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麗君
整個暑假和整個寒假,我都沒光顧那家美容店。于是那日乍到,便被眼熟的幾個美容師劈頭蓋臉埋怨了一番。
老段見我,眼皮卻只抬了一抬,面具似的笑著:“戴老師,你咋突然來了呢?也不先打個電話預約一下?!彼f她今天來做美容的客人排滿了,我要留下來做的話只能叫別的美容師幫忙。我尋思著:既來之則安之,再不趁此機會享受一次,又要到猴年馬月才想得起,那張美容卡也就剩十幾次了,趕緊花完算了。
“要是行,我還想做個全套的?!?/p>
“還全套的呢,最多只能給你做個精油排毒和保濕面膜。”老段一舉滅掉了我的夢想。
“也行吧?!蔽艺f。于是,我臨時成了慧的客人。慧說以前幫我做過一次精油排毒什么的,可我實在記不得了。
在隔壁一個只有兩張床位的房間里,慧幫我選擇了其中一張,吩咐我躺下來等候,她去調(diào)精油。
我打量著這間小包房。跟飆歌的KTV大大小小包房比,美容院的房間顯得格外潔凈溫馨,而且亮堂寧靜。這間小包房的東西兩面墻壁各放著一張狹窄的美容床,床下靠門的一頭有美容師專坐的小方凳。床中間靠北的墻上,掛著一面橢圓形周邊雕花的鏡子。南面一側(cè)有扇小門容人進出,另一側(cè)靠墻的部分放置著一些諸如塑料架子、導入器械之類的東西,井然有序。
“老段說你好久沒來了是吧,戴老師?”一個女聲從小門口傳來。
隨著聲音出現(xiàn)的,是身穿藏青職業(yè)裝的新店長。她推開門走進來,臉上笑嘻嘻的。那時我剛脫去上衣外套,正面對著北墻想脫內(nèi)衣。我記起自己剛才進店時她問過我“你有什么事情找哪位”之類的話。“找老段。”我當即毛毛糙糙地回答她。那時我熟門熟路就闖進來了,在廊道里看到她還以為是別的顧客也就沒當回事兒。
不過現(xiàn)在我猜出來了,她是店長。新的。
除了店長,一般美容師穿的職業(yè)裝都是粉紅色的大褂。果然,端著一盆溫水進來的慧為我介紹說:“她是我們店長?!?/p>
“什么時候換的?”等新店長走后,我問。
“去年九月份?!?/p>
“怪不得?!焙鋈晃揖蛻涯钇鹨郧暗牡觊L來。那也是高個兒長頭發(fā)鵝蛋臉,不過她老穿自己的衣服,時髦白嫩。記得那時還有一位經(jīng)理,身材瘦小,學生頭,細皮嫩肉挺可愛。我和這位小個子經(jīng)理還互相比較過年齡,我比她大一點。她們同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覺得這兩個美麗的女人一高一矮相得益彰。
一會兒,慧就用她滑嫩的冷熱適中的雙手,將洗面奶均勻地涂滿我的臉部,然后用沾水變?nèi)岬拿媾慕o我洗臉,又很快將我臉部清洗干凈,緊接著輕輕涂抹調(diào)制好的精油,緩緩按壓臉部肌肉直至肩部,例行公事般地不放過區(qū)域內(nèi)任何一寸肌膚。我能體嘗她熟練的指尖舞蹈,以及手心手背的來回替換。那種久違的享受感,令我舒服得閉上了眼睛,睡意也隨即襲來。上了一天的班,講了一天的課,我現(xiàn)在特別需要沉入睡眠。然而,慧顯然不像老段那樣了解我的性格,一個勁兒地像只討厭的蒼蠅或者蚊子,“嗡嗡嗡”地在我耳邊嘀咕他們店的新產(chǎn)品新設備,還說快三八節(jié)了店里搞活動,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一聽“搞活動”三個字,我全身就起雞皮疙瘩,好像口袋里的錢頃刻要被掏空一樣。剛開始,我還勉強對慧有問必答,后來就連吭聲的興致都沒了。見我多時沒反應,慧便三翻四覆問同一句話:
“做一次先試試看好弗啦,戴老師?先試試這個新項目呀,能疏通你臉部的全部經(jīng)絡的唻,人家做了都說效果很好的,你先試試再說就加劃你兩次卡好不好啦?”這架勢,好像我若是不答應她就誓不罷休似的。
“你知道我現(xiàn)在什么感覺嗎?”憋久了,我冷不丁出了聲。
“什么感覺?”
“煩。嫌煩?!?/p>
慧細致入微連續(xù)不斷的按摩動作,有了一次明顯的停頓。
“我忙,知道嗎?我很忙沒時間。我要是想來我就會來,有人給我做我就做,沒人給我做我就走人。沒關系的。明白嗎?”
“喔?。 被奂饴暯衅饋?,“現(xiàn)在你們老師是最有時間最清閑的了,我們很多顧客都是做老師的呀,她們都有時間來做美容,兩個小時就行,多的還半天的呢,戴老師你怎么會沒空?。俊闭栈鄣倪壿嬐评?,別的做老師的有空閑出來做美容,我也必須有,我說沒有那肯定是撒謊?!澳憧茨闫つw底子那么好,身上皮膚那么白嫩,你的臉也要注意保護呀!你看你眼睛周圍的皮膚,細小的皺紋那么多,你說你現(xiàn)在不趕緊保護,你將來想保護就來不及了……”
忽然,慧停下她的滔滔不絕,神秘兮兮地問我:“是不是你覺得壓力特別大?也是哦,我們女人,上班忙工作,下班忙家務,晚上睡覺還要忙著伺候男人……”
我一聽“噗嗤”笑出了聲。
“真的呀,戴老師你別笑呀,男人只管自己享受,不顧我們女人的感受。所以,我們女人更要懂得自己保護自己,釋放自己,對吧?你說,有時間的話,來這兒做做美容多好,壓力大的話,更要來這兒做做美容,放松放松心情。我們那個新進的美容項目效果不要太好哦,還可以贈送你一套美容產(chǎn)品……”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原本只是想難得有空出門溜達溜達的,怎么忽然就鬼使神差地轉(zhuǎn)進這地兒來了呢?現(xiàn)在好了,報應來了!教育完別人,在別人面前嘮嘮叨叨之后,上這兒來受教育,來聽別人嘮叨個沒完沒了了……
每次上這里來,我都強烈意識到自己無論什么時候都太多嘴了。在這里只需呆一分鐘,你立馬就會明白嘮叨也會殺人的。
“我沒壓力。”我又冒出一句話。
“那你忙啥呢????”
我忙啥?我想我忙啥我對你說我告訴你有意義嗎?我說我忙著吃飯睡覺,你不得想這是一頭豬啊?我要是說我還忙著舞文弄墨,你肯定問我是不是作家外快撈了多少,我要還說我忙著跟一幫老頭老太嗑瓜子聽評彈你不更會笑掉大牙?“我忙。我忙得現(xiàn)在就想安靜地休息。成嗎?”
慧總算閉嘴了。但同時我也感覺到她似乎有些不悅,手上的按摩動作有輕沒重起來,就像班上那些搗蛋孩子不愛寫作業(yè),就在書寫本上劃拉幾下了事那樣。
隨便吧,只要你閉嘴就行。
“戴老師你可是好些日子都沒來了?!辈恢裁磿r候,老段瞅空過來看我。“事先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安排時間呀。你看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老說沒空,這會兒又突然冒出來?!?/p>
“我是真的沒空??!兩個畢業(yè)班的教學任務,自己的孩子馬上面臨高考……”對老段,我是有感情的,就實話實說了。我想,她這是沒時間接待我,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才過來看看。
“現(xiàn)在那個啥,三八節(jié)我們店里搞活動呢,你要不要……”
“老段,你有陳的消息嗎?”我可不想聽第二回合的嘮叨,就當機立斷問。
陳是我以前來做臉時經(jīng)常一起說笑的美容師,哈爾濱人,豪爽快活。陳自己說小時候?qū)W過踩高蹺,還做過“花船”里的美少女。我們小學課本里有一篇叫《搖花船》的,說這項民間藝術活動中,挑花船里的女孩兒時,都是選聰明伶俐身段好姿色姣美的。陳面目朗潤性格好,我挺喜歡她,每次來這都會同她鬧,她離開之后也都會順便問起她。陳沒離開這家美容店之前,有一次大家伙兒一起說笑著,陳突然瞅空“非禮”了裸露上身肌膚的我一下。我還一直沒報那“一摸”之仇呢。
“唉,她啊……”
老段一聲嘆息,欲言又止。很快,她被叫走了,定時的顧客到了,她又得去忙了。
“戴老師,你跟陳也挺熟的呀?!被劢K于又開腔了,這似乎讓我松了一口氣?;劭谌魬液拥臅r候,我真的很煩她,很煩這一幫美容師,可她閉嘴不說,我又覺得自己太過蠻橫駁她面子對不起她。慧來為我做美容,本出自于她們同事間的調(diào)劑,是看在老段的顏面上。于是,我放柔聲音,說:
“那時,我、老段和陳,都很熟,聊天說笑得竟至于有些不像話。后來聽說陳9歲的兒子得了一種怪病,百般醫(yī)治不好,陳才離開的美容店,在家一邊帶孩子一邊燒開水賣,挺慘的。沒她的美容店似乎少了些生氣。我很惦念她。她現(xiàn)在回老家了嗎?”
“沒有。她生了一個女兒了,也有五個月了吧?!?/p>
“啊,這么快生了女兒了?”聽到這消息,我想替陳高興,卻不知怎么又高興不起來。
“是的。只不過我覺得還不如不生呢?!被鄣恼Z調(diào)沉沉的,“她家里經(jīng)濟條件本來就不寬裕,老公也不太會賺錢。她做美容那會兒總說老公比她賺得還少。她現(xiàn)在既要照看兒子,又要哺育女兒,還得經(jīng)營燒水鋪子。我們上次去看她,見她蓬頭垢面的。一個那么光鮮的人,現(xiàn)在……”
“哦……”我心里滋生出一些糾結(jié),“但是如果不生一個健康的,她今后還有什么盼頭呢?老了還有什么依靠呢?”
“依靠?”美容師慧“嗤”地冷笑了一聲,“現(xiàn)在的小孩哪個是靠得住的呀?你看我們這一輩,長大都飛了,跑到上海來過自己的日子了,結(jié)婚了有了小孩了,就把小孩往老人那里一扔。我看她兒子這病也是在老家拖壞的,早點治不至于這樣?!?/p>
“哦?!?/p>
“他們夫妻也真是,生了兒子就丟給老人,光回去過個年管也不管。孩子病成這樣,才領到上海來東看西看花了好多錢?,F(xiàn)在眼瞅著這病沒治,就又懷了孩子生了女兒。以后,兩個孩子的開銷……唉!”
也許是因為說到這些不應景的話,彼此心里都有些傷感。我不再吱聲,慧也就沒說下去。她麻利地為我做好了精油排毒的程序,緊接著往我臉部貼上保濕紙,涂了一層厚厚的美容面膜,又在我頭部肩部肘部按摩敲打了幾下,就說:“戴老師,你睡一下吧?!睜柡螅討约旱念櫩腿チ?。
迷迷糊糊中,我覺得有人在給我卸面膜。
“戴老師,眉毛要修一下嗎?”
“好的。”我含混地答應。
刮眉,拍上保濕水、潤膚霜。“好了,你是再睡會兒還是起來,戴老師?”
我坐起來的時候,背部被順勢推了一把?;仡^。是店主。是店主親自為我卸的面膜。據(jù)我觀察,店里的美容師比以前少多了。不過以前也是這樣,屬下來不及給客人卸面膜時,店主就臨時墊個手,反正也不花多少時間。
“謝謝?!蔽艺f。
“沒事兒,戴老師。以后你要多多來哦,經(jīng)常保養(yǎng)才能見成效,尤其是我們四十多歲的女性。”店主道。
店主也有四十多歲了?我暗自疑惑。到底是做美容行業(yè)的,看上去才三十五左右的樣子。我很想夸她幾句,但終究什么也沒說。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應和,隨即從包包里找出那張粉紅的美容卡遞給她?!坝袝r間我會經(jīng)常來的。”
跟老段她們道過“再見”,我走出店門,重重呼出一口氣。回望美容店,我突然想起有一事未弄清,老段上次電話里說她老公手骨折住了醫(yī)院,不知道后來怎樣了。可轉(zhuǎn)而一想,我即便弄清楚了又能怎么樣呢?比如陳,我一直想去看她,也不是終究沒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