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越走越急,忽然覺得自己的樣子像極了狼,是那種剛剛被人捕捉來關(guān)進籠子的、未脫野性的、餓極了的狼——看見獵物卻無法沖上去一口咬住對方的喉嚨。
第十章
1
這天,紫菊忽然來電話。章青一激動,連聲音都變了,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你……你怎么想起打電話給我啦?我……我怕打擾你,所……所以……”所以了半天也沒所以出來。
電話那頭是長長的沉默。
章青不停地喂喂著,好一會兒,紫菊嗚地哭了出來,仍是不說話。
章青趕忙說:方便的話我現(xiàn)在過來。
對方含糊地“嗯”了聲就掛了。
他和紫菊交換過名片。紫菊家住在網(wǎng)師園附近一個叫網(wǎng)師巷的弄堂里。網(wǎng)師園是蘇州中型園林的代表,建于南宋,時名“漁隱”。清初官僚宋宗元退隱后居住此園,借原來“漁隱”之意取名“網(wǎng)師”,以標清高。這條弄堂很窄也很深。紫菊家在中段,石窟門,黑漆大門扇上裝有一對椒圖獸銜大銅環(huán)。椒圖傳為龍九子,形似螺蚌,性好幽閉,立于門首。
好一會兒,紫菊才出來開門??匆娬虑?,淚水泉水般“突突”出來……
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人,內(nèi)心不夠強大的時候特別需要心理上的支撐。潛意識里,這個人就是章青。其中有兩個原因,這是她后來想到的:一是他和她雖說交流不多,留下的記憶卻始終是愉快的,他關(guān)心她卻不曾冒犯她,由此看來他是個好人。二是他對她知之不多,距離有時就是安全的釋義。
有人說,哭有三種,一種有聲無淚,一種是有淚有聲,一種是有淚無聲——后一種最讓人心酸……章青這會兒就心酸得要命,情不自禁張開雙臂摟住紫菊。
紫菊在章青懷里瑟瑟發(fā)抖。
章青沒有作聲,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手摩挲著紫菊的腰背。不知怎么一來,他的注意力漸漸轉(zhuǎn)移到了手上——透過絲質(zhì)的外套他摸到了胸罩的搭扣。
章青激動起來,出其不意地吻住了紫菊。
紫菊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在一個男人懷里,不由臊紅了臉,慌忙掙脫。
章青頹喪地垂下手。但不管怎么說,他終究是碰了她了——
弗洛伊德認為“死本能”和“性本能”才是人類屬性最基本的性質(zhì)——就像一個人,外表不管如何粉飾,其內(nèi)在的五臟六腑、骨骼結(jié)構(gòu)卻是大體相似的。他章青沒做錯什么——不是預(yù)謀,不是趁火打劫,所以不必良心不安。他的臉色由尷尬而安詳。
紫菊不再哭了,她努力地笑,那含淚的假笑讓章青看了心里越發(fā)難受,但他不敢再去碰她。他喜歡這個女人。人就是這樣,越是喜歡的東西就越怕失去。
對于女人,章青比較欣賞法國男人的觀點:女人是男人最好的玩具。迄今為止,紫菊就是他最好的玩具了。
“他呢?”章青終于想起來。
紫菊搖頭。
章青明白了,這事肯定和他有關(guān)。
貪污受賄?病了?意外事故……還是女人?
“你吃過沒?家里有吃的嗎?”章青不想追問,她會說的,不然不會叫他來。
“不……我……吃不下?!弊暇者┲翘?,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章青跑到盥洗室絞了把熱毛巾給她。
紫菊擦了擦臉,吸一下鼻子,做了個“好了”的表情,說:“真是對不起,這么晚還來打擾你。”
章青不語,看著她。
紫菊低了腦袋,說:“我們分居了?!?/p>
“為什么?”
章青等她下文??伤裁匆膊徽f了。
他什么也不敢做、不敢說,只是傻傻地盯著她。
紫菊說:“你回去吧。”
章青說:“也好?!?/p>
其實他不想走,很想用眼睛再強奸她幾遍。
章青心緒很亂,想在大街上吹吹風(fēng)。
零點了,路上還有行人。茶館咖啡館酒吧很多,有些還是通宵營業(yè)??赡切┑胤蕉际悄贻p人的天下,章青有種失落感,一種被時代拋棄的失落感。
啟明星已經(jīng)亮了。章青靜靜地站在床邊看著妻子。皎潔的月光投在晨晨的臉上,慘白慘白的。
女人最美的時候就是睡覺的時候——那么乖巧那么溫柔那么嬌小那么楚楚可憐,難怪很多人把女人比作貓。雖然晨晨這只貓是有野性的,狂躁時就像發(fā)情的母貓,利爪會抓破他的臉。
她哭過了,眼角有淚痕。
他身邊的兩個女人都哭了。章青心里很難受。按說,紫菊婚姻危機對他來說是機會,她在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找了他,有意識也好,無意識也好,說明她心里有他,他應(yīng)該高興??伤趺匆哺吲d不起來。這是為什么?而晨晨,他的妻子,他早就煩了,可他為她難過又是為了什么?!人的感情為什么這么復(fù)雜呢?
牐犝慮嗝出煙,悄悄走到陽臺上。
天色朦朧,云層很厚。
早起的老太太們?nèi)齼蓛纱钣樦鴱乃媲白哌^。
他打了個哈欠,覺得有點困,悄悄爬到晨晨身邊躺下。腦子里一會兒是晨晨,一會兒是紫菊。漸漸地,晨晨退隱了,模糊了,紫菊的臉清晰起來,她真是美人啊,粉面桃腮,脖子白嫩白嫩的,腰肢又細又軟又有彈性,臀部,多結(jié)實的臀部啊……
2
第二天中午,晨晨把章青升職的事告訴楊暢。楊暢把飯盒一扔說:“走走走,請客請客!”
“請什么客??!”晨晨說,“我覺得還更危險了呢!”
楊暢摟著晨晨的肩膀,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說:“買個戒指給他?!?/p>
“神經(jīng)病啊,結(jié)婚都沒買,這會兒莫名其妙弄個什么戒指出來。再說了,一個知識分子,那種俗里俗氣的東西還是不要的好?!?/p>
“看看,不錯啊,還知識分子呢,知識分子很高級嗎?嘿嘿,我告訴你,這個戒指是廣告!”
“廣告?什么廣告?”晨晨一頭霧水。
“笨!證明有婦之夫啊?!?/p>
可,總得有個理由???晨晨不得不嘆服楊暢的巧心思。
那還不簡單,就說獎勵他工作卓有成效唄。
呸,美得他!
唉,不會演戲啊?來,培訓(xùn)培訓(xùn),今天的飯算作第一期學(xué)費。
晨晨說,吃個飯還不是小意思……對了,聽說新來的事務(wù)長原來是個什么局長啊,怎么落到這步田地?
楊暢笑道:這有什么,滄海桑田嘛。
晨晨說,不管他了。中午就吃面吧,別去那個夫妻老婆店了,吃的人少,菜不新鮮。晚上到好點的飯店。吃過晚飯你陪我去買戒指,聽說到了新款。我?guī)е亍?/p>
牐牫砍坑懈魷骯擼就是進門看章青的包。包在人在。
現(xiàn)在,那只須臾不離身的牛皮公文包就掛在門后的鉤子上。
這包已經(jīng)用了好幾年了,接縫處露出了白色的皮里。晨晨說,買個新的吧,畢竟中層了,不能太寒酸,別叫人家看不起??伤阑畈豢稀砍空媸窍氩煌?,不就是那個已經(jīng)卸任的文化局長送的嗎?至于嗎?
章青拿著戒指左看右看,99金的,上面有只凸出的小兔子,憨態(tài)可掬。
這是什么?
給你買的。
怎么突然想起買這個?
行里從北京進了一套,只有一套啊……忍不住給你買了。
咳,買這個做什么?人家買金條增值的,首飾貴在加工費,變現(xiàn)就不值那么多了……章青只顧自己說,沒注意晨晨的臉色。
晨晨陰著臉說,反正你得戴,買了不能浪費!
牐犝慮嘈α?。浪费?那蕽撪出来的来儌悖这丫湍苤萍s男人?笑話!
不過,他還是把戒指戴上了無名指。這么準的手寸。也真難為她了。
章青沖著晨晨嘿嘿一笑,說,我散步去,你去不去?
晨晨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笑笑說,不啦。我看電視劇。
牐犝慮嗟愕閫貳E人就是女人,愛看這種哭哭笑笑神經(jīng)兮兮的東西。
章青這陣很累。怎么能不累呢?多少人覬覦這個位置??!
對于他的升職很多人是有意見的,尤其年輕人——不是章青看不起這些小年輕,真正有花頭的能有幾個?還不是花點子多好主意少。主任上次就說,那幾個少壯派冷言冷語的,說是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也該改改論資排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了。這些原是章青意料中的,想不到的是,有人竟然造謠說章青一定給領(lǐng)導(dǎo)好處了,他老婆是銀行的,和企業(yè)有往來,說不準弄些原始股來行賄。也有人反駁說,那他不會自己先發(fā)財啊?不是啊,先前那人又說,人跟人要的東西不一樣的。你看重的是利,人家看重的是名!當有人學(xué)舌給他聽時,章青呆若木雞。他算是領(lǐng)教了什么叫做跳進黃河洗不清。
從前,章青上完課就走,見面大家都和和氣氣的,可是現(xiàn)在好多人都莫名其妙地避開他;從前,和誰說話都是很自然的事,現(xiàn)在和清潔工打個招呼也有人說是作秀……這個副主任好比猢猻拾了塊姜,吃著太辣,扔又舍不得。
郁悶的時候,他想紫菊。想起她,章青總會記起李白的詩: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不知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提出離婚?她會離婚嗎?離了他又怎么辦?假如他和晨晨離婚,晨晨愿意嗎?
章青信馬由韁。不知不覺,到了紫菊家門口。
3
紫菊請了長假關(guān)了手機。對于這個空氣充滿了欺騙的世界,她實在是害怕了。
她跪著,一寸一寸地擦地板,想讓自己沒力氣去想心事??墒?,那根本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它就像一把鋼針戳在她心臟上,每次搏動都痛不欲生。
“你走還是我走?“
“我走?!?/p>
這是他和她最后一次對話。
當時,紫菊覺得被什么東西壓扁了,扁成了一個紙人。沒了自信和自尊,人就紙一樣薄。
她剛剛從菜場回來。不知道為什么要去買菜,她根本不想吃東西。這是一種習(xí)慣,主婦的習(xí)慣,可是她已經(jīng)不是什么主婦了。
她把擦地布往地上一扔,坐到了地板上——
那天要不是小潘說漏了嘴,還不知道他要瞞騙她多久呢!
“你再說一遍……”她抓住小潘的胳膊,聲音顫抖?!澳恢??他不是民庭庭長了呀,去年就罷免了……就是我剛才說的,和當事人那個,那個……您別著急,他只是被處分了,現(xiàn)在還是法官啊……”
“嫂子,可別說是我說的??!我還要在他手下吃飯呢,求您了……”小姑娘急得要哭。
紫菊決意不聽他解釋。哪怕他把死人說活也解釋不了——事實就擺在那兒!他做這種臟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裝得那么愛她,夠惡心的!
難道她不夠漂亮不夠賢惠?他不能生育她抱怨過嗎?就連他們法院的女同志也悄悄勸她,重新找一個吧,沒生過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人生不就一次嗎?每個角色都要體驗的??伤齽舆^離開的念頭嗎?人怎么能可以這樣沒良心呢?!
腿很麻很麻,似乎已經(jīng)失去知覺。紫菊艱難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把扔在門口的菜拎進廚房,站在了窗前。
對面樓房窗戶的燈光一個個滅了。星月靜靜地眨著寒光閃閃的眼睛。紫菊覺得有點冷,抱緊了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叫門。
誰?
沒人應(yīng)答。
一定是他!
紫菊對著門縫道:法庭上見!
是我。
章青?他怎么來了?紫菊很不愿意他來。自己心亂如麻,毫無頭緒,再者,弄出點緋聞來她怎么吃得消?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可是,誰叫自己招惹他呢?要不是上回,她不會讓他走進自己生活的。人家來都來了……
紫菊打開門,沒說話。
章青閃了進來,關(guān)門。
他捉住紫菊冰冷的小手按在胸口,柔聲道:“好些了嗎?我放心不下……”
紫菊漲紅了臉,使勁抽出手說:“別這樣!……有事嗎?”
“沒……”章青聽出她在下逐客令。
“那我不留你了?!弊暇盏目跉夂軋詻Q。
“你多保重,有什么事打電話給我……我希望你振作起來,好好過日子?!?/p>
“我知道。再見?!?/p>
“再見!”
章青聽見身后的關(guān)門聲。很輕,卻又很重。
第十一章
1
仿佛這個世界就是和晨晨過不去。一早起來就頭痛,一抽一抽地痛。
到CT登記室已是上午十點多了。門開著,一張白桌子橫在門口。晨晨趴在上面,朝里面張望……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湊在一起說笑,有個人還手舞足蹈。哪像上班的樣子?要在工行的話早就開掉了!
晨晨沖里面喊道:“有沒有人啊——”
一個護士模樣的女人走過來。
“什么事?”女人沒好氣地說。
“做CT?!?/p>
“預(yù)約了嗎?”
晨晨皺起眉頭。
“明天來。”
明天?真是吃了燈草灰——放個輕巧屁!你能天天請假嗎?
“這么多人不是空著嗎?”晨晨生氣地說。
“機器不空!”女人掉頭就走。
晨晨呆在那里,不知怎么辦。忽然想起聶偉民。對啊,為什么不找他呢?他就在這個醫(yī)院。順理成章。
幾分鐘后,聶偉民到了CT區(qū)。
剛才那個女人一見聶偉民,笑得一臉燦爛,親熱地對晨晨說:“你是聶主任的朋友啊,說一聲就是了。別人等還能讓你等?。楷F(xiàn)在就有空的,來吧……看你,聶主任這么忙……”
晨晨像被人在喉嚨里掏了一把,難過得想吐——這個女人可真會表演啊。
她對聶偉民感激地笑了笑:“呵呵,沒事了,你忙去吧,不好意思啊……”
聶偉民點點頭,又沖那個女人揮揮手,轉(zhuǎn)身走了。
晨晨站在那里,看著聶偉民高大的身影消失。
“走啊……”女人的聲音又變冷了,小聲嘟噥了一句,“現(xiàn)在又不急了?!?/p>
晨晨沒吭氣。沒辦法,這是人家的地盤啊。
不過十分鐘就完事了。報告要隔天拿。晨晨想,不如去看看聶偉民吧。
皮膚科在四樓。
到了門口,她站下了,忽然紅了臉。
聶偉民看見晨晨一呆。晨晨強笑著說,你快下班了吧?聶說,你等一下,我們一起走。
晨晨在門外的椅子上坐下,聽里面的聶偉民和患者的對話。
這人得了紅斑狼瘡,聶偉民說,這病比較難治。晨晨想,皮膚科蠻臟的,他怎么學(xué)這個呢?
那個病人走后,聶偉民出來了。笑著說,走吧。你還真巧了,我只有周一上午門診。
晨晨笑著說,你穿白大褂真帥。其實她看他穿什么都帥,只是不好意思說罷了。
“帥什么呀,臟死了……你下午不去上班了?”
“不去了……”
晨晨其實是要去的,鬼使神差說不去。
他點點頭,看著晨晨拿自行車。
晨晨道:“你的車呢?”
“我就在附近?!?/p>
晨晨推著車,和聶偉民并排走。他不時和人打招呼,他們每個人都對晨晨望望。
不會以為我是他女朋友吧?晨晨心跳起來。偷眼望聶偉民,見他目視前方,根本沒看她。她在他心里根本不算什么。晨晨心里有點難過。
他突然說,我到了。
晨晨一看,是座老式公房,水泥外墻,沒煤衛(wèi)的那種。他,堂堂省級醫(yī)院科主任,正高級。住這里?
晨晨壯著膽子問:“我可以進去坐會兒嗎?”
“當然?!甭檪ッ裾f。
和普通的老式洋房不同,這是單門獨戶,一樓一底。進門有十平米左右,右首放著一只冰箱,旁邊是飲水機,沒有凳子,里面就是起居室了,約十五平米,中間一張八仙桌,邊上是兩排書架,那種老式的木頭書架??蛷d的左面是廚房,寬不過一米多,和客廳等長。有個后門,望過去是個院子,有些綠色植物,碎磚上長滿了青苔,望過去有一個自己搭建的小房子,門開著,能看見里面的潔具。晨晨明白,這是自己搭的衛(wèi)生間。
趁偉民倒開水,晨晨仔細看那些書脊的字,怎么都是兒科?
晨晨說,你一個人???
聶偉民注意地看了看她,微笑道:“有點簡陋了,是吧?”
“怎么會呢?我說話隨便,別介意啊。”
“呵呵,隨便好,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嘛。”聶偉民表示理解。
看看,人家多好啊,章青呆板得像塊門板。她很想看看他前妻的照片,可她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
聶偉民仿佛看出了晨晨的心思,說:“你等下啊,我給你看從前的照片?!?/p>
晨晨說:“好啊!”
不一會兒,聶偉民從樓上下來,捧了兩只精制的盒子。把其中一只盒子打開,遞給晨晨:“喏,這是我去美國時拍的?!?/p>
晨晨翻一頁,他解釋一下:這是華爾街,這是自由女神,這是夏威夷的火山,這是……
看著那些照片,晨晨心里有些酸楚,人家多恩愛??!
“你不再找一個?你那么好的條件。”晨晨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聶偉民看著晨晨的眼睛,笑了。這個笑太熟悉了,第一次見他時,就是這樣笑,晨晨有些激動,心慌起來。
聶偉民喃喃說:“不找啦,沒時間?,F(xiàn)在競爭激烈,一分心就拉下了。唉,其實啊,事業(yè)有什么用?”
晨晨理解他的意思,好像有句歌詞是:“假如半生奔走最后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就算送我無邊江山也有憾。”
他頓了下又說:“她沒有錯,是我的問題,我只顧了工作。”
明明妻子背叛了他,他不說她一個“不”字。這,就是素質(zhì)!章青能比嗎?
兩人都不說話。許久,晨晨打破沉寂說,我走啦,你弄飯吧。
好。聶偉民說。
他怎么不說有空來坐坐之類的話呢?——不過,楊暢從沒說起聶家如何如何,想來她沒來過。這么一想,晨晨高興了。
晨晨邊騎車邊想,這個兒科是怎么回事?他有孩子?還是他老婆是兒科醫(yī)生?他前妻又嫁人了嗎?他們會不會復(fù)婚?也許楊暢知道。
晨晨到了行里,見門口已經(jīng)有幾個人等著借書,就先開了圖書室的門。這時,她才覺得餓了。
晨晨想起楊暢那一抽屜的小吃,便往楊暢的醫(yī)務(wù)室去。
門關(guān)著。這家伙死哪里去了?晨晨失望地回到圖書室。
上班鈴聲一響,看書的人都回辦公室了,就剩晨晨一人。晨晨心里盤算著呆會兒怎么問她。
大約過了半小時,晨晨聽見隔壁門響。
楊暢前腳進門,晨晨的人和聲音就到了:“喂,我不在,你就溜出去吃野食啊?”
“沒有啊,我走開了會兒……你CT做了嗎?”
“做了。哎,告訴你,我到聶偉民家去了——”
“???”楊暢詫異地盯著晨晨。
晨晨笑了:“我找他開后門了唄。他真是一個人住?!?/p>
楊暢皺著眉笑說:“你這人!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啦?”
“真是奇怪,他老婆就那么狠心?”
楊暢嘆口氣道:“張愛玲小說看過嗎?她在《傾城之戀》里說,‘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多么??!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都做得了主似的。所以晨晨啊……”
楊暢不說了,覺得再怎么說晨晨也是不明白的。她走到水池邊洗手。
晨晨說:“不管怎么樣,總不會無緣無故吧?就因為他忙?”
“忙當然是重要原因,但根子不在這上面,他是忙,但她能理解他的忙嗎?不理解,喏,就是這個結(jié)果?!?/p>
晨晨對這個理由不信服。說:“這里頭一定有緣故的,沒那么簡單!”
“好吧,今天你好像一定要打破沙鍋紋(問)到底了。她跟人跑了……她是兒科醫(yī)生,在她的病區(qū)里有個5歲的白血病患兒,前年死了。她很同情孩子的父親,那是個好父親,他放棄了盈利幾百萬的合同在醫(yī)院陪兒子——他妻子死了,一直沒續(xù)弦。一來二去,他倆就好上了,去年她提出了離婚——現(xiàn)在知道了吧?就在那時,我在舞廳里遇到了聶偉民,當時,他的狀態(tài)真的很差?!?/p>
“他說,是因為心煩才到舞廳來的。家里太靜了,靜得讓人窒息,讓人崩潰。哦,他最近還是煩,出版社說,他的書需要插圖——就是性病癥狀的那種。可他上哪兒弄去?!
晨晨沒作聲。她想,聶偉民怎么不跟我說。他們不也是萍水相逢嗎?
晨晨見楊暢洗了半天的手,覺得有點奇怪,問道:“你干嗎呢?總洗手干什么?”
“老行長喝醉了,吐在我手上……”
“怎么回事?他人呢?”
“還在那里啊。”
“啊呀!哪里?說明白點??!”
“辦公室。咦,關(guān)你啥事?”楊暢沒聽到回答,回頭一看,晨晨不在了。
晨晨坐電梯到7層,往左面走廊盡頭一看,沒有動靜啊,回家了?晨晨四下里一望,見沒人注意她,便疾步往老行長辦公室去。
門敞著,辦公室秘書小言彎著腰背對著門,兩只手插進老行長的腋下使勁拖起坐在地毯上的老行長。晨晨趕緊上去幫忙,小伙子對她笑笑。
老行長看見晨晨,一把拉住她的手,孩子般嗚嗚哭起來。晨晨問小言怎么回事,小言說,新疆人行的行長來了,是老行長的戰(zhàn)友。
晨晨明白了。唉,還是看不開啊……
小言說,我來打個電話給駕駛班,送他回去。老行長拉著晨晨的手不放,說,你,唐晨晨,我要你送我……
晨晨窘得滿面通紅。小言笑道,好啊,那就麻煩唐老師您了。晨晨手足無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好吧。
車子開到老行長家門口,可他不肯下車,要晨晨陪她到旁邊的星級酒店坐坐。晨晨嚇壞了,趕緊對駕駛員說:“我還有事,麻煩你把他送回家?!闭f完“砰”地關(guān)上車門趕緊溜,走出老遠仍不敢回頭。
晨晨心里慌慌的,不知自己都干了什么,都是被聶偉民給攪亂了!在那種狀況下,她根本就不應(yīng)該去。楊暢和小言不知會怎么想呢,還有那個駕駛員……應(yīng)該不會的,我又沒做錯什么啦。
不知為什么,晨晨自認沒有做錯事時,總會有心虛的感覺,隱約覺得自己的確是做錯了什么的,比如那個孫禿子——這個斷子絕孫的畜生!
完了,自行車還在行里呢……算了,明天坐行里的接送車吧。
2
晨晨沒精打采地回家。
小區(qū)有兩個門,她是從東面的那扇小門進去的。遠遠看見章青站在大門口,低著頭手里在擺弄什么,像是在發(fā)短消息,而后又見他打開公文包。晨晨暗暗點頭,是了,他是有兩只手機!瞧,屁股后面掛著一只呢。怪不得這只包須臾不離身。原來如此!
晨晨的血被憤怒頂著直往上涌,但她很快平靜下來了——兩只手機并不說明問題,算不得證據(jù)。
她站在那兒不動,眼望著章青離開。
怎么辦?她想她得理一下思路。
這是個游戲。人生不就是個大游戲嗎?這個游戲她不想告訴楊暢,不想讓一個局外人知道輸贏。
晨晨沒了主意,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越走越急,忽然覺得自己的樣子像極了狼,是那種剛剛被人捕捉來關(guān)進籠子的、未脫野性的、餓極了的狼——看見獵物卻無法沖上去一口咬住對方的喉嚨。這個獵物就是章青的隱情。
她頭又痛起來,想到了那張CT片。長個什么東西也還是有可能的。怎么總有這樣那樣的煩心事呢,還叫人活不活?!晨晨重重地嘆了口氣,走到陽臺上。發(fā)現(xiàn)晾在外面的衣服沒收,昨天夜里下了雨的,只好重洗了。
晨晨坐在客廳里,聽著洗衣機轉(zhuǎn)動。她的眼睛里沒有淚,也沒有憤怒。但有光,一種機警的、狩獵者的光。從現(xiàn)在起,一切不同了,以前只是懷疑,而現(xiàn)在她手里攥著一根線,實實在在的線。線的另一頭就是章青出軌的實證,有個詞叫做順藤摸瓜,她得行動起來,去摸這個瓜。
誰也不能說只能結(jié)一次婚,可你正大光明來啊,這算什么?當我透明?晨晨不能容忍的是他的鬼鬼祟祟。好,你喜歡黑暗我偏要讓你見見光!我就不信了,戳穿你的天,看你怎么補!
晨晨處在一種臨戰(zhàn)狀態(tài),一種精神亢奮的臨戰(zhàn)狀態(tài),她似乎已經(jīng)看到勝利的曙光了——她竟然微微一笑。
門是開著的,章青一推門就推開了,抬頭看見晨晨笑得怪怪的,心里便有些發(fā)毛。
他把那只包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說:“這么早回來???”
晨晨語氣平和地說:“哦,我今天去醫(yī)院了。拍了CT?!?/p>
“頭還痛?”
“嗯?!?/p>
“片子呢?”
“明天早上十點拿?!?/p>
章青去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說:“咦,你怎么沒做晚飯?”
“我頭痛啊——”
章青說,我不會弄,怎么辦?
晨晨說,就我們倆還不簡單?出去吃碗面吧。
章青心里有點不愿意,面有什么好吃的?看看巷子口的那爿“黃天源”,還是老字號呢,一點特色也沒有,食客要么是光棍,要么是外地人。
章青扒了幾口就說,我吃不下,先回去了。
晨晨略略點了點頭。等我?guī)追昼娨膊恍??急著回家做什么?晨晨喝了口湯也放下了面碗,悄悄跟了上去?/p>
他進了大門,晨晨沒跟上去。她想看看他還出不出來。
果然,章青拿著包出來了。晨晨迎上去問:“你要出去?”
“嗯,我散會兒步?!?/p>
晨晨望著丈夫的背影,冷笑了一下。散步?散步背個包做什么!
這人是有不對勁的地方,晚飯后從來就是碗一扔就往閣樓去了,近幾天老出去散步——自己也散步啊,怎么沒在新村里見到過他?
章青瞎逛了一會兒,覺得有點餓了。想了想,便往鳳凰街去。
正值吃飯高峰,慢車道上停滿了食客的車,十分熱鬧。章青一看,先自怕了,往回走了半條街,鉆進一家小飯店坐了下來。
這個飯店陳設(shè)簡陋但是桌椅很干凈。白色的墻上有一幅很粗糙的風(fēng)景畫,旁邊是只圓形的黑色掛鐘。店主是對老夫妻。老太把菜單遞給章青。老頭在一邊說,我們還有5塊、8塊、10塊三個價位的快餐,很實惠。老太連忙扯扯他的衣服,對章青說:“還是點菜好?!?/p>
章青沒理會他們,點了一個咖喱茭白、一個辣子雞、一盤麻辣雞爪、一個冬瓜排骨湯,要了兩瓶啤酒。
店內(nèi)只有他一個人吃飯,他干脆把外衣脫了,捋起了袖子,一只腳橫跨到了另一只椅子上,咕咚咕咚灌了兩杯啤酒,抓了只雞爪慢慢啃起來。
酒精仿佛是火種,心里的不快又燃燒起來了。
下午本來是系主任會議,前幾天就下通知了。他一本正經(jīng)到會議室去,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人也沒有。有人告訴他說會議改期了。改期了?我怎么不知道?章青不動聲色地找到主任,說忘了什么時候開會了,是不是今天啊。主任說,已經(jīng)開過了。章青呆住了,好半天才說,是不是我被免職了?主任一臉詫異:不會吧,沒有文件啊,有人找你談了?那倒沒有。章青眨巴著眼睛,心亂如麻。正說,電話響了。主任哼哈兩聲,按住話筒輕輕對章青說,校長辦公室來的,曹校長叫你去一趟。
曹校長是管人事的……章青覺得苗頭不對,一下子慌了神,走得急,在門口被絆了一下。
章青不知道,老主任在他身后笑,陰陰的,有幾分詭譎。
3
曹校長在紅樓312室。
章青站在門口,沒有勇氣敲門,在走廊里走來走去,眼淚不知不覺淌了下來。不好!萬一曹從里面出來呢?多難堪!他趕緊擦掉淚水,聽聽樓梯……還好沒人。
好吧,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抬手敲門。
曹老頭在里頭說,請進。
曹略欠了欠身,道:“老章啊,你請坐。我們都忙,長話短說吧。你雖然在管理崗位上時間不長,成績大家都看到了,我們校領(lǐng)導(dǎo)對你的工作是比較滿意的……”
章青的心到了喉嚨口,他緊閉著嘴,害怕一張口它掉了出來。
“這么說吧……你知道,師資就是競爭力,我們學(xué)校一直在引進優(yōu)秀人才,筑巢引鳳嘛??晌恢媚?,只有這么幾個……”校長的語氣很親切,話,卻像刀子,一刀一句,一句一刀。
校長不再往下說了,笑笑。
的確不用說下去了,章青已經(jīng)明白。但是為什么是我?
章青六神無主地踱到校門口。他很想走出校門永遠不回來。
也許,學(xué)校里很多人知道他被免職了,那個提前召開的中層會議上肯定宣布了任免文件。
章青覺得腳有些發(fā)軟,就靠在了一棵粗大的樹干上,背對著大門。
過了會兒,章青聽到有說話聲,聲音雖低可他聽得清清楚楚。
“聽說沒?中文系新來了個副主任,好像是從北京弄來的,花了大價錢,別的不知道,光房子學(xué)校就送了160平米,你想,現(xiàn)在的房價多貴啊。不知道老主任吃不吃醋。”
“那有什么!聽說是咱曹校長的親戚……噓,別對人說啊……這人在高中時追過我們班的女同學(xué),想不到,十幾年過去……”
“那,現(xiàn)在不是一正三副了?”
“最新消息,那個姓章的下啦……”
“這和章青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不是管行政的嗎?”
“嘿,不知道了吧?這就叫‘借此機會!老主任這次參了他一本,當然,這只老狐貍不會直接說章壞話的,上來就深刻檢討自己,什么工作粗糙呀、舉人不察呀……厲害,一石三鳥!他是知道曹安插人的事的,編制就這幾個,章青不下難道他下?既拍了校長馬屁又解除了新人對他的威脅。新來的那人多少會感激他吧?這不就是自己人了?再就是,早有人議論章給老主任好處了,他這么弄是想告訴大家他是清白的……咳,可憐的章青。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人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章青再也聽不到。
他不知道這兩人是誰,也不敢把腦袋從樹后探出來。
老主任啊,你不是常常人前人后夸我工作到位嗎?背后一刀是怎么回事?我哪兒得罪你啦?
……
章青一邊灌酒一邊想。菜沒怎么動,酒倒是光了,沖里面喊道:“再來兩瓶……”
老頭跑得快,馬上拿了兩瓶清爽型太湖牌啤酒出來,打開蓋子。章青把酒杯拿過一邊,把嘴湊上瓶口。
老頭湊過來說:“現(xiàn)在蝦便宜,要不要來半斤太湖白蝦,很新鮮的,殼薄肉嫩?!?/p>
“不要!”
章青把酒瓶“咚”地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老頭嚇得趕緊把頭縮回去。
“白蝦?等等,等等……”
老頭以為叫他,頭又過來了,不知道這位客人到底要還是不要。
章青這“等等”是對自己說的。他揮了揮手,老頭又隱到里屋去了。
章青聽到“白蝦”兩字,馬上想起來那次請老主任吃飯的事。對了,這老頭貪!上次吃飯的時候,他就看出來了,他是不滿意我當上主任后沒個表示!
就是這個原因!
章青恍然大悟,咕咚咕咚把一整瓶酒都灌了下去。
……
老板見外屋半天沒聲音,走了出來。人呢?難不成是個吃白食的?追出大門一看,出色!臺階上呢。他想把人扶起來,可又弄不動,回頭哇啦哇啦叫老伴。
老太抱怨道:“這人也真是,幾瓶啤酒就不行了?!?/p>
“怎么辦?要打烊了,打110吧?”
“等等?!崩项^一看章青皮帶上有只手機,心里有了主意。
第十二章
1
客廳里,掛鐘的滴答聲一點點積聚著晨晨的焦慮。十點多了,章青散步怎么還沒回來?這一散散到哪里去了呢?
電話突然暴響。晨晨嚇了一跳??隙ㄊ撬】磥?,不會馬上回來,要不打什么電話?一看來電顯示——果不其然,可電話里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喂,你們家有個50歲左右的男人嗎?”
“你是誰?你怎么會有這個手機?”晨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急急地反問。
“手機的主人喝醉了,在我飯店里,地址是……”
晨晨急急忙忙打車過去。
晨晨望望癱在椅子里的章青,對老頭說:“謝謝你打電話來——還沒結(jié)賬吧?你把發(fā)票給我,這些菜打包?!?/p>
司機幫著晨晨把章青弄進汽車。
車子到了晨晨家樓底,司機幫著把章青弄出來,說:“你自己解決吧。”
要命了,六樓呢。晨晨恨死了,她架著他一個一個臺階往上爬,才到二樓就吃不消了,汗水爬在臉上癢癢的。她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把章青的胳臂從脖子上拿下來。不料章青沒了支撐,撲通坐在了地上,靠在人家的門上。
門忽然開了,章青朝后仰進去。晨晨叫了起來。
里面一個人連忙扶住了章青。她認得他,是章青的同事,保衛(wèi)處的小劉。
怎么了?小劉詫異道。
晨晨窘得臉孔緋紅,說:“喝喜酒,喝多了,對不起啊……”
來,我來幫你!小劉熱情地說。
小劉把章青放倒在床,脫了他的鞋把腳搬上去。晨晨忽然想起章青是背了包出去的,包呢?她拔腳要走,又轉(zhuǎn)念,要是他吐怎么辦?嘿!吐就吐吧,總比丟包好——那里面有重要物證呢!性命攸關(guān)!
晨晨奔了出去。
還好,那只包還在飯店里。老頭說,我打電話過來的,你們家沒人接。
晨晨又往家趕。
他還在呼呼大睡呢。晨晨拿著包進了小房間。擰亮臺燈,打開包找手機。在有拉鏈的口袋里有一只白色的手機。怎么是女式的呢?三星T508。電話里的女人送的?
晨晨緊張地查看信息,居然有幾十條之多!哈!都是一個號!
晨晨起身鎖上房門——萬一他醒了呢?
她找來一張紙一支筆,翻一條記錄一條。越看越明白,越看越生氣……這都什么呀!看看,看看!“我想你,你想我嗎?”光這個就有三十幾條!半夜三更發(fā)這種信息?不是偷情是什么?!
怎么辦?我拿這些信息怎么辦?對,楊暢好像說過手機信息可以公證!
晨晨關(guān)了燈出來,把章青的包掛到老地方,把那只手機放進自己的手袋里。
章青沒有吐,原本蒼白的臉色也轉(zhuǎn)過來了。他到底喝了什么酒,喝了多少呢?她拿出餐費發(fā)票來看了看,哎,不至于啊,就幾瓶啤酒?失戀了?
章青6點多鐘就起床了。今天有課。他記不起來昨天的酒賬付了沒有,拿出那只鱷魚皮的錢包一看,咦,三百元一文沒少。奇怪,我明明在飯店吃了飯的啊。他想軋軋苗頭。走到大房間一看,晨晨瞪著天花板呢,看不出有什么異樣。章青心里納悶。這是怎么回事呢?
章青一踏進學(xué)校大門就覺得每個角落都有人在偷窺他,周身的血液仿佛被什么怪物追趕著、擠壓著、逼迫著,要從每個毛孔中出逃……他想,他的臉現(xiàn)在一定非常非常地尷尬,便使勁搓了搓,想讓緊繃的皮肉松弛下來,可事與愿違,臉卻是越發(fā)紅了。
短命的仕途活像短命皇帝袁世凱,肯定已經(jīng)成為笑談——尤其是那些少壯派。
怪誰呢?怪主任無情?怪校長徇私?怪自己缺心眼兒?還是怪晨晨摳門,沒給他足夠的錢用來行賄?
章青剛踏進辦公室,柳老師舉著胳膊叫起來了:“章老師,這是您的手機吧?”
章青一看,可不是嗎。怎么會在這丫頭手里?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忙把包放在桌子上,手摸索著——包里放手機的那只口袋是空的!不會啊,我怎么會把手機隨便放呢?平常用完就放包里,這是習(xí)慣。習(xí)慣是下意識的、長期形成的,輕易不會改變。這是怎么回事?
對!一定是昨天氣糊涂了,丟在了辦公桌上……里面有紫菊的電話號碼呢,萬一落到哪個搗蛋鬼手里瞎撥一氣豈不是糟糕?
“你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
“您辦公桌上啊,這兒人來人往的,怕給人順了去,就替您收起來了?!?/p>
章青嘆了口長氣,也沒說個“謝”字,就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來。
咦,沒下文了?小姑娘一臉焦急地說:“章老師啊,我的手機不見了,您看看有沒有拿錯。”章想,那是女式的,我怎么會拿錯呢。
他說:“我沒看見。”
女孩要哭出來了:“這是我男朋友送的??!”
啊呀不好!章青拿起包,飛也似的沖出去,然后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她早上班去了。
小柳瞪著章青。章青不好意思地笑笑。
章青神思恍惚,上課時說錯了好幾處。
聽見下面的議論,章青心里更亂了,說了聲“你們自習(xí)”,便走了。
2
晨晨下午去向工會主席請假說看病去。主席雖沒說什么,可晨晨看出來他有點不高興。有誰三天兩頭看病呢?但是,今天這個假還非請不可!
晨晨沒有和楊暢打招呼,問起來隨便找個理由好了——當然不能說看病,別以為我又去看聶偉民了。
從單位到公證處很遠,但是晨晨舍不得打車,起碼30塊呢。
這座大房子有幾個單位呢,門口掛滿了牌子。晨晨站在大廳里沒了方向。正在東張西望,樓梯口一個小房子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找誰?”
晨晨朝那里望望,沒看見人,但她沒有走過去,沖著那個方向問:公證處在哪里?左面,108。
108是個套間,大塊的玻璃隔斷把房間切成兩半。外面是接待室,玻璃上開了兩個窗洞,客戶和接待員一對一坐在窗口對話。感覺怪怪的,像是探監(jiān)。晨晨揚了揚眉毛。
好幾個人等著呢。晨晨見墻上掛了塊藍底白字的“公證業(yè)務(wù)范圍”,便一條條看。
哦,應(yīng)該是這條了:“其它有法律意義的事實和文書……證據(jù)保全……收費200元?!睂?,我要的就是證據(jù)保全。他們是受理的。晨晨寬心了。如果章青一意孤行,那么,這份公證就是他出軌的“呈堂證供”!沒他的好!
一個老太還在為繼承房產(chǎn)的事滔滔不絕。晨晨同情里面的小伙子,這口飯還真不好吃呢。
想起飯碗,晨晨開始擔心天天。
每次都是她主動打電話給他,他敷衍幾句就掛了。他那個大專文憑稀松得很,能找個1000多元的工作已經(jīng)不錯了,自己花都不夠。畢業(yè)就22了吧,在五六年的時間里她得為兒子弄套房子。連裝修少說得50萬!要是還在工行當干部就好了,加上章青現(xiàn)在是系主任,幾十萬還是好說的。怎么就沒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呢!
老太還在氣咻咻地說個沒完,另外一個公證員看不過去了,說,您稍微簡單點吧,這么多人等著呢。
老太又“簡單”了半小時,才嘟嘟囔囔地走了。晨晨趕緊坐上那個圓凳。
“這項業(yè)務(wù)我們不做。”公證員也許是累了,淡淡說道。
“為什么?”
“有的電信局有隱去對方手機號碼的業(yè)務(wù)的?!?/p>
“我這個是有來電號碼的?!?/p>
“要么辦,要么不辦,不是針對個人的?!?/p>
“那么,要是電信局取消這種服務(wù)你們是不是就可以辦了呢?”
“當然?!?/p>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晨晨知道,問也是白問。也許永遠也等不到。
“假如——我們只是探討,假如公證后,是不是就可以作為法庭有效證據(jù)呢?”
“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您到法院問吧?!蹦侨苏f完,站起來想往里屋去,晨晨又叫住了他。
“是不是非要公證才能作為證據(jù)?”
“不一定,只要法院認定可以就是可以了——他們是有具體條款的?!?/p>
“你們怎么弄這個證據(jù)呢?”
“和電子郵件一樣啊。”那人說完,堅決地走了。
看來,我拿章青是沒辦法了。晨晨很是沮喪。忽然想,不如問問律師吧。聽說律師是按小時收費的,打電話吧,不就幾句話嗎?
“請問是××律師事務(wù)所嗎?不對?那我問114吧。”
“請問是××律師事務(wù)所嗎?哦,我想問一個小問題——就是……”晨晨剛想說,對方又掛了。
見鬼!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錢,說幾句都不行啊?
她又撥。
這次總算碰到了好人。晨晨用最簡潔的語言提問:“請問,手機短信可以作為證據(jù)嗎?”
“短信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書證。但是,作為孤證時,顯得比較弱。因為這只手機的號碼發(fā)出的短信,并不一定是手機所有者發(fā)出的。除非有證據(jù)證明——而在這一點上,取證是比較困難的?!睂Ψ绞莻€北方人,官話字正腔圓。
晨晨千恩萬謝掛了電話。
晨晨到家的時候章青已經(jīng)回來了,站在窗前發(fā)呆呢。晨晨冷冷地看著他的背影,把聲音盡量放平和:“今天不是有課么,怎么回來了?”
“頭疼?!?/p>
“你丟了什么東西沒?”
“我……我沒丟什么啊?!闭虑啾緛硐胝f有個女式手機你看到?jīng)],一轉(zhuǎn)念,千萬不能說。因此半道把話改了。
晨晨已經(jīng)軋出苗頭,他知道手機沒了,只是不敢說。
“這個是你的吧?”晨晨拿出那只白色的“三星”,在手心里掂了掂。
章青并沒有立即回頭。
果然,在她手里。她一定查看了信息。事已至此,他反倒鎮(zhèn)定了。
人就是這樣,對可能發(fā)生的事總是思前想后,一旦成了事實倒是安心了。
也是,也不是。章青的臉依舊朝著窗外。
不說就過關(guān)了?沒這么便當!晨晨在心里冷笑。
“到底是不是?”
“不是我的。我只有一只手機,你知道的。那是同事的?!?/p>
“同事的?同事的怎么會在你包里?”
“你憑什么翻我的包?!”章青倏地轉(zhuǎn)過身來。
章青的眼睛里都是血絲,人似乎瘦了一圈,也蒼老了許多。
晨晨有點心軟,又轉(zhuǎn)念,他這是自找!
“我為什么不能?同事的?有誰證明?如果拿不出證據(jù)就是你自己的。”
“法律條文是誰主張誰舉證。你說是我的,應(yīng)該你拿證據(jù)!”章青強硬起來。
“這種小事根本不用什么法不法律的,真相很容易——我們一起去還給人家怎么樣?”
“你就不怕人笑話?”章青道。
喲!將我一軍。他好歹是個系主任,沖著他的收入、沖著咱兒子我也不能啊。更重要的是,現(xiàn)在僅僅是手機歸屬問題,還沒拿到他出軌的真憑實據(jù)呢,遠沒到魚死網(wǎng)破的地步……
晨晨略一沉思,走到門口衣帽架前,踮腳想把章青的包拿下來。章青趕緊躥上去,搶先拿到了那只包。晨晨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揪著包的帶子不放。章青急的是,上面有紫菊的電話號碼;而晨晨急的是,包里肯定有花頭。
你拉我扯,搶著搶著,帶子斷了。晨晨一屁股坐到地上。
章青揚長而去。
3
仕途被槍斃了,家沒一點溫暖。章青心里的一點涼就像墨水滴在吸紙上,洇成一片。他想起了馬遠的《寒江獨釣圖》——一個人在一葉小舟上垂釣,人舟約占紙的八分之一,余皆空白,那種環(huán)境的空廓、做人的冷落、內(nèi)心的寂寞,就像此刻的他。
男人在某個領(lǐng)域遭受滅頂后,會在另一個領(lǐng)域開辟疆場,再次征戰(zhàn)。章青想到了紫菊,似乎有了力氣也有了人生的方向。
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形怎么樣了,上班了沒有。上次見面到現(xiàn)在已有半個月了吧?
這段日子她連個短消息也沒有給他——當然,章青也沒敢打電話。貿(mào)然去找她,她會不會很反感?章青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可是,看不到紫菊,他會發(fā)瘋。
網(wǎng)師巷對面的車道上停著三輛漂亮的大客車,把本來不寬的馬路堵去了三分之一。一隊外國游客正從車上下來,跟在高舉小旗的導(dǎo)游后面,他們正在過馬路。
好幾個園林夜里開放,演出昆曲和蘇州評彈。當然,價格不菲。古老的藝術(shù)古老的園林,不知為蘇州掙了多少個億呢!蘇州人可真是福氣,吃祖宗都能吃富。
紫菊家對面是一排小店:宋錦、湖筆、金石篆刻,蘇繡、蘇扇、吳門書畫、明式(即蘇式)紅木小件、蘇州燈彩,應(yīng)有盡有,一派繁榮景象。章青走進其間一家茶館。
茶館有兩開間大,陳設(shè)素雅。雪白的墻壁,絳紅色的菱形花窗。茶客們透著些許慵倦,仿佛剛剛經(jīng)歷長途跋涉。章青走來走去,終于找到一個能看見紫菊家大門的座位。
正是家家忙晚餐的時候。她是出去吃飯了呢,還是正在做飯?章青要了一壺黃山毛峰,盯著那兩扇黑漆漆的大門。
地產(chǎn)碧螺春太貴了。當主任的三個月里,有人送了兩罐明前碧螺春,他沒舍得嘗鮮,馬上給了老主任。章青送茶葉時,老頭告訴他,好煙抽不完,霉了就扔掉,整條整條扔。當時他恨不得說:不如給我吧……唉!他那是在暗示我呀,我這人怎么這么木呢!
這是個令人傷感的黃昏。傷感深隱在浮華里——就像冰凍的江河,表面平靜如鏡,水下暗流洶涌。
那兩扇門緊閉著,像一張拒絕親吻的嘴。紫菊的嘴。章青覺得身體像是被一只手掏空了,輕飄飄的靈魂紙鷂般飛進了對面的深宅。
要不,給她發(fā)個短信吧……不行!別弄惱了她。章青剛要把手機放回去,忽然呆住。晨晨知道這只手機了,扔了?還是銷掉紫菊的號碼吧。
他低頭擺弄手機時,對面的門開了,一個女人閃了進去。
章青似有感覺,呼地站了起來。
可是女人已經(jīng)進去了,門被關(guān)上了。
他惱怒地把手機往地上狠命一摔,又對它跺了幾腳。幾個茶客像看西洋鏡似的看他。章青朝他們瞪了一眼,走出茶館,走出網(wǎng)師巷。
清亮的月色籠罩在重重疊疊的粉墻黛瓦上。他走幾步,回頭看看,走幾步,又回頭看看,憂傷而落寞。
突然,他的眼球似乎被根線牽著,幾乎脫眶而去——
夜色里,一個女人懶散地在街上晃著。那不是紫菊嗎?
第十三章
1
他為什么不搶手機拼命搶包呢?包里有什么?手機真的與情色無關(guān)?不對。手機是別人的也許不錯,但他怎么會糊涂到拿女式手機呢?明顯小了一半,手感不對啊。還有,他那個是黑的,這個是白的——這也錯得太奇怪了!會不會他們兩個吵架了,那女的賭氣走了,忘了拿手機,章青幫她保管?對!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像是失戀了。
這是證據(jù),得藏起來。晨晨換了鞋,往單位里去。
都下班了,整幢樓空無一人。她把手機放進抽屜鎖好,泡了一杯茶,靜靜地坐著。她需要想一想。越是繁復(fù)的事情越要想清楚。
她已經(jīng)不能和章青同床共枕了——她和他中間隔了一個鬼影。他那里魚水正歡,我這里凄風(fēng)冷雨,我居然還傻兮兮地叫他看病呢!
晨晨決定不回家。今夜,她不想看見他。
她把才喝了兩口的茶水倒掉,鎖門下來。傳達室的老頭對她笑笑,她也笑笑。
晨晨撥了個電話。
……
“誰的電話?”孫處長倚在床上,懶懶地問。
“同事?!睏顣痴f。
“唐晨晨吧?”老孫笑。
“人精!”楊暢“啪”地放下電話,笑罵道,“是啊,她要來,你走吧?!睏顣澈鋈幌肫鹈髟聻车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這人真不是東西!”
“你不是男人,你不懂?!睂O似乎明白她在說什么。
哼,不見金錢全是廉士,不見美女全是君子,不見骨頭全是好狗。你們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她認識老孫好幾年了。第一次看見他,她就關(guān)照丈夫別把這種亂七八糟的人往家領(lǐng)。他實在長得太惡心了??伤煞蛘f,男人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派上用場就好。
是啊,派上用場就好。老孫這人雖然有很多臭毛病,但出手闊綽做事也賣力。她不想再結(jié)婚,不想等人老珠黃被人厭棄。留住男人太難了,靠漂亮的臉蛋不行,靠管也不行,靠低聲下氣的哀求更不行,得靠真本事,在客廳要像個貴婦,在廚房要像個仆婦,在床上要像個蕩婦,不能錯位。
丈夫靠不住。孩子又有什么好?有資料說,生一個孩子生活質(zhì)量下降40%,兩個孩子下降60%……看看唐晨晨就知道了,可憐啊,為了兒子上大學(xué)……
她不擔心晨晨主動找他,她是個古板的女人,而老孫呢,不過是路上撿了一只小貓而已,撫弄一下又扔回去。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她又不是處女,沒那么珍貴。
門鈴響了。楊暢從床上蹦起來: “怎么來得這樣快?!”
孫說,慌什么,來就來嘛。
楊暢趿拉著拖鞋往外走,嘴里應(yīng)著:“來了,來了?!?/p>
晨晨笑得有點尷尬:“呵呵,對不起啦,又來擾你清凈。”
“你來得正好,孫處也剛到?!睏顣诚?,與其被發(fā)現(xiàn),不如自己說了好。
晨晨陡然變了臉色,已經(jīng)進門的右腳又縮了回去。
“哦,我只是路過,來看看你。我不進去了?!?/p>
楊暢說,來都來了,哪有不進去的道理。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巴望她快走。
晨晨想,我不進去她倒要起疑心了。
“好吧,我歇歇腳?!背砍坑仓^皮走了進來,只當作沒看見沙發(fā)里的孫禿子。
老孫笑笑,說,你不認得我啦?我變樣子了?
晨晨只好說,當然認得的。
老孫嘿嘿一笑。
楊暢來拖晨晨:“坐啊,我們也好說話?!?/p>
晨晨很不情愿地坐到孫右首的單人沙發(fā)上。楊暢倒了杯茉莉花茶給晨晨,在孫的左首落座。
客廳里飄散著淡淡的茉莉花香。
晨晨沒有說話。
孫也不說話。
楊暢說:“我想起來了,人家給我送了一籃洞庭東山貢桔,時鮮貨,我拿來給你們嘗嘗。”
楊暢剛走,孫禿子繞到晨晨身后,在她臉上咂地親了一口!晨晨嚇一跳,鉚足了勁,反手就是一記耳光。
“啪!”又脆又亮!
楊暢聽見聲音奔出來一看,孫捂著臉,晨晨跳到了老遠,氣得發(fā)抖。該死!楊暢手一顫,桔子骨碌碌滾了一地。她又走得快,一腳踩在了桔子上。孫禿子伸手扶?。骸皩氊?,當心!”
“寶貝?他叫她寶貝?!”晨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楊暢惡狠狠瞪了孫禿子一眼。
孫滿不在乎:“唐晨晨,你別大驚小怪……楊暢你也別瞪眼。男人么……”
“無恥!敗類!”晨晨咬牙切齒地罵道,一跺腳走了。
晨晨跌跌撞撞朝馬路上奔去,淚水像泄洪一般。
明月灣發(fā)生的事十有八九是他倆串通好的……太可怕了!這個女人是魔鬼,自己呢,像個十足的傻瓜,居然把她引為知己!天天考大學(xué),她楊暢居然趁火打劫!
丈夫如此,朋友如此,我還能相信誰!
天上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路燈曳著長長的影子冷冷地看著晨晨,似乎在譏笑她無家可歸。
她是有家的,她有丈夫。可章青就像一個幻影,看似就在身邊,可她抓不住。
明天要上班的——可是,她上哪兒去?她身無分文。
她必須回去。
2
晨晨開了燈,看看衣帽架——上面沒有他的包。不在?
晨晨疲憊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墻上的掛鐘看,那是只金色的掛鐘。它也在溫柔地看著晨晨,微弱的沙沙聲像是在安慰她,說著溫言軟語。晨晨眼淚又滴了下來。
這只鐘是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晨晨常常爬上凳子擦拭它。這么多年來,它盡忠職守,見證著他們的生活。
晨晨衣服上的水滴答滴答,不一會兒,腳下汪了一灘水。
她站起來,赤了腳,走進房里拿了干凈衣服出來,準備洗澡。晨晨下意識望望兒子房間,咦,門怎么關(guān)著?兒子不在家,這個門是一直開著的。
也許是風(fēng)吹的吧。
她把衣服放在椅子上,走過去推它——推不動。晨晨扒著門縫一看,地上有雙拖鞋。是章青!分房睡?好極!我還沒怎么呢,你倒先……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玩什么花樣。
人在,包呢?哦,晨晨笑自己真是氣糊涂了,不是帶子斷了么?不能掛了呀。晨晨四下找了找,在沙發(fā)上呢,里面只有幾張紙和一本雜志。她略略有些失望。
……
早上,晨晨覺得渾身酸痛,一點力氣也沒有,哈了口氣在手背上,很燙。一定是昨天受涼了。她撐起身子去拿體溫表。
38度5。還真是發(fā)燒了。晨晨抓過床頭柜上的電話,撥到了工會主席家。
接電話的是個女人。聽口氣像是他老婆,你是誰?找我們老汪干嗎?
晨晨有氣無力地說,我是他下級,閱覽室的唐晨晨。
他不在。女人說。
麻煩你幫我說一聲,我病了,假條我上班后帶來。
那頭沒吱聲,“啪”地掛了。
晨晨撐在床上的手一松,人又倒了下去。
不一會,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章青早醒了,躺在床上不想起來。
紫菊。原本那么可愛的女人,現(xiàn)在成了一塊冰??梢姡閻墼谂说纳锸嵌嗝粗匾?!它可以輕易地改變一個人。
出事時,她一定是慌了神,就像突然掉進大海的溺水者胡亂抓了根稻草。是的,他章青不過是根稻草,一點臨時的安慰,一個過客,一個宣泄的對象……
章青明白,她和他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只能遠遠地望著她——就像夏夜星空,美麗神秘而遙不可及。
他一次次去那個茶館,實際上是一種懷念的意味。
昨天他昏里昏咚和那個陌生女人上了床。這是不能怪他的——誰叫她和紫菊長得這么像?
他們的交合相當成功,那個女人溫柔含蓄,一點看不出是歡場中人。她家雖然簡陋了些,倒還清爽。也許,她做這事是另有隱情吧,章青不方便問,臨走,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放在床上。
此前,他無數(shù)次想象妓女的床上功夫,他相信大多數(shù)男人都這么想過。但他終是不敢。一是怕人知道,二是怕得臟病。
臟???想到這個詞,章青一骨碌爬起來,驚得目瞪口呆。啊呀,我怎么就糊里糊涂做了呢?糟了!這萬一要是?我怎么辦?不不,不會這么巧。她說她只和看得上的男人做,是啊,她看起來挺純的。
章青復(fù)又躺下。什么時候起變得這樣脆弱?真是的!
快8點了,晨晨怎么沒有動靜?不上班?
他穿好衣服,躡手躡腳擰開臥室的門,探頭一看,晨晨面朝里睡著。章青輕輕繞到另一邊,彎下腰察看她的臉。
喲,臉紅紅的,好像在發(fā)燒嘛。一探額頭,可不是么,燙手。一定是雨淋后感冒了。要不要叫醒她去醫(yī)院?萬一睡一覺就好了呢?還是再等等吧。他輕輕帶上門。
冰箱是空的,什么菜也沒有。章青拿了只蘋果啃著,又倒了杯牛奶。家里吃的用的都是晨晨買的,她還真不能病。
熱水瓶里一滴水也沒有。章青點火燒水,人就站那兒等著——那是只叫壺,水一開就尖叫,他怕吵到晨晨。
這只水壺是晨晨特意為他買的。他寫作時常常忘了煤氣爐上的水。晨晨說,要不是叫壺提醒,你都死好幾回了。章青心里一陣感動,不由嘆了口氣。晨晨也就是脾氣不好,人倒是不壞。想想自己也還是有點對不起她。
畢竟,他玩了女人?。?/p>
妓女這兩字他始終不愿想的。它代表了墮落、臟病、下流。他是教授他是作家他是人上人!
水壺的聲音逐漸嗚咽,馬上開了,他把蓋子拿了下來,等著水泡翻起。
他倒了一杯開水,放到晨晨床邊,又用手背試了試她的太陽穴,似乎比剛才還燙了些。不行!得看去。
他湊在她耳邊輕聲叫道:晨晨,咱們?nèi)メt(yī)院吧……
晨晨無力地抬了抬眼皮,又閉上了。
她沒有燒糊涂,明白生病的真正原因。楊暢對她的打擊太大了,甚至超過了章青,超過了老孫對她的侵犯。
在圖書館的這幾年,她也看了不少書了??墒牵心谋緯苷嬲龑懗錾畹钠D難呢?
她輕輕嘆息,說:好吧。
章青扶她起來,拿過外套遞給她,說,我去叫出租。你到樓下等著。
晨晨看著章青離去的背影百感交集。別看他平時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病了還是挺體貼的。真希望他外面沒有女人……他是不是心虛了才對我好呢?這么一想,剛剛冒上來的一點感動被打到了爪哇國。
原則問題上是心軟不得的!晨晨一激動,頭越發(fā)的昏了,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隔了會,聽見樓下的喇叭響了。估計是出租車到了。晨晨爬起來,鎖了門,扶著樓梯一步步下來。下到三樓時,章青迎上來了,扶住了她。
醫(yī)生問,要不要掛水。晨晨搖搖頭。她不想讓章青陪著,生怕自己一個感動,動搖了一追到底的決心。她不想欠他的情,不管這情是真是假。
醫(yī)生配了些常規(guī)藥,晨晨囑咐他把上次的CT片拿來。
章青舉著片子看了半天。晨晨皺著眉頭說:你又看不懂,不是里面有張紙嗎?上面肯定有結(jié)論。說著,拿過口袋,從里面抽出一張診斷書。看完,遞給了章青。
上面一段話根本看不清,什么溝啊池啊的,他就看了“印象”這一條:未見明顯異常。這不沒事嘛。女人就是喜歡這樣疑神疑鬼的。他脫口而出:“這個很貴吧?中年女人容易得疑病癥,都是想出來的病?!?/p>
他是看過《精神病學(xué)》的。
晨晨氣得臉都青了,一把奪過診斷書,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裝?。课疑窠?jīng)病???”
晨晨一把推開章青:不麻煩您了……反正沒病,我自己走。
哎,你別多心啊……
我是多心,我不但疑病,還疑人。晨晨說。
走廊里很多人朝他們看,章青趕緊賠禮:走吧,是我亂講的。晨晨不看他也不理他。
兩個人回到家里已經(jīng)快中午了,章青說,你想吃什么。
晨晨搖搖頭。他什么也不會弄,下個面也是一會兒爛一會兒生的。
“那你躺會兒吧,我出去吃?!?/p>
晨晨朝他揮揮手,徑自蹣跚著往臥室去。
很晚了,章青還沒回來。這個死人,不曉得去了哪里,自己知道餓了在外面吃,不曉得病人也會餓?你是粗心呢,還是沒心沒肺?換做聶偉民就不會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
那天偉民給晨晨看照片時,她注意了他的眼睛。那些舊照片一定觸動了他的記憶,他的眼睛有淚光浮動,悲傷的淚光。晨晨湊這么近,她不會看錯的。所以,當她無意中撞破楊暢和孫禿子的奸情后,并沒有懷疑聶偉民。再者,看他們跳舞時的距離就知道了。楊暢也說過,她和他沒什么……她的話自然不可靠,但她信任聶偉民。
章青、楊暢、聶偉民,晨晨一個個想過來,心里更是煩悶。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吞了幾粒感冒靈,復(fù)又躺下……
3
病假只有三天,晨晨還有幾分寒熱呢,但必須上班了。這事放在從前根本不是問題,只要給楊暢一個電話就解決了??墒乾F(xiàn)在不行,三天就是三天。
那個醫(yī)生也真是死腦筋,叫他開一周就是不肯,說醫(yī)院有規(guī)定,上感只能給三天病假。他總不能違反規(guī)定吧?
晨晨怕上班,怕見到楊暢。
真是戳瞎了眼睛才會和她做知心朋友。天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心!活該,被男人甩了真是活該!也許她沒離婚就和死禿子混在了一起,她男人是因為知道了他們的丑事才和她離婚的。可惜了那套房子,可憐了她的女兒……什么樣的女人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不要呢?她楊暢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晨晨想起楊暢就氣得要命,頭又痛起來。趕緊對自己說:別氣了,不是說嗎,不能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晨晨把假條交到主席手里。他看了看,笑道:“全好了?”
“差不多了吧?!背砍恳残πΑ?/p>
“那么,上次給我的備用鑰匙你拿回去吧?!闭f著,他開了抽屜拿出一把銅鑰匙遞給晨晨。
路過醫(yī)務(wù)室時,晨晨僵著頭頸故意不往那個方向看。不管楊暢的態(tài)度如何,她是決計不理她了。一個人渣,有什么稀奇的。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晨晨心里很痛。
又是中午。晨晨吃完飯覺得特別煩躁。本來這個時候和楊暢在一起有商有量說說笑笑,現(xiàn)在只剩下孤零零一個人打發(fā)時間。好沒趣!
她不知道,再過一個小時,一件更沒趣的事情在等著她。
下午三點左右,主席撥了個內(nèi)線電話給晨晨,讓她到人事處去。人事處?人事處找我干什么?這個年紀總是沒好事了,誰會提拔一個40歲的女人?調(diào)動也是不可能的事,一只螺螄一只殼,又沒聽說過誰辭職。晨晨掛了電話,心狂跳起來,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她本來想從樓梯上下去的,絕對不會碰到人,可她剛剛病愈,腿軟,一點力氣都沒有。
電梯行到11層時,會計處的小時進來了,問晨晨哪里去。晨晨只說有點事。小時也就沒問——人家不想說嘛。電梯到了9層,小時看著晨晨出去,心里明白了。這層只有人事處,這個唐晨晨怕是兇多吉少。
晨晨敲了敲處長辦公室的門,里面的人沒來開門,說,老唐吧,你到隔壁找小李。晨晨心想,是啊,我是小八喇子(吳語,小人物),自然不是處長“親自處理”。
小李原來是行長秘書。說是秘書,不過是在走廊里放張桌子,不讓沒有預(yù)約的人進來。看門狗而已。不過這女孩靈活,人也漂亮。不過一年時間,她就調(diào)到了人事處。不用說,人事處長的位置將來是她的了。女人年輕漂亮就是好啊。
小李甜甜一笑,說:大姐,你來啦。請坐吧。晨晨直截了當問:“找我什么事?”小李看了看辦公室的其他人,說,我們到對面的小會議室說吧。她從抽屜里拿了鑰匙,又倒了杯開水遞給晨晨。
開水很燙,晨晨用食指和大姆指捏著杯口跟在她后面。
會議室的陳設(shè)每層樓都是一樣的,長方形會議桌,四周的椅子碼得整整齊齊的,飲水機正對著門,靠窗是一盆綠色植物,晨晨不認識那是什么。
小李幫晨晨拉出一張椅子,自己在旁邊坐下。
“唐大姐……”她咬著下唇,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欲言又止。
晨晨平靜地說,你就說吧。
“行里的編制在作調(diào)整,考慮到您歲數(shù)比較大,身體又不太好,所以,這次就不安排崗位了……”她說到這兒,看看低著頭的晨晨又說,您別擔心,是內(nèi)部退養(yǎng),工資不打折,也就是其它收入沒有了……”
晨晨是知道這個“其它收入”的,那是兩倍于檔案工資的獎金。也就是說,她原先的三萬多現(xiàn)在只有一萬多了。晨晨心里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勉強擠出兩個字:再見。小李說,大姐走好。
晨晨剛調(diào)轉(zhuǎn)身子,淚水奪眶而出,她趕緊擦掉,可它還是不斷地涌出來。她急跑幾步,走進消防樓梯里。
她對這個結(jié)局心里是有準備的,在老行長退下來的那時就有準備了——這是一柄懸在頭頂?shù)倪_爾斯摩劍??伤娴牡粝聛砹?,晨晨卻是承受不起。
從此,她的生活中斷了,就像攔腰一劍,把她劈成兩半。她怎么活?
晨晨無力地抽噎著,坐到了樓梯上。
她爬不起來,也不想爬起來。就這么坐著,坐到了天黑,聽勤雜工關(guān)燈、鎖樓梯門。
明天還得辦交接手續(xù)呢,她拉著扶手慢慢站起來。
閣樓上的燈光從樓梯上瀉下來,到下面越來越暗……就像她的生活。
她站在樓梯口沖上面喊道:章青——
等了等,沒回音。她又叫了聲。還是沒聲音。不在?不在怎么開著燈?她雙手抵著后腰,吃力地往閣樓上去。
沒有人。
晨晨在藤椅上歇了會兒,下了樓。打個電話給他吧。她想。
“喂,你在哪里?”晨晨問。
“你怎么不接手機?打你辦公室電話你也沒在?!闭虑嗾f。
“我在家,你怎么回事?”
“找你啊,怎么這么晚回來?你不是還在發(fā)燒嗎?”
晨晨“啪”地掛斷。二十多年來就像沒老婆似的,現(xiàn)在關(guān)心我了?只有一個解釋:心虛,心虛!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