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

何唐曾經(jīng)問過游小魚，為什么在陌生的城市不會害怕陌生人。她的回答是，我是一只魚啊，我只有七秒鐘的記憶。這么差的記憶力，任何快樂和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計的。

魚

游小魚還沒踏進(jìn)公司的大門便聽見了議論，當(dāng)然是關(guān)于她的八卦和傳聞。二十七歲，小本科，長相妖艷，一年內(nèi)談了六個男朋友，平均每兩個月甩掉一個。這種女人能進(jìn)上市公司當(dāng)然是走后門。不是她跟副總之間有曖昧，就是她媽跟副總之間有貓膩。是的，她有一個復(fù)雜的身世，還有一個風(fēng)華正茂的單身媽媽。

果然，副總程廣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他是挑剔的，在工作上；她也是挑剔的，在感情上。向同事做自我介紹時，游小魚記起那些閑言碎語，笑起來說，你們是對的，小本科，妖艷，還有十二分之六的換友率以及來到這里，窩門走的是后門。不過，我只有三個月時間與大家相處，會相安無事的。這席話說得大家面面相覷。半晌，有人笑出聲來低語，“窩門”說的是英文woman啊。程廣要和諧，替她說了一句話，他說，游小魚的忘性大，你們說過的，她自己說過的，不一會就全忘記了。

三個月，是她與他的約定。三個月的試用期，游小魚是程廣的秘書，程廣是游小魚的男朋友。他熟悉她這一年的歷史。

早春，她和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盲人談戀愛。她做他的眼睛。給他念詩歌，講情景劇，帶他去滑雪，為他修復(fù)遇見的快要殘缺的盲人道；春末，她和一名年輕的導(dǎo)演談戀愛。兩人為了一個文學(xué)劇本的思想性及其現(xiàn)實意義而吵起來，吵了一整個月。走的那天，她平靜地和他討論了下一部影片的基調(diào)、結(jié)構(gòu)、風(fēng)格和藝術(shù)處理的要求與設(shè)想；初夏，她和一位細(xì)心的獸醫(yī)談戀愛。那個男人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貓，并且養(yǎng)肥了它。在那兩個月，她的心有過那么片刻的著落感，但很快又飄在了空中；夏末，和啞巴談戀愛，她學(xué)會了手語。兩個月內(nèi)她未曾說過一句話；早秋，她和聾子談戀愛。她克服了對五線譜的恐懼。她在他面前又彈又唱又吹，還演奏了各式樂器。古箏、琵琶、阮、柳琴、三弦、揚琴、箜篌；秋末，她和心理醫(yī)生談戀愛，因此失眠了整整兩個月。

這個暖冬，一年中最后的時光，程廣希望，游小魚和他的戀情最遲能維持三個月。這種希望是出于男人的征服欲，而不是真摯的情感，游小魚是明白的。就連程廣自己也覺得，即使她會突然離開，除了自尊心接受不了，他并不會有多么難過和悲傷。

在S城，年輕的男女總是能找到最快的相戀方式?？旃?jié)奏的生活，一段新鮮的戀情能讓舊傷在幾秒中之內(nèi)完全痊愈。

啤酒

游小魚的身體里，完美地嵌入了啤酒。

最開始是因為她媽喜歡喝。她家冰箱里總是塞滿了百威啤酒。卻不準(zhǔn)游小魚喝，在筆記本上寫上啤酒的數(shù)量，不給她偷喝的機會。高中時，她在夜宵攤檔與三五好友相聚，愛上冰鎮(zhèn)的扎啤，不再單戀百威。

大學(xué)剛畢業(yè)，游小魚逃到重慶。她不能接受媽媽給她砌的城池，所以選擇了出逃。

來之前聽同學(xué)說過，重慶是一座愛喝啤酒的城市。大熱天，火鍋店的生意格外火爆。她頂著滿臉青春痘挑選了小天鵝酒店，吹著冷氣，學(xué)別人的樣子點火鍋吃。正吃著，隔桌來了兩位高中生模樣的年輕人。她注意到他們是因為那做舊的藍(lán)色牛仔褲和整條褲管被故意破壞掉的黑洞。她猜他們也要點火鍋的，她分明看見個子稍矮的那位男生將手伸向了火鍋的點餐牌。

要吃火鍋不如去平民化的火鍋店，像鐵匠火鍋，胖子爛火鍋。矮個子的同伴發(fā)話了，語氣篤定。在這里吹著冷氣吃火鍋，失去了一種坦誠相對的熱烈。他說。游小魚笑起來。她看錯了他，他一定不是高中生。

沒有任何疑惑，游小魚用熱烈的語氣向隔壁的這個陌生男子伸出了手。我是魚，請問可以帶我去吃火鍋嗎。她收斂起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疑惑的是他，面前這個女孩子，他用嚴(yán)肅地眼光打量她。長裙，洗水做舊的藍(lán)，寬大得幾乎能裝進(jìn)一個男人的身體。那裙子該是純棉布的，他想。她被他看得有些惱火，微皺著眉，伸出去的手不自然地垂下去了。冷不防，他卻一把握過來，笑著說，我叫何唐，你從哪來，從森林深處跑出來的嗎？他記起她剛剛說自己是一條魚，要吃火鍋，更樂了。你不知道重慶除了有麻辣火鍋吃，還有烤魚吃嗎？說到后面這句話時，他用了一種捉弄的目光盯她。然后，三個年輕人都笑了起來。分開的時候，他們約好晚上一起去鐵匠火鍋店。

這一年的夜晚，在游小魚記憶的長河里永遠(yuǎn)浮現(xiàn)。那熱氣騰騰的麻辣火鍋，唇鼻都失去知覺，冰啤酒要大口灌下去。緊接著，全身的汗如雨下，血液似火奔騰。冷冽的啤酒穿腸而過，熱浪伴著痛快裸露出來，淋漓盡致，是銷魂的。在無拘無束的熱烈中，愛上一個人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游小魚喃喃自語。

何唐曾經(jīng)問過游小魚，為什么在陌生的城市不會害怕陌生人。她的回答是，我是一只魚啊，我只有七秒鐘的記憶。這么差的記憶力，任何快樂和痛苦都可以忽略不計的。

記憶力

在守株酒吧，無論冬夏，游小魚一直喝的是科羅娜啤酒，那種冰涼清淡，像是和戀人幽會。

兩年前，她在哈爾濱換了十個工作。

何唐一直在黑龍江。他對游小魚說，黑龍江的雙城堡，那里的朝鮮族烤狗肉很有名，特別好吃。她便常常去，從哈爾濱去黑龍江的雙城堡，要坐半個小時的火車，沒人陪她，只有啤酒。她從不主動打電話給何唐。她是明白的，太容易到手的，男人都不會懂得珍惜。她把感情全給了他，單單留下自尊給自己。她不會求他留在身邊。她在他面前曾經(jīng)夸下海口，說自己只有七秒鐘的記憶。

冬天，她像哈爾濱人那樣喜歡喝冰鎮(zhèn)啤酒。并不是一瓶兩瓶地喝，一叫就是一箱或者幾箱，那份豪情，是游小魚所喜歡并要自己學(xué)會的。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坐在街邊的大帳篷里，吃著香噴噴的烤狗肉，喝著冰鎮(zhèn)的哈爾濱啤酒。不受控制的是，她會一遍遍想起在重慶的鐵匠火鍋店的情景。那個混蛋何唐，他竟然敢滿嘴酒氣，豪言壯語地說要娶十個老婆！

自然，兩個人都不是肯示弱的人。在何唐看來，你游小魚未免太小氣。在游小魚看來，你何唐未必太不把女人當(dāng)回事。還有一點，游小魚她媽說過，她爸也想娶十個老婆，她媽不甘羞辱才與他分開。沒有人能夠告訴游小魚，她的爸爸是誰。游小魚一直不肯相信他只是個多情的花花公子。

分手原因卻不是這個。

一個春天的午后，周末。何唐和一幫酒肉朋友在KTV唱歌，氣氛熱烈。游小魚從掛著薄冰的街面趕來，垂在胸前的長發(fā)潮濕得厲害，透出發(fā)霉的味道。那整個房間像暗黃的電視畫面，女人們波濤洶涌，男人們乘風(fēng)踏浪。何唐看見游小魚時，他的左手端著啤酒杯，右手放在一截刺目的白腿上。

抄啤酒瓶，腦袋充血，伸手就要打上去。何唐捉住了她的手。又是一嘴酒氣，說話之前還打了聲嗝。你又沒穿內(nèi)衣就跑出來了！他說著，用右手去撩她蓋住胸的長發(fā)。她受到了致命的羞辱。那個啤酒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就在他頭上炸開了花。

游小魚離開冰城時去醫(yī)院偷偷看過何唐，當(dāng)時他正在與年輕的護(hù)士聊天。他向護(hù)士介紹自己，最愛喝啤酒。他說喜力、虎牌只適合在歌廳、酒吧暢飲；而百威、嘉士伯只能一人悄悄地獨飲；那種在酒桌上高呼上百威、嘉士伯的都是些暴發(fā)戶，一身的俗氣，還沒吃飯呢就在眾人面前表露無遺。最后他說，他愛啤酒勝過女人，所以被女朋友打傷了。游小魚懷疑自己聽錯了。

后來，在S城的超市里，游小魚突然發(fā)現(xiàn)哈爾濱的啤酒，興奮得買了一整箱回家。一杯哈爾濱啤酒入口，那時常坐火車來往于哈爾濱與雙城堡之間的情景，就從記憶深處涌現(xiàn)出來。那種清爽冰涼，是強烈的懷念。她才知道，在冰城，她并沒有真正失去他。

天崩地裂

還沒到兩個月，游小魚就開始表現(xiàn)得厭煩。程廣喜歡用藍(lán)帶純生摻德國黑啤一起喝，有時還喜歡把白酒、紅酒一起摻入啤酒，喝一種熱烈和刺激。而游小魚只喝純粹的啤酒，她認(rèn)為唯有這樣，才能感受到啤酒的柔情、純正和對人生體貼入微的關(guān)懷。

這當(dāng)然不能成為分手的理由。游小魚記得，程廣不像何唐那樣酗酒；不像盲人那樣自卑；不像導(dǎo)演那樣自戀；不像獸醫(yī)那樣偽善；不像啞巴那樣偏激；不像聾子那樣盲目；不像心理醫(yī)生那樣霸道。他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男人，平凡、普通、真實。

事實上，要分手也無需找理由。

冬天的下午，游小魚坐在陽臺的陰影里對程廣說，我們分手吧。程廣從書房里抬起頭，出神地看著她。垂到胸前的長發(fā)，劉海中分，長度剛好勾勒出尖瘦的下巴。這個口口聲聲對男人宣稱自己只有七秒鐘記憶力的女人，只有愛上她的人才會知道她的記憶力有多么好。她完全不似別人說的那樣妖艷和嫵媚。她全身上下都籠罩在深顏色里，眼睛瞅人的時候會讓人覺得自己的靈魂出了竅。

程廣說，游小魚你不要輕易說分手，這話讓你顯得非常悲傷。她笑起來，我是一只魚，只有七秒鐘的記憶，我是不可能悲傷多久的。對啊，你是一只魚，你不可能只有七秒鐘的記憶。我們結(jié)婚吧。程廣這樣回答她。

冬末的清晨，程廣為游小魚做了一個實驗。他把比較強勢的一條鸚鵡魚單獨飼養(yǎng)，然后將新入缸的魚和它曾經(jīng)的伙伴分別放入這條鸚鵡魚的空間里。實驗結(jié)果是，這條鸚鵡魚對舊友沒什么大的反應(yīng)，卻對新入缸的魚用盡了所有力量攻擊，水花濺得很高。另外，經(jīng)過長時間的精心喂養(yǎng)之后，鸚鵡魚可以記得他的動作與面孔，一旦陌生人喂食，它則拒絕進(jìn)食。

魚的記憶其實是很強的，它能分清魚與魚之間的不同，也能分清人與人之間的不同，而且記憶深刻長久。程廣對游小魚說。

那個被游小魚廢棄的郵箱里，躺著白血病患者何唐發(fā)給她的一封電子郵件。上面說，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一只魚，在短時間內(nèi)忘掉不想記住的現(xiàn)實；而每個人都不可能是一只魚。我還記得你垂在胸前的長發(fā)，中分的劉海，尖瘦的下巴。有一年，我在那黑發(fā)倒映出來的光亮中看到了自己，那就是七秒鐘的天堂。

【他們這么評價它】

（韓三省編輯，作家。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天涯》《長江文藝》《西湖》等期刊。）

感情充沛，流暢自然，作為一個新人，將男女情感的細(xì)膩微妙之面處理得如此細(xì)微妥帖，估計我這個寫作多年的“老人”也做不到這么好。

（曾楚橋編輯，作家。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中國作家》《芙蓉》等期刊，曾獲“廣東青年文學(xué)獎”，作品被譯至海外。）

開始部分挺有趣，能吸引人看下去。結(jié)尾部分挺巧妙，能讓人放下小說后還在腦子里想一想。作為承上啟下的中間部分，承啟的功能完成得稍顯虛無飄渺——要是弄得更腳踏實地會更好。

（衛(wèi)鴉作家。作品發(fā)表于《當(dāng)代》《花城》《山花》等期刊，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年度大獎。）

嗯，不錯的小說，不足四千字的容量，能把故事講得如此淋漓，已經(jīng)很難得了。我就是有點奇怪，為什么一定要讓男主人公得白血病呢？估計作者是韓劇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