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稽
我的遼闊
在雨水里,斜飛的燕子,落在我家屋檐下
斜斜的岸邊,枝葉低垂,低過淺淺的江南
我生怕觸疼了它們,把它們放回原處
在時光背陰處,羽毛靜靜飄落
春天里,是誰掏過它們的窩
在外盯梢的雌鳥,不會原諒
那雙稚嫩的手,把它們
狠狠地砸碎在地上,如一朵艷麗的花
我多么期待,把它們放回遼闊的江南
用豐滿的羽毛,用愛和夢
用繁殖和家族,把魚米之鄉(xiāng)的藍天和白云
帶到更加遼闊的祖國各地
鐵軌永遠有一個遠方
我站在鐵軌上
看著逐漸離去的列車
聲音,像多米諾骨牌倒向遠方
鐵軌在發(fā)燙,在我的身體里停留
火車剎住一個個“遠方”
火車剎住的“遠方”,很具體
——一些乘客下車后,站臺
另一些乘客,繼續(xù)擠上這趟列車
模糊表情,他們走向遠方
或回到故鄉(xiāng)。他們遙想,跟著車廂
“家”或“旅館”或“旅途”
就在這里。這一切,漸漸模糊
我站在鐵軌上,很安靜
想著一個遠方,想著漸漸遠去的列車
另一列匆忙的火車,在遠方
逐漸向我的身體靠近
生命至尊
有一種直覺,來自某身體的一幅紋身
如蛇纏繞,體內(nèi)微微的氣息
彌漫在一片河流之間
背后銀灰的舢板,望向大海
一片蔚藍,陷入河床的記憶
在顫抖。在這里,我左思右想
從至尊后的荒蕪,從荒蕪后的
至尊,逃離在河流之間
我挖掘一個傷口
然后,時刻準備跨越
這叢茂盛
時間失去雙臂
時間失去雙臂,沿街乞討
心善的女孩,掏出硬幣或紙幣
不留下任何痕跡
誰也不知光陰姓啥名啥
誰也不知,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會有怎樣遭遇
雙腳或者車輪,繼續(xù)往前挪動
或者從一個時代轉(zhuǎn)到另一個時代
失去雙臂的,不是你
不是他,也不是我
安靜的時間,靜止的河流
沉默的大街小巷,有誰關(guān)注
當他們用雙手或容器
等待一枚硬幣或一張紙幣
心情左三環(huán)右三環(huán)
彼此交叉,哪是出路啊
活下來
生兒育女、生活。最終
葬在一顆瘤上。還沒說到底
傷口藏匿何處。大汗淋漓地痛著,日復一日
不吭一聲,田野都變黃。
沿著家鄉(xiāng)的路,塵土飛揚的路,呼吸沉重而急促
繼而轉(zhuǎn)入東安站,它的四周人頭攢動
父親握住的,只是一把空氣
乘上秋后最擁擠的一列地鐵
無數(shù)疲憊的臉,顯得有些急躁
從一號線到四號線,從火車站到東安站
每個保持急促心跳的站點,仍在急速
誰將在下一站出站或轉(zhuǎn)站
我?guī)е赣H,趕快從地下脈搏里擠出
向左前方步行百米,進入上海腫瘤醫(yī)院
——為什么異類分子,如此猖狂
布滿葉脈般的羅網(wǎng),只是一個瞬間
提前修筑人間的墳墓
時光確信
當雙手接過如此白皙的病歷報告單
時光確信,他是主宰
體內(nèi)另外一種紫紅的生命,正在
蓬勃生長,B-小淋巴細胞性淋巴瘤
灰色的小楷字,拗口的詞組
下面是如此復雜的細胞結(jié)構(gòu)圖
在初秋的一個黃昏
衣襟沾滿泥土的父親,接過生命
一個信號,端詳半晌
時光確信,他已漸進年老
醫(yī)院一張白紙的重量,賽過
他平生搬動的巨石
時光確信,父親房前屋后的石山
經(jīng)年潮濕陰暗。碩大的汗滴
順延臉頰、胸部滑落
像生蛋掉在石頭上,濺起蛋花
——時光確信,將有一場暴雨來臨
淺灘、污溝將難以容納
說出愛
該會有轉(zhuǎn)暖的時候
提前結(jié)束你的風濕病,陰濕的天氣
給一個女人帶來不便
我的風濕病,疼在你的前頭
而且比你嚴重得多
其實,我沒有理由
坐在你的房間里,開始一些不著邊際
口舌,試圖打消一些顧慮、矛盾心理
十年前,南方的天氣固然不同
偏冷或者偏熱,對一個女人身體來說
總是有些偏離
一顆寬厚的,溫暖的,細微的
貼著另一顆,天氣逐漸起色
“因此,該會有對著一片葉子顫栗的時候
——親愛的,我的心跳得厲害”
“該會有喊叫的時候
——親愛的,我的偏頭痛又發(fā)作了”
“該會有軟弱的時候
——親愛的,我抓不到風的方向”
“該會有一屋子寂靜的時候
——親愛的,我真的病了”
廢 棄
除了一些碎瓦片、青磚頭
風雨沖洗的磚模、瓦模
縫隙里鉆出的雜草,掩藏
這里的廢舊
我相信,世間的事物
會這樣或那樣的,衰敗或沉寂或困頓
幾代人,磚瓦窯的煙火
冷卻的木炭頭,可憐的老人
堆積,荒涼的冬天
站在磚瓦窯口,我看見
瓦片是碎瓦片,磚頭是破磚頭
老人是在永遠瞻望的老人
但,我愛這樣的磚瓦窯
愛它的廢棄,愛它的寂寥
愛它的無人爭執(zhí)
愛它曾經(jīng)的溫暖
(選自《休假書》·寧夏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