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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何處

2012-04-29 00:44:03鄭非凡
黃河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雅潔永勝歐陽

鄭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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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說出一荔的下落,一切既往不咎?!?/p>

說這話時,面貌俊朗的后生眼角微向下斜,輕拍衣領(lǐng),語調(diào)平穩(wěn),又不容置疑。我嘴唇微動,最終只咽了咽口水。

去廚房給歐陽一荔的未婚夫倒水,從窗戶望去,白色巡洋艦橫臥街邊,仍給人向前沖的錯覺,殺氣騰騰,直奔我來。歐陽一荔的父親就在里面。

——女王失蹤了,罪魁禍?zhǔn)?,?jù)說是我。

1

三十四歲生日兼離婚五周年紀(jì)念日,我在單位附近的咖啡廳喝著啤酒。醉眼迷離中,有人說話。

“叔叔,可以拼個桌嗎?”正閉著眼,妄想酒精能順著血液循環(huán)進(jìn)腦袋,繼而消滅里面的疼痛。一分心,咽錯了??人圆粩?。女孩倒也沒嚇著,她放下黑包,居然趴下來問。清香撲鼻,一口氣還沒換過來,又想著深吸。

咖啡廳生意格外好,周圍多是成對結(jié)雙年輕情侶,一人霸占卡座太不厚道。女孩提著包坐到對面,尚未征得我的同意。她少說也有二十歲,居然叫我叔叔。揉揉太陽穴,頭大。

“你好,我叫歐陽一荔?!?/p>

我注意到她包上銀閃閃的標(biāo)志,兩個C左右開口鉤扯在一起,Chanel,比Channel少一個n。香奈兒,法國名牌,1913年誕生于巴黎,經(jīng)久不衰,在中國,一個普通包都要上萬。托前妻趙雅潔的福,如果不是她,恐怕直到目前,我仍弄不清兩個C和兩個G的區(qū)別。

歐陽一荔,名字有點像日本人。我借著酒意酸了一把,“小生姓燕,單名一個洋字。”神智正常時,我斷然不會這樣,用某個女人的話說,燕洋看上去就儒雅——在香奈兒面前,儒雅值幾文?說罷立刻后悔,在陌生人面前耍什么滑稽,前妻說的對,“一點意思也沒有”。歐陽一荔小口小口,勻速喝完酒,臉上微微泛粉。自顧自想了一堆有的沒的,腦子里雜草瘋長,不愿說話。

歐陽一荔見我不喝了,按了呼叫服務(wù)鍵。服務(wù)員又拿過來一打德國黑啤,統(tǒng)統(tǒng)開了蓋兒,推到眼前,乍一看像六個槍眼,漆黑幽深。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想一醉到底。再后來發(fā)生的事,就帶了太多戲說。誰會相信,最后竟是歐陽一荔結(jié)的賬。她不光結(jié)了賬,還扶我下樓。她說起這些至今面色微醺,可惜我人事不省,無法配合她回憶。

已近深夜,我跌跌撞撞鉆進(jìn)一輛黑色小車?yán)铩W陽一荔問住址,我報上后,就靠著椅背昏睡。無盡黑暗,只要我不醒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上В?jié)奏高昂的音樂,提醒我仍與世界關(guān)聯(lián),歐陽一荔調(diào)低音量,這時才想起問我為何借酒消愁。一大把年紀(jì)了還這么幼稚,不應(yīng)該。她大概相信酒后吐真言。我哈哈一笑,索性將酒瘋發(fā)到底。

“為了她,我放棄回南方,為了她,我向父母拿錢給房子首付,然后……然后……”

路燈亮了,在視線里被拉成一道連貫的光芒,可以推測,車速極快。

“然后——她和我離婚了,在這里,除了一個滿是貸款的房子和可有可無的工作,我什么都沒有。我圖什么呢?背井離鄉(xiāng),萬事無成,一無所有,你明白嗎?一無所有!”

那道連貫的光芒變得發(fā)散模糊,她說:“你的心,決定你能走多遠(yuǎn)?!?/p>

我想不起都說過些什么,事后才憶及她的表達(dá),像是老僧談話,又像是哲學(xué)表達(dá)。如果不是后來這一老一少突然造訪,我都懷疑,女王的出現(xiàn)是不是我臆造的一場夢境。

2

雪花飛舞,隨風(fēng)向左微斜著墜落,姿勢很美。有幾片不小心撞在窗上,也只是暫時沾住,改變狀況的因素多種多樣,比如出太陽,比如刮風(fēng),都會將它帶走,就像女王。

——她走了,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不留痕跡。

我重又單身一人,繼續(xù)扮演離異老男人,在無邊苦海里撲騰。很多年前,也是一個雪天,趙雅潔說:“我愛你,燕洋,只是愛你?!苯Y(jié)婚五年后,趙雅潔又說:“對不起,燕洋,你給不了我想要的。”

出生于隆冬時節(jié)的摩羯座,按星座書上的解釋,是頂頂現(xiàn)實的人。趙雅潔想要的,對于我來說,都太過具體。本是知足常樂,在她看來都是“不求上進(jìn)”。所以,既然我給不了奧迪也給不了迪奧,她抽身離開。也無可厚非,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偏偏固執(zhí)??上б彩鞘潞蠖嗄瓴拍芾斫猓瓉砼丝粗氐牟粏问清X財,而是沒有給她足夠希望。要是從容生活都不能保證,又怎么談得上別的?可惜當(dāng)時碰到,還以為天塌了,逢人就說個沒完。老實說,我討厭那樣的自己。好像因為她的離去,又活生生地再次印證了她的判斷:年過三十,萬事無成。

聽大學(xué)同學(xué)說,趙雅潔嫁給一個歲數(shù)可以當(dāng)她爹的老家伙,是個老總。無論是什么,都與我毫無關(guān)系。誰都和我沒關(guān)系。我很少注意過雪,就是下了,也視若無睹,這回卻突然意識到了它。那么小的雪,不覺間,就把城內(nèi)萬物蓋住了。女王還在這座城市嗎?

虛脫感像雪片一樣在屋內(nèi)飛舞,光線不好,雪片發(fā)灰。走進(jìn)廚房,來了個徹底大掃除,洗鍋擦地,重新擺放餐具,累得夠嗆,然后,拿起一個青蘋果,狠狠咬下去,多汁味酸,噌噌噌噌,虛脫感也被一并吞沒。

——這是我的秘訣,迅速恢復(fù)精神狀態(tài),單身生活必備良方。一如結(jié)婚時,找不到事干,我就擰螺絲。但凡家里找得到的螺絲我都會擰上一遍。多么完美的象征??墒羌依锏穆萁z擰得再緊,婚姻還是破裂了。有時候,并不是所有的螺絲都能固定。起初,趙雅潔以為我這么做是在故意逗她開心,后來卻覺得我是精神上有了問題。一個強迫癥患者。對一個不再愛你的人還能怎么辯駁?

幸好還有青蘋果。

女王的父親說他九點來,現(xiàn)在還差五分鐘,我該做些什么好?他進(jìn)屋之后,我該說些什么才好?我站在窗邊發(fā)呆,雪非但沒有停止,反有愈下愈大的趨勢,白色的巡洋艦進(jìn)入視野,在雪地上勻速前進(jìn),到達(dá)昨天的位置,穩(wěn)穩(wěn)??吭谀抢?。手機時間顯示:八點五十八分。

女王的父親叫歐陽杉,氣場強大,與他在同一時空里,人便緊張,不知所措。他很有禮貌,跺掉鞋上的雪泥,似笑非笑地點頭,待我說過“叔叔請進(jìn)”,方才向前邁步。他站在門口略微停頓,飛快掃視全屋,動作細(xì)微敏捷,若非注意力足夠集中,根本無法捕捉。我忙說“叔叔請坐”。他一聲不吭,端坐在女王喜歡的老榆木圈椅上。

雪越發(fā)夸張,連視覺效果都涼颼颼的,我忍不住打哆嗦。歐陽杉坐下,抬抬左臂,示意我同坐,神態(tài)活像古裝劇里的皇帝給臣子賜座。沒有想象中的寒暄客套,歐陽杉直接遞上名片,白底,只印著名字和手機號,簡潔得難以置信。也曾問起過女王,關(guān)于她父親,她只有一句評價:“窮得只剩下錢?!?/p>

然而,女王一走了之,我成了最大嫌疑犯。歐陽杉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黃鶴樓1906,桌上有黑白兩個骰子造型煙灰缸,是女王買來的。他點上煙,火光幾明幾暗后,往黑色骰子里磕煙灰?!斑@是一荔買的吧?”話里不聞悲喜。我竭力隱藏不安,呵呵干笑,算是默認(rèn)。歐陽杉盯著煙灰缸,一言不發(fā),直到將煙頭擰滅,“走?!?/p>

3

歐陽杉雙手在方向盤上輕松自如,改變方向或是剎車,完全意識不到是在車?yán)?。我坐在副駕上,不知手該往哪里放,額頭微微冒汗,打開一點車窗,冷風(fēng)立刻和著雪鉆進(jìn)脖子,半身清涼。

歐陽杉問初遇地點,我照實回答:“烏托邦咖啡館?!辈⒌刂返莱?。歐陽杉嘆口氣,不曉得意義何在。堵車途中,許多酒店和商場門口,掃雪工正費力地將一坨坨雪挪開,而雪,下得正緊。

村上春樹小說中的“我”,說自己是文化掃雪工,寫一些無意義的文字,拍一些無意義的照片,拼湊組合在一起,換取工錢,本質(zhì)上同掃雪工無異。我也是這樣的文化掃雪工,工作和生活一樣毫無趣味,談不上喜歡或討厭,別無選擇。我不挑剔,代寫書信、編纂故事、草擬訴狀、廣告軟文、商品說明、政府報告,甚至是挽聯(lián)和悼文,只要給付報酬,統(tǒng)統(tǒng)接納。——倒不是自輕自賤,而是除此之外,身無一技,不知還能干什么。

車子停進(jìn)車位,目的地到了,“烏托邦”,我默念一遍,鼻子被冷冽空氣凍得發(fā)酸。

“就是這里,這個座位,喏。”我用手指指靠窗的第三排卡座。歐陽杉徑自坐到女王的位置。服務(wù)生眼神中閃過詫異,印象中我總是一個人來,坐固定的座位,點同樣的東西。她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馬上恢復(fù)職業(yè)性微笑,“兩位需要些什么?”

歐陽杉叼住抽到一半的煙,脫下黑色外套,話音干脆利落:“一杯曼特寧,不加糖不加奶?!睙煵恢篮螘r又返回他指間,問我要點什么,我盯著那火星,“一樣就好?!敝宦牭靡姺?wù)生在紙上飛快劃拉。我的手絞在一起,無處擺放。

歐陽杉不緊不慢抽完煙,將煙屁股擰入咖啡渣,一系列動作如同放下慢放鍵,每幀都無比清晰??Х瑞^里很熱,我脫掉羽絨服,露出女王送的條紋襯衣,歐陽杉的嘴角劃過一絲笑,然后喝一口檸檬水,將煙盒和打火機擺放整齊,弄平桌布上的小褶皺。得需要多大的耐心,對眼前諸事才能一一理順?

“燕洋,我不喜歡繞彎子,一切從直,如何?”

“聽你的,叔叔?!?/p>

“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想不通一荔為何會喜歡你。我女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天賦異稟,性格古怪,和她母親一樣,總試圖反抗什么……”

歐陽杉停住,又點燃一支煙,“她母親,五年前失蹤了?!?/p>

雪再次鋪天蓋地而來,微調(diào)了降落的方向,掃雪工的努力又是徒勞,轉(zhuǎn)念一想,那工作本應(yīng)如此,掃掉,落雪,再掃掉,再落雪……周而復(fù)始,循環(huán)往復(fù),才顯現(xiàn)出價值。曾試著問過女王一次關(guān)于她媽媽的情況,她總以一句“不想說”含混帶過。

聽到歐陽杉說妻子失蹤,我并無太大驚訝,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宇宙自有其運轉(zhuǎn)規(guī)律,非我輩凡夫俗子所能參透。

沉默之時,服務(wù)生又出現(xiàn),擺上曼特寧咖啡,杯底與桌面接觸,發(fā)出輕微響動。咖啡芬芳撲鼻,實則苦澀異常,喝過一次,女王點的,受不了。黑色液體表面上,自己的模樣清晰可見,連同眼角皺紋。不敢相信,居然都有了皺紋。歐陽杉品嘗了一口咖啡,“我女兒愛喝這個,我也試著喝,剛開始受不了,慢慢習(xí)慣后,味道還不錯,酸度和苦度都是咖啡中頂高的,你試試?”他的慢條斯理讓人不安。我低頭。喝??Х瓤嘀袔?/p>

歐陽杉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過,以一荔的性格,強行搜捕只會適得其反,倔得像頭小毛驢,和她母親一樣。這世界上只要我想把握的,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唯獨妻子和女兒例外,你說,是不是很不可思議?”

自見到歐陽杉以來,他第一次連續(xù)發(fā)出這么多音節(jié),且最后增加超強反轉(zhuǎn),我適應(yīng)不來,腦子飛快思索那句“這世界上只要我想把握的,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唯獨妻子和女兒例外”,思索到一半,還沒來得及連接“反轉(zhuǎn)”,腦袋就內(nèi)存不足,死機,再重新開啟,數(shù)據(jù)已經(jīng)清空。

眼前的場景熟悉而陌生,女王輕輕走過來,和醉醺醺的我拼桌,脫下白色外套,順手抓起一瓶科羅娜,往桌棱上輕輕一磕,取下瓶蓋兒,動作嫻熟優(yōu)雅。細(xì)節(jié)歷歷在目,再想,又模糊不清。好像是,我喝多了,女王結(jié)了賬,扶我下樓,帶我走進(jìn)她的車,黑色的馬自達(dá)RX—8,問過住址后,一路聽我瘋言瘋語,送我回家,然后……

然后,就在一起了。

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將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說出,對了,遺漏了一個重要線索,忘了看看女王那輛跑車,是否還在小區(qū)地下停車場。聽我說出這線索后,歐陽杉迅速穿上外套,掏出一張紅色毛主席放在桌上,說了個“走”。

4

黑色的馬自達(dá)RX—8尚在,停在車位正中央,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車頭向人,倒車入位。歐陽杉走到車前,輕摸車身,厚厚一層塵土。龍城就是這樣,黃土高原,永遠(yuǎn)干凈不了。實實在在的物件擺在眼前,的確是女王的車,此人的確存在過,并非出自幻想。歐陽杉的目光滯留在車上,拍著我的肩膀,“共進(jìn)午餐?”本想拒絕,又說不出口。此君氣場異于常人,連問話都不容置疑,和女王一樣??晌遥慰嘁痪砣肴绱穗x奇的事件,怎樣才能恢復(fù)原狀?心里的一個聲音馬上回答:不可能了。

停車場傳來回響:不可能了。女王的全息影像已載入記憶,無論如何刪除不掉。我鼓起勇氣,提議到家里吃,歐陽杉沒拒絕,再次輕摸車身,充滿與其個人氣質(zhì)不符的慈愛。

一腳深一腳淺地闖進(jìn)菜市場,腦子里亂了套,系統(tǒng)即將崩潰。深呼吸,要安靜,要放松。周圍充斥著各式蔬菜,有豆角、茄子、玉米、蒜薹,還有南瓜、紅薯,除了蔬菜,肉類也很齊全,聞到它們的氣味,感覺好了許多,這才該是生活的本來面目,簡單明快,輕松愜意。

照過往習(xí)慣買好東西,誰知一出菜市場,又想起女王,以及,等在外面的歐陽杉。一切失常的事態(tài),該如何恢復(fù)?心里的聲音再次提醒自己:不可能了。

那是一段怎樣的時光?女王總說看到一個老男人為她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就特爽。而現(xiàn)在,我又在油鹽醬醋中侍候女王她爹,難道是想向他確認(rèn):我燕洋就是再平常再平凡,也有值得讓人待見的地方?

5

室內(nèi)需要開燈照明時,歐陽杉起身告辭。他說:

“你一個人的生活也過得挺不錯?!?/p>

這話多么熟悉。當(dāng)時女王和我回家,開門第一句話,就說叔叔,一個人也要把日子過起來。我不知道我的日子哪里沒有過起來,又或者,在女王的收拾下,我終于被證實:我一個人也學(xué)會過日子了。

歐陽杉終于走了,一天也要結(jié)束,我長吁一口氣。太久的獨身生活讓我不習(xí)慣和人長時間接觸,倒覺獨自生活挺好,起碼想怎樣就怎樣,看一整天電影也無人打攪,盯著天花板看一下午也不會有人質(zhì)疑什么,若是愿意睡過去,同樣沒問題。

我說一個人生活挺好,不代表不喜歡和女王待在一起,相反,她的出現(xiàn)讓我重又燃起某種熱情,可惜還未真正爆發(fā),她就離開了。到底去了哪里?又為何離開?環(huán)顧屋子:麥色抱枕、糖果色相框、咖啡色系漸變桌布,艷粉色杯墊、黑白骰子造型煙灰缸、銀色蘋果電腦、黑色iPhone……女王走了,氣場尚存,我打開窗戶,又關(guān)上窗戶,生怕風(fēng)搶走她的余溫。

我住在龍城東郊臨近山區(qū)的高層,四季狂風(fēng)呼嘯,站在陽臺上向下俯瞰,尚能遙想十幾年前有狼生活的風(fēng)景。到了晚上,月色撩人,星光燦燦,不需人陪,事到如今,早練就了和植物一樣的本領(lǐng),澆點水便能活。離婚以后,談不上萬念俱灰,當(dāng)然,說完全不難過也非事實,畢竟曾經(jīng)相愛過,如果可稱之為“愛”的話——我愿意為共同組建的小家努力,愿意對她關(guān)心,抱著她睡覺也很踏實,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她卻和我離了婚,理由是我給不了她想要的,言辭足夠婉轉(zhuǎn),說到底還是因為我們窮。因為我萬事無成。這個道理,我懂。

不過是重又淪為一個人生活。五年來,除了年齡增長,沒什么區(qū)別。并不偏愛懷舊,只是女王的離開,讓我又記起前妻,為什么遇到的每個人,都只能成為匆匆過客?

快要九點,打開窗,不再思考任何問題,準(zhǔn)備吃飯。中午買的食材沒用盡,隨意打開幾首歌,專心烹飪。

炒菜時,音樂被掩蓋,腦子里無端冒出歐陽杉的話,“手藝不錯。很喜歡做飯?”我搖搖頭,“談不上喜歡和討厭,只是應(yīng)該做吧,要不吃什么呢?再說,還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敝形缱隽思t燒茄子和蔥燒豆腐,兩個人就著大米,吃得精光。

他吃飯的樣子,總使我聯(lián)想到女王,那么專心,好像再沒有別的事情值得如此認(rèn)真。

菜葉子燒煳的味道將我拉回現(xiàn)實,現(xiàn)在時間晚上九點一刻,喂飽自己是當(dāng)務(wù)之急。吃過飯之后,該認(rèn)真整理有關(guān)歐陽一荔的信息,希望能夠早日找到女王,哪怕只是為了歐陽杉,他雖然盛氣凌人,卻也十分真誠。他們這一家人,真是要人命。

歐陽杉在家里從中午坐到晚間,一共吸了二十一支煙,喝了三杯水。這是我的小小怪癖,喜歡計數(shù),連在外面吃飯時,只要點菜,都暗暗算出總價,有時會嚇到服務(wù)員。女王和我在一起共二十九天,即將滿一個月,暗中算好紀(jì)念日時,她不辭而別,全無鋪墊?!驮诘诙盘斓脑缟?,出門前,她還在我額頭上親過一口,“愛你,叔叔。”

我坐在桌邊,聽著半懂不懂的音樂,頭緒紛亂。打開最后一罐可口可樂,分三十口喝完,喝完之后,又該干什么呢?洗個澡或許會好一些。但愿。

等待熱水的期間,腦中只剩一個畫面,女王踮起腳尖,在我額頭上親一口,“愛你,叔叔?!彼娴膼畚覇??或者,我真的愛她嗎?到了這把年歲,居然還會考慮愛與不愛的問題,也實在是蠢不自知。

女王的未婚夫頗有年輕版歐陽杉的風(fēng)范,他們一家人不動聲色卻咄咄逼人,那種感覺無法形容,卻又逗人瞎想。大千世界百雜碎,不如大掃除。我掃了兩次地,拖了兩次地,地板受寵若驚,光可照人。熱水器顯示六十度時,我懶得開燈,在黑暗中沖了熱水澡。躺進(jìn)被子,電力不足,自動關(guān)機。

6

翻著偵探小說,居然也看到歐陽一荔的影子,抬手“啪”一聲將其拍碎,像猴子用石頭砸井中之月,水面一靜,畫面重現(xiàn)?;杷吞颖芏际峭絼?。索性把書合上,洗一個青蘋果,坐在陽臺上偷窺煙霧繚繞的龍城,死寂無聲,一派世界末日景象。

清晨五點醒來,距離歐陽杉來還有四個小時,我在窗戶上呵幾口氣,在白霧上寫“女王何處”,末了,又點上問號。握著咬過的青蘋果,坐在吊椅上,眼皮越來越沉。

門鈴響了。這么早,會是誰?難道是女王?

“你好,請問是燕洋先生嗎?”

眼前是陌生的西裝男,以及他身后的藍(lán)衣搬運工們,我舌頭打結(jié),“呃,是的?!?/p>

“那就好,這是您買的家電,馬上為您安裝。”西裝男看看我,又瞟一眼門牌,沖藍(lán)衣們一揮手,進(jìn)屋后,三下五除二開始安裝。這,這。我“這”了半天,“哦,一位女士已經(jīng)付過錢了,給你安裝好就走?!?/p>

尚未從混亂中理出頭緒,一群電器已安置妥當(dāng),迅速調(diào)試后,藍(lán)衣們在西裝男的帶領(lǐng)下箭步離開,我喊道:“喂!”西裝男回過頭,遞上一張名片,“有問題盡管打電話。”電視、冰箱、洗衣機,海爾,馳名商標(biāo),世界前五百強。

十點整,歐陽杉打來電話,“燕洋,一荔剛給我打電話了,用的是你家附近的公用電話,說要毀掉和陳永勝的婚約,我問是不是要換你,她也說不是,她不要同任何人結(jié)婚。簡直不可理喻!”歐陽杉喘息一口,“我還沒來得及生氣,她只撂下一句便掛斷電話,‘我再多待一天,你找到就算,沒找到就再也不用找了。燕洋,你準(zhǔn)備下樓,我馬上過去?!?/p>

父女倆一個比一個更怪,他們的關(guān)系超越了我對親情的理解,說是詫異,冥冥中又仿佛明白——莫非連自己也跟著他們發(fā)了瘋?我拿上鑰匙和手機,穿上頂厚的軍綠色羽絨衣,輕車熟路走到白色巡洋艦跟前。不知是不是錯覺,歐陽杉的眼圈有些紅,叼著一支煙,讓我?guī)フ遗?,去每一個我倆曾到過的地方。

我指揮歐陽杉繞遍大半個龍城,從附近菜市場到市中心沃爾瑪,幾乎每一個超市都有涉足,他看著鋪天蓋地的食品,一言不發(fā)。倒是我,被熟悉的氣味和場景弄得傷感起來。那段時間多好,女王挽著我的手臂,拿起一塊切得四平八穩(wěn)的凍牛肉,“叔叔,給我做紅燴牛肉吧。”她像只小鳥,完全看不出她正備受滿腔心事煎熬。

果如女王所言,音樂有存儲記憶功能,超市里放起相同的薩克斯曲時,我便條件反射般想起那句“叔叔,給我做紅燴牛肉吧”。時光倒敘,清晰異常,鮮有視力健全者羨慕近視眼,而我卻巴不得看不清眼前。

歐陽杉站在黃澄澄的檸檬前,閉上眼,旋即又睜開,“你們在一起,就只逛超市嗎?”他眼圈深陷,一看便知徹夜未眠,我拍拍頭,“好像是的,去飯店她說不愛吃外面的,逛商店她說看見名牌就想吐,游公園的話她又嫌太擁擠,排除下來,似乎除了在家,就是出外買菜,有時候也會開著跑車帶我去郊外兜兜風(fēng),少數(shù)情況?!睔W陽杉叫我?guī)ザ碉L(fēng)地點。此刻已是傍晚。我倆都心知肚明,找不到女王了,卻仍要嘗試。他打開音樂,舞曲節(jié)奏激烈,麻痹神經(jīng)為之一震。

一路往北,濕地公園依然遍地是人。風(fēng)速減慢,或許是由于車太快。歐陽杉緊緊抓著方向盤,仿佛怕一松手就丟掉什么,但有的東西就像流沙,越是緊握,越是加速失去,命中注定。飛馳中,他對我說了不少話,更像是自言自語,我試著整合支離破碎的信息,父親的固執(zhí)和無奈,女兒的排斥和心碎,他們都沒錯,可又都錯得離譜。遠(yuǎn)山淡影,消失在墨色中,該回家了。女王你在哪里?

臨分別前,歐陽杉再三請求,若是今后有歐陽一荔的消息,望第一時間通知,我點頭答應(yīng),趕快轉(zhuǎn)身跑開,白色的巡洋艦還在原地。大約一個小時前,歐陽杉說:“知道我為什么總愛開這輛舊車嗎?因為好多年前,一荔說:‘爸,這車真霸氣,大得像船,你是船長,媽媽是大副,我是公主,前進(jìn)!不可思議吧?她也曾那么乖巧可愛過。”

我和女王在一起時,偶爾會有矛盾,主要是由于興趣不合,或者,我對她的話反應(yīng)錯誤。有一次,女王跟我探討保時捷和法拉利各自的優(yōu)缺點,因為不懂,我打了個綿長哈欠,誰知竟會激怒她。爭吵中,我問她世上可有一位能同其思維完全同步之人,她說:“有!”繼續(xù)問是誰,她嘴角下彎,掩面哭泣,我幡然醒悟,不過是個大孩子嘛,我又何苦與她據(jù)理力爭,強迫他人如自己一般理智。照此看來,我委實也不夠成熟懂事。

電梯上升中,一個猜測升上腦海,那位能與女王的思維完全同步之人,會不會是歐陽杉?

7

尋找女王的線索暫時丟失,接下來該做什么?跑到陽臺上問綠蘿,它冷若冰霜,跑到門口問發(fā)財樹,它不予置評?!参锊扇〔唤槿氲牟呗?,明顯要比我睿智許多。曠工幾天,亦無人問詢,文化掃雪工嘛,工作不工作都一樣,反正地球照樣運轉(zhuǎn)。回到辦公室,竟有久違之感,仔細(xì)想想,才離開幾天。

MSN上頗熱鬧,幾條留言,皆是催稿,與其道歉,不如干活。挑了一封語氣最急的工作開始,無非是整理拼湊一些文學(xué)史料,簡單機械,尚有精力思考其他問題。女王和前妻的模樣交織起來,在腦中忽遠(yuǎn)忽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就算清晰時,也依然遙遠(yuǎn),就像我和這個世界保持的距離一般,游移不定,卻又身在其中,甚是混亂。

離婚后,我明明挖空心思阻斷自身同世界的聯(lián)系,又似乎拼命想融入其中,與時代合拍,也就是趙雅潔希望我成為的那種人。不知道,搖擺不定何時才到盡頭?真是納悶,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可恨老天過于死心眼,這么久了也沒說要給我降什么大任。大任不降,還要苦我心志,這苦逼人生,何時才有止境?

第一份稿寫完,接著第二份,第三份……中午叫了盒飯,預(yù)備將落下的工作一次性補齊,明知沒有多少意義,好歹多賺一些錢,如果再沒有錢賺,便連僅存的可以安慰自己的部分也要丟失,為了來之不易的存在感,應(yīng)當(dāng)努力。一整天沒出辦公室,天色黑透,終于完成數(shù)份無聊任務(wù)。伸伸懶腰,想到即將到手的稿酬,決定吃自助。

積雪已不大見蹤影,除了路邊被行人踩實的部分,變了黑灰色,丑陋不堪,還結(jié)了一層冰。起風(fēng)了,冷得要命,還是坐公車,那么久沒接近人群,竟有些許不適應(yīng)。我愛擠公交,在這里我與人離得那么近,還能意識到世上不止我一人。前妻聽我如此說話,只會對我翻白眼,她見不得一個人窮還要為自己委瑣的行為找那么多理由??膳醪煌E鯊臎]聽說過有人會因此擠公交。我隨意玩笑,她也能大笑。誰會想到那么短的時間,我們曾如此開心?

已過飯點,好倫哥里人不多,選了一個四人桌。剛認(rèn)識前妻時,每周都要專門來吃雞翅。

熟悉的蘋果堆抬眼可見,等邊三角形,邊長是七個蘋果,第一排至第一排組成等差數(shù)列,只有頂上是青蘋果,青翠欲滴。是假的模型,若是真的,怕早腐爛成了淤泥,如此角度理解,假未必一定不如真。

取了二十只雞翅加一杯扎啤,招來旁邊穿校服小妹的側(cè)目而視,驀然意識到,一個中年光棍,出現(xiàn)在這其樂融融的餐廳里,何其突兀。低頭吃雞翅,沒有印象中美味,許多事物經(jīng)不起推敲,相見不如懷念,誰知道呢。到第十九只時,我有想吐的沖動,但仍拿起最后一只。

余光掃到門口,一直低頭的女孩,起身要走,天吶,是女王!沒錯,是女王,確切無疑。她不緊不慢推開門,信步離開。我腦袋卡殼,一時反應(yīng)過來,顧不得剩下的半只雞翅,起身狂追,女王正欲在岔路口轉(zhuǎn)彎。

加速追趕,距離拉近,勝利在望。誰知,腳下一滑,仰面朝天,我摔倒了,猝不及防。有人扶我。我掙扎著起立,四下掃視,哪里還有女王蹤跡?

8

扶起我的人居然是趙雅潔,始料未及,是情絲未斷,還是狹路相逢?生活就是這么難以琢磨。前妻說丈夫出差了,我脫口蹦出一句,“那跟我回舊家吧?!彼尤凰齑饝?yīng),倒顯得我委瑣至極。

趙雅潔和我上一所大學(xué),戀愛四年,一畢業(yè)順理成章結(jié)婚,和平共處五年,淡然分開,僅此而已,與別人驚心動魄的情感糾紛相比,不值一提。唯獨此次重逢,多少有點浪漫氣息,但也不能仔細(xì)捉摸。

因為所在小區(qū)又起了一棟新樓,老板將售樓部裝修一新,綠幽幽的,像守財奴放出的邪惡眼神。趙雅潔盯著燈光下的墻體廣告,“河畔豪宅,恒通綠洲,選擇這里就是選擇上流生活?!薄^河畔,不過是一個幾乎干涸的小河灣,所謂豪宅,也只是鴿子窩稍大一些而已。她將廣告念出聲來,我勉強笑笑,“說得挺好,可惜,根本沒有生活?!?/p>

一刻鐘后,我和前妻在臺燈下,開始五年來的初次再聚首??粗?jīng)同床共枕過的人,總覺得該說點什么,哪怕是出于禮節(jié)。我將這幾年的生活狀態(tài)大致描述一番,我滔滔不絕描述女王的種種種種。她的睫毛顫動幾下,加快速度吃完面條,欲起身洗碗,我忙制止,“說過了,實在不必客氣?!薄绻皇乔捌薜膭幼鞔驍嗝枋觯鎽岩勺约簳d延不斷一直說到天明。

陡生悲哀,五年過去了,我還同當(dāng)初一樣,什么話都說給趙雅潔聽??桃獍察o下來,問她近來可好?她說還好,只是丈夫很忙,總是出差,起初不習(xí)慣,現(xiàn)在認(rèn)為自由自在也不錯,好在沒有經(jīng)濟(jì)壓力。她停頓一下,像是意識到戳了人痛處,話鋒急轉(zhuǎn),“聽得出你很喜歡她,緣分天注定,順其自然吧?!?/p>

到底已經(jīng)不是一家人,趙雅潔的話,既親切又見外,既關(guān)心又冷漠,不知道綠蘿是否能夠理解此種復(fù)雜感覺。

幸好喝了點酒,我從沒覺得喝酒有什么好,但此刻,除了喝酒還能干什么?在好倫哥已喝下不少,這回再喝,兩人都有點借酒撒瘋的意思,好像非得如此才能為接下來的事情找到合理解釋。趙雅潔抬手將頭發(fā)掖到耳后,露出我十年前送她的草莓耳釘,我不愿多想,也不再多說。

我們好像都意識到了會發(fā)生什么。就在她不自然地說要走時,我站起來,說忙什么?她說,誰知你的女王會不會回來,還能說什么呢?堵住女人的嘴沒有什么好辦法。我豁出去了。像從前一樣抱著她。我吻了她,她沒反抗。甚至,談不上有所回應(yīng)。

翌日一早,我從臥室出來,看見凌亂沙發(fā)上的趙雅潔,當(dāng)時頭就大了。酒后的人沒德行啊。她好像也意識到了問題,借口說有事,慌里慌張就走了。我穿著睡衣站在門口,猶豫半天,蹦出兩個字:再見。

9

剛玩微博時,只瞅關(guān)注的幾苗人,漸漸無法滿足獲取信息的欲望,于是來到微博廣場,熱門轉(zhuǎn)發(fā)里一個視頻很火,主角是只長相奇丑的兔子,叫越獄兔,笨得要命,被自己制作的機器人欺負(fù)得夠嗆,窩在沙發(fā)里哈哈大笑。同時猜想,此時此刻,會有多少無所事事者和我一樣,看看動畫片都哈哈大笑。

若是女王在身邊,會不會也被逗樂?

動畫片里傻兔子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動,聽著頭大,就退出程序,但身體沒動,頭靠在兩個靠墊上,右手持手機,左手五指自然張開,放在肚子上,左腳壓著右腳。家里沒有掛鐘,可空氣里分明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保持了幾分鐘僵硬姿勢,在“滴答”中漸漸松懈,難道雙休日就這樣了嗎?可不這樣的話做什么好?

思考著思考著,心血來潮,想要獨自駕車去郊外觀光。車倒是在車位里停著,要有鑰匙多好。在哪里?鑰匙、鑰匙、鑰匙……我按著太陽穴面對綠蘿,它一如既往姿態(tài)高昂,不置可否。既然車沒開走,興許鑰匙真的也在。將目光移向女王的名牌包,她一般將車鑰匙放在里面,迅速翻找,真的在。拿著帶有香水味的鑰匙,從柜底翻出駕照,想想,從洗手間里帶了毛巾和水,打算將車子稍作擦洗。

打開車,先找行車證,它就在副駕前的儲物兜里,旁邊還有個灰色信封,上書“叔叔”二字,一陣心跳,拉上車門,打開它——

叔叔:

我就在你后面。

……

……

……

跟你開玩笑呢,你動作慢得像蝸牛,我怎么會在你后面呢,當(dāng)你看見這個玩笑時,我應(yīng)該早已離你好遠(yuǎn)好遠(yuǎn)了。我走了,為了尋找那些失去的。別覺得矯情,是真的。自從媽媽離開后,你是唯一讓我感動的人,可惜,我們終究分屬兩個世界。

不想寫了,手好冷,估計我爸要找你麻煩,沒什么,別怕,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要是有機會,再通過其他方式聯(lián)絡(luò)你,也有可能通過腦電波,等著吧。

你的女王

再次驗證得出的結(jié)論:一個富家小姐發(fā)神經(jīng)鬧離家出走,我只是不走運撞到了槍口,成了她任性的替罪羊。搞不懂,一輩子無非短短數(shù)十載,折騰不折騰,都要死,何不簡單明朗些,像我這樣,做個掃雪工,簡單活著,不也挺好?可這話也說不通,有些人一輩子呆在井底,也會適應(yīng)。來到龍城十多年,年年說要走,最終還不是賴在這里?自欺欺人啊。許多人為我擔(dān)心,甚至有朋友熱情介紹相親,都怕我一個人待太久而瘋掉,不可思議,咋會有人認(rèn)為獨處是種災(zāi)難。

我將藍(lán)色底紋信紙裝回沒有日期的信封,放到原處。一發(fā)動車,音響直接開唱,震耳欲聾,像是為我助威: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掛上倒車擋,松手剎,慢放剎車,車身徐動,好在別人都開出車去過禮拜,有巨大空間扭捏,出地庫時,帶速明顯不夠上坡,只得加油。好家伙,這輛馬自達(dá)RX-8車如其主,和女王一樣敏感好斗,只稍稍給油就力大無窮,一派要竄到火星的勢頭,嚇人。

外面陽光和煦,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如果是往常,我定會半躺在陽臺上,就著過于充足的光線看書,一頭鉆入虛擬國度,暫時逃離庸常生活,亮得晃眼也無妨,連紙張的顏色都淺上幾度,令人喜悅?cè)f分。很想向人描述這種喜悅,驀然醒悟車?yán)镂ㄓ凶约?,失落之感倏忽而過,如同剛從陽臺回到臥室,從光明墜入黑暗,由天堂貶回地獄,這份失落,馬上被緊張所替代。除了駕校的破教練車,我只試著開過朋友的大眾捷達(dá),如今身在跑車中,似真似幻,CD里正高聲歌唱:“就是要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我會找到自己的路……”

是女王的氣息,有壯膽作用,別的車輛再怎么風(fēng)馳電掣呼嘯過,也不至于心驚膽顫。車?yán)锏腄J曲,頗覺耳熟。周圍的高樓大廈漸少,駕著黑色跑車,沐浴在陽光中,勻速行駛在通往郊外的路上,不勝愜意,也顧不得考慮太多,只愿享受一刻瀟灑。

剛出城區(qū),憶起一事:車?yán)锏腃D確實聽過,不久前,歐陽杉的巡洋艦上。

10

DJ在瘋狂嘶喊,熱烈激動,沒完沒了,不帶喘息,同車外零下十幾度的冰涼相比,顯然又是一番天地,鐵皮包裹的美麗新世界。女王信里說去“尋找那些失去的”,既然都知道是失去的,又何必尋找?世上萬物,遲早都會幻化,當(dāng)然前提是肉身消失。

和趙雅潔的短暫重逢,使我明白一件事:時間等于腐敗,事物的腐敗,感情的腐敗,悄然發(fā)生,待察覺時,早已無可救藥。即使靜置,肉眼看不到磨損,實則每時每刻皆在腐敗。樹葉的腐敗還能滋養(yǎng)根系,感情的腐敗能讓兩個絕望的男女得到救贖嗎?

不斷進(jìn)出我生命的人,大多像石頭跌進(jìn)湖里,一時激起小浪花,用不了多久,便會沉底,隨之遺忘,相異之處,充其量只是沉底速度快慢的區(qū)別。唯有女王,不僅帶來巨大漣漪,就是落底,也另辟蹊徑,家中一切,時刻都在提醒她的存在,如同不知何時會爆的核彈,分分秒秒都可能將這個湖炸個天翻地覆。

歐陽杉曾再三囑托,一有女王的消息便即刻通知,既然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絕不該食言。于是,我在電話里大致說明情況,告知自己開著那車在上次兜過風(fēng)的地點,他略遲疑幾秒,“我馬上去?!睊焐想娫挷抛⒁獾?,強勁節(jié)奏不知何時停止,只剩發(fā)動機的轟鳴和心跳聲,混合變成忐忑。將車??吭跇湎?,熄火,空調(diào)不開也罷,人造溫暖令人口干舌燥,倒不如自然寒冷來得親切。

靠著椅背,睜眼發(fā)呆,意識已抵達(dá)模糊與清晰的泥沼邊緣,身體持續(xù)下降,不知要被思緒帶向何方。我動彈不得,任由回憶自行運轉(zhuǎn),許多末節(jié)浮上腦海,猝不及防。無數(shù)個背影,都是父親的,最后,畫面定格在其中一個背影,和朱自清寫的那篇很像——考上遠(yuǎn)在家鄉(xiāng)千里之外的大學(xué)時,父親執(zhí)意要送我,盡管他從沒出過遠(yuǎn)門。綠皮火車?yán)飺頂D不堪,用比肩繼踵來形容毫不夸張,可心中滿載的是希望,父親一路上不斷叮囑要努力,要奮斗,我倆憧憬著美好未來,不知不覺就到了。父親剛送下我就要走,大約是為了省錢,擠公交車時,他拖著肥胖的身子,顯得頗吃力,我的淚很快流下來了?!粯拥谋秤?,一樣的疲憊,不一樣的是父親臉上的笑,總是在努力,仿佛是為了刻意讓我有所安慰。

十多年過去,如今我仍舊一無所有,至于“努力”、“奮斗”等等矯情的詞語,已經(jīng)羞于啟齒。離婚后,父母一度天天在電話中垂淚,對我說了許多許多要照顧好自己的話,可把自己照顧那么好干什么?或許墮落到底,才有上升的希望。與女王的遭遇是我重生的希望嗎?

現(xiàn)在,三十四歲的我,沒有愛情,沒有理想,甚至,連百善之首的孝,都無從做起。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凍僵了,一動不動。窗外有人敲玻璃,深吸一口氣,將臉向左扭去。

11

女王的未婚夫有個十分響亮的名字,陳永勝??赏茰y出他父母大致性格。不過,名字指向性太強,往往適得其反。陳永勝的臉色在漸黑的夜色中,越來越煞白,一溜煙消失了,緩過神來,他已位于副駕。我靜候?qū)Ψ桨l(fā)文,只聞:“她爸在北京,請將一荔的消息告訴我?!?/p>

陳永勝穿深灰色風(fēng)衣,消瘦不少,觀察他時,瞥見停在旁邊的馬自達(dá)RX-8,黑色,一模一樣。一股弱酸通過心臟,轉(zhuǎn)瞬即逝。他的說話方式和上次大體一樣,又有所不同,語調(diào)依舊平穩(wěn),但并未透出不容置疑的堅定,信心像冰塊遇熱,悄悄消融。

車廂內(nèi)的氣氛,既不其樂融融,亦不劍拔弩張,我和陳永勝,關(guān)系奇異,若非因為女王,恐怕八輩子也不會有交集。我將信找出,陳永勝忙不迭打開,動作優(yōu)雅,略帶顫抖。閱讀寥寥幾行字,他看了足有五分鐘,小心翼翼疊好,裝入風(fēng)衣口袋,他說:“雖然不是寫給我,但請容我收藏。”我尚在回味他的風(fēng)度。和女王多般配。

“一荔終于還是走了,真的走了,走了。我天天在龍城等著,以為……”陳永勝捂著胸口,像是,不用手擋住,心就要破體跳出。我看著他木木的樣子,天一瞬間暗了,光明真的走了,走了。

“為了尋找那些失去的。她去找她母親了,世界之大,對方是生是死,都難以知曉,要去哪里尋找?我……”陳永勝哽咽著,將臉埋進(jìn)臂彎。

我性格內(nèi)斂,情感節(jié)制,分辨不出快樂與否,竭力避免大喜大悲,像植物一樣自然而然活著,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是保持身體正常運轉(zhuǎn),直至衰,再到亡?!丝炭磥恚绕鹚麄?,同樣生而為人,我實在過于冷漠,簡直是不通人情。

陳永勝渾身酒氣,卻不令人討厭,就算是借酒消愁的庸俗行徑,置于他也顯得不凡。深棕色頭發(fā)散發(fā)淡香,和女王一樣。而我,只是個看上去像個外貿(mào)尾單的蹩腳第三者,不曉得他們之間發(fā)生什么,莫名其妙插足,想逃脫,無計可施;想幫忙,又愛莫能助。

我在傾聽,唯有傾聽。聽陳永勝在黑暗中講的甜蜜過往,以及早就設(shè)計好的燦爛將來,無懈可擊。

“我自三歲認(rèn)識一荔,看著她蹣跚學(xué)步,看著她咿呀學(xué)語,聽她叫我第一聲哥哥,到如今,她終于愿意嫁給我。我很開心,答應(yīng)了她為期一個月的自由活動??墒牵€是走了,她真的走了,對守護(hù)她近二十年的我,毫無留戀,尚不及你。”

一番話劇臺詞,從陳永勝口中說出,深情款款,車廂化身為迷你劇場,我按著描述,在腦中勾勒女王成長的軌跡,一顰一笑,近在眼前,特別是其中一幕:當(dāng)女王看到父親載著別的女人飛馳而過,面無表情,不哭不鬧。

陳永勝說著說著,聲音像電池快耗完一樣,沒了下文,我靜等一陣,在冰冷中嗅到了不對頭?!杷^去,拼命搖也毫無反應(yīng),呼吸微弱,我手忙腳亂地發(fā)動車,箭一般射向無邊黑暗。

“在酒中添加安眠藥助眠,是一種很危險的做法。”

坐在陳永勝身邊,耳中不斷回響醫(yī)生的話,望著一張無比憔悴的臉,猜想著他端起酒杯的畫面:將威士忌倒入透明玻璃杯,再輕輕加入幾粒白色藥丸,待溶解后,就著夕陽,緩緩送入胃中。我閉上眼:女王在臺燈下看書,側(cè)臉的線條,被光修飾得更加柔和,美極。

12

“不悲過去,不貪未來,心系當(dāng)下,由此安詳。”于紅皮小本扉頁寫下十六字不算自勉的自勉,看了兩次,甚為不滿。又從反面打開,補上富蘭克林的一句話:“我未曾見過一個早起、勤奮、誠實的人抱怨命運不好;良好的品格、優(yōu)良的習(xí)慣、堅強的意志,不會被所謂的命運擊敗?!?/p>

合上筆記本本,該去上班了。前兩天發(fā)生的戲劇性事件,僅僅彼時百感交集,在陳永勝蘇醒并健全出院后,心態(tài)立刻恢復(fù),那不過是別人的喜怒哀樂,人的情感并不相通,眼見他們哭了笑了,只覺吵鬧。分別時,陳永勝說:“若是今后有一荔的消息,望第一時間通知?!焙蜌W陽杉的吩咐一字不差,毫無新意。他們急于尋人,我卻是在對比觀察,挑剔用詞,真是病得不輕。想起女王的話,她說她從未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比她更冷漠。她總說她碰到我,這輩子死定了。她說她不信改變不了我的冷漠。

被特殊場景催生出的情緒,一進(jìn)家門,蕩然無存,即使回憶,也似電影情節(jié)。唯有女王,清清楚楚存在著,屋里每個角落,腦中每個角落,如影隨形,生命力旺盛。女王不止一次問我為什么要將才華浪費在庸常工作上,意義何在?起初我笑而不語,她一再追問,最后只好引用村上的話作答:“只不過嚴(yán)守舞步而已,不斷跳舞而已。完全沒有意思?!?/p>

一碗面條下肚,喝光速溶咖啡,也抵抗不了睡意,下午還有個會議,我去不去都行。考慮一陣,決定先睡,睡醒了便去,睡過去便作罷。自從搬進(jìn)來,特別喜歡躺在地板上睡覺,夏天乘涼,冬天取暖,雙腳搭在窗臺上,肚皮沖向陽光,感覺著皮膚被一點點曬黑,簡直是在曬免費的日光浴。睡著后,我像植物一樣成長,生根發(fā)芽開出向日葵。

女王在時,我常玩她電腦上的《植物大戰(zhàn)僵尸》,在那個荒誕的游戲中,植物居然是強大一方,向日葵生產(chǎn)陽光,有了陽光種上豌豆射手,啪啪啪啪啪,幾下就可以打死陰森可怖的僵尸,真是鼓舞人心。可惜,女王只喜歡在小游戲中的反串僵尸,與植物大戰(zhàn)。冤家啊。

沒有女王起哄,不及從前有趣,開著花園讓小蝸牛收集金幣,喂過巧克力,速度比鼠標(biāo)移動還快。我來到廚房,前幾天買來做裝飾的柿子,全體枯萎,家里太熱,唉,干脆搬到陽臺曬成柿餅好了。

到陽臺自然要帶上幾本舊書,我愛書,尤其偏愛舊書,味道、色澤、大小、裝幀、風(fēng)格,比起時下花里胡哨的暢銷書,不知要好上多少倍。過于濃厚的商業(yè)氣息滲透到出版物上,包裝太華美,還有討厭的腰封,基本上,每買一本新書,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惡心的腰封。翻著八十年代出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聞著穿越時空而至的芬芳,恍惚不已。

在萬千書籍中尋找人生,在無數(shù)故事中定位情感,可是面對真實,我在干什么?和趙雅潔在民政局領(lǐng)離婚證時,章落下,她“哇”一聲哭了,而我,一臉漠然,是透過她瞳仁中看到的。也可能,我是害怕情緒崩潰開了頭,會一發(fā)不可收拾。誰知道呢,時過境遷多少年,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如此恍惚然,我早已沒了耐心在過往的歲月中翻揀??膳?,她正在通往哪段歲月?

莎士比亞讓羅密歐與朱麗葉愛得死去活來,歷經(jīng)艱難,最后以萬分慘烈的方式贏得愛情,異想天開。我合上書,首次對別人的故事喪失興趣。

13

單位事務(wù)稀少,坐在辦公桌前,支著腦袋走神,瞎捉摸同樣耗費體力。我睡著了,還做了個奇怪的夢:陳永勝跌坐在結(jié)冰枯葉上,號啕大哭,那葉子大得出奇,再坐一個人也綽綽有余。他的年齡介于女王和我之間,氣質(zhì)較其他富家子弟有所不同,我并不認(rèn)識別的富家子弟,在夢里卻做出如此評斷,全憑直覺。他哭著講述多么愛女王,失控的表情和詞句,一波又一波沖擊而來。在他的提醒下,我意識到,自己很可能也愛上了女王,只是故意忽略。心痛的滋味在冷風(fēng)中彌漫,隨著無數(shù)枯葉飄飄蕩蕩,落在他身上,以及身后那輛黑色跑車上。

半睡半醒十幾分鐘,漫長得像失戀。既然夢與女王有關(guān),索性認(rèn)真回憶一番——

女王五官算是漂亮,但看上去有點怪,一時說不上原因。在朝夕相處中,久而久之,恍然大悟,她沒有表情,有的只是眼神和唇形變化:笑時眼神像泉水之光,清冽中透出靈動生機,嘴角上彎;不笑時眼神像冰水之光,凍結(jié)目光所及事物,自然唇形。性格同樣古靈精怪,若即若離,無法捕捉。

生活總比小說更花樣百出,三十四歲的中年人,愛上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姑娘,更糟的是,反應(yīng)過來已為時過晚,她走了,歸期未知,可能明天再見,可能下月再見,可能來年再見……也可能,永不再見。

下班就餐,隨意填飽肚子,天陰沉沉的,雪很小,落地即化,但仔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地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一路上,雪不知不覺密集,落在舊冰上,稍不留神,便有摔倒危險。好在鞋底有許多花紋,提供著足夠大的摩擦。

假如沒有摩擦,將會怎樣?中學(xué)課本告訴我們:反轉(zhuǎn)的離心力將把地球上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甩到宇宙中去?!绕滟N合此刻心境。

14

又是一個周末。

一大早,被外面的炮聲吵醒,撩開窗簾,一陣涼意襲來,是有人結(jié)婚。不知這喧囂是序曲還是完結(jié)篇,自己也曾是婚禮上的男主角,懵懂天真,彼時,滿心裝載甜蜜,萬沒有想到,好好一段情會變壞,完全地、徹底地。

離婚后,我對很多事情產(chǎn)生懷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來懷疑去,最終連懷疑的力氣也消磨殆盡。唯余慚愧,父母年事漸高,非但未得天倫之樂,反而更加操心,無論我怎樣解釋自己在龍城一個人過得不錯,工作和生活都不錯(這是實話,起碼在常人看來),可父母就是不放心,但凡通電話,便拼命勸說趕快結(jié)婚生子,不要再留戀趙雅潔。

想說“我不留戀過去,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抓住現(xiàn)在,一個人好好生活”,開不了口,他們都不是什么讀書人,文縐縐會帶來更多誤會。我經(jīng)常抱住燙臉的手機,聽著遠(yuǎn)在天邊的擔(dān)憂,腦仁子生疼,嘴唇被咬出血,咸澀。

炮聲透過玻璃后,變得沉悶,拉上窗簾,耳邊響起女王的聲音。某天清晨,同樣情景,她窩在我懷里,閉著眼睛,“放鞭炮多沒意思,和過春節(jié)一樣乏味,我要結(jié)婚,一定不這么俗氣?!碑?dāng)時以為女王說結(jié)婚是要嫁給我,內(nèi)心狂喜,還是竭力控制心跳節(jié)拍,怕吵到她?;氐浆F(xiàn)實,一縷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鉆入,起床吧,無謂的回憶和睡懶覺,皆為劣習(xí)。

萬束陽光照進(jìn)來,室內(nèi)立刻敞亮無比。女王送的電視反射出黑晶色的光,弱弱刺痛神經(jīng),忙將視線轉(zhuǎn)移到綠蘿。為它們澆過水、道過早安,給自己也燒上熱水,準(zhǔn)備沖咖啡喝,美好的一天,從雀巢開始。

接著刷牙、洗臉、刮胡子,剃須刀是趙雅潔購置的,一直在用,習(xí)慣了。我是唯物主義者。女王以前夸我懂得享受日常生活,單身老男人能過得這般有滋有味。我聽不出是夸是貶,只好“呵呵”兩聲,虛詞,無實意。一個人落得這般境地,再不懂得打發(fā)無聊時光,真不曉得要如何繼續(xù)存活,當(dāng)然沒說出來,說不說吧,說了又能怎樣?

花花世界由無數(shù)可能性組成,但每個人所選擇的,就是他存在的唯一可能性。我選擇做個默默無聞的舞者,不愿去勉強什么追逐什么,這就是我的可能性,唯一。也曾羨慕過名利雙收之人和所謂愛情狂,最矛盾時,幾近抓狂。然而,煎熬半生,總算是過來了。

伴著神秘園的彈奏,將家里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掃得一塵不染,已經(jīng)日上三竿,到了大練廚藝的時辰。菜市場里常見的幾種菜,除了相克的,都排列組合了個遍,該吃什么好呢?對了,在網(wǎng)上訂的高壓鍋還沒用過,中午吃點好的,可樂雞翅。

去超市買回十只雞翅膀,按照菜譜說明準(zhǔn)備好可樂兩百毫升、鹽十五克、醬油一湯勺、料酒兩湯匙。我將雞翅洗得干干凈凈,姜切成薄片,然后把所有食材放入高壓鍋內(nèi),合蓋到位,接通電源。

等待雞翅由生變熟的過程中,廚房里飄出陣陣香味,多么遺憾,最愛吃肉的女王,沒來得及吃到它們,她到底去了哪里呢?從書柜里翻出世界地圖,花花綠綠中,排除掉大面積海洋和特別不靠譜的地區(qū),就算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世界依然大得嚇人。

15

一上班,打開郵箱,有封未讀信,我揉揉眼,確認(rèn)沒看花,歐陽一荔,沒錯。

叔叔:

你好。

抱歉這么久才聯(lián)絡(luò),深知父親和他的做派,只有躲得足夠遠(yuǎn)了,才敢露出蛛絲馬跡。相信他們已經(jīng)幾次三番找過你,也相信你已經(jīng)對我的情況有了一知半解,在此不再贅述。

偶遇你是我出來尋找母親前的插曲,不在計劃內(nèi),并不是故意戲弄,要是給你帶來了什么困擾,也就是這樣了,“對不起”也就是這樣了。

和你相處的那些日子,輕松愉快自由,是媽媽離開后,我再也沒有過的,很是掛念,謝謝你,給了我那么一段幸福時光。有好幾次,盯著你熟睡的臉,發(fā)現(xiàn)你還在微笑,真想一直待在你身邊,到天荒,到地老。可惜,那幸福有時間限制,是騙來的幸福,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他們,乖乖聽從他們的安排,我和他訂了婚,以便更好接手父親的事業(yè),只有一個條件,放我一個月自由。剛剛開始享受奢侈自由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你。

種種亂七八糟,不提也罷,總之我只想再見媽媽一面。我一切還算順利。你要是也愿意再見我一面,請即刻回信,并保證絕不出賣,我便告知你目前所在地址。

歐陽一荔

我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次郵件,好像不認(rèn)識方塊字一樣。女王想再見我一面,言下之意,見完這一面,就要永別嗎?從來沒有這般咬文嚼字,好在理智很快戰(zhàn)勝感性,好不容易抓住一絲線索,再多話再多道理,見面談更合適,興許她能忽然想通,回心轉(zhuǎn)意。

回心轉(zhuǎn)意。

想到這個詞時,被自己嚇了一跳,是回到“他們”那里,還是轉(zhuǎn)到我這里。我答應(yīng)過歐陽杉和陳永勝,只要一有女王的消息,馬上告知?,F(xiàn)在究竟該怎么辦,腦海中同時浮現(xiàn)出他倆的樣子,歐陽杉說起女兒時,強忍淚水,眼角微微抽動;陳永勝回憶起未婚妻,一個大男人在情敵面前崩潰?!欠N在乎和難過不是裝出來的,影帝恐怕都做不到。

在鍵盤上飛快敲出一句話:“絕不出賣,你在哪里?”郵件系統(tǒng)提示“傳送成功”,忐忑才真正發(fā)作。不安中,女王的樣子在記憶里模糊不清,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對女王真正的了解,幾乎都是從歐陽杉和陳永勝口中得知,他們說的是否完全屬實,也尚不可知。

簡單事物想太多之后會變復(fù)雜,就像給一個博士生一道一加一等于幾的數(shù)學(xué)題,會生生分類討論算出好幾種答案?;蛟S是我多心了,努力讓一加一等于二:女王的父親背叛了母親,娶了另一個女人,女王忍了五年,決定放棄一切去尋找母親,陳永勝的求婚只是個導(dǎo)火索,不知該如何面對,一走了之。

16

一天中無數(shù)次刷新郵箱,生怕誤了回音。午飯時分,有新郵件,是女王,內(nèi)容只有一個簡單地址:“鳳凰古城江南賓館401”。默念幾遍,確認(rèn)記熟無誤,徹底刪除。

我跟頭兒請假,當(dāng)他聽說是“女朋友有事”,立馬放行。來不及多說什么,打車到機場,買了最早飛往長沙的票,候機時被告知晚點,一剎那著急得五內(nèi)俱焚,如夢初醒,這些日子里,自己是多么想念女王,故作灑脫不過自我催眠,我需要她,見她,抱她,告訴她不管發(fā)生什么,都有我陪著她,面對一切,只要我們在一起,無論將付出怎樣的代價。

候機室里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廣播里的女聲語調(diào)始終平和,人們也仿佛早已習(xí)慣總是晚點。別的飛機落地,別的乘客起立,拉上旅行箱,從容登機,我腦子里亂極了。去書店買了本《三聯(lián)生活周刊》,無意識翻看,除去倒數(shù)第二頁漫畫,沒能讀進(jìn)去任何一篇。時間一分一秒過,好似沙子從指縫尖點點流失,三十多年丟掉的數(shù)不勝數(shù),卻從未像此刻遺憾,因為,這次弄丟的,是女王。

爬升的速度將身體推向椅背,起飛了,經(jīng)過對流層,向南方而去。窗外的云朵比在地面上看去干凈許多,心情也清爽不少。未及見時,便想象著,夕陽溫柔,我擁著女王站在江邊看風(fēng)景?!P凰是我的故鄉(xiāng),女王竟會跑去那里。

傻笑驚動了旁邊的中年女人,她的目光從蘋果筆記本上悄悄移開看我,我隨即換上正常表情。

在去鳳凰縣的班車上,睡夢中又見到女王,兩個人手牽手過水中樁,她頭戴花環(huán),七彩披肩在微風(fēng)中飛翻,身影綻放在水中,被夕陽打得愈加夢幻,我笑著說:“女王,這一次,再也不會讓你跑掉?!彼仡^,嫣然一笑,甩開我的手,跳樁上岸,我忙追上去,剛剛抓住,正要嗔怪,她縱身一躍,消失在水里,漣漪過后,了無蹤跡。而我,手中唯剩那條七彩披肩,風(fēng)中飄搖。

驚醒后,我跑到前面問司機師傅還有多遠(yuǎn),他不耐煩地回答,連一半路程都沒走完,著急也沒用?;氐阶簧?,手中沒有七彩披肩,不斷安慰自己,夢是反的。

17

老板告訴我,401的確住過一個姑娘,天沒亮就退房走了。這地方潮濕陰冷,周圍空氣變得稀薄,都說夢是反的,原來,白日夢是真的。

前臺招待看我傻不愣登,語氣略帶不耐煩,問到底要不要住宿,401可是看風(fēng)景最好的選擇。身后排隊的兩個姑娘忙說“他不住我倆要”。我決定先住下再說。

沒來得及看清她倆長相,只瞧到背影,高一點的偏瘦,白色棉衣雪花藍(lán)牛仔褲,踏著黑色雪地靴,靴筒空空;矮一點的微胖,灰色呢子大衣黑色褲子,小腿將咖色皮靴撐得鼓鼓囊囊?!疾患芭酰甙质莘浅_m中,渾然天成,她搭配衣服乍一看普通,細(xì)品,卻別具一格,無論正面背面?zhèn)让?,都無懈可擊。

“先生,身份證!”

我掏出身份證,辦完登記手續(xù),堅挺的紅色鈔票換來一張吹彈即破的押金單,然后,踩著散發(fā)隱隱蘑菇味的木制樓梯,嘴里不停念叨著三個阿拉伯?dāng)?shù)字,401,401,401。很明顯,這家賓館是民宅改的,構(gòu)造奇特,若不是各個標(biāo)牌指路,要找401還真不容易。我從旋轉(zhuǎn)鐵梯抵達(dá)四樓,路過隔絕陽光的走廊,還看見陽光異常充足的晾臺,最后,順著紅地毯找到了401,果然是VIP房間,藏得如此隱秘。一開門,迎面而來一股熟悉氣息,拼命嗅,是女王,沒錯,是她。閉上眼,女王在耳邊說:“唉,叔叔又慢了一步?!蔽易谘┌状蟠采?,棕色窗簾在風(fēng)中飄揚,節(jié)奏似曾相識。

懷疑此情此景是否真實可靠,狠勁掐胳膊,痛感襲來,如假包換,我身處鳳凰古城的江南賓館401,絕佳的觀景房。女王說她等我來,離開中國前見我最后一面,她反悔了,人怎么可以言而無信?難以分清心底到底是憤怒,還是悲傷。也許焦慮掩蓋了我的混賬?

鎖上房門,來到外面露天陽臺,江風(fēng)清冽,迎面撲來。

夜色降臨,鳳凰換上晚妝,比起白天之素顏,妖艷得很,燈紅酒綠,我在露天陽臺枯坐到天黑,一直在想女王為何要將我引回故鄉(xiāng)。俯瞰商業(yè)氣息濃厚的新鳳凰,怎會變成這般模樣,凝望著那華麗外表,莫名難過,就像幼時隔壁淳樸的鄰家小妹,多年不見,久別重逢,明明記憶中還是個傻乎乎笑著的農(nóng)家姑娘,卻一下子變成熟女,她化著煙熏妝,眼神魅惑,紫色低胸晚禮服,纖纖玉指間夾著香煙,紅唇吻過,輕吐煙圈,嗆得人眼淚直流。

我將頭扭向右方,一望無際的酒吧、演藝廳,亮著閃爍不安的燈。各懷心事。無數(shù)游客來到這座城。不遠(yuǎn)處,劣質(zhì)音響傳出震耳欲聾的《愛情買賣》。我徹底打消故地重游的念頭,但餓了一天,總該去吃點東西。揉揉太陽穴,頭暈,必須去吃點什么,哪怕是為了父母,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想到父母,沉在身體里的某樣?xùn)|西被喚醒,生疼。

就是在那里,在酒吧,在迷離人群中,我碰到了一個姑娘。聽完我的想法,姑娘說:

“租金按天計,有別的項目得再加錢?!?/p>

她像是早在這里等我,遞給我一張表。我選擇了幾個和父母有關(guān)的項目,再三叮囑,和我親不親熱,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在我父母跟前必須百依百順。

18

昨晚在附近小飯館吃的,點了茶樹菇干鍋,就著雪花啤酒,兩塊錢任吃的自助米飯,我沒怎么吃。辣椒和酒精聯(lián)合折騰,胃里火燒火燎,眼前的世界正在變形,說著家鄉(xiāng)話的小妹笑容猙獰,東倒西歪,搖搖晃晃,真叫一個酣暢淋漓。

我趴在桌上打起呼嚕,身體睡去,腦子還不肯休息。順著女王指引,回到了久違的鳳凰,她究竟想告訴我什么?又為何如此輾轉(zhuǎn)迂回,和命運一樣神秘?;蛘哒f,她就是命運的一部分,諱莫如深。我捫心自問:燕洋,你到底在干什么?酒醒時已過十二點,我多付了老板娘五十塊錢,回到401,倒頭便睡。

在家附近徘徊,仿佛看到了兒時,跟在父親屁股后面,沿江散步,那時候覺得江好大啊,可是現(xiàn)在,很輕易便能走到頭。在龍城從不嗟嘆人生,誰知一回到故鄉(xiāng),和古代文人騷客別無二致,“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迸e目四望,無數(shù)面孔擦肩而過,全部寫著陌生,沒有誰認(rèn)識我,我也不認(rèn)識誰,亦無人問“客從何處來”。冬日暖陽,波光淋漓,心情隨天氣放晴好了些,不遠(yuǎn)處有個很像父親的男人,頭發(fā)花白,提著半舊的編織袋,低頭疾走?!赣H比他胖多了,而且頭發(fā)烏黑。明知不是,依然不由自主跑過去。

那個男人像是感覺到身后有異樣,怯怯回頭,四目相接,他一愣,手一松,袋子掉地,一聲悶響。是父親,我脫口而出:“爸!——”看他木木的樣子,又接了下文,“我……我回來了?!?/p>

我拾起編織袋,沉甸甸的,收口處尚帶有余溫,打開一看,是兩只野豬腿。父親回過神,撓撓后腦勺,“你怎么回來了?不用上班嗎?”

一路上,我絞盡腦汁,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聊天切入點。父母沒讀過什么書,說的都是通俗大白話,關(guān)心的也是婚戀問題之類的大實事,倒不是嫌煩,只是真發(fā)愁。父親好像早就察覺我正在演戲,連身邊姑娘的名字都沒問。他問了也是白問,我也還沒想好怎么將她介紹給家人。我也不知道這個即興的玩笑會有多無聊。

太陽很大很圓,一抬頭,近在眼前,直視過后,看什么都帶著光暈,世界稍稍溫柔起來。也是這樣的陽光中,我握著女王的小手,沿著小河流浪漫踱步,既美好,又飄渺。時間久了,甚至教人生疑,含情脈脈的眼神,掌心傳來的溫度,是否都是回憶生造出來的假象。父親執(zhí)意要繼續(xù)拿編織袋,說我是讀書人,做不得苦活,我死活不放手,他也只得作罷。

到家了,母親正在和大姨坐在桌邊嗑著瓜子烤火,看見我牽著一個姑娘進(jìn)門,談笑風(fēng)生戛然而止,手定格在嘴邊。

19

歐陽杉和陳永勝站在我面前,出人意料,也不足為奇。二十一世紀(jì)信息時代,手機GPS定位實在算不得什么高科技。想必他們早就跟蹤我了,人的直感很準(zhǔn),有人在身后窺視,一般都能察覺到。我心中空空蕩蕩,望著不遠(yuǎn)處的白色巡洋艦,駕駛員是個陌生司機,歐陽杉做了個嘆息的口型,沒出聲,輕拍我肩,垂頭咬唇,“小燕,不用找了,她不會回來了?!?/p>

這是歐陽杉第一次用“小燕”來稱呼我,陳永勝站在一旁,沉默不語,臉頰微微抽動,抬頭看看天,隨即便換上了一如往常的儒雅笑臉,他說:“燕先生,你自由了,一荔找到了她要找的,回頭已是不可能。不必再記掛?!?/p>

面貌俊朗的陳永勝眼角微向下斜,輕拍掉衣領(lǐng)上的幾粒灰塵,平穩(wěn)的語調(diào)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嘴唇微動一下,最終只咽了咽口水。歐陽杉在夕陽下似笑非笑點頭,從口袋里抽出煙,我搖頭,不,我不抽煙。陳永勝說,他們要移民去日本了。我說那非常合適,與二位首次會面時,就嗅到淡淡東瀛氣息。忘了是哪個作家說過,有的人突然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地方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反而倍感親切,也許,那才是真正的故鄉(xiāng)。歐陽杉和陳永勝不再多話。巡洋艦在橘色的光海中緩緩駛?cè)?,變成白點,繼而消失不見。

我從來留不住任何人,不管是哪種關(guān)系,一股洶涌而來的孤獨環(huán)繞身邊,迅速隔離周圍的事物。我像被扔在南極。寥廓的長空,太陽正在堅守最后幾小時崗位,只有這些可看,靜靜仰脖的時間里,恍惚間身體上浮,如乘著熱氣球慢慢上升?!羰钦娴脑撚卸嗪?,離開冰冷的地面,向著光芒飛升。古人總愛寫些成仙的荒誕故事,不過是在抒發(fā)某種卑微的愿望吧。

那個陪我回老家的姑娘呆了兩天就借口有事先走。父母還蒙在鼓中,別離中還依稀不舍,尤其是母親,越來越愛哭。母親像對待媳婦一樣對待這個我一點都不熟悉的姑娘。本來這一幕都是為女王而準(zhǔn)備,可惜她錯過了。這一幕總是在不斷上演,趙雅潔都懷了我的孩子不也仍無緣看到這一幕?她們總是體會不到老人的辛酸和期盼。

跟單位續(xù)過假,我躲在屋子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什么都不思考,盡管不思考,腦子還是自動總結(jié)關(guān)于女王的故事,開頭平凡,中段離奇,結(jié)局——我不知道結(jié)局,或者說,不愿承認(rèn)結(jié)局。“無疾而終”多么矯情,可是,也只能用它來概括結(jié)果。

拿被子捂著臉裝睡,我媽偷偷溜進(jìn)屋里,果然不出所料,她壓低嗓子,“兒子,啥時候再結(jié)?我和你爸爸還等著抱孫子嘞!”父親卻在門外說:“什么再結(jié)?結(jié)就結(jié),還再。”父母總以為我?guī)Щ匾粋€女人就意味著婚姻大事都提上了議事日程。她們總是這么想當(dāng)然,不知道我的生活有多糟糕。

再有一個禮拜就春節(jié)了,其實并非故意自我封閉,不分青紅皂白拒絕所有與人的正面接觸,遲早會復(fù)原的,需要的是時間,村上春樹說的那種“純粹客觀的時間”。

徹底失去女王后,心湖枯了,變成荒地,但是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手機沒電好幾天,該充上電,萬一單位有事。人不能情緒化,要克制,要正常。

20

很想給自己再順順那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可惜怎么也找不出前因后果。單獨串聯(lián)有關(guān)女王的片段,難以避免情緒的干擾,決定從頭開始,整理我的人生,我的生活,直視那些因懦弱而回避的問題。認(rèn)真想來,和趙雅潔離婚后,所有努力更像是一種敷衍,在自我催眠中構(gòu)筑了新的價值觀,無比虛無,做的事像是虛構(gòu)的,連呼吸的空氣,也仿佛是虛構(gòu)的。

畫地為牢,折騰半天,故作清高可能更多是逃避,卻又從未停止過苦苦掙扎。拋棄了故鄉(xiāng),遠(yuǎn)離了親人,消耗了十幾年的青春年華,也沒能真正融入龍城,更沒遵從內(nèi)心所思所想,只是順其自然瞎折騰。

媽見我悶著不說話,嘆口氣,“起來吧,起來吃點飯?!睆谋蛔永锾匠鲱^,深吸幾口濕冷空氣,頓時清醒。陰天,手機屏幕上亮光刺眼,白色對話框中的字,在瞇眼的一剎那,模糊不清,遙不可及,是趙雅潔的信息?!?dāng)我要再一次將她遺忘時,將所有過去遺忘時,她說:“燕洋,我懷孕了,按時間推算,肯定是你的?!彼臏I水仿佛觸手可及,心底某個柔軟的地方蜇了一下,盡管與愛情無關(guān)。

我不知道趙雅潔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也沒法判斷那孩子的父親是不是我。但我還是和趙雅潔說:“復(fù)婚吧?!?/p>

趙雅潔打過來電話,說你還當(dāng)真啊。她發(fā)這么個信息只是為了確認(rèn),問我那一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她說她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她都記不起來的事,好像指望著我都記得。她這是無聊還是怎么啦?還是在暗示什么嗎?

媽在外面吆喝:“兒子,出來吃飯?!蔽掖蚱鹁?,大聲答應(yīng):“馬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爸正好也回來了,他又提著個麻袋,這回是蘋果,紅撲撲的,瞧著就甜。不像青蘋果,光是看看,嘴里都會泛酸。

很多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這回合家團(tuán)圓,格外親熱。爺爺、奶奶的身體都還硬朗,一家人圍著烤火取暖,親人們說著笑著,家鄉(xiāng)話不絕于耳。好像趙雅潔的話提醒了我,我向家人談及那個懷著我孩子的女人。我說得那么自然,好像一切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我抱著哥哥的女兒,這個小姑娘前兩天看見我都害羞得要命??涩F(xiàn)在動不動就在喊我叔叔。炭火的光烤得我滿臉通紅。我在夸夸其談的講述中向家人承諾:

“明年,明年,我一定要把她們帶回來?!?/p>

我在不斷地講述中,過往的片斷次第閃現(xiàn),曾經(jīng)見識的人和物,好像都在仔細(xì)幫著我推敲著這未知的幸福。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女王闖進(jìn)我生活的意義。她的出現(xiàn)只是為了向我提醒,曾經(jīng)的自暴自棄有多么糟糕嗎?簡直是神啟啊。夾雜著木炭裂開的伴奏,我親著侄女兒肉嘟嘟的臉,放任她的小手亂抓一氣。

外面爆竹炸響,新的一年不請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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