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 唐不遇 張永偉 張建新 方石英 胡澄 飛廉 樓河 江離 胡人 潘維

王敖（3首）

絕句

半月峽灣的落日，與奔跑著把人群

趕向黑夜的裸警，是不是睡眠抄襲死亡的一次曝光

還是多枝的天空下，持燈的鳶尾花背著螳螂，調(diào)笑這拿鐮刀的

子夜歌

誰在生命的中途，賜予我們新生，讓失望而落的

神話大全與絕句的花序，重回枝頭

中年的搖籃，蕩漾著睡前雙蛇的玩具，致酒水含毒

遙呼空中無名的，無傷的夜，是空柯自折一曲，讓翡翠煎黃了金翅

無焦慮先生傳

跑在我身前的，去遠方

點亮鉆石與夜的杯影的小狗，訾罵我逆天的

不睡與不動，它的空禪與蠟燭

是我記憶里，空蟬的長翅，舞如金黃的車輪

與它的自燃，隨我的隱現(xiàn)，篩過潸然的暖雨，而我是波塞冬

微小的鄰居，手持筆立如奇峰的，嶗山可樂之靈

像無花的樹，棲息在他們天使的爪下，天體的藍寶石

是既醉而退，專攻昏厥的匪盜，前來輝映我們之間那不公正

但對稱的律法；而海洋生物對我的齊聲呼喚，是明朝神速遺忘的花環(huán)

唐不遇（1首）

天堂之宴

上帝大擺宴席，每個人

都必須赴宴，必須

伸出刀叉和筷子，

吃干凈自己的內(nèi)臟。

然后我們面對

圣母的兩只乳房——

一只鼓脹著甜蜜的乳汁，

一只裝滿干澀的塵土，

我們像初生嬰兒

閉上眼睛用力吮吸。

夜

我還活著。整個世界

像一個赤裸、黑暗的女人，

解開被燈光束起的長發(fā)

傾瀉著。我來到鏡子前，

它突然變成柔軟的被子

遮蓋著我的影子和她的皮膚。

此刻，我熱得像一顆黑色的太陽。

我的光使世界安靜，

萬物停止生長：

窗戶，那蓬亂枝葉構(gòu)筑的鳥巢

朝向天空，一只鳥

從汗珠翻滾的樹梢飛起。

張永偉（1首）

泉水逃犯

村后居住的泉水不見了。

村里人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

這件事，卻沒有人吱聲——

盡管大家都喝過它的奶。

每個人都在心里暗自納悶：

這么多年來，它是大家

最善良的鄰居，從來不會得罪

哪怕一只綿羊。

就這樣，在看似明亮的天空下，

它突然就消失了。有人暗請了

鼻子最靈敏的網(wǎng)絡(luò)狗，也沒發(fā)現(xiàn)

一點蹤跡。

后來，有人夢見洪水滾過了

樹梢，驚醒后卻發(fā)現(xiàn)只有一片

寒霜，掛在天邊。

有一次，我也夢見它了，真的：

透明的身體裹著黑色的衣裳，

在樹叢、消失多半的莊稼地、冰冷的

水泥墻縫、眾多的游魂之間——

東張西望，左躲右閃——

像是無家可歸，又像是電影里

惶恐的逃犯。

張建新（2首）

雨的安慰

雨落了下來，將計劃

都打亂，像羞愧之人

慌亂的鼓點，擂在春天

銹跡斑駁的鐵皮上。

一半煙雨一半晴，沙河

揉皺的鏡子在考驗

我們的耐心，寫下的

憂慮也活了，有了一顆

心，變得無法控制。

我安靜地坐著，其實

內(nèi)心混濁。馬車悄悄從

雨夜走過，落下的樹葉

又回到去年的傷疤上，

繼續(xù)承接飛鳥的重量。

回憶是個虛詞，未來

也是一樣，我們只不過

是它們之間的維系者，

兩手空空，又暗懷憧憬。

看著這雨，無序，混亂，

讓世間萬物變得模糊，

好吧，既然這是必需的

過程，猶豫也沒有用，

且把它看成一種漫長的

安慰，灑在夜夜高燒的額頭。

從窗口望去

——寫給自己的生日

常常是這樣，疲倦時，

我就站到這里，目光

越過鄰近的學(xué)校，越過

教育的鐘聲，落在

那座面包般被切開的山上。

挖土機轟鳴，汽車

來來往往將泥土運往

另外的地方，鳥雀

在周圍的矮松里鳴叫

——留在陰影里的眷戀

沒辦法一次性搬走。

雨后，很少有人去那里，

擔(dān)心被褐色泥濘裹住

腳步，春光明媚之日

就不一樣了，幾個

逃學(xué)的年輕人輕易就從

山體切開的側(cè)面

翻了過去，迅速隱入

密林深處，他們會帶著我

再次經(jīng)過那里——

那遠離狼藉的生命河流，

生活贈予的一枚枚

白色勛章散落著，將那些

曾經(jīng)愛過我們的人

埋葬在那里。

方石英（2首）

雙城記

曾經(jīng)相信沿著星辰指引的道路

我就能回到海邊

那太平洋的風(fēng)一遍遍地吹過

老街，這支鄉(xiāng)愁的長笛

以感嘆號的姿態(tài)標注不眠之夜

窗前的每一棵樹都見證了

我書糊騰騰的自作多情

注定漂泊，注定別無選擇

在胸口隱隱作痛的深夜

我把他鄉(xiāng)醉成故鄉(xiāng)

生死茫茫，我必須承認

生活的柳葉刀再一次讓我失血過度

辛卯年正月初五與辛酉對飲

太陽落山，你出現(xiàn)在十字路口

辛卯年正月初五，暮色中我們再一次握手

很多年，你和我在各自的他鄉(xiāng)

倔強地漂著，像野草、像石頭、像離群的鳥

在路上，密集的面具讓明天成為虛構(gòu)

我們沒有麥田，也成不了守望者

那就干杯吧，即使有一肚子的苦水

也要裝做若無其事

“見一面，少一面?！?/p>

讓我們好好喝酒吧，把絕望消滅在醉意里

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是我們最后一次對飲

你把救命稻草高舉過頭頂，像孩子一樣無辜

胡澄（2首）

我們?nèi)ミ^

我們?nèi)ミ^不毛之地

哀泣之地

黑色的鴉陣曾經(jīng)啄食我們的眼睛

黑色的血沿著血管奔流

但我們將它們脫了下來

——我們脫掉了那兒的天、地

像一件丟棄的黑衣

一件焚毀的

在那灰燼之上

我們活著并學(xué)會了安靜

附著物

我是母親胎盤上的附著物

是乳汁、米和水的附著物

如果我有夢我是睡眠的附著物

如果我有光我是黑暗的附著物

如果我有心

我的心是你的心的附著物

……

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獨立過

我是大地的附著物

是蟲蟻和蜉蝣的附著物

飛廉（2首）

黑樓夢

礁石枯黑，比1962年畫冊上的

黑十倍！“比煤還黑！”

當年他們向往的海邊，他說

他正用礁石營造一座畫冊上

所沒有的蜃樓，

“遠看，真像我們電影里看到的

莫斯科的黑色城堡！”

對著電話，他像是對著酒水

常滿的杯子，在多年不見老友

千里外的驚詫聲中，

黑樓最后的部分——花木（女貞、

雀舌黃楊、連翹、火棘）籬墻

已搖曳在風(fēng)里，疲倦的海鳥

落下了腳……掛好電話，

這位鍋爐房老煤工對老友

驚嘆自己的富麗生活感到滿意，

盡管有些懷疑對方是否真是

30年前一起文工團工作、

一起狂想的馬天楨，

盡管很快就厭倦了這點虛榮心。

山夜肆語

牙齒松動，膝蓋預(yù)知天氣，提筆忘字……

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從細微處，坐井觀天，你還能判別魯迅輩

所困厄的這老大帝國的將來。然而，

國事與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讓

陳天華們?nèi)氇z、流亡、蹈東海以死！

對你這樣的人，生活就是妥協(xié)，

就是不斷放棄，直到成為你早年的敵人；

接受與否，事實上，你早已淪作

果戈里筆下絕望的小人物。同學(xué)少年

多不賤，也只衣馬輕肥而已。

十幾年，你頻夢見，那潁水濱

騎車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腫不堪的近照。破滅，都破滅吧，

唯此不能增添我們抵御死亡的勇氣。

“猥瑣平生，但求壯麗一死！”

別當真，這不過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語。

樓河（2首）

島

有時我覺得自己永遠不合時宜，

無論何時何地。

我不知道有多少

和我一樣的天涯孤獨人。

絕望的感覺讓我窒息，

因而我出門，

嘗試用孤獨抵消孤獨。

即使在勞動的清晨，

那夏天白色的水霧飄蕩如風(fēng)景，

我也嘗試眺望它，并且感到

自己此刻的不同。

但這并非驕傲，僅僅是

我比他們更加確認

在勞動中出神的快感，因而

我也經(jīng)常如此教導(dǎo)自己：

我所有的不同都是一種敏感，

包括你們所看到的自卑或驕傲。

我的心湖里那座島嶼游弋，

但它知曉，它無所謂岸與靠岸。

有時在熱鬧邊緣我也感到

那宴飲和對談是疲累的，

沒有什么堅固的東西存留在

我們的關(guān)系中。

而這既是我們渴望的，

也是我們抗拒的。

那漂泊我們的水域是如此曖昧，

無所謂深與淺。

在月亮下收割

二十年前，

在微甜的垮了的天空下，

我們走向田野。

和風(fēng)的密集的長草

是一種升起的歌聲。

而月亮照出了梨樹

和四野的輪廓。

我們彎腰，

一條蛇漫游。

我們收割，

分開的稻稈像收攏的窗簾。

還有孤獨的遠車，

它盤旋在山路像駛向天邊，

加入了星空的燈點。

還有遠人，

村莊啤酒是泡沫的節(jié)日。

金黃的，最親密的距離的香氣，

融化為半透明的暗淡。

我們還在勞動，

但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月亮。

江離（2首）

宴席之間

窗臺上，花木迎來了夜露

你知道，軟弱時

連輕寒都能釣起一片悲傷

席間，貴賓們鋒利的目光

又一次檢視了我來自小鎮(zhèn)的謙卑

和不為人知的驕傲

作為回贈，我用冷漠

匹配了清談

只有無知的天使，仍在即興表演

我知道我已錯過太多

在感官的真知和自我的信念間

如果我不能成為一個好的信徒

那就讓我回到花木前

用灰燼后剩余的

熱情，修剪出一方合適的黃昏

沙灘上的光芒

春日的沙灘上，一片交織的

光芒在流動

有時它也流動在屋頂

高過屋頂?shù)臉淙~，和你醒來的某個早晨

那是因為，在我們內(nèi)心也有

一片光芒：一種平靜的愉悅，像輕語

呢喃著：這么多，這么少

這么少，又這么多

像一陣風(fēng)，吹拂過簇擁、繁茂的

植物園——

但愿我們也是其中的一種

并帶著愛意一直生活下去

這使我們接近于

那片閃爍的沙粒，以及沙粒中安息的眾神

胡人（2首）

我聽到有人在唱歌

深夜里，一陣歌聲

在小區(qū)里飄蕩

它是失眠者的海鮮

而對于更多的人，也許是一把木梳

歌聲若有似無，如風(fēng)

在深夜里唱歌，需要風(fēng)的力量

風(fēng)最自由，想吹向哪里就吹向哪里

可以把沙子吹進你的眼里

也可以吹走你內(nèi)心的不安

深夜里的歌聲

如風(fēng)在大海中

吹動帆

將你的船吹向一個小島

那里有著五百年前的文明

他們用自釀的美酒招待你

深夜里的歌聲

讓你飛起來

停在遙遠的地方

你很久沒有去遠方

甚至沒有去登高看看

歌聲無所不能

歌聲如神音

在歌聲中

走出來吧，或到陽臺上

抬頭看一看夜空

你很久沒有仰望夜空了

如果你仰望

天堂像一片白色的海

月亮傳說

——和江離《論月亮》

幾千年了，人們都在望月

贊美它，說里面有個嫦娥

一個等待愛情的女人

人們憂郁了，或者高興了

都喜歡給月亮一個說法，加一件衣裳

譬如李白的月亮

常用來思念故鄉(xiāng)

其實他思念完了就把月亮扔到了窗外

人們卻吟誦至今

現(xiàn)在好了，我們可以坐飛船去看看月亮

哦，月亮其實并不亮

黑乎乎的，到處都是石頭，沙塵暴

差點要了我們的命

原來也是一個鬼地方

我們離開了月亮

不帶走一點塵埃

回到了喧囂的地球

繼續(xù)喝酒、爭吵，做無神論者

有時候，我們還是會抬頭看看夜空

月亮越發(fā)孤獨了

給它戴上紅領(lǐng)巾，也無動于衷

潘維（1首）

城市郊外

煙、醬油、小賣部的阿姨，

這些，都似乎被裝入了封閉的套子。

十一月的郊外，汽車尾氣仍熏染物價，

街道是一條波動曲線，

呈分配不勻的形勢。

左邊，幾排單幢獨戶的農(nóng)民房，

像現(xiàn)實主義劣作所描寫的：時尚的土豆。

幾乎沒有憂傷的痕跡

爬滿外墻。白領(lǐng)青年租不到歷史。

右派的山林也沒遇見自由漫步的園藝師。

只有暮色對我說：晚了，

要投宿春夜已晚點。從頭開始的一代，

請原諒我有比蚊蟲更多的人性，

也許，我死后很多年，也無法理解你們編碼質(zhì)地的思想；

無法理解一座城市的成熟，

需要犧牲那么多驕傲。秋風(fēng)吹痛了湖水，

也吹痛了杭州、紹興那一壇壇歲月靜好的“女兒紅”。

新月，依舊蒼白，像一個貧血的問號

掛在半空。友誼難道真是一場

杯盤狼藉的爭吵？然后，各自被赤條條

秒殺在單人床的空虛里。

月光下，一叢白菊花留著寒露的吻痕，

它眉心處有一桿小秤，秤著銀子。

（以上選自《野外》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