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敏
安一刀
——亂世奇人之一
安一刀本姓安,綽號安一刀,是威魯城的屠夫。城里人之所以這么叫他,是他殺豬宰羊手腳利索,只一刀就能讓牲畜斃命。
威魯城是一座古城,在軍閥混戰(zhàn)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已處處顯現(xiàn)衰敗的跡象。歷史給這座城積累了很多陳舊的東西,破舊的城墻,凌亂的街道,包括各種迥異的人物,安一刀就是其中之一。
安一刀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他很不愿意聽到人們叫他安一刀。他常常站在家門口想這個問題,他覺得這個綽號有殺性、太狠,人們叫他安一刀時,慚愧怨恨會同時涌入心中。其實,他入屠夫這一行當只是謀生而已。他屠殺利索,是他對牲畜的命脈看得準,他不想讓牲畜疼痛的時間太長,不想看到牲畜痛苦的眼神。正因為如此,他練就了一刀斃命的本領(lǐng)。雖然安一刀的職業(yè)不足掛齒,但他對自己的衣著卻很講究。沒活兒的時候,穿著黑大褂,袖口翻出的里子煞白,在大街上轉(zhuǎn)悠。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很是顯眼。城里的人們調(diào)侃他幾句,安一刀大度地哈哈一笑,揮袖而去,很有風度。
安一刀肚痛的毛病是他老婆生第三個女兒時落下的。安一刀的老婆白鳳英是威魯城的接生婆,四十有余的白鳳英在威魯城接生了無數(shù)男女嬰兒,但自己總生不下個男孩,為此白鳳英受到了安一刀無數(shù)次的冷嘲熱諷,自己也覺得在安一刀面前抬不起頭來,成了白鳳英和安一刀的心病。這第三次懷孕,白鳳英是懷著志在必得男孩的信念懷上的。而安一刀慢慢覺得這是天命。雖然現(xiàn)在世道紛亂,家里有個男孩能頂擋門戶,但自己要了無數(shù)牲畜的性命,作孽多,也可能是天譴吧,對妻子生男生女無所謂了。但說歸說想歸想,安一刀還是心存一絲希望,表面上看他坐在外屋喝茶,心里卻急得如火爐上的開水,滾滾翻花。助產(chǎn)的是育嬰堂的護工方舟,她在里屋喊道:“安大哥,端一盆開水來!”
安一刀送進開水去,見躺在炕上的妻子目光斜視,怨恨中帶著冷漠。安一刀覺得這目光很陌生,心里頓覺不安,肚子也憋得緊,他急急出了家門,到院子一角的茅房解手。站在茅坑旁,他等呀等的,卻怎么也尿不出來。
屋里又傳來方舟的喊聲:“安大哥,草紙!”
安一刀又跑回屋子找出草紙,遞給方舟,然后重新跑到茅房,但還是尿不出來。
方舟又喊叫了:“安大哥,開水!”
安一刀再次跑回屋里,提起火爐上的銅壺往水盆里倒。壺嘴里沖出的開水嘩嘩作響,如小便。這時,肚子忽然開朗,他終于尿了出來,但不是尿在茅房里,而是尿在了棉褲里,褲襠里如澆了一壺開水,熱熱的,貼肉地熱……
“哇哇哇,”隨著一聲嬰兒啼哭,方舟喊道:“生了,是個女兒……安大哥又一個酒壺壺……”威魯城人把生女兒謂之“酒壺”,意思是以后女婿會經(jīng)常給岳父送酒喝。
安一刀聽見方舟的話,心里涼涼的,木木地端著開水,叉著腿,挪進了產(chǎn)房。白鳳英手捂著臉,躺在凌亂的被褥上,無語又無奈。安一刀長嘆一聲:“命??!”
白鳳英終于憋不住了,失聲痛哭,嬰兒不解父母的苦衷,也拼命哭起來??蘼暬厥幵谶@個昏暗的屋子里……
安一刀很悲哀。雖然他心里早有準備,但面對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他還是難以接受,心如刀絞。安一刀認命,是緣于一次為騎兵趙司令殺豬的事。趙司令為三姨太過生日,安一刀包下了殺豬宰羊的活兒。殺一頭豬時,豬被一群當兵的驚著了,在操場上亂竄。好不容易收拾到屠案上,安一刀一刀下去卻沒中命門,豬掙脫了束縛,脖子上帶著屠刀紅了眼亂竄,最后當兵的給了一槍,才解決了幾近瘋狂的豬。在一旁看熱鬧的楊瘋子喊叫道:“安一刀,你殺生太多,你要斷子絕孫!”安一刀拾了塊石頭朝楊瘋子扔去,楊瘋子嚇跑了,但話刻在了他心里。從此以后,安一刀一拿起刀來,就想起楊瘋子的話。他隱隱覺得身后有報應,想扔了刀,另謀一條生路??蓮男W了這手藝,再另找個活干,比登天都難。直到老婆白鳳英又生了個三丫頭,他才徹底認了。
白鳳英生完孩子三個月后的一天,后巷李家媳婦生孩子,讓白鳳英去接生。白鳳英走了一個時辰的功夫,安一刀在家里又尿不出來了,尿憋得如一團火燒,燒得他心急如焚,一個勁地叫罵,女人們生孩子與我有球關(guān)系?這時灶臺上的銅壺響了,忽然間安一刀想到銅壺嘴沖擊水盆的聲響,他急忙提起咝咝作響的銅壺,沖著水盆傾倒,開水一瀉如潮,熱氣騰騰。同時,安一刀也一下身心舒暢了,褲襠里熱辣辣濕乎乎的,憋著的一泡尿一瀉而盡。
片刻,白鳳英拿著李家給的幾包紅糖和一籃子雞蛋回來了,滿臉燦爛的笑容:“又接生了個胖小子……”
“人家生兒子你高興啥了?有本事你也生一個!”
白鳳英臉僵了,忽然哭開了:“我命苦哇……上輩子沒干人事……缺了德……葬了良心了……讓我斷子絕孫啊……”
安一刀聽明白了,她哭的是自己,罵的卻是他,而且罵得很準。安一刀再不敢聲張,悄悄溜出了家門。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安一刀心里一直放不下肚痛的毛病。他找到城里有名的醫(yī)生龔先生,龔先生聽了他的病說:“女人生孩子你肚痛,這病有點怪氣了?!?/p>
“我就是想讓老婆生個兒子嘛……”
龔先生打斷了他的話:“現(xiàn)在這世道,生兒子是葬良心了!”
安一刀不解地問:“生兒子怎么就葬良心了?”
龔先生硬硬地說:“男孩子們都當兵了,生個男孩就等著當炮灰??!”
安一刀如醍醐灌頂,忽然明白了。安一刀喝著龔先生的湯藥,心里舒暢,日子也過得平靜。
這一日,城外晾馬臺村一雙老人意外去世。老倆口只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出嫁。女兒把老人生前養(yǎng)的兩頭肥豬殺了,來招待幫忙喪事的人們。殺豬的事安一刀承攬上了,活干得相當順利??僧斒帐巴觐^蹄下水時,一群男女進了院子,跪在棺材前燒紙哭喪,哭著哭著就出了相,什么“蓋了煙囪絕了戶”,什么“墳頭沒了填土人”,什么“斷子絕孫”……跪在棺材一旁的女婿聽不下去了,就站起來和這群人吵鬧開了。原來這群人是逝者的本族人,是來鬧喪的。一場喪事變成了鬧劇,吵吵鬧鬧,紛紛揚揚,讓靈柩里逝去的兩位老人作何感想?
晚上,安一刀啃著掙來的豬蹄,喝著燙熱的老白干,潸然淚下,感嘆人生無常,后事難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想想自己三個女兒能否頂?shù)米¢T戶?
白鳳英領(lǐng)著三個女兒回來了,她是去伺候方舟了。在育嬰堂長大的方舟沒名沒姓,更沒有父母,是教堂的神父給她起了方舟這個名字。方舟性格內(nèi)向,生性怯懦,如今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婚嫁,一直在教堂生活忙碌,有時當當白鳳英的助手。兩個女人很說得來,所以方舟有什么事都愿意叫白鳳英。前些時,方舟吃不進飯,日漸消瘦,終于臥床不起了。白鳳英成天陪在身旁,照顧她,安慰她。
白鳳英見安一刀神色憂傷,眼含淚珠,問道:“怎么了?”
安一刀嘆了口氣:“今兒出活,東家就一個女兒,頂不住門戶,讓人家欺負的……”
白鳳英本來就對方舟的病傷心,現(xiàn)在又見安一刀怨她沒生男孩,心里頓感悲傷,眼淚一瀉而下:“你又嫌我們母女了……我命苦哇……你嫌棄我們……你拿鏡子照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啊……”
“啪,”安一刀拍著桌子,怒目圓睜:“閉嘴!”
三個女兒受到驚嚇,齊聲大哭……
白鳳英拉著三個孩子到了里屋。
安一刀見把孩子嚇壞了,忙壓下火氣,嘆息一聲,想想白鳳英也不容易,因為是個接生婆,三十多歲找不上男人,人們嫌她成天血紅濺臉的晦氣。自己也是成天血紅濺臉的,兩個人就湊合到一起了。雖說都是血紅濺臉,可白鳳英是迎接生命,而他是屠殺生命。唉,這輩子怎么干了這個行當?是命運,還是誤入歧途?自己只是喜愛吃肉,做屠工常有肉吃,誰知嘴上享了福,命運上卻有了周折。安一刀想著喝著,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嗵嗵嗵”的敲門聲驚醒了安一刀夫婦,是城里有生產(chǎn)的女人,白鳳英急匆匆走了。驚了覺的安一刀沒了睡意,腦子空空的,他盯著窗外的星星,亮晶晶的星星放著寒光,如一把把利刃。安一刀覺得尿緊,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他急忙穿衣到了茅房,可如前幾次一樣,又尿不出來了。這次肚痛得厲害,憋得他坐臥不寧,屋里屋外亂轉(zhuǎn)。直到白鳳英神色憔悴地回來,安一刀還是撒不出尿來:“怎么今天空手回來了?”
白鳳英嘆了口氣:“孩子死了!”
安一刀的頭一下滲出了汗:“死了?怎么死的?”
“上吊!還是三吊!”
安一刀心里放松了,因為“上吊”是嬰兒被臍帶勒死的,嬰兒的死亡與白鳳英接生沒關(guān)系。
“懷上孩子不操心,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臍帶纏了三圈兒,我還從沒見過這樣的!”
安一刀聽著,忽然心跳加快,體內(nèi)如火焚,渾身冒汗。白鳳英感覺不對勁:“你怎么了,又肚痛?”
安一刀話語顫抖:“肚痛過去了,現(xiàn)在是身上熱?。 ?/p>
“快躺下,扎幾針,是不是發(fā)霍亂子?”白鳳英扶安一刀躺下,準備針灸。
安一刀躺下后,渾身松弛,心跳放緩了,體溫也降下了,肚子一下不痛了,尿也不憋了。但衣裳濕透了,隱隱散發(fā)著尿味。
白鳳英準備妥當了:“伸手!”
安一刀說:“等一下,我感覺好多了……”
“好多了?莫不是跟上游魂餓鬼了?”白鳳英問道。
“哪有呢,你睡去吧,沒事了!”安一刀底氣十足地說。
白鳳英吹滅油燈睡下。月光靜靜地照進窗口,照在安一刀臉上。夜靜悄悄的,安一刀睡不著,他想不通為什么女人生孩子他急得肚痛?如果是順產(chǎn)了,他的肚子也沒事了,尿也撒出去了。今天孩子夭折了,他的肚子便痛得沒完沒了,尿也撒不出去,直到憋得從汗里滲出來。安一刀心神不安了,是什么原因呢?他睜著眼,一直想到天明……
從此,安一刀害怕聽到白鳳英出去接生。每當白鳳英外出接生,安一刀就肚痛憋尿,稍有差錯,便撒不出尿來,直到痛得渾身冒汗,才能逃過一劫。
無奈之下,安一刀想到了二府巷的大仙爺。大仙爺是威魯城有名的掐指算命的人。每天只要看看大仙爺門外等的那些手拎禮品的老人和女人,就明白大仙爺有多少信仰者。安一刀看到人們滿臉的焦慮與期待,便無心等待,扭頭走了。世道亂,老百姓苦,歪門邪道盛行,安一刀邊走邊想。
安一刀郁悶地往家走,街上有許多搬家的牛車。人們聽說又要打仗了,都急著到城外的農(nóng)村避難??赊r(nóng)村又有土匪侵擾,天下沒有平安的地方。在巷口,白鳳英正帶著三個女兒出門:“我正說找你去,方舟病得厲害,教堂的姊妹們要給方舟禱告,回來得遲一點……”
“病得厲害了?”
“怕是不行了……”白鳳英眼睛里浸出了淚水。
“我也去看看方舟吧?!?/p>
白鳳英急忙說:“不行,你不信基督,去了不合適!”
“我又不是看什么教,我是看方舟,這孩子太苦了,苦得讓人心疼??!”
白鳳英還是不同意:“你去不行??!”
安一刀明白了:“你嫌我是個殺豬的?”
白鳳英不說話了。安一刀有些傷感地說:“唉,我這輩子完了!”
他忽然想做點什么事來贖罪。他想起了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p>
安一刀來到城西北的三官廟,廟非常殘破,世道亂根本沒人修繕。三官廟是威魯城人為去世的人告廟的地方。告廟告廟,就是告訴陰間,陽世又有人到陰間報到了。許多死無著落的人都停放在這里,安一刀想讓他們?nèi)胪翞榘病S谑?,他拉著自己家里的一輛木車,裝上一具棺槨,拉到北門外的黃沙梁上,掘墓將棺槨葬于黃土之中。
安一刀徹底放下了屠刀,成了三官廟的守廟人。每天到廟里掃掃院,擔幾擔水,偶然城里有喪事,他也幫著做些雜事。一日,廟里一下涌來很多外地人,衣著破舊,拖家?guī)Э谕鶑R里擠。原來是日本人來了,人們都拼命往外跑。安一刀想起西街的五龍照相館就是日本人開的,掌柜的叫武田一郎,個子矮小,長得敦敦實實,見人就低頭哈腰,城里人叫他武大郎。他非常高興,叫他一次武大郎,他就哈一次腰,滿臉堆笑,“哈咦哈咦”地喊,一副卑微相。怎么,日本人會這么厲害?
沒幾日,日本人真進了威魯城,個個五短身材,著黃軍裝,端著七尺長槍,滿臉兇狠。明晃晃的刺刀閃著寒光。這是安一刀從門縫中看到的日本人。不一會兒,鑼聲就響起了,一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喊道:“威魯城的老百姓聽著,都到十字街集中了,聽皇軍訓話……”
威魯城的老百姓也聽話,都老老實實地聚集在了日本人端著槍、包圍了的城中央十字街。當時天空睛朗,安一刀覺得這么好的天氣不會有什么事情。然而,一個日本軍官嗚里哇啦喊了一陣,提著銅鑼操外地口音的翻譯,就隨兩個士兵押著一個中國人站到十字街心。翻譯敲了一聲銅鑼說:“威魯城的人聽著,皇軍從今天起接管了威魯城,你們要聽從皇軍指揮,白天聽候皇軍調(diào)遣,黑夜不許在外活動,不許點燈,不聽話者,就像這個人……”翻譯一揮手,兩個日本士兵就端起帶刺刀的長槍,朝被綁的中國人刺去。
那個人長吼一聲,聲音如刺刀刺向了所有的人……人群涌動,安一刀閉上眼睛,隨人群移動。雖然他見多了血腥場面,可那是牲畜,而這是人!
威魯城一下子換了一個朝代,街上的人們行色匆匆,變得陌生了。城上的天空也靜穆了,沒了商販的吆喝聲,沒了悠揚的駝鈴聲。被日本兵刺殺的那個人還躺在十字街心,被反綁著的手一直緊握著拳頭,身體扭曲,讓安一刀心里隱隱作痛。他覺得應該讓這個人入土為安。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安一刀背著這個人,把他葬在了城外的黃沙凹。事后,安一刀還驚奇自己的力量和手段,是怎么躲過日本人的層層崗哨和陡峭的城墻的呢?直到日本人把他抓住,審問他這些細節(jié),他還是稀里糊涂,說得前言不答后語。日本人就覺得這事他一個人干不了,必定有幫手和同謀。但用盡了審訊手段,安一刀還是不說。于是,日本人將安一刀推到院子一角的臭水坑。正是初冬,臭水坑結(jié)了一層薄冰,頓時渾身刺骨地疼痛。安一刀實在忍受不住,就往岸上爬。岸上的一個日本兵盯著安一刀看,架著雙臂,一副傲慢相,見他爬上了岸邊,就用一根長桿把他推下水去。一會兒,緩過勁來的安一刀繼續(xù)往岸上爬,日本兵又用長桿把他推下水去,并且用勁把他推倒。倒在臭水坑中的安一刀,手碰到了一樣硬東西,仔細摸索,竟是他熟悉的屠刀。安一刀腦子一下清醒了,如他過去殺豬時,渾身是勁。他長吸一口氣,又向岸邊爬去。這一次日本兵先沒動手,靜靜等待著。正午時分,太陽正亮,光芒如刺。當安一刀再爬上來時,日本兵使足了勁,拿木桿向他沖來。這一次,安一刀沒有坐以待斃,而是身子一側(cè),躲過桿頭,一只手抓住木桿使勁一拉,日本兵就跟著木桿沖到安一刀面前,屠刀便插進日本兵的胸膛……
當天,威魯城十字街中心,安一刀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雙手緊握拳頭,身體扭曲著……
幾天后的深夜,安一刀的尸體消失在夜色中,黃沙凹又添了一座新墳。
官財頭
——亂世奇人之二
官財頭乃人名,綽號也。此名緣于他長了顆特殊的腦袋,前大后小,上大下小,形如棺材,故名棺材頭。
威魯城算命的大仙爺?shù)谝淮我娏斯撞念^之后,仔細端詳罷他的頭,只說了個“好”字,就再不做理論了。事后,人們問其緣由,大仙爺說:“人們說這孩子頭像棺材,我看他將來或為官或為財,必有一籌。”此話傳開,威魯城的人們對棺材頭就另眼相看了,也不叫棺材頭了,改叫官財頭。至于官財頭呢,也從心里認可了這個名字,官財頭從此就成了他正式的名字。
自從官財頭在威魯城叫開以后,城里人或敬或捧,寵愛有加。官財頭承受了全城人的寵捧。然而,官財頭不識慣,順著水往下流,如沒人修剪的樹,躥天亂長,陋習漸多,直到上房揭瓦,鍋里拉屎,在威魯城聲名狼藉。最出名的事,就是黑夜把在威魯城開照相館的金捏影家的煙囪蓋了,金捏影一家讓炭煙悶了一黑夜,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喜歡早起的金捏影沒起來,就敲門叫人。敲門人發(fā)現(xiàn)金家有事,撬開門,炭煙嗆人,金家人都讓炭煙悶倒了。多虧金家人命大,讓風颼了一會兒,就又都活過來了。金捏影自稱是朝鮮族人,在外謀生,勢單力薄,雖知道是官財頭干的,也咬咬牙忍了。
就是這許許多多的事情,助長了官財頭的惰性。
到了二十歲,官財頭眼睛開始有些異樣,喜歡盯著女孩子看,終于有一天他開始行動了。
騎兵團趙司令有個女兒叫趙婷芳。十六歲的趙婷芳已經(jīng)出落成婷婷玉立,人見人愛的姑娘了。這時候的趙婷芳在威魯城的女子學校上學,成了威魯城的一道風景,城里的人們都說這姑娘長得漂亮。
一天,官財頭攔住了上學的趙婷芳:“咱們交個朋友吧?!?/p>
趙婷芳問道:“你是誰?”
“你連我都不知道?”
“走開,我要上學去!”
“你不和我說個一二三,你就別想走!”
“我爸是騎兵司令!”
“我是威魯城二十團司令!”
“什么二十團?”
“威魯城二十歲的人都歸我管!”
趙婷芳笑了:“那我也是你的兵了?”
“可不,你是我的壓寨夫人!”
趙婷芳生氣了:“你是個痞子!”
“你不要生氣,你先上學堂去吧!”
這是官財頭與趙婷芳的第一次見面。
從此,官財頭經(jīng)常在趙婷芳上學的路上等她,說上幾句話,或送上胭脂之類的小東西。
時間久了,就傳到趙司令耳朵里,趙司令一介武夫,非常生氣,一個街上的混混竟敢撩戲老子的千金,便派手下教訓了一頓官財頭,把官財頭打得頭破血流。性格囂張的官財頭,表現(xiàn)得非常有韌性,任那些大兵拳腳相加,也沒有任何反抗之舉。事后,威魯城的小兄弟們叫囂要復仇,官財頭卻一笑了之。
第二天,官財頭鼻青臉腫地見到趙婷芳,把趙婷芳心疼得淚珠直在眼里打轉(zhuǎn)。
官財頭卻毫不在乎,一副英雄氣概的樣子:“為了你,這點苦我能吃下去!”
這句話徹底俘虜了趙婷芳的心:“你要這樣把我當回事,我就跟定你了!”
幾天后,趙婷芳跟著官財頭私奔了。趙司令派了三隊快馬,追尋趙婷芳,但沒有任何結(jié)果。趙司令在這件事上丟盡了人,一個名門的黃花姑娘,跟上一個名聲狼藉的混混私奔了,趙司令氣得又是吐血,又是啪啪吐痰。
官財頭就這樣失蹤了,消失得無蹤無影,消失得稀奇古怪。以至于威魯城的人都感到缺少了什么,沒有了圍觀熱鬧的機會,沒有了雞飛狗叫的喧鬧,直到日本人進了威魯城,人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官財頭回來了。
趙司令跑了,官財頭回來了。趙司令逃出了趙宅,官財頭搬進了趙宅。威魯城的人還是老樣兒,但統(tǒng)治者換了,吃香的喝辣的人換了。
多年后,威魯城里的人們才知道,官財頭領(lǐng)著趙婷芳跑到了北平,在北平從洋煙館的跑腿兒做起,做到了“看場子”,漸漸又販賣開洋煙,成為一名有名的洋煙販子。日本人占領(lǐng)北平后,通過諜報人員找到官財頭,攜其回到了威魯城。
官財頭是以保安隊長的官職回到威魯城的,一同回來的還有他老婆,也就是趙司令的女兒趙婷芳。
威魯城的人們見到官財頭時,全城人都笑了。原來形如棺材的官財頭,戴上保安隊的大檐帽,有棱有角的,更像是棺材了。
見到人們別有意味的笑,官財頭似乎并不反感,依然沉穩(wěn)如山,有時還主動和人們聊上幾句,說說威魯城過去的事。是沒有看出人們的嘲笑,還是他別有用心?還是在外闖蕩幾年,練就了成熟的心態(tài)?人們以忐忑的心情等待著,等待官財頭出什么花樣。
事情的變故是一次官財頭和日本人出城掃蕩,傷了一條腿,成了拐腿。據(jù)說,官財頭領(lǐng)著保安隊走在日本人前面,忽然沖殺來一隊騎兵,對著官財頭的隊伍一陣亂射,把官財頭的隊伍打得措手不及。這場沖突保安隊傷殘不少,官財頭損失了一條腿,而日本人毫發(fā)未損。官財頭后悔不迭,直跺那只好腳,想想從北平跟著日本人回來,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反倒賠了一條腿。
威魯城的人調(diào)侃道,日本人叫鬼子腿不拐,官財頭升了官卻瘸了條腿。
官財頭只剩下一條好腿后,日本人也不能讓他打仗了,就讓他到管煙所管了鴉片。這也正是官財頭的老本行。這里特別要交代的是,官財頭在北平煙行練就一套特殊本事,鼻子靈,眼力準。他能用鼻子聞出鴉片的成色,并能準確地估出分量,十之不離八九。
官財頭在保安隊旁邊的院子為日本人征收鴉片,熬制鴉片。他自己在城里繁華的樓梯坊開了處煙館,取名逍遙樓。
逍遙樓是座二層木結(jié)構(gòu)樓房,一層為一個大廳,八仙桌擺得滿當當,是零散煙民吸洋煙喝茶水的地方。中間是一個天井,抬眼望去,二層一圈包廂,門面都很精制,讓人想入非非。包廂里面,木制鋪炕,圍欄走邊,雕花炕桌,白銀煙壺,錦的段的鋪陳。許多人見了這陳設(shè),都說是個睡覺的好地方。也的確是個好地方,直到今天,威魯城還有一句名言:逍遙樓里有“三費”,費錢費人費褥子。
官財頭開洋煙館,有在北平城摸爬滾打的經(jīng)驗,可謂是輕車熟路,水到渠成的生意。再加上威魯城自古以來就是各路商賈或中轉(zhuǎn)或歇腳的地方,逍遙樓的生意很快就火了起來。
逍遙樓每天車水馬龍,吸引了威魯人的眼球,也引來了各色人物。首先是趙婷芳的一個叫趙虎的堂兄,該堂兄從小父母雙亡,寄生在趙司令家中。趙司令的太太、姨太太都看不上這個趙虎,趙虎生活得非常窩囊。趙婷芳同情這個堂兄,時時給他些關(guān)照。今天來投奔官財頭,還是沖著趙婷芳來的。官財頭覺得趙家人來求他,是件很光彩的事,便毫不猶豫地收留了趙虎。
沒幾日,照相館的金捏影領(lǐng)著一個小伙子也來找官財頭:“官掌柜,老家來了個親戚投奔我來了,我的照相館現(xiàn)在是勉強維持,多一張嘴實在難承受啊,求官掌柜給他一口飯吃,給他一條活路吧?!?/p>
官財頭想到年輕時蓋煙囪的事,心里有點愧疚,就爽快地點頭答應:“叫什么名兒?”
“您叫我小金子好了!”
小金子很機靈,隨口就和官財頭答上話了:“您以后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做錯了您就指點我,財掌柜!”
小金子有意把官財頭稱為“財掌柜”,這個名稱既好聽又受用。
官財頭聽得高興:“你是哪的人?”
金捏影忙替回答:“我們那兒的,吉林!”
“我聽他說話怎么這么費勁?”
“他也是朝鮮族人啊,剛到咱們威魯城,沒學會咱們這兒的話?!?/p>
“他挺像日本人?”
“謝謝財掌柜的抬舉,我要是皇軍就不用吃這苦了?!毙〗鹱有⌒囊硪淼乜粗儇旑^的眼睛。
官財頭看到了小金子耐人尋味的眼神:“你先干干看吧,這里的事情得慢慢學?!?/p>
小金子很聰明,學什么都快,從待客到點煙,從送茶到結(jié)賬,樣樣得心應手。連常來抽煙的保安隊秦隊長,都說官財頭招了個好幫手。秦隊長河北人,原來是官財頭的副官,官財頭受傷瘸了腿之后,他就升任保安隊長了。兩個人都是戰(zhàn)場上爬出來的,后來官財頭又把官位讓給了他,秦隊長對官財頭心存感激,關(guān)系便非同一般了。秦隊長經(jīng)常來逍遙樓蹓蹓,一是關(guān)照關(guān)照生意,二是給逍遙樓撐個面子。
近來,秦隊長常與一個姓常的皮毛販子來逍遙樓喝茶抽煙。常皮毛的皮毛生意做得大,在張家口、北平、內(nèi)蒙都有商鋪,經(jīng)常路過威魯城,找秦隊長見個面,吃頓飯,喝壺茶。有時,給秦隊長帶些外地的新鮮東西。有一次,常皮毛給官財頭帶來點洋煙。
官財頭看過常皮毛帶來的洋煙,覺得這煙成色好,又問明產(chǎn)地價格,知道這煙賺頭大。官財頭就和常皮毛訂了口頭協(xié)議,常皮毛的洋煙有多少要多少。
常皮毛財力大,膽量更大,沒幾天,他就給官財頭送來兩駱駝四箱子的洋煙。滿滿四大箱子洋煙,讓官財頭又是高興又是憂,高興的是這可是滾滾錢財啊,憂的是怎么把它變成銀兩呢?官財頭想,以現(xiàn)有的煙客要吸完這些煙,還得些時日,只有增加煙民,才能快速變現(xiàn)。
可怎么增加煙民呢?這個要緊的事,一直困擾著官財頭,他步出逍遙樓,看到了街道對面的蔣客棧。
因為客棧沒有客人,蔣掌柜坐在門外,憂郁地抽著旱煙。
蔣掌柜的煙袋非常好看,是用山羊腿骨做的,羊毛發(fā)著光,緊緊貼在皮骨上。但那光死板,如僵硬的羊腿骨,沒有一點活力。
看著死沉沉的蔣客棧,官財頭有了主意。
隔日,保安隊的秦隊長就來到蔣客棧:“蔣掌柜,你這店開得冷湯寡水的,還盡管開球啥店!”
蔣掌柜恭恭敬敬地說:“周圍都在打仗,沒人敢做生意了……”
“胡說!你這話讓皇軍聽到,可是殺頭的?。〔恍械脑?,你回村種地去吧,省得開店惹事……”
沒幾天,蔣掌柜的客棧就成了官財頭的賭場。
又過了些時日,官財頭又用諸多辦法把逍遙樓附近的多家店鋪據(jù)為己有,樓梯坊便成了官財頭的天下,賭場、煙館、妓院、飯店應有盡有,成了威魯城最繁華的地方。城里的人們說,這里是帶著一腰包錢進去,光著屁股出來;紅光滿面進去,灰頭土臉出來;虎背熊腰進去,瘦骨嶙嶙出來。
這些話也傳到官財頭的耳朵里了,他嗤之以鼻,每天牛氣十足地游蕩在火熱的賭場中。他想,人有時運旺,神鬼不敢撞。
但幾天后發(fā)生的兩件事,讓官財頭困惑不已了。首先是威魯城里的英國傳教士馬神父來逍遙樓傳教了。馬神父身穿長袍,站在逍遙樓門前,口中念念有詞:“阿門!神說了,這樣是有罪的,要受懲罰的……”
逍遙樓馬上聚集了很多人,看馬神父傳教。
官財頭讓趙虎找來秦隊長的保安隊把馬神父攆走了。第二天,馬神父又來到逍遙樓門前,還是那幾句話:“阿門!神說了,這樣是有罪的,要受懲罰的……”
保安隊又把馬神父攆走了。
可馬神父非常執(zhí)著,頭一天給攆走了,第二天又照樣來了。官財頭知道馬神父是英國人,日本人也拿他沒辦法,自己也不想與這個英國人較真,就讓秦隊長派了兩個人,把守在教堂門口,不讓馬神父出教堂門。
官財頭剛把馬神父這頭的事安排好,逍遙樓卻又出了一件事。這天早晨,官財頭還在睡夢中,小金子就來敲門:“財掌柜,快起吧,逍遙樓有事了!”
官財頭跟著小金子來到逍遙樓前,只見門前立著一把掃帚,掃帚上掛著一個紙條:“毒賭禍害人,勿發(fā)不義財!”
官財頭明白,按威魯城風俗,門前立掃帚是最狠的詛咒。他趕緊讓小金子把掃帚火燒掉,把晦氣的詛咒燒得一干二凈。
官財頭從此感到了危機,感到了威魯城人對他的仇視,同時也感覺到了逍遙樓內(nèi)部的復雜。尤其是小金子,他覺得不是個簡單人物。小金子名如其人,長得短小精干,聰明勤快,是逍遙樓最忙碌的人。官財頭見他整日奔忙,總能感覺出他游離于客人之間的神秘目光,或在暗暗觀察客人,或在獨自思量。官財頭心里常犯疑,這小子究竟是個什么人?
還有常皮毛,這個人也有些神秘,從他稍縱即逝的眼神中,就能看出那種游走于江湖的豪爽,以及他言談中流露出的見識。
被憂慮困擾的官財頭,感到危機籠罩著逍遙樓,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事情終于爆發(fā)了。一天早晨,還在睡夢中的官財頭,又聽到了小金子的叫聲:“財掌柜,快起吧,有事了!”
官財頭急忙起來,跟著小金子到了逍遙樓,好端端的秦隊長死了,死在了逍遙樓的包廂里。
官財頭問:“昨天晚上他和誰在一起?”
“和常皮毛啊,您不是也和他們在一起喝茶嗎?”
“常皮毛人呢?”
“不知道!”
秦隊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常皮毛也失蹤了,失蹤得黃鶴杳無。
同日,官財頭被日本人帶走了。這次他不是座上客,而是階下囚。
不知何時,趙婷芳和趙虎也走了,小金子也不知去向。
威魯城的人們傳說,小金子是日本人的間諜,是受北平日本間諜機關(guān)的派遣,來威魯城偵察軍情的。常皮毛是西山游擊隊的偵察員,也是來威魯城收集情報的。至于那趙虎,說是趙司令派來的說客,說服趙婷芳回家去。秦隊長的死是游擊隊干的,是抗日鋤奸行動,為的是一箭雙雕,把官財頭也除掉。不過傳說歸傳說,反正這些人都失蹤了,留下空蕩蕩的逍遙樓,還有無人出入的賭場,樓梯坊一下子蕭條了。
大概是冬天吧,官財頭被日本人吊死在威魯城的城門上,寒冷讓官財頭的尸體凍得硬邦邦的,朔風呼號的時候,懸晃在城門頭上,讓人看著毛骨悚然。
后來,馬神父找日本人求情,才把官財頭埋葬了。埋葬時沒有棺材,只用一塊草席包裹了,安葬在黃沙凹。
事后,威魯城的人說大仙爺算得不準,而大仙爺卻說:“有官有財,榮華富貴;無德官財,早進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