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飏
胡楊樹
胡楊葉太紅了,紅得有些突兀,像是流了過多的血。
他們站在胡楊樹前照相,是不是顯得過于蒼白了呢?也許是過于干凈了吧?一滴水和另一滴水……那樣。
要是一群阿拉善白絨羊和胡楊林合影呢?就好似一大片紅布圍裹著一眼泛著泡沫的泉水嗎?
要是他們笑出聲來或羊叫出聲來,胡楊葉就咳嗽著飄落一片,咳血似的。
咳血的胡楊,稱得上壯士,只是已經(jīng)沒有河可過了——壯士一去兮不回還——額濟納河已經(jīng)干涸了。
說那是一棵神樹
說那是一棵神樹。
額濟納土爾扈特蒙古人聽見樹身里有他們祖先心臟的跳動,以及一百把馬頭琴的顫音。
黎明的燈被風(fēng)吹滅,騎一匹著了火的馬專程趕來的流星將把它再次點燃。
鷹已離去,天空還在。
天空下誰在大聲說話?十月的黃金嗓音緊接著又重復(fù)了一遍。熒石
荒寂的沙漠深處,有一座更顯荒寂的熒石礦——這是臨近額濟納的一個長途汽車小站所標示的。熒石的形成自有其自然的地質(zhì)的因果關(guān)系,這些與我無關(guān),我只關(guān)心被我臆斷為與人類肉體、夢想相背而閃爍的熒,就像淘金者,眼睛盯緊的只是混跡于泥沙之中的金粒。更進一步說,我關(guān)心的只是熒所提供給我的暗示和想象——一種僻冷的亮,一種和磷火具有同類啟示的另一非生物世界的隱秘存在——我亦相信,人類靈魂的顯現(xiàn)必須依賴于一種特殊的亮。
某一群熒石礦工在某一時辰周身將會發(fā)出熒光,那是他們與熒石相伴所聚集的光芒——如果有誰無意間窺破這一秘密,他就會因為看見了前世的自己,而缺乏重新生活的勇氣——只是注定他無緣看見——就如同熒光表盤上的時間刻度,并不把黑暗中的時間本身所照亮。
文物挖掘現(xiàn)場目擊
去破城子的路上,看見額濟納文物考古隊正在一廢墟處挖掘,透過風(fēng)中飛揚的沙土看人——一個個恍若戴著青銅面具一般。我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記憶中掘?qū)氄叩男蜗筇卣鳎簢@一張神秘的有著陳年血漬皺巴巴的牛皮或者羊皮圖紙——海盜式的棱角分明且?guī)б坏纻痰年庼驳哪橗?,忽明忽暗的職業(yè)殺手埋在豎起的衣領(lǐng)中的脖頸,夾一根粗黑的雪茄煙的青筋凸露的手的特寫……
陽光順著挖掘者每一鍬的挖掘深入著。
漢簡?釉彩器皿?箭鏃……
“塵土歸塵土,灰燼歸灰燼?!?/p>
猶似時間的頭蓋骨——一鍬鍬被挖開,而將泄露什么樣的秘密?
棉花
一朵棉花夢見自己比白天還白。另一朵棉花夢見自己比另一朵做夢的棉花還白。
想到棉花這個詞,就感覺出了溫暖。
額濟納的陽光曬著我,太暖和的陽光令人感覺是一種浪費。
有一則智力測試是這樣問的:一噸棉花和一噸鐵哪樣重?一樣重。但我總愿意愚笨地回答:鐵重。鐵有一種不近人情的沉重的冰涼??扇绻阍诿骰位蔚囊雇砺愤^棉花地,就會看見白花花放大了的銀元拋棄了自身重量似的掛在月光下的枝頭上,這是購買度過鐵一樣冰涼的漫長冬季所需要的勇氣和溫暖的費用——于是,你會像一位真正的富翁那樣,心滿意足地聽見夜風(fēng)吹拂一地銀元的聲音——數(shù)錢的聲音為什么不能是善良快樂的聲音呢?
棉花一朵挨著一朵,如同一大片獻祭的羊群,奮不顧身的熱血是可以使鐵鍛打的刀羞辱地卷起利刃的。
白天鵝
這兒曾經(jīng)有過白天鵝的——這是我聽額濟納人李靖說的,他還說,小時候曾經(jīng)吃過天鵝肉——一副犯罪的表情,當(dāng)然,那是別人干的,他還小,不能算是同謀。
我仿佛看見額濟納最后一只白天鵝頎長的脖子問號似的被人拎著,就如同一個時代的喉嚨被誰掐著,我們都被掐過,我們的父輩都被掐過,如果去醫(yī)院透視的話,準能看見喉結(jié)處清晰的指印,我們不是罪惡的參與者,但我們身上都有罪惡留下的痕跡。
白天鵝消失了,額濟納的天空空得像是沒有了演員的劇場,盡管臺下的觀眾鬧哄哄的,可是沒有演員的劇場還叫劇場嗎?喜劇不會上演了,悲劇也沒有機會再演了,所以,想賺幾滴眼淚都太難了。額濟納天空偶爾的雨滴只能叫做:回憶。
回憶:居延澤的大頭魚戴著水的面具跳著大頭魚舞——紅羊舞、血豹舞,以及不穿芭蕾舞鞋的天鵝舞……
就像看見站在一滴露水旁邊比試著新衣的土爾扈特少女——一位詩人喃喃地說:我看見白天鵝了。
車過水漫橋
紅柳叢,是這片土地世世代代死去的人糾纏在一起的頭發(fā)嗎?大風(fēng)從古至今使勁兒地刮著,想幫助地底下的人重新站起身來嗎?
一大群長絨白山羊無一例外地翹著胡子,少年老成的模樣把額濟納的十月襯托得滑稽可笑起來。
終于看見水了——怕驚嚇跑了已經(jīng)到來的巨大幸福似的,悄悄地流著。
恐龍蛋化石
暗黑的十幾平米的文物小店老板堅持說這就是恐龍蛋。成人男子拳頭大小的卵石一般,真是恐龍蛋嗎?我對恐龍的印象更多的是以科幻電影卡通圖片的形式獲得的,尤其是飛翔的翼龍,就好似一頭駱駝飛翔在空中——這是我信口開河的話,因為就在我端詳恐龍蛋的時候,街面上剛好有一高大駱駝旁若無人地走過——恐龍,或許正是某一類高智能生命離棄地球遷往其他星球時,遺棄給未來人類而又注定滅絕的動物物種吧——我想起活化石蜥蜴。與恐龍有著相似的身形,但它們是以一次次斷開尾巴的代價,而不使自己成為恐龍那樣不適宜在地球生存的龐然大物,因此免除了最終絕跡命運的。
小店老板堅持說這就是恐龍蛋。和胡楊樹皮化石擺放在一塊兒的恐龍蛋。胡楊樹皮化石上清晰的樹疤像是窺見過太多秘密而被刺瞎的眼睛。
今夜,我將等待額濟納一顆與恐龍有關(guān)的流星的出現(xiàn),我渴望對那眩目的光所提供的暗示進行玄想,但我不會說出。
即興的蠟燭
有人提議喝酒,有人變戲法那樣在桌子上豎起五根蠟燭。拉滅燈,五根分別被賦予了性別的蠟燭開始燃燒,每一根蠟燭后面都有一張忽明忽暗夸張的臉。旅店的隔壁是一家百貨物品駁雜兼賣文物的商店,標價出售的胡楊樹皮化石在燭光下其樹齡還會提前一千年吧?燭光把人影放大了搖晃,似乎懷疑我們哪個人藏匿了古錢幣,非要挨著搖晃聽出個響聲不可。
窗外的風(fēng)把遠處的狗叫修改成了一種含混暖昧的聲音。
鄰座的她,已經(jīng)搖晃成暗底碎花的仿古瓷瓶了。
他,越搖晃越像酒瓶……繼續(xù)喝酒,繼續(xù)……搖晃,使自己變輕,像是一聲輕輕的感嘆。
額濟納的大月亮下,反芻的駱駝發(fā)誓一般咀嚼著,等待著又一個黎明的到來。
蜥蜴
陽光下顯身的蜥蜴像一個突發(fā)事件,在你大腦還沒有來得及剎車時,它就橫穿馬路站在你這輛驚魂未定的汽車面前,幾乎制造了一次意外交通事故——她和她已驚呼起來了,蜥蜴甚至不無炫耀地還和她比了比“美人蛇”的腰,然后,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眨眼的間隙,鉆入沙土之中消失了,仿佛時間消失在空氣之中。
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這兒是霍去病抗擊匈奴十萬騎兵安營扎寨昨天早上剛剛離去的地方——我看見一廢墟處有挖灶埋鍋的痕跡,爐灰似乎還有微微的溫度。
蜥蜴,冷血動物,與歷史溫度無關(guān),與此時我們頭頂高懸的額濟納正午的太陽無關(guān)。
迷路
他們在月光下走,并且有興趣直到走成月光的一部分。
所以迷路是正確的,兩種正確相加毫無疑義是正確的,兩種錯誤相加其結(jié)果也是正確的——就像正負數(shù)加減法——于是,他們迷路,而成為那一晚額濟納月光的一部分。
胡楊樹明信片
她送我們每人一套蓋著額濟納郵戳的胡楊樹明信片,是不是這樣我們就把她也疊印在了胡楊葉的紅色之中了呢?
一棵棵胡楊樹與我們那一夜即興點燃的蠟燭,有著某種精神上的一致——這是我想象的泄露,如同達利把一塊軟表掛在西班牙的超現(xiàn)實主義樹枝上,我輕而易舉地就讓她騎上了一棵橫斜的胡楊樹,猶似一片重返樹枝的落葉,且把不期而至的欲望傳達給了她身下的樹干。
十月之初的季候,有著黃金和紅銅錯位的質(zhì)地。
風(fēng)吹
額濟納紅柳花開,胡楊樹葉則一片一片地黃了、紅了,這注定是一位類似于人間油漆匠的神的杰作,我靠近了你,暖顏色的神。
額濟納,我還認定,今晚浩渺的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就是你美麗的痣,烏娜其其格額心的痣,格日勒額心的痣。
額濟納,上百萬棵胡楊樹還是上千萬棵胡楊樹生長或者死亡的地方,我聽見,一大群阿拉善白絨羊和一個騎在高峰駱駝上的牧羊人,把心跳的聲音混淆在一起的聲音,隔著一條想象的洶涌澎湃的大河,我聽見這些聲音——額濟納的聲音,將被一頭血祭的羯羊凄壯地喊出來。
風(fēng)吹過刀刃,玉米剝下黃金,麥子將血變涼,棉花交出了溫暖。秋天,有什么能夠被慷慨留下。
額濟納。你風(fēng)中的骨頭嘎吧在響。
雷雨在遠方,和額濟納保持著嘶啞著嗓子大聲說話的距離。噴著響鼻的馬,和蒙塵的馬頭琴保持著一根琴弦的距離。
一穗苞谷捧著身體里的水,奉獻給了第一個向它伸出手的人。而我,則渴望在打濕我的第一滴雨珠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你的名字。
我想點一盞燈,用燈的光芒擴大這一切,用燈的光芒,擴大今夜的額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