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勤
1
線路牌很緊張。老陳瞇著眼,咧嘴,抽煙,口里發(fā)出享受的咝咝聲。好煙,不錯。
金子咽咽口水,老陳嘴里抽的是金子這輩子也沒抽過的熊貓煙,但是抽煙的老陳不是買煙的人,買煙的是從沒抽過熊貓煙的金子。
從貴平到麗都這條線,一百九十七公里,一路要越過二十公里常年霧靄密布的鬼笑川,還有經(jīng)常出現(xiàn)滑坡的月亮田地帶,路況是縣際公路中最差的一條,但金子知道,麗都的地宮溫泉很出名,而明年,杭瑞高速開通后,這條旅游線路會迅速升溫。這個道理,既然金子都知道了,自然地球人都知道,因為,金子擁有的信息量僅是分流到最后的小水籠頭。
金子豁了命,東拼西湊買來的那輛金龍車,擱了三個多月,就等著這塊貴麗線的營運(yùn)牌。
真的很緊張,我都替你跑了好多趟,批不下來。老陳的眼仍瞇著,乜了金子一下,嘆氣。
金子又咽了咽口水,心里飛快地算了算賬,老陳已經(jīng)抽了他三個多月的煙,線路牌要是辦不下來,這些煙錢就全打水漂了。打從進(jìn)老陳家的門。金子的左手就一直放在褲兜里,那里有老婆七巧給他的一個紅包,厚厚的,足足兩萬塊。全是七巧這些年跟車積下的私房錢——貴平人把客運(yùn)車上的售票員統(tǒng)稱為“跟車員”。七巧十八歲高中畢業(yè),會考時總分考了個二百五,回家沒敢給修鞋的老爹看,她不是怕爹打她,而是怕她爹打自個兒的嘴巴,媽死得早,爹從不肯打七巧。
七巧找到當(dāng)中巴車主的表姨父,要求跟車。七巧的青春是在中巴車上開始的。
這青春與其他女孩子相比實在太寒磣了,縣際中巴車短途客多,大部分又是山里人,夏天,中巴車沒空調(diào),只有駕駛員頭上有簡易的電風(fēng)扇,七巧滿頭大汗地穿梭在車廂里收票,傍晚回家,身上全是酸溲味。冬天,南方多雨,車廂里傘啊筐的,弄得到處都濕嗒嗒的,跟車員什么漂亮衣服也穿不上。隨便裹一件軍大衣就是一季冬。
金子是七巧姨父請的駕駛員,七巧起早摸黑努力地跟車,整天拉著門框半個身子懸在車外面大著嗓門招呼客人,聲音又干又糙,喊著喊著就沙了,金子聽著,心里覺得痛,痛著痛著,就把七巧疼成了自己的媳婦。
他記得,七巧十九歲生日那天,把臉小心翼翼地貼在他買的圍巾上,用溫柔的沙啞聲說,金子,我愛你。
五年前金子和七巧從民政局婚姻服務(wù)中心辦完結(jié)婚手續(xù)出來時,他全身上下只有二十三塊錢,七巧學(xué)電視上的樣子,自己買了罐百事可樂,讓金子喝掉,然后把拉環(huán)戴到手指上,說金子,這個算是咱們的結(jié)婚戒指吧。
金子內(nèi)疚地?fù)肀Я似咔桑f七巧,總有一天,我會給你買一枚鉆石戒指,很多克拉的。
七巧瞪大眼問,什么很多克拉?克拉是什么?
朝陽洞街道補(bǔ)鞋匠的女兒七巧其實長得很好看,眼睛又黑又亮,鼻梁很挺拔。可七巧不知道也沒條件打扮自己,她的童年是在一堆堆散發(fā)著各種味道的鞋子旁度過的,她的青春又基本上是在喧囂顛簸的中巴車上度過的——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整整七年,一成不變的旅途、表情木訥的乘客、沉悶渾濁的空氣、擠滿過道的背筐或旅行包,構(gòu)成七巧的全部生活,每天收了車,七巧陪金子回到他租借的房子,匆匆忙忙炒菜做飯,一天就過去了。
七巧連克拉也不懂,金子心頭酸酸的。
結(jié)婚那夜,七巧睡到一半,突然醒來,推醒金子問,金子,我們的以后是什么樣子?
我們的以后啊……我會找很多很多錢,讓你上街買衣服、買化妝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金子憧憬著。
七巧一個勁兒搖頭,那怎么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么方便跟車啊?
金子大笑起來,翻身把七巧壓在身下,捧著七巧的臉蛋,說,傻寶貝,我跟你說個笑話。
什么笑話?
有個叫花子,天天守在豆?jié){鋪邊上流口水,別人問他,你要是有了很多很多錢后:想干什么呀?他就說,買豆?jié){!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
七巧回過神來,明白金子在嘲笑她,咯咯笑著把腦袋拱到金子胳膊里,羊羔打架似的。金子聞著七巧的頭發(fā),有皂角水的味道,很清香。
金龍車是金子和七巧豁了命抵押了老家的房子才買下的。還借了師兄板磚十五萬。買車前,老陳說他可以給金子弄一個牌,還說牌子緊張得很,正算,根本輪不上金子,金子得抓緊買車,車在手上,他幫忙爭取牌子也好說話些。
結(jié)果現(xiàn)在老陳吞山咽海咽下了金子兩萬多,說的依然是“很緊張”。金子和七巧的所有家當(dāng)就只剩下這兩萬塊了,這錢七巧是怎樣攢下的,金子都不知道。他明明看到七巧已經(jīng)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了。七巧是從哪里又省出的這錢?
從一進(jìn)老陳的家門,想到這錢將要屬于老陳,金子就難受得想哭。
給了吧,給了吧!金子對自己說,卻無法動彈,藏在褲兜里的左手心全是汗。
老陳伸伸懶腰,從沙發(fā)里站起身來說,金子,也不早了,早點(diǎn)回去休息吧,我再試試——你也曉得,現(xiàn)在辦事,方方面面都要走周全,差一環(huán),都會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一個人辦不了,也為難得很啦。再說吧,再說吧。
這話的意思,金子聽懂了,但還是沒法說服自己拿出這筆最后的積蓄,這錢對他來說,不是錢,而是救命的稻草,要是這兩萬也沒了,金子覺得自己會像跌入茫茫大海里一樣。
您再幫幫忙吧,金子幾乎帶著哭腔:我已經(jīng)沒法給人家干了,客運(yùn)站里,人人都知道我買車當(dāng)老板了。就等著線路牌打火開業(yè)。我已經(jīng)在家里吃了半年閑飯,家里開支全靠七巧每月跟車那點(diǎn)工資,快要撐不住了。
我再試試,再試試。老陳說著,站起身來,意思是金子你可以走了。
金子頭昏腦脹地從老陳家里出來,交通局家屬院里的夜來香已經(jīng)開了,在夜燈下,像一只只蒼白色的蝴蝶貼在花枝上,金子家門前的院子也種著夜來香,金子知道,現(xiàn)在七巧還站在花香里,等著他的好消息呢,可是他帶回家的除了滿身熊貓煙的味道,什么也沒有。
七巧坐在門口的洗衣臺上看星子。她不知道哪顆是幸運(yùn)星,但七巧想,也許今天金子回來,他的眼睛就是一閃一閃的幸運(yùn)星。
可是金子的眼睛暗得厲害,七巧愣愣地看著金子。風(fēng)吹來,空氣很涼。
金子?七巧怯怯地問。
金子悶頭掏出口袋里的錢,塞進(jìn)七巧手里,旋身鉆進(jìn)屋。
他不要?七巧急急地追進(jìn)來。
我不能給他。金子悶聲說,他要的不是錢,是我們的命。
七巧急了,說金子,不行啊,給了他,我們才能活過來。
金子不回答,倒在床上,閉上眼,像是睡著了。
金子保持這樣的姿勢長達(dá)二十四個小時——早上,七巧出門去車站的時候,金子閉著眼,像頭夜睡覺時的樣子,下午七巧回來的時候,金子還閉著眼,像早上七巧出門時看到的樣子。
七巧輕輕坐到床邊,聲音顫抖:金子。
金子不睜眼,鼻孔一張一縮,算是回答。
金子……你起來。
我起不來。金子一直沒吃東西,說話的聲音。像剛生過一場大病的老人,虛弱得不行。七巧看到金子緊閉的眼角浸出一滴淚,趕緊用手指去接,沒接住,那淚水就迅速浸進(jìn)枕套里。
沒路了,七巧,我想給你買的鉆石和衣服,沒了,老房子也沒了,七巧,我要死了,埋我在咱們的金龍車?yán)锇伞=鹱油蝗坏纱笱?,眼神投向房頂,?/p>
子不停地顫抖。
七巧俯下身抱緊金子,哭起來,說,金子,不會的,我們的金龍車會跑起來的,會有路的。
夜晚是從七巧離開家那一刻開始的。
黎明是從七巧回到家那一刻到來的。
金子盯著一夜未歸的七巧,像盯著一個陌生人。
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從金子心里冒出來,七巧消失的這十來個鐘頭,會不會和某些事有關(guān)?金子不敢去想,甚至不敢追問七巧。
七巧沉默著,進(jìn)進(jìn)出出倒水洗臉梳頭,一直用背對著金子。
怎么這么早?你什么時候起的床?金子裝作剛醒來,揉揉眼睛,問七巧,心里卻慌得怦怦跳——七巧會怎么回答呢?
哦?七巧頓了頓,開始換衣服,還是不看他:都起來好久了,睡不著。
三十元一件深藍(lán)色的手機(jī)廣告T恤,五十八元一條的灰色牛仔褲,七塊錢一雙不分男女的白色拖鞋,這就是七巧走向窗外那個陽光燦爛的世界所準(zhǔn)備的全部裝扮,每天,她路過的地方有百盛購物商場,那電視幕墻的一幅幅大型廣告上:全是千嬌百媚的女人,她們有的戴著老鳳祥珠寶,有的抹著鮮艷的紅唇,有的穿著昂貴的皮草……那是七巧從未享受過的人生,七巧用的護(hù)膚品,最貴的是大寶,口紅這種東西,離七巧太遠(yuǎn),遠(yuǎn)得七巧都無法想像。
七巧是個美人坯子,腰細(xì),胸挺,鼻梁高,下巴尖,但她的所有好看都給這身寬寬垮垮的衣服給淹了。不過,這世上既然有一個李金子能發(fā)現(xiàn)七巧的美麗自然有陳金子王金子張金子也能發(fā)現(xiàn)七巧的美麗——或許,就在這個七巧徹夜未歸的夜晚,她已經(jīng)展現(xiàn)過了她的美麗?
這個問題讓金子發(fā)狂,為了控制自己,金子用藏在被子里的手使勁掐自己大腿,那咽在肚子里的憤怒、懷疑和悲傷,像股走岔的氣,又像一枚枚細(xì)針,朝金子身體每一處細(xì)胞縫里竄。
七巧!金子支起身子。沖著薄門簾外的晨光。狠狠地叫,你給我進(jìn)來。
什么?七巧探進(jìn)頭來。
金子倏地從被窩里躥起來,一把拉過七巧,卷進(jìn)被窩,瘋狂地揪扯七巧剛收拾停當(dāng)?shù)囊卵b。
2
線路牌是師兄板磚拿回來的。
都擱三天了,你不急啊?板磚推開門。
金子正一個人喝酒,抬頭看一眼板磚,不說話,又倒了一杯。
喂,七巧那邊哪天辭工?你倆趕緊的,選個黃道吉日開工吧。
板磚跑的也是這條線,想到師兄弟一路上來來去去有照應(yīng),板磚很高興,再想到借出去的十五萬好歹有了眉目,更高興。狗日的老陳,忽悠金子就算了,差點(diǎn)把自己也帶溝里去。
兩個人在一趟車上,不方便。金子悶聲悶聲地說,她干她的,我再找一個。
板磚白了金子一眼,自個兒轉(zhuǎn)進(jìn)廚房里找出酒杯和筷子,往桌上一擱,嘻嘻笑金子,行啊,車輪還沒開始轉(zhuǎn),就想著遠(yuǎn)離組織的監(jiān)督,找私房錢?那可不行。說著,見金子一張臉黑得厲害,聲低下去,不笑了,長長嘆口氣,勸說道,狗日的!算了,莫想了,老陳弄去那點(diǎn)點(diǎn)錢算什么,勤快點(diǎn),一年就賺回來了。
是嗎?金子突然開口了,厲聲問板磚。
板磚讓金子那烏森森的眼珠子嚇壞了,那眼睛,像黑夜里離了群的狼眼,要吃人。
3
跑起車來,日子就短了,日子一短,好多一得閑就忍不住要去想的事、過得去過不去的坎,不知不覺便沉淀了下去,像水底的沙礫。
七巧有她的線,金子有金子的線,七巧出門的時候,金子還沒回來,金子回來的時候,七巧已經(jīng)睡下了,二十幾歲的小夫妻,漸漸就有了四五十歲人的鈍和倦。習(xí)慣了不在一起吃飯,不在一起聊天,甚至睡在一個鋪里,卻不做年輕人喜歡做的事。
累。金子經(jīng)常撥開七巧的手,說。
七巧沉默地轉(zhuǎn)過身,把臉靠在墻那面,假裝輕聲打著呼,給自己制造一點(diǎn)自尊,裝著裝著,她就真睡著了,二十塊錢一套的棉綢睡衣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小白花跟著她的打呼聲起起伏伏,像風(fēng)吹過連綿的花叢,一浪接著一浪,委屈地淌動。因背著金子,七巧的腳后跟便映入金子眼里,這雙腳后跟不像是女人的,它干燥、黝黑,到處布滿開裂的口子,一道一道。又深又黑,是夏季的汗和冬季的風(fēng)給咬出的傷。
七巧要過了立夏才滿二十五,但七巧這雙腳后跟比金子鄉(xiāng)下八十一的奶奶還滄桑。金子把手伸向那緩緩波動的花浪,半道又縮回來,他怕那花浪里,藏著未知的秘密,它會毒蛇一樣探出頭,咬傷自己。
4
七巧有一陣子沒好好吃東西了,金子觀察著七巧,看她臉色發(fā)青地咽著飯粒的表情。
這天出門前,金子看了看掛歷,二十七號上面劃了個圈。是七巧調(diào)休的日子。才跑一趟車,金子就和板磚調(diào)了班,早早回到家,上菜場買了只鴨子,回家燉了一鍋老鴨湯。
兩年前,七巧不小心懷上孩子,做人流手術(shù)前幾天,她爹心巴巴燉了一鍋七巧最喜歡的老鴨湯來,結(jié)果還沒開始盛湯,七巧便捂著嘴跑到屋外頭的菜畦里哇哇大吐去了,整整半個小時,七巧把黃膽水都給吐了出來,苦得她直打冷擺子。
窗臺上有七巧留的條,說她洗澡去了,金子看了看院壩的晾衣繩,七巧的牛仔外衣正晾曬在陽光里,衣服背后有金子借板磚四弟搞涂鴉藝術(shù)的油彩噴上去的英文“LOVE”,盡管英文字母都背不全,但這四個字母湊在一起的意思金子是懂的。時間長了,油彩洗褪色了,先前和愛情一樣鮮艷的紅色字母,現(xiàn)在掛在晾衣繩上,像一束凋謝的海棠。
金子開了門,走進(jìn)廚房,廚房操作臺前的窗子正好對著那件衣服,金子邊注視著這四朵海棠,邊慢條斯理地做菜,蔥是新鮮的野蔥,蒜是上好的紅皮白蒜,燉湯用的水是農(nóng)夫山泉。
不到半個小時,高壓鍋開始咝咝響,電飯鍋也開始冒熱汽,金子也已經(jīng)把最后一道菜做好了。
傍晚光景,陽光很充足,把空氣烘出一絲烤面包的甜味來,金子把吃飯的小桌子抬到院子里,靠著夜來香花叢。時間還早,花沒開,脹鼓鼓地支著朵兒,等著月亮升起。金子把碗筷擺好。開了一瓶酒,倒?jié)M兩酒杯,背倚在院子里的泡桐樹干上,閉上眼,等七巧回來。
七巧的腳步聲比她本人回來得早,金子聽見一深一淺的腳步聲,便知道,七巧回來了,他沒睜眼,只說,坐下吧,吃飯了。
七巧驚喜地跑上前來,搖晃著金子,她手里的塑料袋便跟著喀嚓喀嚓響。民南縣城里的女人,洗澡特別講究,出門都端著彩色的塑料盆或小挎籃。橫卡在腰上,走得搖曳生姿,無論春夏秋冬,女人們都光腳趿著拖鞋,露著白生生的腳趾頭,輕靈靈地鉆進(jìn)小巷里的洗澡堂,又水汪汪地從巷子里鉆出來。
但七巧總是提一個批發(fā)價才一毛半的黑色塑料袋,顏色不好看,質(zhì)量也差,進(jìn)進(jìn)出出都嚓嚓響。七巧是個把享受放到最低處的女人,因了這低,金子對她有任何一點(diǎn)點(diǎn)“收買”,她都會激動得跳起來,像撿了寶的娃娃。金子特別喜歡看七巧驚喜的表情,給她買一個五塊錢的小發(fā)卡,她也會尖叫著擁抱金子,然后嘰哩哇啦說一大通毫無邏輯的話,讓金子愧疚又快樂。
七巧這次又尖叫起來,顛三倒四地嚷嚷:金子!金子金子金子!你今天怎么沒出車?呀,這么多菜,你做的?今天什么日子啊?不是你生日,也不是我生日,也不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什么日子?菜不錯啊,紅的綠的全齊了,我今天睡了大半天
覺,又洗了個澡,真舒服……
金子淺笑,重復(fù)道,坐下吧,吃飯了。
七巧猛點(diǎn)著頭,跑到屋里擱袋子,然后又歡天喜地地跑出來。
金子等七巧坐下后。才徐徐站起來。嗓音古怪地說,七巧,你盛飯,我去端湯。
七巧狐疑地坐下來,孩子似的,緊張又興奮地看著金子:你還藏著什么寶貝,我要,我要我要!
金子笑笑,起身從廚房里端出一鍋老鴨湯,一步一步向七巧走來。
香味順著風(fēng),從鍋里飄過來。七巧的笑容一瞬間凝固了,但她立即低下頭去,拿一顆小石子墊桌子腳?;蔚?,桌子。七巧解釋著,聲音有點(diǎn)飄。
金子把鍋重重擱在地上,盛了一碗湯給七巧,用冰塊一樣薄銳的聲音說,喝吧,你最喜歡的。
七巧遲疑不決地接過碗,嘴唇輕微顫抖。金子注視著七巧的喉嚨,那里的皮膚緊邦邦的。金子明白,七巧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一個秘密在七巧肚子里藏著,而這碗湯是逼迫七巧吐露真相的砒霜。
一口。兩口……七巧端碗的手開始抖動起來,終于,七巧放下碗,臉色煞白地說,我餓……想……先吃口飯。
金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飯前先喝湯,養(yǎng)生,多喝點(diǎn),啊。
說完,一手端起碗自己喝,一手端起七巧放在桌上的碗,往七巧嘴里送。
七巧躲避不開,緊閉著嘴,不喝。
喝。金子突然厲聲命令七巧。
七巧躲避的眼神終于回到金子臉上,她怔怔地盯著金子,惶然接過碗,一口口往下咽。喝到一半,七巧哽住了,眼淚掉到碗里,手捂著嘴,無聲地哭。
我叫你喝!金子端起碗,一把掀開小木桌,撲到七巧面前,一手拿碗,一手捏著七巧的腮幫,灌七巧喝湯,喝啊,我叫你喝。你不喝,你和那個雜種的孩子要喝呢。
七巧拚命掙扎著,又香又濕的板栗色頭發(fā)在陽光下閃爍著沉淪又絕望的光芒,金黃色的湯汁從她嘴角流到下巴上、脖子上、胸膛里。她發(fā)育不全的胸猛烈起伏著,像顛狂的海浪,但海浪淹沒不了瘋狂的金子,他用力捏著七巧的腮,撬開七巧的嘴,繼續(xù)倒湯汁。
我要你喝,你給我喝。金子狂亂地灌著七巧,眼淚橫七豎八地淌在臉上,渾濁不堪。
七巧猝然瞪大了眼,使盡全力推開金子,奔到菜地旁,跪在地上哇哇直吐。
金子喘息著,看著七巧的身子不斷弓成蝦狀,又蜷縮成球狀,再猛然繃直。她這樣痛苦的姿勢不斷重復(fù)了十來次,一遍一遍,周而復(fù)始。
太陽下山了,天空已經(jīng)變成了玫瑰色,身著白色T恤的七巧也變成了一段瘦弱的玫瑰色樹枝,這段可憐的樹枝像被巫師下了咒,在地獄門前瑟瑟發(fā)抖。
金子站在暮色里,冷冷看著七巧趴在菜畦邊,倚著紫玉蘭花樹吐得死去活來的樣子。紫玉蘭是七巧五年前栽下的,她說,在她們老家,人們都管紫玉蘭叫狀元筆,因為它的花蕾,像一支支蘸滿紫墨的毛筆,喜慶、吉祥。鄉(xiāng)下人家想孩子成才,每家每戶都會栽狀元筆。七巧栽狀元筆時,紅著臉對金子說,金子哥,咱們也生個狀元!現(xiàn)在,七巧正在她的狀元樹下為她肚子里的狀元受累,可那狀元卻不是金子的。金子緊緊咬著牙,不讓心里的兩個人蹦出來——一個是要去擁抱受罪的七巧,一個是要去踢打受罪的七巧。
5
運(yùn)管所辦公室零亂不堪,屋里彌漫著厚厚的煙味,金子揪著拚命往回掙的七巧,氣沖沖撞進(jìn)去,卷起一陣風(fēng),正在電腦上打撲克的老陳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指指椅子,坐。
金子一腳踢翻椅子。
老陳嚇一跳,盯金子看老半天,說,吃錯藥了?拾起來。
我拾你個鏟子。金子決定撕破臉。這件事金子思考了好幾個晚上,是忍下去繼續(xù)裝作不知道,各自相安無事好,還是攤開來說清楚的好,前者,金子可以保全名聲,七巧和老陳也可以。但是金子想不通,自己貼進(jìn)去那么多錢,還貼進(jìn)個人,才換一張線路牌,偶爾超載,還得看老陳的臉色。為了那些錢,金子決定還是攤牌。
姓陳的。金子反腳把門踢關(guān)上。把一直無聲地掙扎著的七巧推到角落的沙發(fā)上。沙發(fā)扶手上堆著的文件報紙被七巧撞到,嘩啦啦垮下來,堆了七巧一身。七巧紅著眼睛想站起來,金子橫她一眼,威脅地指了指七巧,轉(zhuǎn)過頭對老陳說,老子告訴你,十天之內(nèi),兩萬塊錢,四條煙。你給我乖乖地還回來,不還,我就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稀奇了,七巧生不生孩子關(guān)我什么事?老陳望望七巧,臉紅了紅,又望望金子,換上一臉無辜的表情,甚至茫然。
你裝個屁!金子說。
我裝什么了,這里是辦公室,不由你折騰,滾蛋!老陳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領(lǐng)導(dǎo),金子不過是他線上的一個破駕駛員。罵起來。
你他媽搞大了她的肚子……金子一把抓住忽地沖起來準(zhǔn)備跑出去的七巧,再次把她摁倒在沙發(fā)上,接著說,你還裝!我告訴你,一個線路牌,老子要么折錢,要么折人,你要了人,就把錢還來!不然,我要你好看,你喜歡七巧是吧?行,我要你喜歡。金子說完,揚(yáng)起手,一巴掌打在七巧臉上。
七巧短促地叫了一聲,捂了臉,呆呆看金子。她眼睛里的驚懼、悲傷、羞辱和陌生刺痛了金子,金子愣了,搓搓手,傻木木地杵著。
老陳看看七巧,又看看金子,也呆呆地。
好一會兒,金子吐了口濁氣,強(qiáng)忍著心頭莫名的亂,惡狠狠地對老陳說,還錢!
還……我還你媽的頭!老陳像是看過一場情節(jié)緊張的電影,剛回過神來,倏然揚(yáng)高聲音,劈頭蓋臉沖金子就是一頓:你他媽沒事找事?放著個好好的老婆好好的日子你不過,你作死作活,還打人!老子活了五十歲,見的人多了,見的事也多了,沒見過你這樣的,狗屁本事沒有,還他媽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七巧生孩子關(guān)我什么事?你讓七巧生啊,你他媽嚇唬誰你?
行!你厲害!你厲害。金子點(diǎn)點(diǎn)頭,再點(diǎn)點(diǎn)頭——他有點(diǎn)找不到方向了,局勢有點(diǎn)亂——明明是他老陳讓自己戴了綠帽子,怎么他反而比自己還橫?明明自己是來找老陳茬的,怎么打了七巧一巴掌?接下來自己往下該說什么做什么?金子懵了。
你有什么資格來要挾我?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得不到個線路牌,就成天在家里不吃不喝裝死,我告訴你,七巧就算真做了什么,也全是你逼的。哼哼,如今你除了會灌她喝湯,你還有什么本事?
嗬,恩愛啊,什么都告訴你。金子像被人抽了鞭子,跳起來,我告訴你,她和你再好,也只是對野鴛鴦,棒子在我手里,我想怎樣打就怎樣打。就算我死了,也輪不上你們過一家。
她什么也沒告訴我。但是金子,人在做,天在看。你做了什么,自然有人說。老陳平和了些,金子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和七巧什么也沒有。
你不用跟他解釋。七巧突然開口說話了。
老陳驚詫地望七巧。
你不用跟他解釋。七巧重復(fù),臉色青白。
解釋?金子怪笑起來。用得著解釋?等你生下來,我要你們好瞧。
我瞧著哩。金子,你就折騰吧。老陳嘴里說著,眼睛仍看著七巧,嘆口氣,一臉意味深長的表情。
金子“呸”了一聲,站在老陳和七巧中間,說,你個不要臉的,看看看,看個屁你看。
我要不要臉我知道,你有沒有良心你知道。牌子我給你了,錢我替你花到該花的地方了,就算吃了你幾包煙,也說不上我欠你多少。老陳退回桌子
邊,喝口茶,合上茶杯蓋,擺出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金子不得法,剜七巧一眼,走!
七巧坐在沙發(fā)上,頭往后昂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啞巴一樣,不吭聲。
走!金子沖上前,一把拉起七巧。七巧站起身來,反手掀開金子,用冰冷又陌生的目光看了看金子,突然搶前一步,抱起老陳的臉,狠狠地親了一口,然后轉(zhuǎn)身拉開門,飛奔而去。
要死,要死!金子氣瘋了,追出去。
老陳也翻著白眼,搓著臉,說,瘋了,瘋了。
6
晴天,出車的好天氣。金子做了個擴(kuò)胸的動作,跳上車,發(fā)動車子。
六月了,正是旅游的旺季,金子算計算計,這樣再干一年,本錢就都回來了。再往后。白花花的銀子就不用還銀行了,全是自己的。多好啊,那一張張紅色大鈔,買房子、買手機(jī)、買液晶電視……再買鉆戒……
買鉆戒?呵呵,狗屁。
混賬老陳不買賬,金子只好讓七巧去做人流,誰真傻到讓七巧生下來?
七巧卻老僧入定般坐在夜色里,看星星,輕輕吐出兩個字,不去。
自從那天挨了金子的耳光以后,七巧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進(jìn)進(jìn)出出都帶著風(fēng)的七巧不見了。勤快的七巧不見了。動不動激動得尖叫的七巧不見了,總之,那個大大咧咧的七巧丟了,現(xiàn)在的七巧只剩下一個軀殼,回到家,經(jīng)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夜。
不去?金子想也不想,出手又是一耳光。打順了,出手就不覺得難,金子冷笑:你還真要給他生?
被打的七巧擦掉嘴角的血絲,仍說,我不去。
呵呵呵,你倒留戀上了啊,不去也行,我倒要看看你生出個什么樣的黑種。金子一把抓起七巧的頭發(fā),又是一巴掌。
這動不動就想打人的感覺真糟糕,金子有點(diǎn)害怕,誰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七巧家再窮,也是她爹手心里的寶貝,自己憑什么這樣打人家。
有癮了這是,心里有魔鬼了這是。金子心頭一陣恐慌,甩甩頭,不去思考這一層。只想,黑種,是的,黑種,他金子皮膚好,祖?zhèn)鞯?,李家祖祖輩輩,男男女女,站出來個個都像白玉瓷。狗日的陳忠安算個屁,隨便找根木炭也比他白。
七巧緩緩回過頭,看了看金子,不哭不鬧,卻古里古怪地笑。
你笑個屁。金子舉起手,想再甩一巴掌,卻被七巧眼里閃爍的星星擋住了。
十四號,金子是最后一班車,返車回家,已是半夜三點(diǎn)。金子打著哈欠,邊拿鑰匙開門,邊喝著半道夜市買的啤酒,哼哼嘰嘰地唱著曲兒。
門開了,七巧還沒睡,她筆挺地站在門口,聲音細(xì)碎卻尖銳:我要離婚。
你休想。金子的手指到七巧鼻子上,想離了婚,去給那個雜種做小?
七巧一點(diǎn)不生氣,眼神空飄飄地劃過金子的臉,用沙啞的聲音說,當(dāng)年,我以為,我嫁的是金不換,我不要你的克拉,你就是我最大的克拉。我想再苦的日子,我們一定都可以過過來——可是,你怎么變成這樣子?
金子想七巧你搞錯了,你還是沒搞懂什么叫克拉,克拉不是東西,是個量詞,你用錯了。嘴里卻夾槍帶棍地說,是可以過過來,但不是用你的肚子過過來,不是要你拿身子拿臉皮去換的。說完,金子一把把七巧推到門外,自己走進(jìn)屋,啪地關(guān)上門。
我要離婚。幾秒鐘后,七巧出現(xiàn)在窗子邊,她伸出手,打開窗子,讓她的話和月光一起灑進(jìn)來。
金子怔忡地回過頭,呆呆看窗外的七巧,月光從她頭上瀉下來,午夜的霧色披在她身上,七巧的肩上、頭發(fā)上、手上、臉上,都籠著一道他看不清的憂傷,但七巧的表情卻是平靜的,她黑漆漆的眼睛像寒夜的湖泊,淡淡的表情,像沒有風(fēng)的正午懸在天空一動不動的云朵。
在金子記憶里,七巧從來都是動著的。早上跑著上車,跳著下車,彎腰幫人上行李,夠著手越過人的肩膀和腦袋費(fèi)力地收錢、付票,中午邊吆喝客人邊跑到車站對面給金子買盒飯,傍晚小跑到菜場買收尾菜,又趕回家里做飯……七巧是一臺不斷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奔波在生活與生存之間,但七巧從不抱怨,每天晚上,七巧坐在燈下,細(xì)心貼補(bǔ)破損的鈔票,再臟的錢,也會讓她笑得像看到夢中情人。她的人生,既沒有崇高的理想使她變得深沉,也沒有繽紛的美夢使她變得嫵媚,金子一直覺得七巧簡直是枉費(fèi)了她這個名字。金子喜歡漂亮的女人,尤其喜歡夏天上車穿得又薄又少的女人,她們像一粒明媚的種子,一撒進(jìn)車廂就遍地盛開花朵,嘰嘰喳喳,她們可愛或假裝天真的表情生動得讓金子渾身充滿活力??善咔蓞s是灰暗的,和她的女伴們一起扎在一群充滿汽油味和汗?jié)n味的男人堆里,習(xí)慣了看男人們被汗水浸濕的褲衩,也習(xí)慣了素面朝天的生活,更習(xí)慣了將時光填埋在顛簸悶熱或冰冷的客車上,而不是四季如春的商場和辦公室里。
而現(xiàn)在的七巧突然變了,挺拔著身姿站立成一尊女神,不可侵犯地面向曾經(jīng)欺凌她的怪曾,只一個眼神,就把金子嚇得說不出話來。
粉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居然是裙子!她居然去買了裙子。金子這才發(fā)現(xiàn),七巧精心打扮過,而且穿著裙子。
你……你想干什么?金子緊張起來。電視里,尋死的女人,都會事前打扮打扮。
我要離婚。七巧面無表情地說。
只是離婚?金子問,心里想,原來你不是要去尋死啊七巧,你嚇壞我了七巧!
車子還沒還完貸款。不知怎么的。金子腦子里冒出他的金龍車來,這是夫妻唯一值錢的財產(chǎn),要是七巧提分割財產(chǎn),這可不是件好事,一主子撕成兩主子,賬不好算,跑起車來也礙手礙腳,不如自己的方便。
可以,但你凈身出戶,我什么也不會給你。金子斬釘截鐵地說。
七巧看著金子,身子晃了晃,緩緩笑開來,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綻放出幾乎可以用迷人來形容的笑,七巧帶著這嘲諷的笑,一腳踏碎月光,走了幾步,她才回過頭,說,再見了金子。
7
縣城里到處都在拉動內(nèi)需,很多響應(yīng)國家號召的人都爭著去麗都溫泉。麗都溫泉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金子和板磚的生意也好得一塌糊涂,每天發(fā)車前,金子喜歡坐在駕駛位上,深情地回頭看著塞得滿滿的車廂,咧著嘴快樂地笑。
跟車的婭婭看到金子深情的笑容,總是回他一個嫵媚的笑。
婭婭是板磚的表妹,從老家一出來就不肯再回去,高中沒考上,讀職高,念書不好好念,天天逃課,貓在板磚家里看韓劇,外帶混伙食,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天天扭著板磚不放。板磚一著急,把婭婭塞給了金子,金子不要七巧跟車,那就讓婭婭跟唄。
金子的車是直跑麗都溫泉一線,比不得平常的縣際班車,他這車上來來去去的人都是荷包里有幾個錢的,大部分素質(zhì)還蠻高,至少天天洗澡吧,不亂吐痰亂丟垃圾吧,車廂里也就沒有汗臭味,偶爾還冒出一兩個外國人,把婭婭歡喜得,和人家哈羅過去哈羅過來,說來說去,就那幾句,三克油、古得拜、也絲。把金子樂得,說婭婭,我見過顯寶的。但沒見過像你這樣膽大顯寶的,你才幾兩存貨啊。也哈羅哈羅的。走都沒學(xué)會,還滿地跑。
婭婭嘻嘻笑,說關(guān)你什么事,你是老年人,你不懂,世界是用來闖的,不是用來走的。
婭婭臭美,喜歡化妝,動不動就照鏡子,每當(dāng)車子一停靠下來,她立即會打開她的化妝包,翻來覆去地照鏡子。金子挖苦她說,照來照去,鏡子還
是會告訴你,在離這里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森林里,有一個白雪公主,比你漂亮一萬倍。
討厭。婭婭白了他一眼,撒嬌,假睫毛扇子一樣舞動,風(fēng)情萬種。
金子喜歡婭婭這樣子,有個漂亮年輕的女孩子站在他的新車?yán)锔嚕鹱佑X得自己的身價和檔次也抬高了。
婭婭走了一遍車廂,收完錢,一屁股坐到引擎蓋上。身子扭向金子,用紅紅的嘴唇去夠金子的耳朵:親愛的哥哥,我想要一件風(fēng)衣。
金子望著前方,眼睛淌著蜜,肉麻地逗她,親愛的妹妹,買唄。
拿來呀。婭婭攤開手,身子靠得更近了,婭婭的羽絨服拉鏈解開了,露出低矮的毛衣和豐滿的風(fēng)景。金子飛快刮了一眼,嘖怪說,高點(diǎn)。
婭婭嘻嘻笑起來,又朝金子耳朵吹氣:就不,唐朝比這個更低。
金子無可奈何地笑,說你這個小妖精。
小妖精要你拿錢來。婭婭又說。
多少?金子說,八百,夠不夠?在金子記憶里,七巧的衣服,沒有貴過兩百的,但婭婭昨天晚上才跟他那個,而且婭婭已經(jīng)跟他那個好久了,他不能讓她覺得自己很農(nóng)、很財、很無情。于是咬咬牙,翻了四倍,說了八百。
八百?我這套化妝品都不止八百呢,嘁!婭婭又翻白眼,這次不是撒嬌,是真翻白眼了。
金子腳下差點(diǎn)點(diǎn)剎車了。幾個破瓶子,八百?!你搶銀行的?你爸爸媽媽種一季油菜,也才這個數(shù)。
婭婭搖晃著腦袋,說,人生就是拿來享受的嘛,現(xiàn)在不打扮,等老了打扮,起什么作用?
金子暗暗叫苦。有了婭婭,金子才知道,原來女人用起錢來很瘋狂。
回到縣城,洗完車,金子和婭婭開車歸站。夜深了,街道上的路燈一盞盞劃過車窗,空蕩蕩的車?yán)锼奶庯h散著婭婭身上的香水味。
金子哥哥。婭婭累了,打著哈欠,有氣無力地說。從駕駛座背后伸出手,半個腦袋搭拉在金子肩膀上。壞孩子,坐好,哥哥開車呢。金子笑,也打了個哈欠。
不嘛,就要粘著你。婭婭摸摸金子的耳朵,又摸金子的下巴,然后手往下走,鉆進(jìn)金子的毛衣領(lǐng)子里。
婭婭的手有點(diǎn)冰,金子的身上起滿了幸福的雞皮疙瘩。
好,粘著,一直粘到回家好不好?金子溫柔地說。
好啊。婭婭嘻嘻笑。
回到出租屋。金子打開門,反手一把把婭婭抱進(jìn)懷里,婭婭邊笑,邊說,冷。不冷,一會兒哥哥就讓你熱起來。金子說。
沒用多大工夫,婭婭不叫冷了,小腦門還冒細(xì)密密的汗。可金子卻涼了——婭婭拿過金子的褲子,把金子口袋里的兩千塊錢全塞進(jìn)了她的包包。
唉,你這樣不好。金子感到自己的牙有點(diǎn)痛,咧著嘴說,你想想,哪種人才一結(jié)束就拿男人的錢?
我管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要拿去買衣服。婭婭嘟起嘴,吻了金子一口,閉上你的臭嘴。
手機(jī)響了,是板磚。
在哪兒呢?收車?yán)习胩炝?,婭婭呢?我們等她回來反鎖門。
就回。婭婭搶過手機(jī),說,哥,金子哥請我吃宵夜呢。
嗬。板磚說,七巧都沒享受過的待遇,你給我乖點(diǎn),好好給金子干活。
放心,我的活兒干得可好了,金子哥可中意了。婭婭邊回答,邊曖昧地朝金子瞇眼睛。掛了。
小妖精。金子笑,起身送婭婭出門。
巷子出去要一百多米才有公車站,婭婭不走了,站在路邊等出租。金子說,浪費(fèi)錢啊,走吧。
不走。婭婭撒嬌,累了。
只好等出租車。
等來出租車,婭婭扭著小腰鉆進(jìn)去,車開出去老遠(yuǎn)了,她突然驚世駭俗地伸出腦袋回頭大叫,金——子——哥,我——愛——你!
夜風(fēng)吹起婭婭染成金黃色的頭發(fā),整個街道在金子眼前就成了一片迷茫的金黃色。
十九歲的孩子,你懂什么叫愛啊。金子啼笑皆非地嘆口氣,想。
什么聲音縹緲地劃過金子的耳朵。
那是七巧的略帶沙啞的聲音——金子。我愛你。
那年,七巧也是十九歲。
而且,今天,金子突然想起,今天是七巧的生日。她過得好不好?那個孩子,她是做掉了,還是生下來了?或者,她已經(jīng)嫁了人?金子腦袋里冒出很多問號,自從七巧離開車隊,金子已經(jīng)快一年沒見到她了。
8
路過二道口,就是朝陽洞了,七巧父親的補(bǔ)鞋攤,向來都是十一點(diǎn)收工的。金子邊趕時間,邊從棉衣內(nèi)袋里掏出兩百塊錢——那是防備被婭婭繳走藏下的錢。
二道口黃記水果店燈火通明,不用看,金子也知道,黃老板正和人打金花。以前,金子和七巧回娘家,都在這里買水果。金子和七巧選水果很細(xì)心,有一個斑點(diǎn)都不要,黃老板不滿意地說,你們選個水果,要耽擱我打好幾盤金花的時間。
火龍果、荔枝、獼猴桃,各來五斤。金子不問價,也不選,揮揮手說。
黃老板揉著布滿血絲的眼,說,咦,這位兄弟,發(fā)了?以前都只買柑黃果。
金子愣了愣,撓撓頭,尷尬地笑。
提著水果來到朝陽洞,遠(yuǎn)遠(yuǎn)地,金子看到昏黃的巷燈下,那個曾經(jīng)是自己岳父的人。正埋頭做工,花白的頭發(fā)在燈光下閃著灰蒙蒙的光。一些霧或塵埃像細(xì)小的飛蛾一樣,在燈束下漫舞。光束間,一個女人洋溢著恬靜的微笑,抱著嬰兒,蹲在老鞋匠腳邊。
叫,叫姥爺。
七巧,是七巧。七巧胖了,長胖了的七巧無比秀美豐潤,那曾經(jīng)被金子捏成兩片薄葉子似的腮,在燈光下看上去如此的飽滿。
嬰兒夠著手,咿咿呀呀地嘻笑著,要抱。
只不過是十多米的距離而已,金子清晰地看到,孩子的臉如此白晰,那樣的白,和自己沒有任何不同,有些感覺,是瞬間直達(dá)心里的,不需要誰來考證和說明。
明白了——這是他的孩子。原來,七巧一直不肯打掉他,是因為他是他的孩子。
金子傻了,手里的水果落了一地。
朝陽洞的老平房里,七巧居然狠心用這么長的時光,為他生下一個白生生的孩子,而且,居然狠心不讓他知道。
可惡的七巧!
可憐的七巧。
金子喉嚨又干又啞,腦子里閃過自己灌七巧老鴨湯的情境。
要死,要死!真是要死。金子伸出手,給了自己一耳光。
燈下,老鞋匠拍了拍手,作勢抖下塵土,然后抱過嬰兒,讓他的頭依在自己肩膀上。
七巧彎下腰藏在老鞋匠身后,歪著頭微笑著逗嬰兒:這里,找媽媽。這里!
嬰兒興奮起來,扭來扭去尋找七巧,手舞足蹈,咯咯咯直笑,清澈美好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回響著,透亮透亮,像水晶在陽光下反射的光。這聲音傳進(jìn)金子的耳朵,金子的眼睛濕潤了。
寶寶,我是爸爸,寶寶。金子在心里悄聲喊,看這里,找爸爸,爸爸在這里。
嬰兒居然轉(zhuǎn)過頭,望向金子的方向,接著,咧開小嘴笑起來,咯咯咯。
七巧順著嬰兒的眼神看過來,先是怔了片刻,接著,她站起身,笑起來——和她離開金子那夜一樣,緩緩地、緩緩地綻放她的笑容,充滿嘲諷。
金子這邊,夜是一重更深重的黑;七巧那邊,路燈的光像碎落遍地的金黃微粒;七巧懷里,嬰兒清澈的眼睛,像黃金世界兩粒晶瑩剔透的鉆石。
老鞋匠背起木箱,收起了馬扎,喊七巧,七巧微笑著轉(zhuǎn)過身,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去挽老鞋匠的胳膊。
祖孫三代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路燈深處。
金子想起老陳意味深長的笑容來,老陳的笑容里,仿佛也和七巧的笑容一樣,充滿嘲諷。
真相是什么,金子迷惑了。但他知道,他已經(jīng)丟失了他最大的鉆石,盡管它就在他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