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野

昭化沒有車子，不管是汽車，還是電動車，乃至昭化人口里的洋馬兒——自行車之類的人力車，就連滑桿、轎子也沒有，有的只是諸葛亮的木流馬車。但是，諸葛亮的木流馬車也是永遠地定格在那個叫三國博物館里的玻璃柜里，只供你觀看，不可使用。在這座名叫昭化的古鎮(zhèn)里行走，從任何一個地方到達任意一個地方，你都得甩動你的兩條腿，搖動著手，安步當(dāng)車。

一個沒有車子的城鎮(zhèn)里，無論你是達官顯貴或者是販夫走卒，在肉眼看來，人與人似乎都是平等的。

昭化，是一個消解官民，也消解貧富的古鎮(zhèn)。

站在那個名叫“拱極”的古城門上凸兀而起的望風(fēng)樓上，俯視這一張巨網(wǎng)，像蟻蟲一般的人們，匆忙也好，閑適也罷，只管各顧各的，都在這張網(wǎng)里穿來行去。

極目四望，昭化給人的是滿眼的青瓦，或者說昭化古鎮(zhèn)是一個青瓦的世界。大大小小的街巷正是由一片片的青瓦有序地鋪蓋而成，就像是一片片灰色的翅膀疊壓著，翻撲著，給人一種動態(tài)的感覺，是夢幻里的那種動感。

這時候，我一眼望見了三面環(huán)抱昭化的白水河。這條魂牽夢繞的河流，發(fā)源于古陜西而今屬甘肅嶓冢山西，一路奏著激越、鏗鏘的交響樂曲，朝昭化流來，到了昭化，像是一條巨大的鯉魚擺尾一樣，在劃過一道巨大的弧形之后，載歌載舞著流向生我養(yǎng)我的蒼溪縣城，然后，才一路唱著悠揚、蜿轉(zhuǎn)的歌，過閬中、南部、南充、合川，最后直抵重慶并匯入浩浩蕩蕩的長江。不過，今天的白水河，昭化以下的名字被改叫了嘉陵江。

看著看著，突然，三面環(huán)抱昭化的白水河上竟然起了水氣，氤氤氳氳地彌漫著，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閃動著五彩的點點星星，像是一層薄薄的青紗，還帶著惺忪的嫵媚，朦朦朧朧地給人一個半臥的美女正徐然升起的感覺。

白水河邊，一個女子佇立在那里，像是對住在昭化鎮(zhèn)里的人在大聲音兒地喊叫什么，但是，聲音越過灰色的疊壓著、翻撲著的翅膀的青瓦世界傳過來，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但是，抑揚頓挫的尾聲極像是一抹美妙的弦音，還沒等我的耳朵將其抓住，就已經(jīng)漸行漸遠地消失在曠渺的太空里去了，讓我們一時之間陷入了對昭化的一種神秘主義的狀態(tài)之中。

一排白鸕突然飛起，從她身后的白水河里，像極了那女子的叫聲一樣，在劃過一段水面之后，轉(zhuǎn)眼就沒有了蹤影，留在白水河上空的是一抹白色的虛無縹緲的印跡，像是一抹淡淡的青煙。

在昭化的大街小巷里穿行，連招呼也不給我們打一個，天上竟然下起雨來了。最初是一滴一滴的，也只是打在大街小巷邊碩大的翠綠色的梧桐樹葉上，只發(fā)出像是拔氣蓋兒的聲響，“啪”，聲音很小，小得只可與你最大的呼吸相比。而后，才是打在一片片屋瓦上，三五點，像極是撒落的冰豆。再過了一會兒，雨就大起來了，竟然使葉子和瓦發(fā)出一種不盡相同的緊鑼密鼓的聲音來。

一個女孩子撐著一柄紅油紙傘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紅油紙傘，油亮亮的，紅暈暈的，看上去很有一點兒詩情畫意，是我喜歡入骨子的一種傘。

紅油紙傘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復(fù)再有了。

但是，我萬沒有想到，竟然能在昭化遇見紅油紙傘，于是，一種油然而生的感情涌上心頭。

其實，雨并不是很大，女孩子也是可以不用撐傘的。我們盡管隨身都帶了雨傘，但是，我們沒有拿出來派上用場，而是盡情地受著小雨帶給我們的這種愜意。

女孩子的身材是高挑而纖細的，明眸皓齒紅唇，穿著一襲藍底白碎花的連衣裙，兩根長而黑的麻花辮子垂在她的胸前……

遠遠地看過去，她像是從遠古的秦漢時期飄逸而來的，給人一種新穎、清麗、脫俗的感覺，令我們眼睛牛皮膠一樣都粘貼在她的身上。

看到我們在遠遠地打量她，那女孩子竟然并沒有一絲的驚詫，而是朝我們婉爾一笑，然后，隨著裙裾驟然旋起的一朵荷花，整個人一轉(zhuǎn)身，獨自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了，給我們留下一縷風(fēng)吹荷塘的感覺。

昭化的女子，你是看不得的！我這樣在心底里暗暗地告訴自己。

的確，昭化的女子，你一看，她的美就會鉆進你的眼睛里，鉆進你的心底里，而且，永遠地在你的眼睛里，心里駐扎下來。

已經(jīng)入夜了，拐過大街，進入一條小巷，一樓一底的，古舊的，由一座座小庭院構(gòu)成，每一座小庭院都有一間小小的吃店，或者賣燒烤，或者賣小面，也或者賣鹵菜。

小巷面臨白水河。

站在白水河的對岸，向昭化望過來，首先映入你眼簾的就是這一條小巷。小巷其實不小，蜿蜒著，昭化鎮(zhèn)有多長，小巷就有多長。

那一幢幢結(jié)構(gòu)奇巧、營造精美的小木樓格外引人入勝。

玲瓏剔透的鏤空石刻漏窗，飛檐翹角的青瓦門樓是那么典雅古樸，高高的白墻下面的深深的巷道和那擺滿花盆的庭院，顯得那樣的安寧、和諧。而難得的一兩聲狗叫雞鳴又讓人覺出幾分恬靜、幾分神秘。

手搭雨蓬，冒著“沙沙”的像極豆粒大一般的碎雨，我們飛步著跑了過去。

由于雨的灑落，滿大街的青石板路都濕潤了，像是給刷了薄薄的一層桐油，模糊之中泛著幾絲亮色。

我們?nèi)サ氖且患倚〔损^。

幾個小炒很快就端上了桌，熱辣辣的，香噴噴的，油亮亮的，脆生生的，綿柔柔的……各色各味，應(yīng)有盡有，軟硬兼?zhèn)?，個個都很上口，份份都很爽胃。

大碗喝酒，昭化人自釀的，玉米酒、蕎子酒、燕麥酒、果子酒等等，泡的都是昭化本地的土特產(chǎn)，枸杞、大棗、枇杷、螞蟻、龍蛇等等。牛高馬大的罐子擺了一長列，就擺放在柜臺那兒，直看得我們腰酸，選與不選一樣都是個好。

最后，我們只好每人各打不同一碗來。

滿瓷碗的銀汪汪的琥珀光啊，蕩得人眼花潦亂，意亂神迷，喉嚨里直搓繩索，腸胃里面生癢蟲子。

這樣的酒，才幾碗下去，人盡管是頭在上腳在下直立著的，但是，早已經(jīng)分不清東西南北中，分不清天黑燈亮，笑著吼那一句昭化人的民謠：“到了昭化，不想爹媽”。

酒足飯飽，一切仿佛都還沒有盡興。沒有盡興，也其實是盡興了的，而且，盡興得很，正是興致的巔峰。

出來的時候，碎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雨后空氣更加清新，月光從云層里斜照下來，贈給我們每人一幅醉身影，輕飄飄地跌落在街面上，薄如一張紙，風(fēng)一吹就飄悠悠的樣子，但是，始終在街面上。

街上的燈光紅彤彤的，但是，不乏一種柔靜，似纖細明亮的絨毛，一縷縷地飄浮著。

突然想聽到打更的聲音。但是，昭化沒有。一到夜晚，昭化滿大街巷流淌的都是寂靜，也只有寂靜。

相視一眼，我們彼此會意，個個都鼓起了腮，學(xué)起打更來。

“梆！梆！梆！”肉更聲穿街過巷。于是，昭化大街小巷的人們，被我們的肉更聲導(dǎo)引著在夢里走入先秦的昭化，走入先秦昭化的苴王府邸。

欄目責(zé)編：魏建國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