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雪
羅麗和馮家祥面對面地坐著,要不是隔著桌子和杯里裊裊飄香的咖啡,羅麗真怕泛著潮紅的臉頰出賣自己尷尬的心境。他們今天在人山人海的水上樂園碰見,那幾率真是趕上火星撞地球。
恰巧兩個孩子興奮地奔過來,羅麗的女兒叫南南,馮家祥的兒子叫北北,年齡相仿的兩個孩子一見如故,玩得很開心。但羅麗的心遠沒有臉看著那么平靜。她用長了細細魚尾紋的漂亮雙眼靜靜地掃描著馮家祥,此刻,馮家祥已從初遇的巨大驚喜中恢復了平靜。他的臉上一副寬容和氣定神閑,早已沒有了陰郁壞笑的表情。在這之前,羅麗設想過許多他們再見面時,他會說出的刻薄言語,他一句也沒有說,這讓羅麗的心里一時沒了底。
馮家祥望著羅麗母女的背影有點恍惚,南南快有羅麗肩頭高了,長得既不像羅麗,也不像湯沖,和羅麗面對面的坐了近兩個小時,他沒有問羅麗為什么從羅瓊變成了羅麗,更沒敢提湯沖這個人,湯沖就像扎在他心里的一把匕首,不提隱痛,一提巨痛。
幾個月前,他看到他下屬公司的招錄名單里有羅麗的名字,他多看了幾眼,還問過主管為什么招錄這個超齡的女員工,主管說這女子氣質好,業(yè)務能力強,最主要是統(tǒng)分統(tǒng)配生。他多看了幾眼她的照片,覺得眼熟,還是在心里否定過自己的一閃念:此羅麗不會是彼羅瓊。他每每困惑時總是習慣地摸摸右耳下方腮幫處那片永遠刮得干干凈凈的皮膚,那片皮膚自從印上了羅瓊冰涼的初吻,就沒有再熱過,這是他感覺最怪異的地方。
上大學時,他和湯沖是一個宿舍的好哥們,好到一根煙掰成二截分著抽。湯沖有一個貌似妹妹的發(fā)小也和他們同班。那女孩相貌清秀,總是從骨頭縫里透出一股冷氣,不茍言笑,一開始馮家祥說不喜歡這樣的女生,讓湯沖少帶她出來。可是湯沖不聽,走哪都和羅瓊形影不離,說是受了羅瓊父母的囑托,馮家祥也就作罷,但沒少夾槍帶棒地嘲弄過她。羅瓊有時候用冷笑回敬他,有時眼圈一紅,讓他生出憐香惜玉之情。他們不出校門三個人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出了校門三個人一起出入游戲廳或游樂場。老師多次找羅瓊談話,說湯沖是個好學生,循規(guī)蹈矩的,和他常在一起也還讓人放心,可馮家祥怎么看都不像是可靠之人,讓羅瓊離他遠點。羅瓊答應了,可一轉臉又跟他們混在了一起,最后連老師都懶得管了。
臨畢業(yè)前,馮家祥多喝了兩杯,在宿舍里吐得翻腸倒肚,可嘴里卻念叨著他愛上了羅瓊,讓湯沖給她遞個話。湯沖愣了幾秒鐘,然后表情極不自然地點了點頭。臨離校的那個晚上,馮家祥把羅瓊堵在宿舍門口,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狂跑,跑到一個無人的河堤上,對著驚魂未定的羅瓊問她有沒有愛過他,羅瓊不語。他說,他愛羅瓊,羅瓊仿佛他口中的大牙,分別即是切齒之痛。那晚,羅瓊踮起腳尖把青澀的初吻獻給了這個男人,他們手拉著手對著河水大聲地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可是那晚之后,馮家祥把湯沖和羅瓊送出校門便沒了消息,電話不接,信也不回。
煎熬了一段時間后,馮家祥一路奔趕到湯沖家時,已是人去樓空,四處打聽到與湯沖家同在這座小縣城的羅瓊家,也是大門緊閉。他不甘心,在這個落后貧瘠的小縣城里待了三天,總算打聽到羅瓊的父親重病住在縣城醫(yī)院,他找到了悲傷無主的羅瓊母親,這個滿頭白發(fā)蒼白無力的老太太告訴他:湯沖家還清了羅瓊父親欠交的醫(yī)藥費和二萬元的債務,他們把羅瓊嫁給了湯沖,湯沖的父母帶著兩人到北方去開煤礦了。這一刻,馮家祥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心里轟隆崩塌的巨響。
馮家祥那顆被蛀蟲侵蝕的大牙從此讓他疼得夜不能寐,一狠心他用老虎鉗子把那顆牙連牙根拔起。他沒有再鑲這顆牙,思念羅瓊時,他就會用舌頭緩緩地舔著這個空洞。
一開始他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發(fā)恨似的幫私人老板開車跑運輸掙錢,有一點資金就買了一輛大貨車拉貨給自己掙錢,幾年后開了第一家物流公司。
三十歲時,母親將一個紅撲撲的鄰家女孩領到他面前,他們很快便結了婚生了子。在公司里他是一個睿智大度的領導,在家里是恪盡職守、溫文爾雅的好丈夫。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可妻子卻日漸萎靡臘黃,四處尋醫(yī)問藥,接到手的仍是一張判了死刑的診斷書。他陪著她悲壯地與病魔抗爭,臨終前她拉著他和兒子的手,無限惋惜地看著,不舍得閉上眼睛,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他:如果再給她一些時間,她一定會把他溫吞吞的心捂熱……
妻子去世后,他再忙也堅持每晚自己帶兒子。他叫著北北的名字,有時竟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背叛他的兄弟和背棄他感情的女子在北方的某一個地方讓他魂牽夢繞。
重新遇見現(xiàn)在的羅麗,她還是一副熟悉的冷艷,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的樣子。聽羅麗的主管說她是個單親媽媽,這讓馮家祥百思不得其解。他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思念,他太想知道她生活的真相。經過多方打聽,他約到了羅瓊的同宿舍好友,終于聽到了完整版的羅瓊變羅麗的故事。
當年羅瓊和湯沖回到家里時,羅瓊的父親病入膏肓,欠下一大堆債。母親無助的眼淚一次次剜著她的心,她無奈找到湯沖幫忙借錢救父。湯沖求家底殷實的父母親拿出錢來幫羅瓊家一把,父母同意了,但條件是不能白幫,羅瓊必須嫁給湯沖隨他們一起去北方開礦。湯沖很為難,他知道羅瓊真正愛的人是馮家祥。出乎意料的是羅瓊答應得很干脆。
他們的婚姻生活一開始還算順利,但有不平等的婚約摻雜著太多不和諧的音符。湯沖不停地羅瓊換手機號碼,生怕她跟馮家祥聯(lián)系。羅瓊的一切行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哪怕是給家里寫封信也要經他過目后才能發(fā)出去。其實湯沖始終對馮家祥的消息了如指掌,只是一直對羅瓊保密。得知馮家祥事業(yè)發(fā)展得很好,湯沖就暗中跟他較著勁,暗地里賽著誰的成就更大,甚至悄悄地調查過他的資產短期內能否超過自己。得知馮家祥娶妻生子后,湯沖以為總算能舒口氣了,但看著羅瓊依舊苗條的腰身又疑惑重重,說服她去婦科看醫(yī)生,結果卻把他們二個人都震懵了,羅瓊不能生育!這無疑是在湯沖家摞了顆炸彈,立刻就炸了營。湯沖的媽媽哭得捶胸頓足,罵羅瓊是“掃把星”,斷了她家的香火。
湯沖的臉陰沉得快擰出水來了,羅瓊一下子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她想離婚,給湯沖重新選擇的機會,可她不敢面對她的母親,母親把湯沖一家視為恩人來敬重。他們就這樣貌合神離地又過了一年,直到她發(fā)現(xiàn)湯沖的一紙借腹生子的協(xié)議。她什么也沒有說,什么都不想要,凈身走出了湯沖家的豪宅。盡管湯沖千方百計地哀求她留下,保證說等到孩子一落地就和那個女人不再有任何瓜葛,羅瓊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她再也無法忍受帶任何附加條件的婚姻。
羅瓊改名羅麗,在離家鄉(xiāng)最近的一個小城里找到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她生活簡樸,工作踏實,每逢過年過節(jié)就早早地回到家陪著年邁的母親,母親聽到的都是她用善意編織出來的幸福謊言。也許是上蒼眷顧這個苦難深重的女子,在一次回家的車上,她撿了個漂亮的小女孩,從此母女相稱相依為命。
直到羅麗的母親去世,也不知道自己百般疼愛的外孫女并不是羅麗和湯沖的親生女兒,更不知道羅麗是為了紀念在南方的馮家祥才給女兒取名南南。羅麗輾轉打聽到馮家祥的下落,抑制不住內心的渴望一路找來。兩年來,她在他的公司工作,卻從來沒有打擾過他,只是守望著?,F(xiàn)在,她能有這份安靜的隔窗相守就已足夠。
聽完羅麗的故事,馮家祥第二天就去醫(yī)院補上了那顆大牙。他領著北北去找羅麗和南南,他告訴羅麗:她依然是他那顆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