這棵樹上的果子，逗人喜愛的果子

這怎么可以

一只大鳥正在吃著鮮莓呢。

智者說：明天長翅歌雀將唱歌，

在山谷中，它的聲音更接近真理。

他用一朵古老的鴿子花書寫預言和法典。

他給每一棵樹鑲上珍珠

要光。

光!

這個詞正代表一切無限的信仰。

它在林中漫步

光的狂想曲隨風生機勃勃地彈起

十分有力，十分響亮。

它從未作譜，今天卻頃刻而成。

哦，我享受這種并不歸我所有的古韻

太長久了。

在河道的源頭，它又聽到了一種聲音

古人在低垂的夜幕中浮動

他們在玉峰上抹顏色，交織在植物、花朵和樹木之間。

他們砍柴、修籬

把柴火、木頭、麥子入庫。

他們唱道：你腳下是未曾踏過的土地

頭上是遼闊的天空。

森林、空氣和河流似乎都奔跑起來

愛情越過荒蕪的沙漠，夢見自己站在葡萄園

只要它一伸手，空中就長出一串葡萄。

我的火蛇，它默默的說：

你們不可以砍光這些參天的樹

偷襲它的妻子，牛羊和馬匹。

五

我坐在窗前，我聽到它的聲音了。

我疾呼：現(xiàn)在是群鳥們回來的時刻。是你回來的時刻。

可是，什么也沒有。

我恐懼意識到一切都是虛空。

時間在我腳下不停的滑動，浩瀚無邊的痛苦

隨一道道山峰不斷涌來。

月亮上來了

一輪燦爛的滿月把最高的山巔籠罩起來。

宇宙只有一只眼睛，它看到任何土地，任何人

那是黑暗幕布中的月神

它與我這樣接近。

只有遠際的天空才看得見一兩顆星星

閃著默默的光，被孤獨包圍，越包越緊

它們把我?guī)У揭粋€遙遠的地方

超越真實的地方去。

是不是你的地方?

一個聲音在問：你是誰?

我正目睹無形的利劍刺向人類流血的心

目睹失食的白鹿在荒原以寒風充饑

我正目睹群獸的長嘯……召喚女人子宮內(nèi)奔逃的

小獸。

天將破曉了。

六

我找它去了。我走在路上的足音

在孤立中發(fā)聲。像棄嬰的咿唔。

在遠古時代的東方

山麓通體透明，漫天的雪花不停的飄舞

一個細長的身影

長長的斗篷拂過山腰，她悲傷的面容

足已讓整個冬天心碎。古老的通道被新雪覆蓋。

或許這是早已遭人遺忘的路。

或許這是早已遺忘了人的路。

道路將沉入地中

沉入五月帶來的巨大裂口……

今天晚上，將有一群男人一群女人來打擾我的寧靜。

他們用閹人一樣尖細的嗓子

沖我呼叫：

滾。滾。滾……

我只好保持沉默，我只有保持沉默

他們沾著血的微微張開的性感的嘴唇

發(fā)出一個奇怪的笑聲。這笑聲，使我驚悸。

我被包圍，被瘋狂的速度敲擊

他們把光堵住了。

堵住了。堵住了。堵住了。

世界會好嗎。世界已經(jīng)好了嗎。

七

我的火蛇

它發(fā)不出聲，它動彈不得

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幾個身穿鹿皮，手拿長槍的獵人

鬼鬼祟祟地向它靠近

一個女人尖聲尖氣的說：殺死它!這毒蛇!

……箭如雨下

他們對它懷著怎樣的畏懼

一個時代突然結(jié)束了……誰先騙了誰?

“多么痛苦啊!”

讓我來說，“我愛你們!”

再去喊。再去喊。再去喊：我愛你們!我愛你們!

英雄們啊

如果你們能殺死我，就來吧……

戴著你們百戰(zhàn)百勝的桂冠

用你們筆直的短劍以正義之名結(jié)束我的生命

或者緩慢而苛刻，或者仁慈而快速

原有的虎頭鍘和鞭子還在……

狂風將我的話吹得無影無蹤

我看到一件飄揚的春衣，隨了大風的旋律

我看到寒泉的淚水，古木的荊棘

我看到連綿的山巒抽身而去

形形色色的古人凌駕于眾山之主峰

我現(xiàn)在又要孤獨了。

這些熟人。這些陌生人。

誰失散了誰?

尾聲

我被一個聲音驚醒。是凌晨，凌晨2點41

原來是一場夢啊。

是沉睡者的世界，從世界的一頭走到了另一頭。

真實與虛妄

正無所來，無所去

我的火蛇，何處滅去?

《我的火蛇》2006年5月初稿

2011年3月10日18：27：24修改

2011年12月21日20：05：49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