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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閃爍

2012-04-29 22:39:38劉國欣
延安文學 2012年6期
關鍵詞:兒子

劉國欣

一 烏 鴉

只有在虛構中我才能見到她,熟悉的陌生的她,我才能在她周圍摸索,我才感到舒服。但是她并不能任我擺布,進入我的小說。

埋她的那幾天夜里,星星璀璨的不成樣子,像一場浩劫之后的悲傷。我抬起頭仰望,抱著大黃狗的頭說:“娘娘不在了,不在了?!贝簏S狗磨蹭著我粗布做的衣服,綿軟的耳朵邊的黃毛,一整個攥在我手心里,悲傷,這么柔軟的悲傷。這個人,我的祖母,她去世了。

她所希望的并不是讓我一同跟著她死去,緊靠著她的肉體,或者用我的肉體來擁抱她。但沒有辦法,我只能這樣,緊靠著她,然后我活過來,再然后,我讓她也跟著活過來,這樣,我繼續(xù)了她的生命,她整個就是我的了,再也沒有了傷害和不甘。

在遙遠的地方,一個人的夜晚,端坐在室內(nèi),想起她,還是要激動,熱淚盈眶,來重新思索這件事,她整個的生存和死亡。

那土是新翻蓋的,跟周圍的不一樣,我們之間不遠處的裸了桿子的槐樹上有只烏鴉,僅一只。它是從頭頂?shù)膹R宇那邊飛來的,飛過她的墳墓,然后停在了枝頭。也許是等著吃撒落在墳四周的粉條或者糕,也許也是來悼念,誰知道呢?總之,大臘月二十,這只烏鴉它在高樹上露出大半個身子。

整個地面是開曠的,視野所及都是些墳墓,再遠處就是道路了,還有人家,可是是那種有家無人的。那是舊村子,她生活了七十年。有些人一個村子就是一個世界,就是一生。她就是。

冬天里,這整片區(qū)域都是干荒的,道路破敗,到處都是蔞蒿的尸積,還有一些秋天沒有燒掉的渣子。除了土地的不同黃,沒有顏色,也沒有花,樹都是光禿禿的。墳頭是不能栽樹的。這家墳不遠處,是另一家的墳。插在墳頭的槐樹桿——引魂桿——活了過來,茁壯長著,又不能砍掉,那家人破敗了下去。是有這樣的說法的,墳桿必須扒光皮,燒了又燒,堅決不能春風吹又生,不然這家人家會出事的。給她的引魂桿子,小哥哥就是扒皮又扒皮的,因為裝飾了其他的冥紙,所以沒有燒,小哥哥坐在板凳上,是在下葬的前夜,十二點多了,該睡了,小哥哥坐在那里,眼前過去的另一個帳篷里就是她的棺蓋,小哥哥手指著那引墳桿子說:“都貼上紅紙黃紙了,要不要燒一下?”大姐姐和大嫂子說不要燒了,就沒有燒。小哥哥還說了千萬不要活過來,就是說這樹桿子不要從墳頭活過來,長成大樹,那是不吉利的。那棺蓋就在旁邊,離不到十步遠,直接可以看見她的,她在那里面,看不見她真容了,這是臘月十九的夜,2010年臘月十九的夜。她會不會感覺到冷呢?寫到這里我覺得又要哭了,一想到她會冷,我就覺得我凍徹全身,可是她終究是死了,想到她的死我就慶幸,再也不會有人這樣折磨我了,誘惑我了,再也不會有人讓我時刻擔心了。你看,我是多么的容易背叛啊。她沒有死掉,我總是擔心,怕她死掉,怕的要命,只要一想到她會死,會離我而去,我就活不過來,全身冰冷。而現(xiàn)在,她終于死掉了,埋了下去,徹底的永遠的了,我卻覺得慶幸。就是這感覺,一邊難過一邊開心,這個人,我不需要長久地擔心她了,我可以永久地攜帶著她了,就如攜帶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對這座墳塋并不陌生,我一直知道它的存在,從開始就知道,記事起就知道,先是埋下了她的丈夫,再是埋下了她的大兒子,其次是二兒子,這一次埋下了她。每塊空著的地方都將會埋下人,埋一代一代,就是這樣。我知道,我也許會埋在這里,作為招女婿上門的女子,埋在這里,也許未必,因為我可能不婚,可是,我看得見這塊墓地的存在,看得見這世間唯一的真實。所有的道路都通向這里,所以把我也帶到了這里。而我所走過的其他道路,都是消遣,都是為了抵達這里。

是臘月。在農(nóng)村,翻過的土地有褐色的肥沃感,其他都是黃色,土黃的黃,像叭叭的哭泣的臉。一只烏鴉在那里一動不動,在槐樹上,槐樹也是土黃,冬天里,一切荒敗,遠山形成一道屏障,土黃的屏障,三面都是溝壑,然后一面是坡,坡上面有土地廟,遙遙的可以看見那屋頂,南方的琉璃瓦做成的屋頂。北方,這片區(qū),很少有這種屋頂?shù)?,以至初到南方,總是把有這種屋頂?shù)牡胤疆斪鰪R,就是那種不是平頂?shù)姆孔?,像是書折起來蓋著的屋頂。

此刻,我與她之間有只烏鴉,它在高樹上看著我們。我撫摸在她花崗巖做成的石碑,我敲門,隨時等待她開,等著她從黃土壟中起來,等著她從充滿塵土的炕上起來,然后嗖嗖索索的給我開門,讓我進去,從此我們常駐,不再背棄,我也不再遠行。這是一個墓堆,下面是新埋下去的棺蓋,棺材里面有她,有這個人,她躺在里面。我看不見,我又似乎能看見,她還是那么面容慈祥,還是會笑,依舊說話的時候會扭動五官?!覠o法也不能忘記,她死去后,我開始微笑時候扭動五官,嘴角扯著,我學習了她這點,繼承了她這點。經(jīng)人提醒我才知道我居然是這樣,可是我那么的欣喜,不要去改變,那就這個樣子吧,你看,她長在我身上了,我將生她養(yǎng)她。

先是黃土,接著是木板,在那里隔著,可是我知道,消失的是空氣,不是她,她隱藏在那下面。她叫著我的名字,疊音,后鼻韻發(fā)聲,也只有她,這世間,能把我的名字叫的如同漫天星辰,而她,是月亮,掛在星辰的旁邊。我叫欣欣,她喊我星星,輕微的,溫和的,我的肉體跟她一起,跟她的聲音一起。她在叫我,這是我內(nèi)心深處多年的聲音。她也許希望我躺下來,如同永世,躺在她身邊,握她枯瘦干涸的手,希望我們總在一起,我守著護著她或者她守著護著我,再也沒有遠離和背叛,沒有隔閡,我們之間要好好的,她希望我死,我知道,這一刻就是這感覺。

我站在那里,蜷縮下身子,可是不曾躺下來,我是幸存者,我清楚的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終有一日會躺下來,想著她,念著她,讓她也再一次的躺下來,從此永世永生,兩兩不棄。我松開了這個老婦枯樹枝般的手,然后憤怒了,是的,我憤怒了,這憤怒充滿了絕望和拋棄,是的,她徹底的拋棄我了,在黃土冢里的棺蓋下偷笑,她笑我的眼淚,笑我的絕望,笑她終于戲弄了我,笑終于不曾在臨終前看見我。她笑,這預言成了真的,她說過:“你要走,走到遠遠天地里去,那時候我死了,老了,被埋了,我也不要別人告訴你。”她成功的做到了突然死掉,壽終正寢,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棺蓋里了,而且不能再打開了,棺蓋放在塑料帳篷下,她在里面,棗紅的棺蓋套子包著,很華貴的那種,那套子在市面上價格有點貴。——她活著,肯定又想說浪費了。她在那里包著呢,被一個大塑料帳篷,一具棺木,一個紅色套子包著呢。棗紅色的套子,像舊式深色漆木那種,她在下面,被四五個板凳撐著的棺木,她躺著,這個人躺著。我撫著她的棺木,眼淚一次次掉下來,我叫著她,我說你怎么就不等我……肝腸寸斷,這個人她徹底不要我。那棗紅色的套子上面有冥人,像童男童女的畫像,一律可愛而有鬼氣,她跟他們親近,她舍棄了我。我撫摸著那幾個繡制的妖孩,嫉妒之心讓我瘋狂,她不跟我說心里話了,她隨了他們?nèi)ィ蛘咚麄冸S了她去,我再也不是其中一員。我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想著打開棺蓋看她一眼,看她的眉她的眼。

她年輕時也是好看的女子,比我個子高,胖瘦適中,笑起來像風吹著樹葉抖抖。我撫摸著她的棺蓋,想著她,想著刀子如何一次次掠過她的頸子,一刀一刀,先是她的母親,接著兒子們。多可憐的老婦,她躺下了,徹底永久的,再也不需要與這個世界爭斗和妥協(xié)。

我站在墳塋旁,撫摸著冰冷的石頭墓碑,是臘月二十,2010年的臘月二十。高樹上的烏鴉并不叫著,它似乎是她的魂,她派它來探測我,嘲笑我的悲傷,可是我只想帶她走,只想叫她起來。很多次,千次萬次億次,我吃著東西,或者我坐著飛機,我都想說:“我以后帶你一起吃,一起坐?!蔽抑幌霂Ыo她,世間所有,凡我見過吃過享受過的,都只有與她同分,我才覺得我真正擁有了那些東西。真的,這世間,她才是唯一真實的存在,指向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以及未來,唯有她是真實的,可以觸摸的,在那里,永久的在那里,只要我看,就可以看得見;只要我呼喚,就會轉過頭;只要我想,她就會召喚,叫出我的疊音,星辰閃爍,她掛在那里,照亮這世間所有的夜路,那我還怕什么呢?

你起來,我們一起走吧。我說著,與此同時,石門開了,她從棺蓋里出來,灰塵四散,無孔不入,她從她的土炕上起來,那土鉆進我的鼻孔和耳朵,進入了我的喉嚨。她在我面前站著,我?guī)椭实糈ひ拢┥狭巳粘5囊路?/p>

她不再反抗和哭泣,是的,也沒有了黑眼圈,那因為失去兩個兒子的黑眼圈。我牽著她,走過去,一片一片的墳地,長長的影子在我身后斜側方落著,一次小而溫暖的死。她的聲音在我四周響著,像小時候我對著山間一次次喊話的回聲。那場景極其熟悉,我站在玉米地里,她在那里摘四季豆,她稱之為洪德的一種蔬菜,是黃昏了,我朝著四面八方喊,有山雞在回應,還有那些土山,那是一面面的墻,我的聲音返回來,與真實的聲音相逢,然后接著第二聲,第三聲,第二聲追著第一聲去了,第三聲返回來又追著第二聲去了,綿延不絕,她笑呢?你看,那些洪德掉在了玉米稈子上,她摘下來,笑著說:“長不大的人兒呀,你個孫子?!蔽乙残?,這世間有我們的位置,夕陽下我背著那小半袋洪德走著,她跟在后面。我很高興我從眾多的聲音里辨別出了她的,它們很正常,和我的聲音一樣。

我們走著。

二 星 辰

我十三歲了,肚子疼,胸部發(fā)脹。是個秋天,初秋,海紅果熟了,海棠幾乎快過了。她叫我去剪海紅子,在劉塔。這是一個地名,那里面沒有一座墳墓,幾乎沒有一座,一些人家把死去的小孩子啊牛羊豬啦或者貓兒狗兒啦扔那里去,可是這些都不被埋掉,慢慢就消失了。劉塔準確說是座果園,各家都有份,整個村子的,有海紅樹、桃樹、梨樹、海棠樹、酸棗樹、杏樹、李子樹……總之各種各樣的花果樹,春夏之交開滿了花,那里還有一些田地,人們繞開花果樹種植,人們在花果樹底下刨山藥,摘豆子,人們到這一片園地里來總是特別高興。人們摘桃子或者蘋果,然后啃,大口大口的,吃著不舒服,馬上扔掉,再摘一個,反正是不賣的,都可以隨便吃。

她讓我去剪海紅子,那時候她的大兒子,我的父親,及她的二兒子,我的爹爹,都是死了的了。她可能是怕,心里起了打算,孩子們最終要活的,總得看見什么希望吧,總得謀生吧,所以,她才叫我去剪海紅子?當然,這些我當時不知道,以后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其實她并不知道那些樹上有沒有結海紅果,她只是抱著讓我去試一試的心態(tài),她心里是希望有,這樣的話把海紅果曬干,賣掉,就應該得幾十元錢,開學報名的費用就可以湊夠。她該是這種心理,可是她不說。

我肚子疼,走的時候就疼,鉆心的,一陣陣。我去了,還有一個小孩,是親緣上遠方堂哥家的小女孩,六七歲吧,她的媽媽死去了,她跟著爺爺奶奶他們一起過活。我們說好一起去的,可是她忽然不要去了,小孩子的心性非常容易變,我又不想自己去,但是她讓我去,非去不可,她固執(zhí)堅定,要我到那片還要走很遠的園林去。我哄著這小孩,說了很多好話。她呢?受難似的看著我,用兇巴巴的眼神責怪我,她用那種表情說明我一無是處,而且沒有一點本事,我被她無聲的嘲笑,感覺很為難。對院跟她同輩的小她十多歲的人來看她,她們說話,不理我,我怯怯的站了一會兒,然后抓起個白色面袋準備推門走,她遞過來一把剪刀。

就這樣出門了。這樣的慪氣有很多次,她蠱惑我,或者誘惑我,我沒有辦法,為了取悅她,讓她高興,只要她惱怒了,不理我了,我就去做,很多次,有時我故意違背著,執(zhí)拗著,可是總是失敗,我們之間,她是贏家,包括我的遠走。

她是個農(nóng)村老婦,經(jīng)歷了民國,經(jīng)歷了共產(chǎn)黨,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可是怎么說呢?她由一個農(nóng)村女子變成一個農(nóng)村老婦,生活并不因為歲月而讓她增長多少,不,也許增長了,就如她會接生,會講很多山海經(jīng),可是,其他方面呢?我真的不知道。但她有她的見識,高興的時候,她怕我走,她已經(jīng)預感到了我有這能力,可是我并不知道我可以走,并且走的遠遠的,千山萬水,千里萬里,讓她摸不到叫不到。不高興的時候,她就會說:“我老了,過不了幾年就死了,你要走,走到遠天遠地里,再也不要回來?!焙芷婀郑龑λ膬合?,對她的唯一還活著的小兒子,有一種仇恨,某些時候。她不想這些人連累我,她讓我走。她的那種心理很矛盾,開始的時候,她希望我留在身邊的,照顧著他們。她希望我賺很多很多錢,給小哥哥,她的孫子,就是這心理,不知道為什么,她對隔了一代的人,疼了又疼,可是對自己的兒子們,媳婦們,卻并不是這樣。她有時極度的厭惡他們,但又怕。無數(shù)次,燈火昏黃,或者太陽下去了,我躺著,在她身邊,好幾只小貓呼哧呼哧的在前炕的被子上臥著,那是小爹爹的被褥,她唯一還在世的兒子的,她會說,祈求似的,像街頭,以后我在街頭看到無數(shù)次的那景象,那感覺,乞討的感覺,她似乎伸著手,事實上不是這樣,她不需要向我乞討,可是那感覺就是這樣。她說:“以后,你長大成人了,要記得你的小爹爹,記得他為了你付出了那么多,他五十多歲的人了,為了你受了豬狗氣?!苯又謺f,惡狠狠的,討債一樣,這筆債我永世都還不清的,她說:“我為你受了更多的豬狗氣?!蔽以谀抢锍聊?,不說一句,空氣也靜止了下來,一些東西消融著,一些東西結起了冰,她繼續(xù)呢喃:“我死了怎么辦呢?你們要是嫌棄你們的小爹爹的話。他沒有本事,卻長著一張說三道四的嘴,到七八十歲了,鼻子邋遢,你們不合眼才怪?!焙涎鄣囊馑季褪强粗幌矚g,不敬重,這是方言,她就是這樣說的。我可憐的小爹爹,她的唯一活著的小兒子,每到黃昏降臨,牛羊入圏,萬籟俱寂,山間的星辰掛滿天空,她就會對他無限的同情,她怕他受苦。他沒有娶妻,也就沒有孩子,她怕這些他喂養(yǎng)大的孩子成了白眼狼,讓他受氣,打他罵他,只有這個時候,她才疼他,不再詛咒他。這個時候,他才是她的嬰兒,她是他的母親,蒼老了的母親,怕留唯一的果子在世上,受世人的冷眼,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短暫的意識到她的孫子們有孫子們的世界,是遠了的,兒子才是最親的,這樣的日子,時光,一年中并不多,她并不是很疼這個小兒子的,但總有那么幾次,她說起來,央求似的,在托孤,她怕這些白眼狼,叛徒,長大了翅膀硬了,就開始咬人了。

她怕得厲害,這不是沒有根據(jù),因為那大孫子,她的大孫子,最大的堂孫,就已經(jīng)把這個小爹爹按住打了幾次了,每次都是大打出手,疼不是問題,只要打不死,最主要是丟人。她的小兒子,躺在炕上,流半天的眼淚,好多天好多天眼睛像家兔似的,她也哭,又怕丟人,她最注重面子,丟不起面子,可是早就把里子都丟光了,誰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但疼呀,何況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好,而且又畢竟是孫子,也是死了父親的,她就會安慰:“你不要哭,他死了老子,你是叔父,是半個老子,你不讓誰讓?”兒打老子本應該,所以,打他這半個老子更應該,這一家子就是這樣,好幾次,打了之后,安慰的話都是一樣的。那個善良的五十多歲的她的兒子,總是聽她的話,傷心一段時間,也就過去了。羞辱一直存在,我不知道會存在多久,她死了,這羞辱不再直接,也不敢直接,小姐姐小哥哥長大了,我也長大了,可是我們是不是白眼狼?

她用某種感知,村婦的感知,或者別的能力,預言我必須離開那里,不然我會瘋掉,死掉,她說:“你這樣的性格,必須到大城市里面去,住獨家獨戶的公寓,吃自己的飯。”她就是這樣說的,一個農(nóng)村老婦,最遠的地方也至多到過城里,再就是周邊的村子,她能知道什么呢?她的兒子都曾經(jīng)跑的遠遠的,最后一個個失意的歸來,守著她。難道下一代也這樣?這個地方八大怪,其中一怪就是姑娘不外嫁,她,她整個人,從來不把我當女孩,女人,所以,才要我跑得遠遠的,對不對?

我一直被當男孩子養(yǎng)的,除了身體虛弱這方面。她把我的頭發(fā)剪成男孩子式子的,又讓我穿哥哥穿過的衣服,總之,我是被培養(yǎng)的男孩子,就是這樣??墒?,三歲那年,小姐姐四歲了,小村里刮起了打耳洞的風,很多小女孩都打了,二十幾歲的人更不用說。她呢,這個老婦,七十多歲了,她領著我們倆個人去打了耳洞。這是唯一一次,她把我當做真實的女孩子,以后這記憶一直觸目驚心。

小姐姐不哭,她一直是承受力比較強的人,對于苦難,怎么都壓不倒,她就像石頭,是的,就是一塊頑固的石頭,這個家,這一點,她繼承了她。兩個耳洞,是針扎下去的,先是用小米粒在耳朵下垂邊磨啊磨,磨到可以前面看到背面了,就用針扎下去,然后線穿過去,縫衣服一樣,穿過去了。最后,線與線之間打個結,每天轉一轉,省得線與肉長一起。就這樣開始的。我躺在她懷里,被鼓勵著,我特別想穿耳洞,無與倫比,再也沒有什么比這更有吸引力,于是,我也被拉去扎針,先也是小米粒揉啊揉,耳朵下垂,一顆黃色小米粒,多年之后我用南方的大米做過實驗,根本不一樣,但那冰涼的感覺是通透的。小米粒,先是冰涼,接著就有了熱感,然后就跟身體一樣有了體溫,就如我左手永久帶著的這個玉手鐲,屬于緬甸玉,涼玉那種,非暖玉,戴久了居然也有溫度,拔下來就會覺得失了魂。

左邊的下去了,不是很痛,右邊的開始?是一個張姓大姐姐,那張氏人家有六個女兒,一個撿來的兒子,這是五閨女,她扎的。她漂亮,黑魆魆的圓圓臉,眼珠子明亮欲滴。可是下一針就不一樣了,痛,我揪開了她的手,哭,血流了出來,已經(jīng)穿了一個了,什么都是講究對稱性的,她堅持要人家繼續(xù)扎。她的血在我里面流著,隔代遺傳,她肯定知道,我這樣的人,這樣的孩子,一定還會堅持再來下一次,所以,就這一次,一定要穿過去,過去?!髞碚娴拇┻^去了。

痛,好長一段時間,她提醒著,每天每天,醒過來或者睡過去,她說你揪一揪線繩,就像說拉一拉燈繩一樣。那輕微的痛感,仿似一次高潮,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喜歡并愛著一切微微疼的東西的,比如牙齒的疼痛,再比如一次次爬山之后小腿肚的疼痛,也比如你拿著針扎自己,靠近臉或者手的某個部分,一點一點扎,看著血一滴滴冒出來那種疼。這種疼在初次沒有預知,后來的每一次都有預知。因為喜歡著這種預知,我才喜歡這些疼痛吧,簡直愛的要死。比如饑餓,我深刻喜歡著這種感覺,這么多年了,我依舊貧窮潦倒,她的死,或者我的長大,并不能將什么改變,我的腸胃依然充滿饑渴感,這肌體的背叛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經(jīng)常,上午或者下午,也或者很深的夜晚,我的胃收縮,擴張,擴張之后收縮,這個時候我就會特別興奮,兩眼炯炯。這,是一種享受,你強求簡直求不來。因此,我喜歡一切饑渴式的東西,這是對幼年的繼承。

她是有過一些自己的首飾的,比如金耳環(huán),玉石手鐲,再比如一些未成型的金子,或者用金子做的耳勺。在她心里,金銀并不貴重,珍珠瑪瑙才貴重。可是她并沒有給我看過她的珍珠瑪瑙,也許本就沒有,也許有,丟失了,或者被她的二兒媳婦偷著拿走了。是的,在這之前,我沒有出生,十年或者二十年前,那個女人就已經(jīng)存在了。她打她,把她的牙齒打落,打得她躺在炕上好幾天,可是她忍著。只因為她的大兒子坐了牢,小兒子跑得老遠老遠,唯一在身邊的是二兒子,而二兒子是個膿包,窩囊廢,所以,她才受氣。她并不是個松善的人,她精明得很,可是在這個媳婦面前,她不敢作威作福。她最疼愛她的二兒子,像情人一樣臣服于她的二兒子,這個人捏在這個夜叉的手里,所以,她不得不忍受。

穿了耳孔了,她整天說,帶了金子銀子才不會合起來,否則,那縫隙拔了線條就會好起來了,可是我們沒有金耳環(huán)啊。她搜尋她的古董,找啊找,似乎給我們找著了耳環(huán),一只,可憐巴巴的,在那里,已經(jīng)不明亮了。她在燈光下擦拭,然后讓我們輪流帶,一個人的右耳到另一個人的左耳,然后再從一個人的左耳到另一個人的右耳,就是這樣的。

她有過一些飾品的,極其古舊的那種,其中有個十二生肖的牌子,特別重,上面是十二個生肖的雕像,握在手里是一把,我拿著??墒牵丝涛冶仨毚蜃约?,過了很多年,至少十年,或者十五年,我把它弄丟了,找不見了,再也回不來了,這是我對她的背叛,第一次,以后這樣的背叛有很多?!液尬易约海@世間我是誰都可以去傷害的,唯一不能傷害這個人,可是我不管不顧的,所能傷害到的,也只是她,因為她愛我。

當然,這個十二生肖牌子的丟失,我是沒有告訴她的,可是這如同她的死一樣,彌天長憾,永世都不能彌補。我記得,清楚的記得,我一般是隨身戴著的,后來,我想把它,這個牌子,贈送我的初戀,那個我暗戀了很久并且一直對我很好的非常懦弱的一個男子,那個十分悲觀其瘦無比永遠張著一雙憂傷眼睛的男子。這個男子后來也失散了,我不能忘卻的是他兩只傷疤一樣的眼睛,每次都無限悲憫地看向我。在這雙瞳孔里,我會變得無限的安靜,我知道這塵世,這塵世是有人關注我的,孩子的心性就是這樣。很多年了,很多個年頭了,我還記得這個男子的雙眼,就這些了,所能說的,那個時候我無限迷戀他,因為再無可戀的對象了,他就是一切呀,是所有光明和亮麗的象征。他在講臺上站著,窗外的陽光灑落在他的眉宇間,那背影就像塑封的金黃雕像。對,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他是我那些年月的神。

我從來都是刻意的送人禮物,因為不知道說什么,我就讓那些禮物說話。但這次,我是真實想送這個人的,也是平生第一次,比較正式的想送一個東西給一個人,而不是像送賀年卡啊筆記本啊之類的給無關緊要但需要表情達意的同學。

耳洞扎下了,線串了半年,然后就是那一只耳環(huán)。再之后呢?一些劣質的東西,套進去,戴上了,或者不戴。應她的話,戴過金子的,再也黏合不了,耳洞在那里了,她的手摸過,那手在我夢里一次次摸,撫摸,她知道我疼的,每扯一次線。

家里還有金子的,因為打了耳洞,小哥哥硬要給兩個妹妹制造兩個金耳環(huán),他用斧頭在那里頂,頂,頂。嗵嗵嗵的,一整個中午,汗珠子流下來。是個夏天,他在院子里的灶臺邊,她在屋里,走出去看了看,又走回來。她把那東西當寶貝的,可是孫子要,就拿出來,反正這些東西不去賣錢,就如那清代的一些硬幣,標著康熙乾隆時代的,她也給他,讓他胡亂拿著玩,藏起來,或者不小心丟掉。對于物質,她就是這樣,她愛著這些孩子,所以什么都拿出來,她就是這樣子的。

整整兩個晌午,耳環(huán)沒有出來,金子也碎了,她想用紙包起來,可是小哥哥不肯,他被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挫敗了,他無法把那些鐵絲一樣的東西弄成一個圈,所以暴怒了,他用腳踩,踩,那小小的片子就到土里去了,以后也沒有了。

我不知道她傷心過沒有,這一小片,沒有什么重量的金子,也許她珍藏了很多年,在那些個什么都顛倒的年代,什么都交出來的年代,她作為紀念物,留下了一小片。但這些都是猜測,我并不知道這些東西于她的意義。她生命的韌度真強。她的母親,死掉了,鉆進了水甕里;她的兒女們,小小的年齡,也是不斷的,一個接一個的,不在了;后來,好不容易把三個養(yǎng)的成年了,接著兩個就先后腳尖跟腳跟一樣的,離她而去了,她生命的韌帶真的很值得欽佩,拉多長才會讓一個人崩潰呢?

我一直沒有什么錢,不曾送過她什么。初中了,會買碗,從老遠的地方往回走,買三個,一起吃的,可是路上我一點點的,不沾醋蒜的,就可以吃很多,或者完全吃掉。

高中,稍稍節(jié)省,就會有一點余錢,看見小姐姐給她買餅干,我也買,稱市場上的,我告訴她我不喜歡吃餅干,我喜歡吃饅頭片子,她就真信了,事實上也是這樣?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只能這樣說。

我是不曾給她買過什么的,都是索取,把別人給她的一切好吃的或者有趣的東西都要了來,吞掉或者毀壞掉,包括錢。她總是習慣把別人,那些來看她的人的錢給我,她知道,那個時候也許就知道,我這個人,有多少都不夠,而沒有,也還是這樣過??墒撬仓牢沂。幻∠聛?,攢了二十五元,那是四年級了,先是藏在磚縫下,后來藏在棉衣的袖口里,只有她知道。只有她。她花掉了,背著我,給了小哥哥小姐姐,這是個秘密,說起來是非常心酸的。小哥哥小姐姐上著學,需要交錢,而那二十五,可以救急,就是這樣的。她瞞著我,取走了。

我找我的背面有著胖乎乎男孩圖像的棉衣,舍不得穿的棉衣,我摸,那個自己縫制的布包里的錢,不見了。她知道我的失望,怨恨,我一整個晚上不說話,是被掏空了的,我不能原諒她的背叛,那么小,我居然已經(jīng)學會了這個詞。她歉疚的看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她在我面前是愧疚的,她無法拿出她的威儀,因為明明就是她不對,我并沒有哭喊。過了很久也就釋然了,我知道沒有錢的苦楚,只是,只是那二十五元,是我一毛毛攢起來的,我給小爹爹他們買煙,給他們跑腿做事,給他們當小工子,我攢起來的。我不是吝嗇的人。事隔多年,回頭想,我還是感覺是我不好,我不該那么責難她,覺得她背叛了我的信任,我愛她,我不要她在我這里有一絲一毫的難堪,這生命,這一切,我的都是她的,她都可以取,都可以拿去。

我出生了,她七十歲;我三歲,她七十三歲;我六歲,她七十六歲;我十歲,她八十歲;我二十歲,她九十歲;我二十三歲,她九十三歲;我快二十四歲了,她將永遠九十三歲。

在這世上,她,一個村婦,居然教會了我蔑視物質、權威,以及一切讓人感覺壓抑的冰冷的客套。我從她這里得來,并且把這些運用的如魚得水。在城市里,我不卑不亢,輕輕微笑,或者點頭,我把目光抬得老高,我知道,她在那里看著,否則死都不瞑目。她說過的,我不能給她丟人,她在看著呢!為了讓她看得舒服,我不敢有一絲一毫違背,我過得隨意自然,過得窘迫潦倒,可是并不曾向什么人屈服過,也不曾對不起過什么人。她是個村婦,可是看不慣小家子氣,她要我們大方,熱忱,要我們懂得禮數(shù),對,她就是用這兩個字。到人家家里吃飯,即便很餓了,也讓我們先學會看顏色,看人家是不是真心實意,而且我們還不能搶著動筷子,她就是這樣。從小穿的破破爛爛,我們也不能過多的接受別人的施舍,或者有要求的施舍。

只是有那么兩年她屈服了,差點屈服了,她要把我送出去,原因很簡單,送到別人家里去,做別人的干女兒,還是自家的人,但至少,人家培養(yǎng),人家可以供養(yǎng)這個人。她就是這心思,最艱難的歲月,她怕三個孩子都毀掉,這三個聰明的孩子,有口皆碑的孩子,在別人眼里可以考上大學的孩子。

——后來她并不曾把我送出去。那個人看上了我,他們家沒有女兒,有兩個兒子,特別喜歡個女兒,但是后來選擇了小姐姐,當然也沒有到他們家去,只是認了一門親,彼此走動下,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放下架子的,怕毀了三個孩子,于是,想起了把自己的孫子送出去,這是怎樣的割舍?!迷跊]有送走,可是那決定是下過了的。先是兒子死了,接著要把孫子送掉,那是怎樣的心痛?——她撐了過來。

她喜歡禮物還是不喜歡?我不知道,買給她的餅干,還有雞腿,是的,我稱一斤,然后拿回來給她,或者買一只,也給她,要她吃。她都是吃的,但一邊吃一邊教訓我,意思是省著錢,在城里上學,一頓飯抵兩頓,那是不行的,每頓都得吃,否則身體跟不上怎么辦?是的,她教訓我,眼睛兇兇的,恨鐵不成鋼??墒?,這個人我愛她,我只想她多吃一點點,愛一個人,就是愛到你怕她冷,怕她難堪,擔心她吃不到你吃過的一切好吃的東西,或者她羨慕的東西。

我只愛過這么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取走我生命,我只可以為這么個人,我愛的卑微,愛的沒有我自己,什么都可以失去。因為愛她,我愛一切的衰老和皺紋,愛一切傷疤,以及疼痛,我只想通過我感知這些來感知她,越是感知的多,我越是心疼她,在這世間,她受了多少冷眼呀。那么多荒荒蒼蒼的歲月,她一步步走了來,含辛茹苦,而現(xiàn)在我替她重走一遍,一個腳步一個腳步疊加著踏上去,踏她的少女時代,青年時代,接著中年,再接著晚年?!獨q月是個影子,蒼白的影子,一直不停的在前方走啊走,不回頭。

接著就是大學了,我遠走它鄉(xiāng),一年一次,只為了回去看她。可是那么多的歲月她一個人過,一個老婦,每天看著日頭升,日頭斜,我從不敢想她的孤寂,從不敢,我犯了多么深的罪。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呢喃過,真是個小孩子,她說:“你不要走了,伺候我吧,把我伺候到老死,讓我能天天看著你就行,你不必做什么。”她就是這樣說的,小孩子般囈語,她有權利做這夢,說這話,有權利這樣割我的心,一刀一刀,一半一半,鮮血淋淋。她做夢似的說這些話,說了很多遍。她用她枯瘦的手撫摸枕頭邊那只大肥貓,她說只有你才是最親的,再沒有了,只有你才每天跟我說話,才會在我枕頭邊呼呼的睡著,其他人,我把他們拉扯大了,他們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你才不欺負我……她就是用的這個詞,“欺負”,肥貓呼呼地呼應她,伸個懶腰,繼續(xù)睡。我嫉妒那只肥貓嫉妒得要死,發(fā)瘋,可是我也愛它,愛的并不比她少,因為它可以給她帶來些許的歡樂,填充漫漫長夜和長日的寂寞。我是個叛徒,天生是個叛徒,這無可改變。我在能逃離的時候,就離的遠遠的,我用我的虛情假意哄著她,我告訴她我在外邊忙,其實我天天閑著,我只是喜歡陌生的空間,習慣到陌生的城市去,我只是喜歡不同地方的天和云,喜歡獨自坐在車廂里去更加遙遠的地方。這個地方,跟我從小住的地方越遠越好。我心里清楚并明白,若不是還有她,我會一整年一整年的不回來,我會跑得更遠,跨過千山萬水??墒牵谀抢镅?。我這個叛徒,白眼狼。

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會變得如此自由,無所維系。她活著的時候,我只知道,她會死去,最終會,會帶走我的大半生命,或者一整個。我卻完全沒有想到,她的死對我居然是一種身體乃至靈魂的解脫,線斷了,徹底,她再也拴不回我了。我曾經(jīng)是個貪婪的影子,一個吸她血液的鬼魂。我在她身前身后,菜下到鍋里,我馬上伸出我的小舌頭,我馬上要吃,吃不到就要叫喊,我要肉、豆腐,一切可口的,怎么喂都喂不飽。是的,我是她的吸血鬼。萬萬沒有想到,她死了,我出奇的自由了,空空如野,世間一切再無什么對我有區(qū)別了。

我是這個姓氏的異數(shù),背叛者,是個跋涉者。而這里,這片區(qū),我已經(jīng)說過,八大怪里面有一怪是姑娘不外嫁。她,她怕我遠走,又讓我遠走。我不知道她是憑著哪一根神經(jīng)推測或者算計出我會遠走,總之這很神奇,比我自己的預感都神奇,我自己都沒有那么早想到要跑得很遠很遠,千山萬水踏過,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小時候,非常非常小,她就知道我會是個叛徒。那時候我還是非常乖巧的,會討好的。我的不討好從我預計到自己有能力遠跑開始的,而且毫不猶豫,再也不偽裝。我對她的孫子,孫女,再也不偽裝,我無視他們存在,因為知道再也不要受這批人管轄了,我要到遠遠的地方去,一個人走,大漠孤煙,我一個人在夕陽下徑直走遠。這個人,我很小很小,她指著我,在我沒有哄她開心或者做她不喜歡的事情時,她指著我的腦門:“你這個東西,白眼狼,以后把你養(yǎng)大了不風一樣跑了才怪?”她還接著說,“你就死到外面去吧,讓別人打你罵你,看你還會跑掉?”她說對了,預言對了。

此刻我縱身躍入過去,在里面打轉,她的手指還戳在我孩童似的頭上,不疼,但我知道語句里的責備,心疼,以及對于背叛的無能為力。我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她比我知道得更早,她清楚這個叛徒,這個她養(yǎng)大的白眼狼,她真是對我知根知底,但又拿我沒有辦法。

我們后來彼此一直吵,不妥協(xié),她看我哪點都不好,可是我不能不理她。我坐在她近旁,想跟她親近,但是親近不了,她罵我。她說:“我為你流干了眼淚!我為你受盡了豬狗氣。”那兩個兒子呢,她那非正常死亡的母親呢?我真想問她,迫不及待毫不猶豫,我要把這個她拍向我的巴掌拍回去,給她以重傷,可是我旋即知道我不能,我是個失敗者。

可是,坐在她面前,躺在她身邊,我就覺得安穩(wěn),吵架都安穩(wěn)。她在那里,月亮,星星,太陽,都在那里。她是光明,是一切的美,是所有的中心,美的中心,安穩(wěn)的中心。我不知道如何界定這種舒服,包含著氣惱和不甘,以及她對我徹底的不認同。她覺得我將一事無成,敗盡劉家的名譽,她就是這樣說的,她徹底的否定我,但就是這樣我還覺得安心。

她對抗她母親的命運似的,那個面目模糊的女人,在記憶里,在別人的講述里,是爬水甕死掉的,我想象那肥胖蒼白的身子,也許不盡然。我想象她幾十里路頭的跑去,她,是個孤兒了,徹底的。那時候她多么可憐,一想到這里,我就對她無限憐憫,所有的不甘又抵消掉了。她不夸贊我,我恨她,這恨一直持續(xù)到她死掉,她死掉后有增無減,后來也一直在持續(xù),想起來就如高樹繼續(xù)往上長,潮水繼續(xù)往上漲,就是這樣子。

還有別的事情,她也許是對抗她母親的死亡方式,所以,她要高壽,高壽。她有兩個弟弟,一個也是早早死去了的,當然成年了,生了四五個孩子,其中四個至少是兒子,另一個也許是女兒,我并不確切的知道。這些被他們的貧窮的母親帶到了內(nèi)蒙,成人之后四處飄零,坐牢的,給人做上門女婿的,年紀特別大了被寡婦招納回去的,還有消失不見的,都四散著。這些吃著撿來的菜葉燒著撿來的煤塊長大的孩子,她常常惦記著。這是她的侄兒們,她死了的時候,出現(xiàn)了幾個呢?她還有一個弟弟,她死之前死掉了,八十八九歲。他們姐弟倆對抗母親和小弟弟的命運,就是這樣,也許這個活了八十八九歲的弟弟是那個的哥哥,不過我不確定,總之他們倆高壽了,長長久久地活著,仿佛一場持久的戰(zhàn)斗,等到再也無法抗爭,才在一覺之中倒下,放棄了呼吸。

在她面前,包括現(xiàn)在,她在那里,在墳塋下注視著我的時候,我都是一個嬰孩,長不大的,需要看她的眼色?,F(xiàn)在,我在她的墳墓里感到舒服,我并不想過多的爭吵,我用文字來還原她,養(yǎng)她,只因為我愛她。她在那里困著我,我必須掙扎,整夜整夜,我必須完整的回頭,穿越,跳到她那里去,毫不猶豫,我要看個夠,撈個夠。我現(xiàn)在在她的墳墓里,這里封閉,沒有任何幻想,我是她照顧的小嬰兒,這感覺是多么好。我真的不想有爭吵,只想要深入挖掘,把靈魂深處的美好或者不美好、丑惡或者不丑惡都生動細致地描繪出來。我要她真真實實的活在我體內(nèi),在我的血液,在我的每一個想象的空間里。

我有時候很恨她,包括現(xiàn)在。我們從來沒有平等的對話過,我想知道很多,非常多,我時刻想淘盡她所有的記憶,復制她所有的歡樂和傷悲??墒菦]有辦法,一些東西她都是不說的,無論我怎么勸誘,說盡好話,怎么出賣我自己的小秘密小隱私,都無法。她坐在那里,緊閉雙唇,一動不動。我想離開,我厭煩她這種自以為是,認為自己掌控著世間所有秘密,可是我挪動不了,后面是墻,沒有窗玻璃,前面的窗子被擋著,她不看我,這是威脅,由她而締造。她惱怒,她認為我不長記性,沒有腦子,不知道自己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可是,我僅僅是想翻閱一下這部家族的詞典,這個家族的家庭檔案,僅僅如此。而這檔案,這詞典,僅為她所有,其他擁有者都死掉了,而且不全,只有她的是完整的,是隨時可以增加和修改的。她不拿給我,我無法打開她一部分的記憶,她不要去回憶。我恨這個舉動。她只是需要我坐著,有個會呼吸的動物存在著,或者更準確一點,有個會呼吸的作為她孫子或者孫女的動物存在著。

十八九歲的那幾年,就是我有能力開始要跑走的那幾年,我不理解她,她不理解我,我們兩人坐著,堅冰在那里豎著。我買給她什么她都不喜歡,除了鞋子。她的腳是纏過的,我給她洗腳,她不是嫌水冰就是嫌我洗的慢,她有時是故意的,一只腳洗了,一只腳在那里。她看著我受難,她開心,這就如同我盡心盡意給她洗胳膊,洗到一半她推開了我的手。冰墻豎了起來,我和她說不對話,她想我順著她,我不能,因為有時會立即被她發(fā)現(xiàn)我在討好,她也會不高興,包括我討好,她說我在敷衍,或者說我總是做狐貍的樣子。對,是狐子,她用這個詞。

我并沒有見過狐子,只是她常常說,小姐姐同學的母親一大早起來燒飯時在遙遙的山間聽到過一次狐子叫聲。再就是她的侄子,從她所說的口外(內(nèi)蒙)來,說起了包頭總是殺無數(shù)的狐子,拿狐貍肉做狗肉來賣。這是掛狗頭賣狐貍肉。狐貍特別能下崽,一窩八九十來個,下了之后把公的立即殺掉,稍微留那么幾只托種,與狐謀皮,那狗肉就這樣產(chǎn)生了。她的侄兒這樣說,我之所以記得住,就是因為她說我像狐子,這在那個地方不是好詞,可是我接受了,是她給的。我當時沒有接受,現(xiàn)在接受了,因為是她給的,她死掉了,我的念想再也無法增加,停在了那里,所以這也是好的了,她留給我的遺產(chǎn)。

我遵循了她的意思,卻也背叛了她,我走得很遠很遠。此刻,我問我值得不值得,我知道不值得,這世間所有,一切存在的要義,其實是她,我只需要為她而舞,可是,她看不見,她不知道我的舞臺,她只想到我往沙漠里去,影子越來越小,只知道我在遙遠的地方,要乘好久的車子。

她望不到我,那些日子是多么絕望。開始的開始,她是她父母的女兒;之后,她是她丈夫的妻子;后來,她是她三個兒子的母親;再后來,一切都沒有了,她獨自撐著;一個兒子在身邊,懦懦弱弱的。外面的人要打進來,包括最親近的侄子,當然是丈夫家這邊的,他們說哪些土地是他們的,哪些樹是他們的,還有那些房前的東西是他們的,他們吵。她八十多歲了,在崖檐上坐著,兩只眼睛枯干了,兩個傷口。她想不通,八十多年了,仔仔細細地想,也無非是:“墻倒眾人推?!庇谑撬J了。你那個侄子,就是她丈夫的親侄子,過了幾年也死掉了,六十多歲,死在了她前面,其實并不是惡人,只是因為墻快倒了,這家快倒了,所以想趁機占點便宜,真的并沒有那么壞。可是這不好的記憶在那里,發(fā)著霉,不記起真是難受。我為她受難,她,孤零零的在那里,被人欺負,大有孤兒寡母的意味。

我不能想,我在否定我自己。我好幾年的遠走,是不是逃離她。是外部世界太過吸引我,還是因為我想證明給她看。她死了,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其實非常愿意在她面前,照看她的飲食起居,跟她談話,可是我又那么地想向她證明我自己。于是,我逃離了。我以為,不,我并沒有以為,我只是希望,她可以等,等我的翅膀完全豐滿,等我讓她過上衣食豐足外表光鮮的舒心日子,其實連我都不確定這會不會成為可能。——她現(xiàn)在死了,已經(jīng)死了,我還沒有翅膀豐滿,這是多么大的諷刺!我辛苦的努力,圍著她轉,想給她建設一個漂亮的府邸,而她,死掉了。

很多個夜晚我醒過來,追悔莫及。我問我自己,她都已經(jīng)死掉了,我還做些什么呢?于是我什么都不做了,我全部存在的要義就是圍著她呀。這個人,她復了仇,她讓我不得安寧,她用她的死向我復仇,我無法且不能安穩(wěn)的想,她是十分坦然地走的,一想到這點,對自己千刀萬剮的心都有了。而別人還說了這樣的話:“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孫女?!边@是她的話,別人轉述的,她用別人的嘴再次砍殺我,讓我的借口無處躲避。她知道她見不到我了,等不到我了,她的預感那么強烈。那個時候我在什么地方呢?從昆明飛往成都的飛機上?我不知道,想不起來也不想仔細的想。我總是這樣,我厭惡我自己,我天南海北的跑,我只是想向她說,想代替她看。我以為我看過了就是她看過了,我享受了就是她享受了,因此我掩蓋了一切的痛苦,旅途的痛苦,跋涉的痛苦,我只想告訴她歡樂,可是她不要聽,她向我復仇,然后在墳地里微笑著:“你看,這次我又說對了?!?/p>

關于她的,還有很多,比如肌膚,比如偏頭疼,還有很多呀。我會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掏出來,不管這過程我是多么痛苦。我說這些,她不會滿意,她會嘟著嘴,拒絕和我說話??墒侵挥羞@樣,我才能圍繞著你呀,我才能進入你的黑暗,和你一起躺下。因此我失去了理性,我聽從我內(nèi)心的聲音,我在把你找回,要你起來,跟我走。

我十三歲了,肚子疼,小小的乳房如同一個核桃仁,腫脹,難受,她讓我去剪海紅果。我去了。那些樹,前塔到后塔,十幾棵,都是她栽下的,她以為會碩果累累,可是沒有。不,有那么幾十顆,特別紅特別大,是初次結出來的。那些樹是幼樹,種下去沒有多少年,我手指探不上去,樹又不能承載我的重量,可我還是剪完了,差不多全部剪完了?!簿蛶资w。

我回來了,給她看,她遠遠的在門口等我,招呼我。肚子疼得厲害,我放下剪刀,我蜷縮下身子,我說了我的痛苦。

少女初次被某種落紅光臨了,就是這樣。她教我不要怕,用粗糙的手撫摸我的肚子,給我熬稀飯喝。我一整個夜晚怕得厲害,她的手放在那里一整個夜晚。這一夜,我是孩子,后來很多年,我對她,就如同對我的孩子一樣,對,她是我的孩子,我們轉換了角色。

第一日第二日都是這樣,我是突然抬頭發(fā)現(xiàn)的,鄉(xiāng)間的星辰閃爍,月亮在新房前面的山頂上掛著。她的靈堂設置在月亮下面,山下面。我在房檐下走著,我看著她。大黃狗,喂了兩三年了,她在舊家的時候,經(jīng)常會去看她,用頭撞開門,臥在地下,或者一整個傍晚的臥在門口,守護她?!芰诉^來,大黃狗它跑了過來,在棺蓋旁。它還認得小主人,舔我的手,親吻我的手指頭。而那個老婦人,它的老主人,已經(jīng)躺在棺蓋里了。

第一日,第二日,我所說的,是她要下葬的前一夜,前兩夜。這場景也是熟悉的。我十三歲了,肚子疼,腫脹、來紅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星光閃爍。她似月亮一樣,在我旁邊躺著,照著我,那覆蓋在我肚子上的手,閃著銀色的光。

我寫這些,我知道,并不能使你滿意,其實我自己也不滿意,我只是想在文字里讓你出現(xiàn),或者,我躺在你身邊,跟你躺在棺材里,靜靜的,好似我們已經(jīng)一起死掉了,好似我們又處于永生。再也不要與你告別,你在我體內(nèi)了,血液了,我愛的人兒,今夜星辰依然閃爍,眼神點燃愛的火,我只要你知道,這樣的心,永遠祭獻在你面前。

我多么地想你呀。

三 瘤

她這個人是我的癌,是我腰間的一個瘤子,比乒乓球稍微大一點,在那里瘋長了很多年,原來在她身上的,后來到我的身上了。

深夜里,很深的夜里,許多次,我想跟她說話,這在她活著的時候,幾乎非常可能,因為我知道她在那里,會傾聽呢,那顆心在那里跳動,我說什么她都可以感知,百里千里萬里,她能聽得到。而現(xiàn)在呢?經(jīng)常,雨打著窗扉,打著房子對面走廊過去的一排雨棚,或者一些個被蚊子吵醒的安靜的深夜,我都會突然想跟她說話,就如她的小兒子一樣。她的小兒子在那里躺著,會忽然翻轉身叫她:“媽?!贝_認他媽嗯一聲之后,他會繼續(xù)翻過頭睡,沉沉的??墒撬男鹤蝇F(xiàn)在叫不到了,我的恍惚感跟他一樣,跟小爹爹一樣,我會忽然想跟她說幾句話,或者聽她說,她不在了,這是瞬間想的,再仔仔細細回蕩一下,認真想一下,確定她是不在了,完整的確定,然后就會突然的肝腸寸斷。這個人,她是可以讓人一次次死的,死很多次,只為她。

我在這里講她,不想有任何保留。她死了,但并沒有失去在我心里的位置,她是國王,是統(tǒng)治我靈魂的國王,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情人,是一切。過去和現(xiàn)在,我都一樣在付出昂貴的代價,在她面前,我總是輸?shù)靡粺o所有。她是魔鬼,是神,是一切旺盛與陰暗的森林,是所有故事的源頭。我想到她,我們就是一個人,我們就是一回事。

任何回憶都是一場旅行,遙遠的靈魂跋涉,跋涉十年,二十年,二十三年,馬上就要二十四年了。我叫著她的名字,默默畫,大海流淚,你知道那感受嗎?她是沒有讀過什么書的,雖然從小跟著別人去聽古經(jīng),可是她并不會什么字。她寫她的名字,那時候七十多歲了,認認真真的,她用樹枝,寫她的名字,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后來我寫,我五歲六歲七歲,寫啊寫,也是用干樹枝,在院子的土地上,劃下來,不四不方,可那是她的名字呀。她,看了笑,她認識那幾個字。我們之間有默契的愉悅,這是我討好她的方式,其中一種?!憧?,那時候我就在討好她,就會討好她了。我們之間一直不平等,這不平等持續(xù)到死。后來的一些年,她雖然在一些方面聽我的,但會反抗,叫囂,抵制,然后是謾罵。我看著她,不知道怎么辦好。很多時候,我們是兩個懦弱的女人,彼此相對。那些年家里充滿了爭吵,很多由我而起。她,在他們面前向著我,背著他們向著他們。而我,就是這中間人,是砂石,被水沖了又沖。那洪水來得真大,兇猛,我無所措。在這場耗時很久的戰(zhàn)爭里,我如同父親一樣,失去了在她心里的位置,我們不再是情人,不再情投意合,越來越隔閡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別人代替了我,反正,后來的幾年,她是不怎么想我了,也或者,她用跟我爭吵來抵制對我的思念,曠日持久。

她是有頭疼病的,有時四肢酸痛,總是吃去痛片和抗菌藥,這是兩種她常常吃的藥。那些年的歲月,抗菌藥還是有點貴,對于她。后來她就吃去痛片。開始是三毛五毛的買,我去,或者小哥哥去,在村子里那家醫(yī)藥店,或者去另一個大一點的村子。后來是一整瓶一整瓶,她吃了幾十年,我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吃了幾十年了。

該是從少婦時代吧,我真的無法想象她的年輕,那是怎樣的一種傷痛。這個老婦,我眼里的老婦,她也曾經(jīng)年輕過的,跟我一樣,甚至比我還年輕。想象讓我充滿嫉妒,嫉妒的發(fā)瘋,屬于她的歲月。她十八歲了,嫁給了她的丈夫,我的爺爺,直到二十八歲,十年。這十年間,生了死,或者生著死,一個接一個。二十八歲,那個社會,就是老女人了,很可能一輩子要不活個孩子了,多么可怕的命運。我看古裝劇,看歷史片,我都會推算年齡,那些二十八歲還沒有孩子的女人,一輩子就完結了。她呢,命運并沒有對她太壞。二十八歲,她有了我父親,生了下來。門前拴著個石頭獅子,這是護她兒子的,這獅子后來護了她兒子五十四年,然后死掉了,死在了她前面。在這個兒子之前,她有過好幾個孩子,好多個,十年,十年能生幾個,她就生了幾個,都死掉了。作為母親,小母親,偷偷哭,哭了很多次。我現(xiàn)在想她那十年的暗夜,是如何度過,一日日的在絕望里,一天天,一年年,恐懼害怕,懷不上孩子怎么辦?難道自己真是鹽堿地?她的丈夫會不會罵她,嘲笑她?說母雞都會下蛋,而她?主要是死掉,并不是懷不上,一個個的。有個小女孩,三歲了,就如祥林嫂的阿毛一樣,還是死掉了。她以為那是個希望,好不容易三歲了,可是呢?

我三歲的時候,不會走,爬都不會爬,更別說會說話,她的兒子媳婦都不要我了,預計到了我的死,可是她把我捉回去,老母雞捉小雞一樣,我在她的翅膀下,享受著溫暖,居然活了過來。那時候她意識里面是不是把我當做了那個她已經(jīng)死去四十多年的三歲的小女兒呢?我不知道,是的,我是她的女兒,我后來成了她的女兒,她七十歲,生了我,養(yǎng)了我,就是這感受。我希望是她的女兒,情愿是她的女兒。我是她死去了四十多年的女兒,至少四十四到五十四年的女兒,因為父親是四十三歲生我的,而她,二十八歲生了父親,在十八歲到二十八歲,這十年,她生過個三歲的小女孩,只活了三歲。后來,這個三歲的小女兒,我,回來了,來找她了。她該就是這種心情,養(yǎng)起了我,養(yǎng)起了她四十多年前死去的女兒。我成了她的女兒了,這一刻,我為這種想法激蕩,我終于找到了她為什么愛我寵我的原因,這是在之前就決定了的,我是她的女兒,哪有母親不愛女兒的道理?

也許就是在那時,在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她開始出現(xiàn)偏頭疼的,疼了六七十年,后來我繼承了這個病。她疼,吃藥,就如吸煙一樣,上癮,也該是在那時候。她對洋煙,就是人們說的罌粟,有種特別的愛,覺得又神奇又美好。她一直想偷偷的種那么幾苗,一直這樣。她說了又說。她是吸過這個的,頭疼犯了的時候,或者失眠的時候,她吸,或者吃罌粟燒治成的東西,就是這樣,她掐一點,掐一點。掐多了會死人的。這也是她的話。這個東西讓我也覺得神奇美好,并不那么可怕,就是從她那里來的。

我說到她,總是想講她的好,我故意忽視很多東西,可是那些東西并不能回避,我在多年之后看她,看這個老婦,還是那樣愛,雖然我知道那些斑駁的點在那里,可是在愛的人身上,這些真的不是什么,就是個魔鬼,我也愛,只因為是這個魔鬼,是她。

她吸煙,也吸毒,可是我并不認為那是毒品,她也并不曾給我灌輸過那是毒品,我應該也吃過,就是罌粟那東西。我好幾歲了,頭疼,一整個中午蹲在門檻邊,我并不哭泣,我只是抱我的頭。那是夏天,在太陽下曬著,大中午,陽光十分強烈。我抱著頭,一種被燒烤的舒服感遍徹全身。頭疼欲裂,用這種方式去對抗,居然會緩解。她在房間里走出來,又走回去,她看著我。她叫著我的名字,疊音,這兩個字在她口里是安了翅膀了,像被上帝撫摸過似的,一經(jīng)她叫出,那疼痛就被輕輕的撫摸了一遍,捋平了。她看著受難的我,跟著受難,我怎么都忘記不了這一幕,這相似的一幕不斷重演,我懷疑,就是這個時候,她給我吃過那種后來別人說是毒品的東西,而且不止一次。反正不是吸的那種方式,是吃下去的,微苦,我的頭疼安了翅膀,飛走了,過不一會兒,我們倆就安詳了。

她該是從小就種植過這些東西,吸食過這種東西的,偏頭疼是在她少婦時代開始的,對于這種東西的癮,也該那時候養(yǎng)成。反正她是熟悉洋煙的,對,她說罌粟就是用洋煙兩個字。她說這花開得特別好看。

小姐姐上初中了,一次跟她說起來:“校園里的花坪上出現(xiàn)了一種植物,一棵,大家都不認識是什么,郭老師經(jīng)常去澆水,說那植物沒有見過,像葵花,后來一段時間了,開了花,居然有包包頭出現(xiàn),就快要來教學檢查的了。有一天那個李老師經(jīng)過,咋呼咋呼的,才知道這棵是洋煙?!彼f了一句:“他孫子們曉得什么?”這是嘲笑那些年輕的教師。是的,也就是在這次吧,她說起小時候家里種過洋煙的故事,也或者是她親戚家,反正她是看過的,一整片。還有黃芪,我始終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反正是種會上癮的藥物,她也思量著種,可是她屬于那種說很久,很多年才會行動的人,跟我一樣,所以并不曾種下。

我并不知道她的洋煙是哪里來的,她人緣好,鄉(xiāng)里人有這東西,但不多,所以給她的也說不定。我知道她一個侄子種,拿來賣錢和自己吃,可是那侄子死掉了,在她之前。

開始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是他大兒子給她的,我的父親,她的大兒子,他可以販弄很多東西。我流著他的血液,可是并不比他聰明和勇敢,甚至可以說怯懦,笨,我是他們母子倆的叛徒,好在他們都不活著了,不然看到這些,又會難受,認為這個白眼狼當初沒有扣死在尿盆里簡直是作孽。該會是這樣的。他們都是面子上極其輝煌聰明的人,里子都臟透了,可是面子還是光光凈凈的。我不行,這點我與他們根本不同。也許正因為他們,我走向反面,我里子面子都不要,我就是這樣的我自己,完全撕裂,暴露,誰來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我,就是一只白眼狼。

她吃洋煙,并不大張旗鼓,只是頭疼起來的時候,或者煩心的時候,吃了就好了,這是她的調節(jié)方法。有時候這東西很缺乏,并不是那么好找??墒撬龑儆谀欠N有就吃的人,沒有也并沒有什么。

她吸煙,很瘋狂的,她的兒子們這點都跟了她了,反倒她丈夫并不吸。她的兒子們,一個個都是她的情人,她是宇宙的中心,他們圍著她爭寵,打鬧。她有時煙癮很重,吸他們吸過的煙頭子。我不知道這個時候她怎么想,就是這樣,最困難的那幾年,她撿煙頭子吸。我不想寫出這些的,這個老婦,她就是這樣,她是我,是我的前世與今生,我為她所捏,就像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一樣。我經(jīng)她所造,我不能背叛這個事實。

經(jīng)常有人買煙給她,后來的那幾年。到死的那幾年,她不再那么上癮了。大概是經(jīng)歷過那件事,那之前她還是很猛烈的。

是個晚上,她點煙,把被子點著了。她并不糊涂,抖啊抖扯啊扯,可是掙不脫。她著急得很,用她以后的話說:“差點死掉?!本褪悄谴?。她的兒媳,我的母親,一般都是在另一個院子睡的,可是那天居然就在隔壁睡,不對,我想不起來了,具體的,反正剛好那天半夜過來看她吧,她撲滅了火。這個事情一家人驚驚喳喳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的兒子,唯一在世的小兒子并不在身邊,耍賭去了,可以一連走好幾天,那幾天就在這好幾天里包含著。也就是那段時間,不遠的其他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件事,叫做張家峁的村子,死了個老婦,因為點火燒飯煮掛面。這個老婦也是腿不對,耷拉著半條,結果把自己燒死了。這個老婦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還是高校老師,可是如同很多鳳凰男一樣,叛變了,把老母親留在了農(nóng)村。老婦臨死的時候還把掛面扔的遠遠的,估計不會認為自己將死掉,還想吃那些掛面吧,可是死掉了,燒死了,完完全全的。我不知道她的兒女們怎樣想。反正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很大,這以后她逐漸不再吸煙了,除了她兒子點著了遞給她,她很少主動吸的。

她把這兩件事講給我聽,她說:“燒死了就見不到你了。”她說的平淡,可是我聽得出那后怕。她潛意識是個怕死的人,她對于生存有極大的渴望,這一點我不知道怎么看待,許是我年輕,我把死亡看得很淡很淡。我希望我能在最好的年華里死去,就如現(xiàn)在,都是賒來的了,現(xiàn)在就最好,因此我一日當兩日過的。我簡直無法想象從少年到老年是個什么樣的過程,很多時候我感覺我堅持不下來,就如一炷香,點到最后,那是怎樣的漫長。我喜歡那樣的死亡,攔腰折斷,汁液汩汩橫流,我就要這樣。一想到這種,我就恨不能現(xiàn)在做出點什么??墒撬荒?,我也希望她不要,我總是盼望她活很久很久,與我同時倒地,并腿而登,一起落入那黑暗里。可是她丟棄了我,先走了。我們之間無法平等,她一開始統(tǒng)治著我,到死還統(tǒng)治著我,這該是年齡的優(yōu)勢。

她死了,快下葬了,另一個村子的一個人也死了,是個老年男子。一整個秋天都在給兒子受。受是干活的意思,這是方言,我用方言是因為我想她??墒蔷褪且徽麄€秋天的勞動都比不上三個餃子。媳婦做餃子吃,他吃了盛到自己碗里的,不夠,又去盛了三個。媳婦就把碗奪下了,說他吃的多了。這個老人氣不過,吃安定片死掉了,在此之前還受了很多苦。這是她的一個遠房侄女說的,就是這個老人的村子的。這個遠房侄女,是她丈夫家的侄女,也七十多歲了,叫她為“四媽”,她排行老四。這個遠方侄女披麻戴孝,來埋她。其實也并不好過,老兩口大冬天里吃不到水,一層層地濾山里的雪,周圍幾里幾十里能被濾回去吃的,都濾回去。那個村子缺水,老兩口地窖里雨天接下的水沒有了之后就得吃雪,可是冬天里還好,夏天呢?他們從不洗澡,很少洗衣服,除了夏天,不然沒水了怎么辦?不是沒有兒女,只是兒女各自有自己的世界,兒子有兒媳,女兒有丈夫,都在那里相互擠兌。他們的錢,其中一個兒子借某個機會趁機騙走了,準確說是偷走了老父老母的錢,再以后就不管了。其他的兒女,因為錢是別人拿了,也就不管了,所以只能如此。那個貧窮的地方,一整個一整個村子的老人都在慢慢非正常死去,死去,他們在死亡的征途上相互安慰。可是即便如此,活著還是有快樂的。我看見這個姑姑來埋娘娘,看見她花白的頭發(fā)緊貼在頭上,我為著她感動,人性中還是有很多好的東西的,我堅信。另外我也為她慶幸,雖然她死了丈夫,失去了兩個兒子,可是她始終身邊有人照顧著,不像那些被兒女拋棄的人。這點村子里的人,周圍三五十里的人,都非常羨慕她,至少有人端茶倒水、端屎倒尿,她是幸福的。她也有這感覺。

埋她的時候來了很多人,她是這一代里最老的了,唯一活著的了,不,唯一活到現(xiàn)在才死去的。來了很多人,大家送了很多花圈和紙火、冥錢,那些東西都是紙做的,另一個村子的人家做的。取了兩個下午,很多年輕人都去了。在下葬的前一天,只為了下葬的時候燒掉。埋人叫做事務,她的這個事務做的相當大,很是熱鬧,悲事做成了喜事,大家都沉浸在一種類似于快樂的氣氛里。很多鄰村的人都來看,因為活到九十多歲的人并不多,而且經(jīng)歷如此磨難的人并不多,最主要是她活著時人緣好。

來了很多人,都是她的晚輩,幾乎都是。他們叫她姑姑,叫她四媽,叫她姥姥,叫她四姥娘,叫她……就是這樣。后來,她在一片哭聲和笑聲里埋了下去,無論那哭還是那笑,都是真的。她讓很多人想起很多,而這想起的部分,或多或少相通,或多或少不同。

我經(jīng)常有種和她說話的沖動,想問問她:“你還吸煙嗎?”對,這話我每次都問,問好幾遍。她喜歡我這樣。下葬的時候,還專門帶了一盒煙,她的孫子,那個不吸煙的孫子,我的小哥哥,帶了一盒煙,給她,說是燒給她吃,還帶了酒,就是沒有帶虎牌(一種耍賭用的工具。)

她喝酒,最后的那些年也喝,她喝了酒才會睡得好,肚子才會很舒服。最后的那幾年,她的小兒子成了她唯一的情人,因為只剩下這一個了,她再也不能挑剔,所以珍惜著他。他給她酒喝,經(jīng)常放著半瓶半瓶,開著的。她會喝那么幾口,然后睡去,這似乎很舒服,這似乎是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的一種。他愛她,愛他的母親,可是她之前并不很愛他,所以有怨恨。都老了,她快九十歲了,或者九十多歲了,他也五十多歲了,那隔閡終于慢慢消除,隱藏起來,他們終于成了一對情人。有時比我都親,終究是兒子,我是孫女,還是兒子親呀。不過這也正常,我年輕,正在拔節(jié)的往上長,一切好的東西都涌向我,我吸收著一切雨露,自然她就該偏向他。何況命運在他手里,他們朝夕相見。她喝酒,從來沒有醉過,我沒有見。她是個慣于控制自己的人,即便死了兩個兒子,可是我并沒有見她失態(tài)過,昏迷過,至多就是沉默,長長久久的,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地老天荒,絕望,徹底,滾落下去,一直下墜。你知道那感覺嗎?

她耍賭,年輕的時候。小時,她該是跟姐妹們和弟弟玩,所以才會的。做了別人的媳婦之后,一年年的生孩子,可是死掉,那絕望那么明顯,于是她吸毒,耍賭,跑到別的村子去,跟著她的三嫂,婆家的,她們都習慣打牌,下注,當然賭的并不大。她的丈夫,我的爺爺,特別喜歡做農(nóng)活,對于世事總是不大管,所以,她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就如吸煙一樣,她把每一樣嗜好都發(fā)展到極致,到死都是,到死都有牌。最后的那些年,她一個人在炕上玩牌,扳起這張,放下另一張,或者測卦,說這個人或者那個人的吉兇。最后的那些年,她是不是很寂寞,我不知道,可是我想她是寂寞的,沒有人陪她說話,除了幾只貓,再就是音樂了。她把電視啊收音機啊視為噪音,她看多了電視會頭疼,當然并沒有電視。她聽音樂,因此她的耳朵特別靈敏,那是自然界的音樂,如蟲子的叫聲,雨落在棗樹上的聲響,還有風,春夏秋冬各個季節(jié)的風,她能根據(jù)聲音判斷出風向。她有時真是個巫婆,只有巫婆才懂得那么多。還有人的腳步聲,也是音樂,她能根據(jù)腳步聲判斷我們,判斷是哪個子民來看她了,回到房間來了。她,這個老婦人,她能聽出是母狗或者雄狗,母貓或者雄貓;一切細細的聲響都是音樂。還有那雷、閃電,一切都是。她沉浸在這些聲音里,一沉就是一天。她和這些東西對話,彼此絮語。她的寂寞那么深,可是她并不知道那是寂寞,只說自己恓惶。人這一生,到底往何處去,我真想問問她,讓她幫我測測,我,到底往何處去。哪里風和清明,麗日當空?

只要我活著,她就是永恒的。這種要和她說話的沖動是一種癮,上來的時候教我特別難受,一想到她,我還是無法正常呼吸。我很想摸一摸她腰間的那顆瘤子,很想問她疼不疼。那不知道是個什么瘤子,伴隨著她,長了很多年。開始只是豆子大小,然后就一年年大起來了,并不疼,也沒有脹的感覺,只是長著,后來比乒乓球都大了。她松開褲腰帶給她的兒子看,媳婦看,那褲腰帶是紅通帶,她解開,然后就露出來了,乒乓球就出現(xiàn)了。是個肉瘤,長在腰間,就如我腰間的這顆黑豆大的痣一般,是個身體的印記。她說我腰間這顆痣是護心眼,我多少次的摳啊摳,她不讓,她說命相上這非常好。

她的那個瘤子呢?開始的時候我不參與,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利。我是個孩子,非常非常小的孩子,他們這些大人,是巨人,我參與不了,除了哭泣和吃東西,我就如頭小怪獸一樣,是被當做小怪獸一樣養(yǎng)成的,沒有語言,交流不了。

后來,那時候她的兩個兒子該已經(jīng)死了。是個后晌,我記著的,她忽然讓我看那個瘤子,是忽然的。我還是小小的,可是有了自己的主見,我說:“為什么不拿個針挑開呢?”于是,她就拿了個針挑開了,甚至沒有把針頭燒一燒殺毒。鄉(xiāng)間就是這樣,就如小哥哥,一喝就喝生水,總是跟貓耍,或者被狗的牙齒輕輕咬,從來不去打針吃藥的,并不認為不科學,我到城市之后才自認為文明起來,可是被他們嘲笑,回到了農(nóng)村,我也和他們一樣了,一整天的滾在地里,和貓狗一起,還有隨口喝泉里的水,可是并沒有什么呀,你看她就這樣不重衛(wèi)生還活了九十幾。

我說拿針挑開,她就真拿了。她不順手,我順,我來扎。一針下去了,里面的汁濺了出來,全是白色的液體。繼續(xù)擠壓,開始不以為那么多,可是越射越多,必須找塊布,不然好幾件衣服都被射到了。于是就找了塊黑藍色的布,小時候她的衣服都是這個顏色,家里大人的衣服都是這個顏色。我們倆一起享受著從身體發(fā)射出的隱秘的快感。我看著,擠,用手擠。那味道特別難聞,卻也吸引人。以后的好幾年,好幾年,甚至現(xiàn)在,我還經(jīng)常會吸吸鼻子,我想聞那種味道。也就是在那時候,我喜歡上了聞老年人的味道,一種過期的衰朽的蘋果的味道,發(fā)著霉,在那里擠著水,特別的好聞,讓人昏昏欲睡,不知道了時間。真的,那種味道以后很多年都再也沒有聞過,一旦有類似的,我就會伸出鼻子,我鼻子里的某個嗅覺器就自然而然長長了,嗅,可是并不同。

這個大一點的乒乓球,在一根針的引誘下,開始如一只小皮球縮下去,縮下去。可是我們還在擠,白色的放射狀的液體,如同青春期長在臉上的痘痘一樣,在成熟的時候,破空而出,擁有它們的人,有一種被解放的釋然,看見這些的人,也有一種沖出地獄的感覺。對,就是這樣。

她笑,她認同了這個做法??墒俏遗滤郏呀?jīng)擠出很多了,再不能了,不要擠了,不然會難受的。我這樣跟她說。她也就不擠了。

那個比乒乓球大的累贅,瘤子,下去了很多,不再是乒乓球了,癟癟的,一層薄薄的肉囊,幾乎不算什么威脅了。跟別的一切見鬼的城市病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們就這樣治療了。

后來,也并不疼,但是那個瘤子依舊長,又開始飽滿起來,但并不大,不再是乒乓球了。

再后來,我就去外地讀書了,沒有再問過她。我現(xiàn)在很想問一問這個人,也很想擠,再擠一次。我們再享受一次,穿過小小的針孔,你和我活在那里,一起,這個鏡頭永遠永遠。這是第一次,我實實在在的參與了她的生活,做了一件讓她放松的事情,可是我只是胡亂而說的,只是誤打誤撞。

她經(jīng)常說到睡衣,說到誰誰的睡衣很多。我不知道,也許老年人說這些是因為他們沒有。她也經(jīng)常說到一些吃的,可是并不主動要,說的多了自然會買給她。她的兒媳去外面聚會了,路過鄉(xiāng)間賣米粉的地方,自己吃了一碗,然后給她這個婆婆買了一碗。這碗米粉她惦記了好幾年,就是臨終那幾年的事。后來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的米粉,于她來說,不是豪籽放少了就是放多了,味道不夠,豪籽是種調味品。買給她的都說不好,就那碗好吃,下肚的那碗好吃。

越老,越是小孩,媽媽是這樣說她的。也確實,她經(jīng)常會問到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好像一日就是為了吃而存在,其實我理解。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吃并不重要,人一多起來,比如回到家,我就會問下一頓吃什么,明天吃什么,而且會提前好幾天計劃好要吃炸土豆,吃餃子,吃羊雜碎,吃蒸丸子……我像列菜單似的把這些跟家里人交代,而且次序不能攪亂??墒俏夷贻p,就跟只知道吃沾不上邊?!@些吃的家人做來是別一種味道,總比別處格外香。

她總是想很多新奇的吃的,可以念叨很久,但是她身邊又不總是呆著會仔細聽的人,她身邊總是她的兒媳,還有她的小兒子,這些人都不大記得專門買給她吃什么,除了讓她喝奶粉吃雞蛋外,沒有人過多的關注她真實的需求,她又不直接要出來。后來的那些年好了些,她的孫女,我的小姐姐,經(jīng)常會體諒到,也許年輕人的心思才會細密敏感。

我是幾乎沒有給她買過衣服的,除了鞋子,她一般都是穿前些年的衣服,或者是別人給的,別人穿過的。可是我給她買了睡衣。是新近幾年的事情。她是個需求特別少的人,生怕給別人添麻煩。我對她是愧疚的,我一整年的在外面,只除了過年回去,因此每次過年都會送她禮物,除了些吃的,就是鞋子頭巾之類,那件睡衣就是那樣來的。

快過年了,我很愧疚,一年到頭對于她我總是在愧疚里度過,我知道該回去看她,可是花花世界太過誘人,我總以為我走得老遠老遠才可以重新活過來,重新活人,所以壓根不想回去。我知道她的心思,可是,只能拿物質彌補,于是,就有了那件睡衣。

三百九十八,我迄今記得價格。是大衣式子的,穿起來包住,暖暖的,冬天的睡衣。當時是冬天。我買給她,一件件把東西從箱子里掏出來的時候,最先告訴她的就是睡衣。是藍色的,但有舊式的花紋圖案,老太太的樣式,上面有用紅線繡的花。我一邊說一邊掏出來,是個冬天的傍晚,快過年了。她問我多少,我說三四十,不敢說多,可是即使這樣,她還是覺得我浪費錢,訓斥我,可是并不過分。她知道我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賺錢能力,可是還是說了那句常常說的話:“買這些做什么,吃上喝上不死給你們添麻煩,還買這個?你在外面,一頓飯不吃會餓的,為什么不省下來買飯吃!”——她單想著我在外面會餓。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外面給她添了多少擔憂,她想我在外面生活的并不好,可是又幫不上忙,那是怎樣的傷心。她摸著那面料,看起來是想仔細看一下的,可是旋即又扔開:“我不穿,拿給你媽?!彼褪沁@話。買給她的東西,媽媽是不可能要的,何況媽媽總是說:“她也活不了幾年了,你們要對她好?!蔽覜]有辦法,只有看小爹爹的意思了,否則她是不穿的。她就是這樣的人,好東西放起來,給別人或者等著腐爛。小爹爹很快就回來了。小村很小,我從外面來,一路上碰見的人會傳遍村里,這家的二閨女回來了,于是小爹爹這個一天在外面混日子的人就會很快回家來。他對我從遙遠的地方回來,開始的幾天,總是會有陌生的新奇,拉著我的手說很多,外面的世界也就沒有什么吸引他的了,可過幾天就跑得無影無蹤,等到我快走了又不舍得了,這也許就是男人的情懷,可是我愛他,他是她唯一活著的兒子了,一想到這點,我對他就覺得怎么愛都不夠。

小爹爹回來了,摸了那衣服,訓斥她:“你還能穿幾年,娃娃給你買的,讓你穿你不穿,不穿我扔掉。”作勢要扔的樣子。大概只有兒子才可以這樣說,才有這樣說的權利。這一回我讓她試,終于試了。她瘦瘦的,除了有點寬,都正好,而睡衣寬窄其實沒有什么。

穿了就脫了。以后的幾天,說了又說,她才把那當被子,包著自己。后來夏天了,她索性把那當被子,因為被子太沉。

這是我給她唯一花過的比較多的錢,跟她一次次給我生命而言,我簡直算不上什么。我不知道那件衣服給了她多少念想。她愛我,蓋著那件睡衣,我想她該知道我愛她,這就夠了。我的心始終在她身上,這個叛徒,這個白眼狼始終沒有背叛她,我是拿命都可以給她的;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沒有給她,幾乎什么都沒有,一片空白。她七十歲開始有了我,有了這個孫女,二十多年,白養(yǎng)了我。當我快要有能力回報的時候,她死了。她真的自私,不給我機會,讓我欠她,今生今世,欠到下輩子還。

很多年前,我偷偷藏了一束她的頭發(fā),在我給她剪頭發(fā)的時候。只是藏起來,以后也不知道放到了哪里。每一次,她都要求把頭發(fā)燒掉,就是平時掉下的頭發(fā),她都會撿起來燒掉,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很多儀式我不理解,比如燒頭發(fā),可是我也堅持去做,尤其當她的面。她有很多很多儀式,很多很多忌諱。比如雨天不能洗頭發(fā),給活人不能送單數(shù)的小果子,給針穿線的時候不能打結……很多的。她死了之后我都繼承了來,每一次,她都像在提醒我似的,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她在那里呢,她還在那里呢,想到她,我立即就遵循了,不問緣由,她是我的信仰。

這么多年都是留辮子的。她的頭發(fā)長長,辮起來,攀在頭頂,帶個帽子,紫色的,偏灰顏色的帽子,那個最好看,她戴了多年。

我出生她的頭發(fā)就很長,這是她們婆媳唯一的共同之處,留長發(fā)。我說的是大兒媳,我的母親。老年人的緣故,她好幾天才梳一次頭發(fā)。這是我小的時候,她梳,花白的頭發(fā)往下掉,我纏在手間,然后到爐火邊燒掉。這場景那么幸福,我只愿意這樣過一輩子?!呀?jīng)死了。

后來,二爹爹死掉的時候,她好幾個月不梳頭發(fā),團在了一起,沒有辦法,只能剪掉。

是個晌午,兩三點,我六年級了,在外村讀書。下午回家,看見母親正在給她洗頭發(fā),而那一頭盤著的白發(fā)不見了?!铱催^一夜頭白,就是從她那里,別人告訴她二爹爹確定是在幾個月前已經(jīng)死掉的時候,她一夜頭白了,盡管之前的日子里她似乎猜到了,但心被什么東西蒙著,始終不想承認。

她的兒媳幫她剪了頭發(fā),就短短的了。以后幾年都短短的。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又留了起來。我假期給她洗頭發(fā),想著剪掉,開始幾次得到了允許,這是一種恩寵,后來就不可以了,她告訴我她死了要盤頭。她是有很多講究的,早在十幾年前,幾年前,都在安排自己的死,包括對娘家的侄子,對她自己的兒子,都做了具體的安排。哪些親戚請,哪些不請;死去的時候穿什么衣服,具體到襪子?!看挝医o她買的襪子,她都會收起來,說是死了的時候穿,我不得不多買一雙??墒且琅f,她把上一雙拿出來,新的就又成了死去后要穿的了。我恨她,她總是明著提到她的死,她不避諱,她提前告訴我她會死,她讓我怕了很多年,她在我記憶里死了很多次,每提一次,她就死一次,后來她沒有機會嚇唬我了,徹底的死了。我恨她,恨她真的死的這一次,她沒有提醒我,因此我恨她,到下輩子還恨她。

媽媽給她穿的衣服,她的身體軟綿綿的,死去了幾個小時了,還綿綿的。媽媽這樣說的,我想問會不會活過來,想了很久,最終還是問了,媽媽把我瞪了一眼。我知道的,不可能??墒菍τ谒揖褪侨f分之萬分的不可能里找可能,也愿意。

不知道有沒有給她盤頭,不知道那個腰間的瘤子還在不在?我很想問她一問,我只想問她,并不想問媽媽。

還有很多事,具體細微的,比如她的信仰。一點一滴,她長夜的低嘆和呼喚,我都記得。

靈堂前都是花圈,上面標著送者的名字,每張匾上都有她的相片。我拍了下來,是個端莊的老婦人,九十多歲了,仍然有年輕時候的樣子。我發(fā)給別人看,人家說這根本不是個鄉(xiāng)間婦女,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就是不是個俗婦。我從來沒有覺得她美,在她死前。我出生,她就七十多歲了,我怎么能看出一個老婦的美麗呢?何況對于至親的人,美丑沒有明確的概念,我只是愛她??墒撬懒?,我在她的靈堂前,看一張張匾上她的相片,被放大的相片,居然覺得她很美,一個老婦,我看見了她二十多歲的樣子。

我寫的這些事,你已經(jīng)沒有了發(fā)表意見的余地了,你也不能再拿眼瞅我,可是我仍然能感受到你。你從黃土里抖身而出,你扯著我,你說你不要我一起躺下來,那我們就一起出來吧,好不好,我只是因為愛你,所以才這樣。

我圍著你的黑暗寫,我只想進入你的黑暗。我想的不是別人,只有你。此刻你在我上方,你叫著我疊音的名字,那名字因了你的召喚,變得輕飄起來,我變得輕飄起來。我看見了你,你和我童年時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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