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魚觀 冷若梅 林新榮 馬敘 王東東
陳魚觀(1首)
撿破爛者
他一天的勞作無非是把一條麻袋裝滿
然后躺在一個垃圾桶旁安然入睡
他熟悉那里的味道,如同熟悉自己的家
他愿意守著這個“家”,在這里
有孩子的學費,妻子的醫(yī)藥費
還有年邁父親百年之后打一口棺材的錢
他相信垃圾桶有取之不盡的財富
他要守著這里,他的眼睛不看霓虹燈
就算陽光插入皮膚也渾然不覺
他要為一個垃圾桶而活,他滿足于
活著。能夠活著,沒有比這更為真實
他要活著睡覺,躺著做人。他只能
躺著。對于一堆被人們唾棄的垃圾
就算站的再高,于他毫無意義
他感到滿足,但是不會接受任何采訪
就算雨水來臨,也不會挪動半步
除非將他抬走,否則連世界也無可奈何
人們永遠不會得知他離開的時間
除了他的衣服和臉被曬成同一種顏色
人們不會認清他的面目,他的來歷
無從談起,他活著的意義就在
一條麻袋的溫飽,他的肚子隨著麻袋
鼓起,然后又癟下。寒冷的時候
他就鉆進麻袋中,和麻袋相互取暖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品嘗酒肉的滋味
當雨水來時,他把嘴巴張成一個大缸
極力啜飲,將更多的可能收入體內(nèi)
與更多的垃圾一起發(fā)酵。他能釀造
屬于自己的酒,風和灰塵是入口的菜肴
他因此而酩酊大醉,狗舔舐他的
腳趾。胸脯。頭發(fā)。一陣快感讓他
顫栗,借著在大地上發(fā)出呻吟
一只螞蟻爬進他的鼻子,穿過耳朵
他的眼睛要流出淚來,與昨夜的口水
一起變長,于是他和大地貼的更近
他終于不能站起來,站成城市的行道樹
他的身材比垃圾桶更矮。他的話語
已經(jīng)缺失,一切力量都集中在眼睛里
那里的光比太陽熱一些,比月亮
冷一些。他要感謝秋天,讓單薄的衣服
還能堅持。他更要感謝更多的冬天
使他的胸膛成為一塊鋼板,風吹不進
雨打不散。人們習慣了他的冷漠
人們還要向他乞討,一種生活的秘訣
冷若梅(1首)
保留一場雪的深度
一場苦心醞釀了二十年的雪
在黑暗里抵達
生命之輕舞動翅膀
在我的眼簾中緩慢下墜
淚水開始結冰
但內(nèi)心卻比金子閃亮
黑與白同處一室
天地交相輝映
細節(jié)深入細節(jié)
我們卑微的影子
卻辜負如此勝景
在舊金屬的掌心里勞作不息
雪花一片又一片組成
這冰冷的世界
突如其來的冷空氣
鉆進指紋鉆進細胞鉆進
這個冬天的心臟
而此時卻渴望
呼出的熱氣都結成
一片小小的雪花
將時間一起融化
林新榮(1首)
火車北去
我一直想象著火車向前沖
兩邊景物后移
——河灘,石橋,大雁,蘆葦
一路甩下汽笛
快意恩仇是什么樣子
手到擒來是什么感覺
火車向北
一路噴吐著濃煙
像一位周游列國的俠士
——咔嚓——咔嚓——咔嚓
這是一列起步的列車
它的速度跟不上時代的浪潮
再看動車,它穿山越嶺
面色凝重:上午車頭
剛剛捏住一縷陽光
雪卻把天地濯洗一新
如果把動車比作箭
那寒潮與夜色算不算一個靶呢
一列動車,狂嘯在原野上一路北去
馬敘(2首)
我要去向什么地方
我跟在一個瞎子后面,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我是他的長句,是他身后無理的注釋
我吃掉一些詞匯,摸出一只眼睛與他對話。
他說:該死的天空。
——路邊的石頭比我先聽到他的話
念頭敲向黑暗中的空隙!
我左邊的口袋,因此裝進一個骯臟的閃電。
這樣期待著下一刻:一個赤裸舞者的顫栗!
我在瞎子的后面,向時間倒賣兩人間的距離
賣掉了快,再賣掉慢
這之間,心跳了兩下,背影從他的背上滑落。
就這樣,黑暗穿走了我的衣裳。
光明也同樣穿走了我的衣裳。
我遇上的最后一個的雷霆已再沒衣裳可穿。
哦,瞎子,我再也看不見你
下一刻,我要去向一個什么地方?
早
我來得太晚了,我比你們晚來了一步
但是,我來得還是太早,早得使我失去了判斷
我比自己早了一步,我制造“早”的迷惘比喻
還有另一個比喻,它在我的前方
我知道,觸及它會使我難受
你聽,我的心臟在“怦怦”直跳,心臟比我更無知
還有,臉譜比臉色來得更早,它等待唱腔的襲擊
我正在面對它們,多么的軟弱,多么的費勁
翻動內(nèi)心的猜測,我寢食不安!
聽覺和視覺,還在繼續(xù),合謀加速
但是,我仍在它們的前頭,太早了,太早了
現(xiàn)在,我熱衷于“遲”的比喻。我減速!我減速!
王東東(2首)
旅行中的家鄉(xiāng)
當母親問我在遠方做什么
她和父親捍衛(wèi)機密的所在強烈地吸引著我
使我難以安于眼前的事物:它們
有的蝴蝶一樣飛走了,有的變成難以認清的蜥蜴
我的家安放在它們身上:震動翅翼
或安息不動
家并非只有一個:處處都有家,但在旅行中
家又一次喚醒我的責任
海
海,乜斜著眼,高窗外浮現(xiàn)。
留白,在高樓間:突然就
爬滿下午,恐龍一樣啃著腳趾。幾只海鳥
在天空轟響我的出走。我,
向遠方走私……孔雀眼。脾胃緊貼礁石。
海風鼓起了我的褲頭。
但我一直向左,
沿大壩;終于選好一處適于向兩邊觀望的位置,
雙手一按,跳上去,坐下。從溝里
盤旋而出的紅樹偃臥著,投影在上面——
一片痛苦的蔭蔽,
這是最高一層水泥護堤,
蟬鳴成為眾多的空殼:我左手,一個人
躺在城東路卡車下,露出半截修理的小腿。
右手,兩個小伙子坐在放蕩的崖岸上,
他們的腿在看不見的更前方搖擺,海風
拒不吸收他們雄辯的友誼,要多么強悍!
……和勇氣。海永遠高于海面,
高于岸,和人們的注視。
你向右走了。
而除了我,誰又能知道:你隱藏在白云窗里
看著,午后,草尖,
你被太陽烘熱的紐扣邊,在海靜止的光亮之芒上
有一個男人,站立,在遠方愛著。
他,和他的走動,都逃不出你布滿高樓線條的繪畫。
(以上選自《有巢》2011年第5期、第6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