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水
小區(qū)五百米外重重疊疊的房子,正是這個城里有名的城中村。
護欄上坐著一個人
深夜,阿炎上了天臺。八層樓高的舊式小區(qū),每層樓梯間的燈倒都亮著,他弓著身子鉆過通往天臺的銹跡斑斑的鐵門破洞。凜冽的風迎面吹來,他精神一爽。往前跨一步,他看見天臺齊肩高的水泥護欄上坐了一個人。
這情況有點意外。阿炎皺眉思量半晌才走過去,走近了發(fā)現(xiàn)是個男人。那人仿佛沒有聽到腳步聲,一動不動。阿炎手撐著水泥護欄的邊緣,想跳上去,但失敗了。他碰碰那人的手:“搭把手,我也上來坐會兒。”
那人遲鈍地回過頭來,暗淡的路燈在他的眼睛里反射著光,令阿炎覺得怪異。他的聲音低啞冰冷:“上來干什么?”阿炎長呼一口氣:“看夜景!”湊近了看,阿炎辨出了那人也就三十出頭。彼此凝視了好一會兒,半晌,那人回過頭,不愿意拉他上去。
風仍然凜冽,打著那人的衣衫,啪啪作響。阿炎聞到他身上的煙味,自己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坐在他旁邊,從口袋中摸出一支煙,遞了過去。那人一愣,慢騰騰地接過煙。風大,兩個人頭抵頭湊在一起點火,半天才點著了煙。各自只抽一口,就都夾在手指中忘了接著抽,風吹來,兩個煙頭明明滅滅,鬼火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阿炎方才問:“遇到了什么事?”
那人的聲音在風中浮浮沉沉:“多啦?!?/p>
阿炎語調(diào)輕快:“反正無事,講幾件來聽聽?!?/p>
那人道:“無非是那些事,猜都猜得到?!?/p>
阿炎淡淡地說:“賭得一分不剩?”他們這個年紀的男人,人生最失敗不過是沒錢。沒錢,便什么也沒有;有了錢,便什么都有,女人、房子、車子。
“不是賭,是被女人騙。騙了我的情不算,還騙了我的錢?!?/p>
原來是人財兩空。阿炎哧的一聲:“這算啥?你還年輕,好好工作掙錢唄?!?/p>
那人的聲音沒有起伏:“公司也破產(chǎn)了?!?/p>
確實算得上一個男人最悲慘的境地了:愛情、金錢、事業(yè)在一夕之間全沒了。阿炎說:“好歹你還有健康的身體和大把的時間,還有父母。從頭來過就好?!?/p>
那人將煙頭扔出去,被風一吹,不知飄向何處。他悶悶地說:“對,就是還有父母……”潛臺詞沒說出來,但阿炎自是懂得。
父母……阿炎想起了自己三年不見的父母,心下一陣難過,又遞給那人一根煙。兩只煙重又亮起來,在天臺上明明滅滅。
這個人命真好
這老式小區(qū),與城市繁華有關(guān)的,不過是近處的路燈與遠遠的車囂,卻將小區(qū)襯得更寂靜。這時飄來一陣桂花香,阿炎幾欲要沉底的心被這香氣回暖。他問:“一個30歲的男人,讀書成績優(yōu)秀,家境也不錯,本科畢業(yè)一年后,找不到工作又復習考研,考了三年才考上。沒交過女朋友,沒有掙過錢,現(xiàn)在碩士畢業(yè)兩年了,還沒找到工作,得靠父母養(yǎng)著。他與你,哪個更失?。俊?/p>
那人激動起來:“這個人命真好!父母能供得起他上學,就算暫時不工作也沒問題吧?而且,碩士去哪里找不到一份好工作?哪像我這種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靠體力掙錢的人,很辛苦才能掙到一點錢,開起來一間公司,卻被一個女人騙走了。”
阿炎搖頭:“好工作?這年頭都是靠關(guān)系??脊珓?wù)員,得有關(guān)系;進大學教書,人家說要博士學位,其實也是要關(guān)系。第一,父母供他讀書花費太多,現(xiàn)在真沒錢再為他走關(guān)系;第二,他不想花那個錢。他覺得憑著自己的能力與知識,本能勝任某份工作,現(xiàn)在卻還得掏錢去走關(guān)系買那份工作,這是整個社會的恥辱。他恥于同這個世界同流合污?!?/p>
那人費力地理解了阿炎的話后,十分不屑:“機關(guān)、大學去不了,可以去企業(yè)?,F(xiàn)在企業(yè)不是招不到人才么?為什么一定要將眼光盯死在機關(guān)、大學呢?”阿炎扯了扯嘴:“他學的是哲學專業(yè),只有機關(guān)或大學里需要這種專業(yè)。”
那人想了想:“也不一定要專業(yè)對口。碩士除了專業(yè)外,肯定還有別的長處。英語比一般人要好吧?文筆比一般人要好吧,說不定口才也比別人好,反正他有很多選擇。我是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了,只能干流水線和工地的活,我也沒覺得苦。現(xiàn)在想起來,就是那些日子,讓我學會了看人,學會了與人打交道,后來才開得起那間公司。”
那人生出談興,講起自己的故事來。
陌生人的故事
我老家在廣東韶關(guān)鄉(xiāng)下,父母生了三個姐姐,那時候的計劃生育政策抓得嚴,父親帶著母親,在外面東躲西藏地做點小生意,就為了生下一個兒子。有了我后回到家,被罰得家徒四壁。姐姐都早早外出打工,就為了供我讀書??晌也粻帤猓鞊v蛋,初二時將班主任老師的單車偷出去賣了,拿著錢去城里玩,就那樣被開除了。
我早就想來深圳這個大城市了,巴不得不讀書。如愿來到深圳,一看,才知道姐姐們的錢掙得那么不容易。在流水線上工作的兩個姐姐,每天都要加班五六個小時,人瘦得走路都像在飄,在超市里做營業(yè)員的三姐,站得腿都腫了,還時常被主管罵……有一天,二姐因為連續(xù)加班而暈倒在車間里。
那樣的見聞讓我迅速地長大了。剛滿十六歲的我,在二姐所在的工廠干起了搬運工。第一天下班后,我覺得整個身體都不是自己的。姐姐租的房子在八樓,下班后,我手腳并用才爬上去。
幾個姐姐看見我紅腫的手、淤青的腰,心疼得直掉淚,爭著為我倒水、端飯和按摩。我們姐弟四人租了一個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間,沒有窗,白天也要開燈。姐姐們在那里一過就是好多年。我心里發(fā)誓,一定要有出息,要賺很多錢,讓姐姐們住上有陽光有風的大房子。
我拼命工作,拼命攢錢,拼命去討好人。后來我終于開起了一間公司,確實也賺了點錢??墒?,那錢卻全讓前妻拿著,連我二姐夫生了病,她都不肯拿點錢出來救命。
姐姐們當然怨,不是怨我,而是怨我怕老婆。沒幾天,我人財兩空時,姐姐們的怨變成了擔心。她們擔心我做傻事,天天寬我心,給我做好吃的,讓我住在她們家,背著姐夫給我錢,讓我外出走走散下心。你說,我還活著干什么?有錢的時候姐姐們討不到半點好,沒了錢又得拖累她們……
那人說到這里有點哽咽,聲音已經(jīng)嘶了。
“你有幾個好姐姐呀。”阿炎說這話時,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他是家中獨子,從未嘗過姐弟情,他能體會的親情,只來自父母。父母……阿炎鼻子酸了,下意識地挺了挺腰,可身子一晃,忽然失去平衡,差點就朝下面一倒。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說:“小心!”
阿炎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我講講剛才那個碩士的故事吧?!?/p>
哲學碩士的故事
不甘同流合污的哲學碩士,曾打算要用自殺來痛斥這個世道的不公平,喚醒這個世界的良知。但最終他選擇了勇敢地活下去。
他利用自己的特長美術(shù),去了一家超市做美工。同事大多來自城市底層或者鄉(xiāng)村,顧客卻是各色人等都有:有穿著睡衣蓬頭垢面的太太在快打烊時來買特價面包,第二天卻又看見她衣著高雅體面地來選購高檔日用品;有農(nóng)民工在快打烊時買一盒冷了的半價盒飯;街邊的乞丐拿著百元大鈔買不便宜的酒和熟食……
他忽然明白,其實這營營役役的人間,是哲學最好的研究對象。
他潛下心來,一邊工作,一邊繼續(xù)研讀先賢著作。不久開始在報紙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表一些自己獨有的思想見解。
五年過去,他的第一本哲學專著出版,他用最通俗的語言向人們闡述了哲學最深奧的思想。在這個信仰極度缺失的時代,人們需要精神上的指引。于是,這本書成了暢銷書……
那人聽得認真,哲學的話題對他來說也許還是深奧了些,但“暢銷書”的意思沒有人不懂:“就是說,賺了很多錢。”阿炎點頭:“賺了錢?!蹦侨擞謫枺骸澳怯袥]有人請他去機關(guān)和大學工作?”阿炎搖頭:“沒有,他也不想去機關(guān)和大學工作了,他覺得,自己最合適的就是呆在有各色人等的地方,去觀察,去思考?!?/p>
那人長嘆一口氣:“可惜了,中國的大學里不正是缺這樣的老師嗎。”忽又問:“是什么事情讓碩士改變了自殺的念頭?”
阿炎瞄他一眼,道:“父母,他想到了父母?!?/p>
本來,他是要在今晚行動的
那人沉思半晌,拍拍阿炎:“幾點了?”
“不知,我沒帶手機,也沒戴表?!卑⒀讛倲偸帧?/p>
那人微笑,是今晚第一次微笑,那微笑點亮了阿炎的眼睛,他說:“我也沒帶。但估摸著很晚了,該回了?!?/p>
阿炎還是不放心:“你回哪去?”
“我姐姐就在那里租房住。”那人指了指小區(qū)五百米外重重疊疊的房子,正是這個城里有名的城中村。那里的房租很便宜,是這個城市外來人口的首選居住點。
只是城中村的房子,房東怕出事,總是鎖住了天臺的門。而這個小區(qū),管理一向松懈,他應該是熟悉了這邊的情況,于是趁黑來到了這個天臺。
兩個人相互扶持著,從水泥護欄上跳進天臺。
阿炎與那人一起下樓,走到小區(qū)門口,那人回身,說:“謝了,兄弟。今晚不是你的話,我就跳了下去?!?/p>
阿炎一時語塞,只好拍拍他的肩,語意含糊:“彼此彼此!”
看著他走向了城中村,阿炎回過身來,對睡眼朦朧的保安說,天臺的鐵門已經(jīng)破了一個洞,應該快點補好。保安一邊聽,一邊辨認著阿炎是否是小區(qū)里的住戶。
那人的身影走遠了,阿炎也慢慢走進了城中村的小巷。經(jīng)過路邊的一個垃圾桶時,他將口袋里幾件普通人不認識的專業(yè)工具統(tǒng)統(tǒng)扔了進去——就在上個星期,他還一直在那個小區(qū)蹲點,自從發(fā)現(xiàn)了天臺門上有個破洞之后,他本來已經(jīng)打算好,今晚,趁著夜深人靜,小區(qū)居民都已入睡后,他就開始行動,先從破洞鉆進去,然后從天臺順著水管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