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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chǎn)隊那些爺們兒

2012-04-29 00:44:03航小舟
青年作家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六爺部長

在我下鄉(xiāng)的那個地方,“爺”字有兩層意思:一是指“爺爺”,即父親的父親;二是在排行后加個“爺”字,作為對中老年男性的尊稱。當(dāng)然,尊稱前還得加個姓,稱呼起來才顯得更加親切。我寫的故事件件真實。在這里,我只是把人物的姓作了調(diào)換,免得大家對號入座。當(dāng)了回“知青”,擺擺鄉(xiāng)旮旯里那些鮮為人知卻感人至深的故事,也算對曾經(jīng)養(yǎng)過我的那片土地和親近過我的鄉(xiāng)親們有個交代。

——題記

陳六爺

陳六爺不老,才三十多歲,單身。在我下鄉(xiāng)的那個地方,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兩三個單身漢。這不奇怪,大多是因為窮,沒女子看得上。而陳六爺卻不是。陳六爺心氣兒高,想找個漂亮的女子——他自己就長得高大英俊,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帥呆了”,卻因家庭成分是富農(nóng)而不能如愿。盡管陳六爺連自己的父親長啥樣都沒見過(他是遺腹子),卻為此付出了代價——漂亮的女子害怕他的家庭成分,不敢跟他好;不怕他家庭成分的吧,陳六爺卻一個也看不上。就這樣,三十多歲的陳六爺就成了單身一族。

別看陳六爺是富農(nóng)出身,在生產(chǎn)隊里卻挺有威信。這,是因為他的為人。陳六爺面相和善,又很會擺談,讓人愿意親近。他和人聊天有個特點,總愛先丟個噱頭,讓人覺得好奇,然后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個一清二楚。人們因此很愛聽他擺龍門陣。陳六爺擺的,大多是男女間的事,比如白寡婦的故事。他先說:“嘿!我妹夫他們街上有個姓白的寡婦,死了心不再嫁人,最近卻結(jié)婚了?!闭f完這句,他先停頓了幾秒鐘,才又說:“原來,白寡婦隔壁住著一個光棍,對白寡婦垂涎三尺,可白寡婦就是不理。有一天,白寡婦走人戶時多喝了幾口酒。晚上回家一推門,門開著。她當(dāng)時迷迷糊糊的,還以為門本來就沒上鎖,進(jìn)到里屋,倒下就睡。第二天醒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身子,而且隔壁光棍就躺在她身旁。白寡婦大怒,支起身就給了光棍一記耳光,罵道:‘你咋摸到我床上來了?光棍捂著臉說:‘是你到我的床上還是我到你的床上,你搞清楚哦!原來白寡婦喝高了,推錯了門。既然已經(jīng)上了光棍的床,便宜已經(jīng)讓光棍占去了,也就只有嫁給光棍了?!标惲鶢敂[這種龍門陣的時候,常常一擺完就帶頭大笑。他的笑聲很能感染人,聽的人也就跟著大笑起來。

其實,給陳六爺做媒的人很多。以前,只要有人叫他:“小六子,姨給你找一個!我們?nèi)タ匆幌拢趺礃?”他就屁顛屁顛地跟著跑,有時一天走兩三處也不煩,而且不管成與不成都搶著辦招待。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小六子變成了陳六爺,他對看親就沒那么多熱情了。別人口若懸河介紹一大通,他頂多只說三個字:“算了嘛!”難道陳六爺真的就不想有家有室嗎?其實不是。是人們沒弄懂陳六爺?shù)男乃肌惲鶢敁衽嫉臉?biāo)準(zhǔn)基本上條條都下降了,就只愛美這條沒變。當(dāng)人們終于明白以后,只說:“你以為你好上天了?大齡青年再加成分不好,沒門兒!”就再沒人給陳六爺做媒了。不過,陳六爺一點也不沮喪,每天照樣干活,照樣講他愛講的故事。

難道陳六爺堂堂大丈夫,真的此生無妻?不不不!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有一陣子,和陳六爺在一塊兒干活的人都看出來了:陳六爺?shù)纳袂橛行┎灰粯恿恕?/p>

原來,有一天陳六爺上街趕場,照慣例先到茶館里喝碗茶,不想競碰到個做生意的,還說認(rèn)識陳六爺,于是,陳六爺就與那人閑聊起來。那人說自己是從一個鄰居——也是陳六爺鄰隊某人的親戚——那兒了解到陳六爺?shù)氖碌?,早就有心給陳六爺牽條紅線,怕陳六爺信不過,今天有緣坐到了一起,自然就把這門心思擺出來了。只不過女方是二婚,不知陳六爺在意否?陳六爺猶豫片刻,正想拒絕,那人卻又說:“這女人長相還可以,人又很勤快。誰能討回去也是福了?!标惲鶢斢X得,這幾句話是他近年來聽到的介紹中最投緣的,也就認(rèn)真了,對那人說:“我都三十大幾了,年齡大了點,別人恐怕看不起?!蹦侨苏f:“我說來看看如何?”陳六爺未置可否,那人就說:“你就等著好事吧!”

那次趕場過后,陳六爺在隊里干活時就不愛說話了,有時還總愛抱著鋤把出神。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幾個朋友都懷疑他是不是有點神經(jīng)失常,在沒人的時候就刨根問底地想問個明白。陳六爺還真是守口如瓶,任你問個底朝天,翻來覆去就只有那句話:“這幾天有點累了,是心累,不想說話?!迸笥训降资桥笥眩狸惲鶢斣诒娙嗣媲安粫栋さ?,就派了個人單獨去探口風(fēng)。這下,陳六爺終于開了口:“沒成的事,怕到處說不大好?!庇谑蔷桶掩s場那天的事說了,隨后又把自己揣摸不透的地方談了談,問朋友咋辦。朋友說:“不好說……說不定是樁好事呢,不過,也含了些古怪的因素?!贝蟾攀顷惲鶢?shù)男囊呀?jīng)開始融化的緣故,他只笑了笑,說有辦法應(yīng)付。

約摸過了半個月,那個生意人真的把一個俊俏的女子給陳六爺帶來了。陳六爺看了那女子,很滿意,先在街上館子里招待了頓午飯,又把生意人和那女子帶回了生產(chǎn)隊。按農(nóng)村的說法,相親除了相人,還要讓他們相相家居環(huán)境。

有女子來相陳六爺?shù)南⒃谏a(chǎn)隊不脛而走,朋友們都為陳六爺高興,紛紛找借口到陳六爺家,想看看陳六爺未來的婆娘長什么樣兒。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看到陳六爺滿意,也都為他高興,說他確實也該有家了,這下就好了。

陳六爺早有準(zhǔn)備,割了一塊飽肋肉,回家后又宰了那只每天都給他生一個蛋的黑母雞,還把哥、嫂也請來作陪,大有讓他們證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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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生意人看陳六爺?shù)难凵窨偼幽樕厦?,就悄悄對陳六爺?shù)母纭⑸┱f:“他倆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相當(dāng),相當(dāng)!”談話時,生意人還話中有話地告訴陳六爺?shù)母纭⑸?,說女方也相中了陳六爺,只要陳六爺今晚膽子大一點,什么都成了。當(dāng)哥的愛護(hù)小弟,很快就把這話暗示了過去。

晚飯過后,又閑聊了一些時候,陳六爺?shù)母?、嫂就很得體地把生意人帶到他們家里去了。

屋里安靜了,只有陳六爺和那女子在輕聲說話。

陳六爺問:“困不?想睡就到里屋去睡嘛!”

女子說:“那你呢?”

陳六爺說:“我就在套屋的椅子上對付一晚上?!?/p>

女子說:“不嘛!別人來就讓你睡套屋的椅子,多不好意思!”

陳六爺說:“你能到我屋里來,我心里就高興,睡一夜套屋的椅子又怕啥呢?以后就不睡套屋了。”

女子說:“不嘛不嘛!我要你現(xiàn)在就不!”

陳六爺漲紅著臉說:“未必你要我也到里屋去睡?”

接下來,屋子里沒有了話語,只有一些響動,大概是兩人有了些親昵的動作。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的腳步聲向里屋走去。

陳六爺?shù)哪懽哟罅似饋恚€是小心翼翼的。他讓女子寬衣解帶,自己則端著煤油燈把外屋、里屋的門都先看了一遍,才回頭來看女子,只見女子半裸著蜷縮在床鋪里,驚呆了,忍不住就說了一句:“哎呀,你真白!”

女子嬌嗔著問:“沒見過?”

陳六爺“嘿嘿”地笑,伸出了手。

女子笑嘻嘻地說:“不許碰我。”

陳六爺仍然“嘿嘿”地傻笑。

女子忽然說:“我是騙子,你不怕嗎?”

“我不相信!你這么漂亮的女子咋會是騙子?”

“我真的是騙子,我想騙你的錢財?!?/p>

陳六爺又“嘿嘿”地笑,說:“你想要我的錢財,我就全部給你還不行么?”

里屋傳來了女子輕佻的“嘻嘻”聲,隨后,陳六爺?shù)拇蹭伨桶l(fā)出了些響動。

凌晨一點多鐘,忽然傳來了“啪啪”的拍門聲。陳六爺先被驚醒,怕吵著女子,輕輕披衣下床走到外屋,極不情愿地嘟囔著:“誰呀?你們要干什么?”房門打開,是公社治保主任帶人來了,生意人被五花大綁地拖在后面。

“你、你們?”陳六爺一時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

“把那女人叫起來!”公社的人大聲喊道。

這時,女子已經(jīng)穿戴整齊地走了出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松松地綁了起來。女子被帶走時,回頭望著陳六爺,淚水像珠子一樣滾了下來。

第二天下地干活時,隊長很是得意地說:“一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到公社一反映,就決定要把他們兩個抓起來。果然不出所料!一審問,他倆全坦白了:是沖陳六爺錢財來的,等住在一起、陳六爺放松了警惕后,就把他的錢財全帶走!”隊長那時正在申請入黨,覺悟高得很。

這件事過了以后,陳六爺一下子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整天蔫不拉幾的,場懶得趕了,工也是出一天不出一天的。有人說陳六爺害了相思?。挥腥苏f陳六爺是不好意思:“你們想,陳六爺那么聰明的人也要上當(dāng)受騙,多難為情?”

陳六爺不愛與人說話了,還是他那班朋友最著急,他們又把那個探口風(fēng)的人派去。探口風(fēng)那個人乖巧,討人喜歡,果不其然很快就與陳六爺又聊上了。陳六爺說:“我怎么也想不通l那么漂亮的女子怎么會是騙子?”朋友說:“陳六爺,這有啥子想不通的嘛!古話都說:‘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騙子咋就不可能長得漂亮呢?”“不不不!”陳六爺急切地否定著,“你不了解她!她對我是真誠的!她被帶走時,眼睛里飽含的是依戀!”朋友知道陳六爺那份感情濃得化不開,不想傷他心,只好說:“陳六爺,看來你們兩個是有緣無分,以后多把心思往別處想就想得開了?!标惲鶢攨s直搖頭:“我不信,我不信!”

果如陳六爺所言,那女子又來了。

那天晚上,陳六爺與幾個朋友在套屋里擺了一歇龍門陣。大家散后,陳六爺洗好腳正準(zhǔn)備去睡覺,突然門被敲響了。陳六爺剛打開門,那女子就跨進(jìn)了屋,一下子就撲到陳六爺?shù)膽牙?。女子哭著說:“我終于又見到你了!”陳六爺以為自己在做夢,就在手臂上掐了一下,感到了疼痛,才相信眼前是真的。他一只手摟定了女子,一只手拍著女子的肩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別哭了,別哭了!”陳六爺扶女子坐到椅子上,只望著女子傻笑。

女子說:“我這次可不是騙子了。”

陳六爺說:“我從來就沒把你當(dāng)過騙子?!?/p>

女子說:“前一次我卻確實是騙子?!?/p>

陳六爺說:“可我沒相信你是騙子?!?/p>

陳六爺聽說女子沒吃飯,就忙著打雞蛋煮掛面。女子邊吃邊與陳六爺聊起來,說那次自己也是因為受騙才來與他相親?;厝ヒ院螅a(chǎn)隊就鬧開了,大家都曉得她與一個生意人聯(lián)手出去騙別人的錢財,笑她是騙子;她男人也覺得丟盡了面子,堅決地與她離了婚。她想到了陳六爺?shù)暮?,相信陳六爺真的對她有情有義,就找他來了。陳六爺說:“就不說這些了!到這里就當(dāng)?shù)搅四阕约旱募?天已不早了,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迸友劬锞陀星樵诰従徚鲃印j惲鶢斱s忙說:“你在我里屋去睡,我到我哥那里去將就一夜。我怕又像那天那樣,于你不好。”說完,陳六爺就像怕有人要拉住他一樣,一下子就跑出屋,把門“砰”地一聲趕緊關(guān)上。

第二天,朋友們知道那女子又來了,都到陳六爺屋里來向他祝賀。陳六爺笑吟吟地對朋友們說:“這次她是離了婚來找我的,我都看過她的離婚證了?!迸笥褌兌颊f:“那好啊!你與她結(jié)婚就是了?!标惲鶢斦f:“開結(jié)婚證明要找她原來的男人。她原來的男人是大隊會計,與她離了婚卻又不許她再婚。她開不了證明就辦不了結(jié)婚證,我都不知道該咋辦才好!”

朋友們七嘴八舌地給他出了許多點子。有人說:“怕啥!只要雙方同意,住到一起就是!”有人說:“不妥不妥!公社要是又來抓人該咋辦呢?”還是那個乖巧點的朋友會想辦法,說:“大家想一想,公社咋會知道陳六爺?shù)氖履?還不是因為我們隊長!只要隊長同意了,不就啥事都好辦了?再說,隊長也是個好人?!?/p>

有女人滋潤的陳六爺就是不同,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開朗,見人就問好,干活的時候又談笑風(fēng)生了。他去了隊長家,又是遞煙,又是說好話,還把那女子的離婚證拿給隊長看。隊長說:“既然是真心的,這樣也好。你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富農(nóng)子女,她卻是個壞分子,你要把她管好,讓她別給隊里添亂。還要辦幾桌酒席,一則讓大家都知道你陳六爺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家室了,再則也好讓社員們改善改善生活。”

隊長的話陳六爺都一一照辦了。從此,陳六爺?shù)纳罹蜐u漸美滿起來。

社員們都夸陳六爺?shù)睦掀拍贻p漂亮,說是在全公社都數(shù)一數(shù)二;連一貫?zāi)坎恍币暤年犻L也會悄悄打量那女子,心里暗暗驚嘆:嗨,這個陳六爺,艷福硬是不淺啊!之后,隊長對陳六爺也不再是一副板著臉公事公辦的樣子,做事也多出了些人情味。一年后,那女子還給陳六爺生了個胖小子。陳六爺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啥遺憾了。

可是,人生的事咋說得清楚呢?古人有云:“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闭f句大白話,那就是“事物太美好了,也許帶來的就是壞事”。

全生產(chǎn)隊誰也沒想到,陳六爺?shù)睦掀艜x他而去,而且事前沒有半點征兆。那是在胖小子滿半歲以后,一天,陳六爺天沒亮就去幫人修房上梁。等他吃了早飯回到家一看:老婆已經(jīng)不見了;胖小子被放在竹編的童車?yán)?,嘴里還塞著裝滿米糊的奶瓶;門是上了鎖的。陳六爺?shù)阶粤舻乩镎伊艘蝗?,沒見人,還以為老婆趕場去了,結(jié)果等到天黑也沒人回來。這下陳六爺慌神了!他在屋里查看了一遍,一樣?xùn)|西也沒有少,只少了女子的換洗衣服。他趕忙到她后家去問,后家只說沒人回來過,陳六爺?shù)男囊幌戮屠淞恕?/p>

女子走了,沒留下一句囑托,卻帶走了陳六爺所有的希望。女子咋說走就走了呢?陳六爺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有人說女子發(fā)現(xiàn)陳六爺是富農(nóng)出身,受不了白眼;有人說她本身就是騙子一個,不可能定得下心。

這一次,陳六爺由整天唉聲嘆氣發(fā)展到神經(jīng)兮兮的了。有時候,他會對著天傻笑;有時候,他又會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某個地方出神。朋友們都寬慰他說:“陳六爺,你要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陳六爺就好像突然清醒了,直說:“不會了,不會了……”那個乖巧的朋友對陳六爺說了三個字:“認(rèn)命吧!”陳六爺望著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有個現(xiàn)象讓人們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陳六爺后來每次見到他原本很尊敬的隊長,不但總是怒目而視,還要跳到隊長面前,揀一句川劇里的唱詞唱道:“鍘不了你陳世美我不姓包!”然后手舉起就要往隊長頸項上落。

陳六爺瘋了,再也討不到老婆了。

陳六爺又成了光棍一條。

徐三爺

徐三爺這幾天總是心煩意亂的。老婆叫兒媳婦“到院壩里打連蓋”,他聽成“到院壩里講戀愛”,氣不打一處來:“老不叫人,小也不叫人!都結(jié)過婚了還講啥戀愛?”老婆很溫順,知道是男人聽錯了,不頂嘴,卻詼諧了一句:“耷起個耳朵還來叨人!”徐三爺不想把事鬧大,只好息事寧人地去套屋里吧嗒葉子煙,心想:如今啥世道!不敢想的敢想了,不敢做的敢做了,連從來都只會逆來順受的老婆都敢頂嘴了!

徐三爺是大隊的民兵連長,直筒炮一個,做事咋咋呼呼,從沒多的心眼。可是,這幾天他不知是吃了火藥還是撞了槍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老是一個人嘀嘀咕咕,明顯有些心事重重。

怪只怪他那天去大隊合作醫(yī)療站拿感冒藥!怪只怪他在合作醫(yī)療站院壩里碰到了陳大毛他媽!

那天,陳大毛他媽直愣愣地望著徐三爺,說:“喲,徐三爺!是檢查工作還是要吃藥啊?”徐三爺?shù)闪四莻€半老徐娘一眼,問:“你也要吃藥嗦?”陳大毛他媽就訴起苦來:“是心頭急啊!這不,急出病來了!”徐三爺知道,陳大毛他媽想讓大毛被推薦上師范讀書,心里著急著推薦的事,不敢答腔。快跨進(jìn)醫(yī)療室大門的時候,陳大毛他媽左右一瞅,拉了徐三爺一把,說:“三爺,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幫我一次忙嘛!你與公社武裝部廖部長熟,哪個都曉得。”

了解徐三爺?shù)娜硕记宄烊隣數(shù)臑槿耍鹤屝烊隣敻沙鳇c力、流點血的活兒,他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讓他求人的事,最好少麻煩他。就因為徐三爺?shù)倪@種性格,社員們也不把他當(dāng)大隊干部看。男人們要是趕場天在街上碰到徐三爺,總愛喊上一句:“走,徐三爺,整二兩!”算是招呼。

徐三爺愛酒,大家都曉得。哪個趕場天他不是整得二暈二暈的?徐三爺有好多愛喝酒的鐵哥們兒,廖部長也是其中一個。當(dāng)然,廖部長與徐三爺還有更深一層的關(guān)系。那是“文革”剛開始那年,廖部長被打成了“走資派”,躲到徐三爺那里住了十多天,才免去了被揪斗。當(dāng)時,徐三爺也沒想到什么“大革命”,只知道廖部長既是他的上級,又是他的哥們兒。廖部長到徐三爺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他對徐三爺說:“工作松懈了,躲到你這兒來散散心,不想要外人打擾?!毙烊隣斁兔刻炫懔尾块L在里屋喝酒。后來,徐三爺說:“那幾天硬是把酒癮過足了!”劃拳猜子,徐三爺愛大聲喊,廖部長就說:“小聲點!我們不招誰惹誰。你不是常說我不陪你喝酒嗎?這回我們哥兒倆就喝個夠!”事后,徐三爺才曉得廖部長到他家的真正目的,他不在乎。他只覺得,朋友到家里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就算廖部長遇到點坡坡坎坎不好過,幫一下忙又有啥關(guān)系?廖部長后來也從不在徐三爺面前多提這件事,只是兩人心照不宣。這就是徐三爺與廖部長的友情。

徐三爺一聽陳大毛他媽小聲說話,就知道有情況,剛跨進(jìn)合作醫(yī)療站門檻的一只腳馬上就退了回去。見左右沒人,他悄聲說了旬:“吼啥子!明天我要去趕場,我曉得該咋個辦!”

平日里,徐三爺進(jìn)廖部長的辦公室如入自己家門,一進(jìn)門就愛喊一嗓子:“哎,廖部長,把燒酒拿出來!”只要沒重要公務(wù),廖部長就真的要提燒酒;而三爺就會擋著,聲音放小點說:“走,到酒館去?!边@回,徐三爺還沒跨進(jìn)廖部長的辦公室,腳卻像灌了鉛,有點提不起來了。談私事開后門,這可是徐三爺從來沒做過的事!他再也沒有過去那種從容自在,猶猶豫豫地磨蹭了半天,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廖部長卻開門出來了。

“哎,徐三爺!攏我門口不進(jìn)來坐,這就日怪咯!”

“哪個說我不來坐?我不是才攏這兒嗎?”

“好好好?!绷尾块L把三爺讓進(jìn)屋,“桌柜里有酒,自己倒來喝。我方便一下就來?!?/p>

廖部長出去了,留下徐三爺坐在邊上發(fā)愣。他覺得自己在這兒還從來沒這么尷尬過。不就是給陳大毛說幾句好話,犯得著這樣嗎!徐三爺拍了一下腦門,強迫自己:“說!該說的話說不出口,算自己是條小狗!”可廖部長一回來,徐三爺卻囁嚅起來,“嗯嗯嗯”地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廖部長笑著說:“徐三爺啊,你就別費勁了!你想說啥子我還不曉得嗎?我只猜一句話。對,你就點頭:不對,你就擺頭。”廖部長緊接著又說道:“你是為私事,不是為公,對不對?”徐三爺點頭如搗蒜,怕廖部長沒搞清楚,趕忙又補了一句:“是我們大隊推薦讀書的事。”廖部長笑了,說:“徐三爺你就放心嘛!你們大隊該推薦哪些人我還不清楚嗎?特別是徐三爺你來找我,我敢不幫忙?”說完拉起徐三爺?shù)氖?,“走走走,到酒館去!你的事情,我負(fù)責(zé)給你辦好還不行么?”徐三爺很感激,二話不說就跟廖部長喝酒去了。他只是在心里想著:喝酒時還要說說陳大毛的優(yōu)點;適當(dāng)時,還得點醒自己——為啥要翻陳大毛這道門檻。

徐三爺這種耿直人,也犯得著為別人的事犯難?

這就要說到過去的事了。那時候,才二十來歲的徐三爺,還是個拿槍桿子的武裝民兵。如果曾經(jīng)的徐三爺單是個普通的武裝民兵也就好了,關(guān)鍵他還是個英俊而年輕有為的武裝民兵。那時,村上有個年輕姑娘叫“張樹連”,是秧歌隊的活躍分子。本來,一個在武裝隊,一個在秧歌隊,盡管都認(rèn)識,但各干各的事,湊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也就該沒故事。沒想村上來了個年輕的“土改”干部,號召演文明戲《小二黑結(jié)婚》,說是要加強“土改”工作的宣傳。小二黑選上了徐三爺,小芹這個角色就落到了張樹連身上。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一雙湊到一起,人們才突然覺得他倆是那樣的般配,私下就多了些交頭接耳。徐三爺與張樹連都是聰明人,哪會不知道個中秘密?

一天晚上,演出完畢,張樹連有事遲了,在回家的路上落了單,沒想碰到了徐三爺。他們同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個長滿小松樹的山岡,停下了。那是個岔路口。徐三爺說:“離你家不遠(yuǎn)了,我們就此分手嘛?!睆垬溥B含情脈脈地望了徐三爺兩眼,說:“路咋個這樣短喲!”徐三爺榆木腦殼一個,只說:“我都走累噦!”張樹連搶前往樹林里走,說:“累了就歇一會兒。”說著就選了一棵樹旁坐了下來。徐三爺沒法,也只好跟了過去。

山岡上的松樹盡管不高,但已經(jīng)成林,被風(fēng)一吹,“沙沙”的松濤聲很是悅耳。徐三爺站在張樹連身旁,不知道張樹連為啥要走進(jìn)松樹林、為啥要坐到松樹下。

徐三爺說:“月亮又不圓,沒得看頭?!?/p>

張樹連說:“沒得看頭你就走嘛!”

徐三爺說:“你不走我敢撇下你?”

張樹連瞥了眼徐三爺,心里似乎有了些滿足,就把后背靠到松樹干上,仰起頭看著月亮說:“月亮肯定都知道,站著說話其實也累人得很。”徐三爺趕忙坐到張樹連的身旁。張樹連又瞥了眼徐三爺,然后才期期艾艾地問:“我們大隊咋與劉家峧那么不一樣呢?”

徐三爺趕忙解釋:“人家先‘土改嘛!”

張樹連嘻嘻一笑,說:“傻瓜!我是說怎么就沒有一個二黑哥呢!”

徐三爺似懂非懂地答道:“我不是二黑哥么?”

張樹連說:“你要是二黑哥就好了,那么我就真的有依靠了。”說著向徐三爺坐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徐三爺這下才曉得張樹連說“沒有二黑哥”的意思,慌了手腳,臉一下鬧了個滿堂紅,口吃著說:“不不!我是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結(jié)了婚的假二黑哥,跟劉家峧那個二黑哥不一樣?!?/p>

張樹連不知從哪里來了那么大的勇氣,一下就倒進(jìn)了徐三爺?shù)膽牙?,撒著嬌說:“不嘛,不嘛,跟劉家峧的二黑哥就是一樣!我就是你的小芹,你就是我的二黑哥!”

徐三爺急了:“樹連,快別這樣了,有人看見不好!”

張樹連說:“我不怕!我就是看上你了!”

年輕人啊,正如干柴與烈火,還需要多少鋪墊呢?只要輕輕一摩擦,就會擦出火花,燃成熊熊大火,而且燃燒起來的烈焰極容易就有了燎原之勢。

但是,盡管“二黑哥”與“小芹”有真愛,可那時“土改”剛開始沒多久,就算上演了無數(shù)文明戲,“反封建”的口號提得當(dāng)當(dāng)響,但封建的意識真的就那么容易能被摧毀得了么?組織上知道了徐三爺與張樹連的事情后,狠狠地批評了徐三爺一通。張樹連也為了徐三爺?shù)那巴?,趕忙嫁了人,沒過多久,就成了陳大毛他媽。

這么多年了,陳大毛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可徐三爺與張樹連卻盡量回避著彼此,即使兩人單獨碰到了一塊兒,也只敢脈脈含情地望上一眼就盡快分開。這回,張樹連厚著臉皮要徐三爺說情,你說,耿直的徐三爺難道真的會忘了前情而置之不理嗎?可是,誰又能猜得到徐三爺?shù)膬?nèi)心為此事受了多大的煎熬?

拜托了廖部長,沒有了心事,徐三爺吃得睡得,待人接物也不再是硬邦邦的了。那天,大隊開支委會,討論交“愛國糧”的事。會還沒開始,大家就坐在一起閑聊。當(dāng)支書的二爺說:“徐三爺,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印堂發(fā)紅,肯定有啥子喜事!今天中午是不是該你請客?”

徐三爺當(dāng)時臉就紅了一下,以為人們曉得了他幫忙張樹連的事,支支吾吾地開起了玩笑:“嗨,我說二爺,喜事該在你那里嘛!聽說你兒子在部隊提干了,今年又不能回家,家里的事就全靠你嘍,你就更忙嘍。”

有人就說:“其實徐三爺也想忙一下,只是有人死守著,想也是白想?!?/p>

二爺打著哈哈,說:“嗯,有機會了,公社都在幫他考慮了。我看要不了多久啊,徐三爺才真的要成大忙人哩!”

二爺在會上傳達(dá)公社關(guān)于征收“愛國糧”的精神時,徐三爺就在下面邊裹葉子煙邊慢慢品味二爺剛才的玩笑話。他感覺二爺?shù)脑捓锖诵┫彝庵?。該不是二爺弄錯了?順著這種思路,三爺想:一定是昨天二爺?shù)焦玳_會,廖部長順便告訴他事情就快辦妥了,要二爺轉(zhuǎn)告我不要著急。徐三爺越想心里越暗暗得意,連二爺叫他談?wù)勱P(guān)于征收“愛國糧”的意見,他都沒注意。

散會后,徐三爺有意繞著路回家,說是想看看附近幾個隊的谷子長得怎么樣。那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山垮里、山碥上到處都是黃澄澄的一片,煞是愛人。三爺一邊走,一邊捋了些谷粒在手里握著,又用手將谷粒一粒一粒拈到嘴里用門牙咬碎。這是一個老農(nóng)在品嘗豐收的喜悅啊!徐三爺臉上慢慢地蕩開了笑容。

忽然,路邊一塊地里有人在喊:“徐三爺,徐三爺!”

徐三爺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哪個。他站定,說:“我知道走這條路一準(zhǔn)能碰上你,果不出我所料啊!”

張樹連在自留地里砍包谷稈,這時停下刀想站到路邊上來。徐三爺說:“不消不消!你還是做你的事,我只給你說一聲就走。你聽著,你的事聽二爺說好像沒多大問題了,明天我再到公社去問個確切情況?!睆垬溥B還是走到了路邊上來,笑著說:“都該吃午飯了,到我屋頭喝二兩怎么樣?我家老頭子聽了這消息一準(zhǔn)高興!”徐三爺沒答張樹連的腔,只向她點點頭就趕忙往前走。

第二天趕場,徐三爺早早地就到廖部長那里去了。他是想把事情弄穩(wěn)妥,還想問清該辦些啥手續(xù),以及怎樣辦手續(xù)。徐三爺覺得幫忙就應(yīng)幫到底,到底過去是他欠人家的。欠債要還,這是自古就有的規(guī)矩啊!徐三爺還有個想法:他覺得應(yīng)該悄悄地把張樹連再約出來一次,慎重地告訴她,以后這類事情不要再來找他了,害得他人前不是人、人后不是鬼的,他徐三爺消受不了這份折磨。

徐三爺這回到廖部長那里,樣子顯得很慎重,一改平時咋咋呼呼的脾氣。他不言不語、縮頭籠手、步緩腳輕地走到門口,舉手敲了三下門。里面問:“誰啊?”徐三爺一推門,身子一閃就進(jìn)去了,然后迅速把門關(guān)上。

廖部長笑著說:“你個徐三爺!鬼鬼祟祟地干啥子?是在演《偵察兵》啊?”那幾天公社剛放過《偵察兵》那部電影。

徐三爺說:“廖部長,你幫了忙,這是見不得人的事,不敢聲張啊!”

廖部長正打開桌柜拿酒瓶,聽徐三爺一說,就停了手,戳著徐三爺?shù)念~頭說:“看你想邪了不!推薦你兒子讀師范是光明正大的事!你是‘土改干部,在公社算有功之臣。把你兒子這種根紅苗正的人推薦出去,這才最符合政策?!?/p>

徐三爺吃了一驚,趕忙追問:“你說啥子?!公社把我兒子推薦去讀師范?!我兒子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

廖部長笑著說:“現(xiàn)在讀中專又沒要求好高文化!交白卷都讀得了書,你怕啥子?”

徐三爺急了,趕忙問:“就沒有改了?”

“未必你兒子不想去?”

“我只問你有沒有改!”徐三爺眼睛盯著廖部長。

“已經(jīng)報到縣里去了,還有啥改?哎,你這個人,我真想不通!”廖部長被弄得有點云里霧里的了。

徐三爺連聲說著:“整拐了!整拐了!”急忙跨出屋走了。

鄉(xiāng)場不大,啥子新鮮消息都過不了夜就傳遍了。頭天上午公社黨委討論通過的讀書人員推薦名單,下午全大隊、全公社都曉得了。徐三爺剛從廖部長辦公室出來,才在街上走了一圈,就有好多人向他賀喜。他臉色不好看,理都不理就往家里走。剛跨進(jìn)自家套屋,兒子和老婆龍門陣擺得正起勁,一見他,趕忙迎上笑臉,說:“爹,我都沒敢想!你卻給我想到了!”

徐三爺虎著臉,說:“想啥子?”

兒子說:“讀書的事啊!”

徐三爺聲音突然高了幾度:“讀牛經(jīng)書!你想得好!沒你的份兒!”

兒子和老婆一下就睜大了眼,看著徐三爺氣沖沖地進(jìn)了里屋,“咚”一聲倒在了床鋪上。

徐三爺心里苦啊!他竟成了個不守信用的人!該怎樣給張樹連談這件事呢?徐三爺覺得自己欠張樹連的實在太多了!“土改”的時候,他說斷就斷,再沒有搭理過張樹連。直到張樹連找了個她不愛的男人,迅速結(jié)婚,徐三爺才一下明白,張樹連的心還向著他徐三爺,只是改變了一種形式,愿徐三爺比她過得更好。徐三爺在心里暗暗發(fā)過誓:下輩子一定要娶張樹連為妻!想到張樹連的善解人意,徐三爺心里一下就明亮了,他覺得在張樹連跟前啥子事都能說清楚,他要盡快找機會給張樹連認(rèn)真解釋。

這次不是徐三爺去找張樹連,而是張樹連自己找上門來了。吃過晚飯,徐三爺把汗巾子往腦殼上一纏,說是大隊要開會,就出門了。剛走了幾根田坎,看見一片蓊蓊郁郁的竹林,張樹連就在旁邊一塊石頭上坐著。張樹連一見徐三爺就說:“徐三爺,我聽你消息來嘍!”

徐三爺說:“我正要來找你?!?/p>

張樹連說:“你找不找我我都曉得噦!我只想問你,你咋個要哄我嘛?不得行就不得行,你要弄你娃兒去也是情理中的事,關(guān)鍵是你不該讓我得個空歡喜嘛?!?/p>

徐三爺苦笑著,“我、我、我”地結(jié)巴著,說不出話來。

張樹連的淚水流下來了。她用手背擦了擦,說:“徐三爺,過去我看上你,覺得你是條漢子。哪曉得你當(dāng)了官人就變了。你幾時正眼看過我?你才只是一個大隊的小官嘛!”

徐三爺忙解釋:“張樹連啊,這中間,有些事情是誤會。”

張樹連轉(zhuǎn)身就走,說:“哪個管你那么多喲!你曉得不?我男人又是割肉又是打酒,準(zhǔn)備請你的客。哪曉得你是這種人,枉自我那么相信你!我還有啥子臉對我的男人嘛!”

徐三爺跟著張樹連走,想對她解釋清楚。他想說他不是個忘恩負(fù)義的人。在臺上,他講黨的政策一套是一套,一本正經(jīng),那是工作,作為干部必須那樣做;下臺來,他還是一個農(nóng)民,還是跟張樹連一模一樣,是個有家有室、有樂有苦的農(nóng)民??墒切烊隣敶畈簧显?,只聽見張樹連不斷地抱怨。

“其實,我也沒想過我的陳大毛一定要被推薦出去讀師范。是他太愛讀書了!沒得事,他就愛在屋頭寫寫畫畫、唱唱念念。我想到與你的關(guān)系,才厚了老臉來找你。不得行你就說不得行嘛,又何必哄我喃?”

徐三爺才真是有口難辯喲,只有不斷地說:“樹連,你看我是不是那種人嘛,你看我是不是那種人嘛!我是找廖部長做了工作的,只是沒想到……”

張樹連才不管那么多,她只是想著自己的難堪,想著她在自己男人面前的委屈。她抬頭向四面看了一眼:眼前是一片松樹林,高大的松樹影影綽綽,搖擺著的樹影似乎在嘲笑著她,已經(jīng)到岔路口了。張樹連猛然意識到了啥子,轉(zhuǎn)身看了看跟著自己走的徐三爺,站定猛吼了一聲:“你跟著我攆啥子?未必你要跟到我家里去,向我男人申辯?我要是像你,干脆吐泡口水把自己淹死算嘍!”

徐三爺站住了,看著張樹連遠(yuǎn)去的背影,嘴里不由得喃喃了一句:“我是對不起她喲?!彼粗媲暗纳綄?,月光下的松林顯得那么神秘。都好久沒走進(jìn)這片松樹林了,過去的小松樹已經(jīng)長得虬枝盤曲、樹冠青蔥。徐三爺無意識地走到一棵松樹旁,仿佛又看到了當(dāng)年靠在樹干上望著自己笑的張樹連。那時是多么青春年少!是張樹連給了他男女的甜蜜,是張樹連給了他生活的快樂。他對不起樹連,確實對不起樹連啊!

徐三爺已經(jīng)走到山腰了,他坐在一塊巖石上,仰面向天:松枝的縫隙中,有幾顆星星在眨著調(diào)皮的眼睛;月光透過松枝照進(jìn)松林里,斑駁的光似乎在林子里變幻、追逐。徐三爺閉上了眼,滿腦子盡是張樹連的影子:有的在妖艷地看著他,有的在哀怨地看著他,有的在憤怒地看著他……徐三爺雙手捧住自己的腦殼,用力地拍打著。睜開眼,抬頭一看,面前是一根從巖石下長上來的松枝,裂開的樹皮仿佛也在張口笑話他的無能。唉——!活得窩囊不如不活!徐三爺解下盤在頭上的汗巾子,搭在了松枝上。

遠(yuǎn)處,傳來了嘰嘰喳喳的人聲,越來越近,像是支書二爺和隊委會的幾個人,似乎還有廖部長,沒準(zhǔn)兒是要到徐三爺家蹭酒喝。徐三爺?shù)念^腦一下子清醒了:這些年,與自己走得近的還是他們這些人。徐三爺拉下了搭在松枝上的汗巾子……

松樹林還是那樣神秘。有風(fēng)刮過,松濤聲顯得那樣浩大,“嗚嗚嗚”“嗡嗡嗡”,一聲接一聲。

賴幺爺

賴幺爺在公社里算得上是個名人。人們都知道賴幺爺會講故事,每晚都要到他屋里去聽。用我們這個地方的土話說,叫“聽賴幺爺吹牛,硬是安逸得很”!

如果是在大抓農(nóng)村文化建設(shè)的那些年頭,賴幺爺可能就該是公社的故事員了,可惜賴幺爺沒有那種命——賴幺爺?shù)募彝コ煞质堑刂?,而且還是不算太小的地主。幸好,賴幺爺?shù)牡趧傄夥拍悄昃腿鍪治魅チ?;賴幺爺?shù)膵屖莻€撐不起事的婦道人家,沒什么心計,也不精明,所以農(nóng)村“土改”工作剛一開始,她害怕挨整,就帶頭把地契財產(chǎn)拿出來交給了工作組。沒想她這一招倒成了高招,賴幺爺家一下就成了開明人家。解放那一陣,搞“土改”也需要寫寫算算,鄉(xiāng)壩頭不好找這種人,工作組了解到賴幺爺飽讀詩書,就大膽起用。那一陣子,賴幺爺不下田,日子過得也算波瀾不驚。

賴幺爺開始講故事,是在農(nóng)村實行公社化以后。啥叫“人民公社”?集體干活,按工分分糧食,就是人民公社——這是當(dāng)時農(nóng)民的認(rèn)識。賴幺爺他婆娘對此的認(rèn)識更具體:工分做得少,肚兒就整不圓。于是,她就跟很少到田頭干活的賴幺爺鬧起來了。

婆娘說:“哎,我說老幺啊,你怕也該跟著出去干活路才要得哦!別個都在說你‘地主不參加勞動,還要享勞動人民的福哦!”

賴幺爺搖頭擺腦地解釋說:“我最多只算個地主子女嘛!我是要解放那年與你結(jié)婚的,你應(yīng)該曉得噻!你看我好久種過田地來著?讀書人嘛,講點程朱理學(xué)倒還差不多!你看我這提筆桿子的手,咋個拿得起鋤把喲!”

婆娘一聽就發(fā)火:“好好好!你少說!無論如何,明天你都要給我出去干活路!隊長都已經(jīng)發(fā)話了,說解放了這么久,地主的狗崽子還要在家里頭當(dāng)老爺,共產(chǎn)黨沒得這種規(guī)矩!”

賴幺爺本來是不懼內(nèi)的,但聽婆娘說是隊長點名要他出去干活,一下就蔫了。第二天吃了早飯,賴幺爺果真扛起鋤頭干活去了。

中午回到家,婆娘已經(jīng)開始弄飯了。賴幺爺找了把躺椅躺在套屋頭,直喊腰桿痛得很??吹狡拍锏教孜蓊^來擇菜,他不知咋的又來了精神,一下就站起來,說:“嘿嘿,別小瞧我這個人,看來還是有點用嘛!”

婆娘白了賴幺爺一眼,搭話說:“只要干,啥子做不來?和尚都是人學(xué)的嘛!”

賴幺爺也白了婆娘一眼,說:“你曉得個鏟鏟!我說有用是人們愛聽我講故事——就是擺書上的龍門陣。吃煙(人民公社時期,四川農(nóng)村掙工分干活的中途休息俗稱“吃煙”)的時候我一擺,二臺煙我干不過來就有人幫著我干!人家還說晚上還要到我們屋頭來聽哩!”賴幺爺?shù)靡獾卦谔孜蓊^走了兩圈才又說,“不忙!我把《水滸傳》找出來溫習(xí)一下,晚上擺得起勁一些!”賴幺爺邁著小跳步,進(jìn)里屋翻書去了。

到了晚上,賴幺爺叫婆娘燒了一土缸茶涼上,又把屋頭所有的高板凳、矮板凳都抬到套屋頭來,自己則在屋子的正中安了把太師椅。故事一開講,賴幺爺就學(xué)著說書人的架勢說:“各位聽眾,有話便長無話則短。為了讓大家把《水滸傳》聽得有頭有尾,清得到來龍去脈,從今天晚上起,我就把這個故事從頭擺來?!?/p>

要說賴幺爺有說書人的架勢一點不假:他專門做了一塊驚堂木,害怕把桌子拍爛,還把菜板放到驚堂木下面墊起來;說故事前,他一定要把驚堂木拍三下后才開始。賴幺爺也有與說書人不同的地方:每說完一段,他總是讓人們先把不懂的地方提出來,他再跟大家一一解釋。比如《水滸傳》第一回中,洪太尉放走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位地煞星,有人就問:“是不是洪太尉先把石碑放到地下去的哦?”賴幺爺就解釋說:“這是天意。咋會有人先去放石碑呢?”有了這種討論,聽故事的人就很滿足,覺得這個夜晚過得很充實。

以后每個晚上,賴幺爺?shù)奈堇锒忌俨涣巳?,這使得賴幺爺?shù)钠拍锖軔阑稹刻焱砩隙家蟛璨徽f,人們走后,地上煙頭、口痰到處都是,打掃起來很費力。好在聽龍門陣的人很自覺,有時會拿點新鮮蔬菜來,有時會拿點針頭線腳來,這樣賴幺爺?shù)钠拍镉袣庖矝]地兒撒了。

這件事本來應(yīng)該是好事,可好事卻經(jīng)常有著不怎么好的結(jié)局。

賴幺爺會擺龍門陣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有人還繪聲繪色地把賴幺爺擺的龍門陣復(fù)述給別人聽。不料公社曉得了這件事,覺得與當(dāng)時的思想教育有抵觸,很快就把賴幺爺喊到公社訓(xùn)話。那天訓(xùn)話的人是公社的女社長。她開始態(tài)度很溫和地問:“哎,聽說你很會擺龍門陣,都擺些啥子故事喲?”

賴幺爺坐在女社長的對面,與女社長之間隔了一張桌子。女社長拿眼睛直直地盯著賴幺爺時,賴幺爺就把頭低了下去,樣子有點像受審的犯人。賴幺爺?shù)椭^想了一下,說:“就是過去看的一些書——《水滸傳》啊、《紅樓夢》啊那些。”

女社長說:“聽說都是些‘封資修的嘛!”

“啥子叫‘封資修哦?”

女社長的手在桌上敲了敲,聲音嚴(yán)厲了一些:“就是與我們紅色政權(quán)相抵觸的思想嘛!”

“思想?”賴幺爺有點摸不著頭腦,但他曉得自己惹了禍,趕忙爭辯說,“社長啊,‘封資修這個人我認(rèn)都認(rèn)不到,我咋個敢有他的思想嘛!”

女社長覺得和這個沒有覺悟的人說不清,又說了兩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才站起來告誡說:“以后少擺你的龍門陣!‘多勞動改造自己,這話要記在你的心頭,聽清楚沒有?”

賴幺爺垂頭喪氣地往家走,怎么也想不通擺龍門陣咋也能犯事?;丶視r已是下午,他工也懶得出,倒在床上就蒙頭大睡。晚飯時,婆娘喊賴幺爺吃稀飯,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喝了一碗后倒下又睡。到晚上九點左右,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婆娘問:“哪個?”

門外回說:“老二??驳紫沦嚫眢业睦隙??!?/p>

婆娘說:“睡了!有啥事明天來說要得不?”

老二說:“不聽龍門陣。今天我整了兩窩野蜂子。炒焦了的蜂子下酒香得很,我想跟賴幺爺喝兩杯。”

賴幺爺聽見外邊說話就起來了。他把婆娘推到一邊,說:“拳頭不打笑臉,讓別個進(jìn)來總沒得錯噻!”

賴?yán)隙M(jìn)了屋,當(dāng)真拿出炒焦的蜂子和一瓶燒酒,和賴幺爺喝了起來。老二說:“賴幺爺,曉得你到公社挨訓(xùn)了,我們今晚就不擺了。我只是想問你,林沖那樣子得行(方言,意為“厲害”),最后到底遭整沒有?就說個結(jié)果就行了?!?/p>

賴幺爺想了一下,說:“這話說來很長,中間的過程多得很。我跟你說個大概?!?/p>

賴幺爺?shù)淖炱ぷ訉嵲谑怯悬c管不住,開始還小聲地說,漸漸地聲音就大了起來。陸陸續(xù)續(xù)地,那些愛聽龍門陣的人差不多又都到齊了。這一次,賴幺爺沒有用驚堂木。打這以后,再也沒用過。婆娘沒辦法,只好嘴上念:“老幺Ⅱ也,公社都找過你了,你咋個還要擺喲!”賴幺爺說:“我不是悄悄地擺嗎?”婆娘說:“隔墻有耳!你是讀書人,咋不曉得這個道理喲!”賴幺爺擺著腦殼說:“蠢啊蠢啊!大家都愛聽,有耳又咋樣?再說,我只得這么一點點本領(lǐng),大家就把我當(dāng)人看;要是我連這點本領(lǐng)都沒得了,人們還瞧得起我不?我曉得,不好的地方我就略過去不講,忠孝節(jié)義我就詳細(xì)擺。公社肯定也提倡這些的噻!”

但是,從此以后,賴幺爺擺龍門陣有點像搞地下工作了:聲音壓得小小的,人們要很專心才還能聽得見;隔三岔五,他還要耐著性子歇一晚上——一來可以吊胃口,二來免得被人詬病。斷斷續(xù)續(xù)幾年下來,賴幺爺擺完了《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三國演義》,隨后又開始擺《聊齋志異》。

賴幺爺在龍門陣中徜徉人生。他覺得,不擺龍門陣,人生就少了許多成就感。對于賴幺爺來說,擺龍門陣差不多成了他的事業(yè)。每次故事有記不清、弄不實在的地方,賴幺爺都會把書找出來看一遍兩遍。賴幺爺說:“我的聽眾虔誠得很,我不虔誠就對不起人噦!”

一次,生產(chǎn)隊隊長家娶媳婦,異常熱鬧,賴幺爺也在場。他本來不打算擺龍門陣,無奈賴疙篼家老二等一伙人一齊起哄,說不擺兩段過不了癮,還說要是不擺龍門陣他們就要推牌九。那時農(nóng)村禁賭,哪個敢硬起腦殼往套套里頭鉆呢?賴幺爺朝隊長看去;隊長含含糊糊地點了下頭,就朝別處去了。賴幺爺心里明白隊長的用意,就對賴?yán)隙热苏f:“走走走,我們另外找個清靜的地方好生擺兩回!”

那天日頭不高卻陽光燦爛,有風(fēng)在煦煦地吹,有狗在汪汪地叫,有山歌在生生地吼。春陽生春心,春情長志氣。坐在套屋正中擺龍門陣的賴幺爺只覺得心里頭有種東西在蓬勃地往外冒。他口若懸河,不知不覺中,聲音提高了好幾倍,得意處,還把順手撿來的一塊木頭當(dāng)成了驚堂木,在桌上拍得山響。正在這時,突然聽到有人敲門,然后是老大嬸的聲音:“哎喲喂,是部長!部長咋都走攏我們這個小旮旯來了喃?三毛兒,快抬條板凳到敞壩頭來!”

是公社武裝部廖部長。

廖部長說:“不在敞壩頭坐了!早就聽說賴幺爺?shù)墓适轮v得好,今天來喝喜酒,順便也來聽一下,歡不歡迎?”老大嬸邊打開掩著的大門,邊把人往里面讓,嘴里還說著“貴人來噦!我的小屋就要發(fā)光啰!”之類的話。

不知咋的,一見披著外衣的廖部長走進(jìn)套屋,聽故事的人就三三兩兩往外走,沒走的也只敢站著不敢再坐。廖部長說:“賴幺爺,還是接著講嘛!”賴幺爺臉色變灰了,嘴唇抖了兩下。廖部長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說:“講講講!看我聽得來不?”賴幺爺?shù)哪樕y看了,哭喪著說:“我的廖部長咆!我錯了,我有罪!”廖部長說:“啥子罪喲!講你的,接著講!”賴幺爺說:“還講啥子喲!不敢講了!我講的全是‘封資修,以后我一定改!”說完就站到了一旁。廖部長有點來氣了,一下子站起來了:“好,好!真的不講了?曉得錯了?曉得錯了就好嘛!”然后把袖子一甩,走了。

第二天,賴幺爺再次被喊到公社訓(xùn)話。哪曉得他這一去,就與自己的家告別了十多年。

是賴幺爺?shù)倪\氣不好。那天,正巧碰著縣委工作組下公社來,組長是宣傳部門出來的人,聽說有個屢教不改的地主崽子聚眾傳播“封資修”,覺得抓住了典型,就整了份材料給法院送了去,賴幺爺就成了“典型”。

這一去就是十來年啊!賴幺爺出獄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歲出頭了,是賴?yán)隙退麅鹤觼斫拥乃Y嚴(yán)隙椭镐伾w卷,說:“賴幺爺,是我對不起你!你第一次到公社去以后,我不來找你,你也就沒這場劫難了?!辟囩蹱敂[著頭說:“我也想通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有點磨難人才會成熟?!眱鹤犹煺嬉恍f:“現(xiàn)在擺龍門陣不犯法了,回去又干。只是以后要收點錢,不能讓人白聽了?!辟囩蹱?shù)闪藘鹤右谎郏瑑鹤于s忙把后面想說的話吞了回去。

賴幺爺回家后,上上下下半個多月,都有人來看望他。他也趕過幾回場,曉得世道是有些變了。后來,他又?jǐn)[過幾回龍門陣,只是聽的人不像過去那樣,聽完了還舍不得走,有好些人中途就退了場。賴幺爺想:看來還是該吊一吊胃口!好在現(xiàn)在啥都可以干了,我還不如每天到鄉(xiāng)場上去寫對子賣,掙點茶錢、零用錢也好嘛!

只是,賴幺爺還是忘不了故事。寫完對子空閑了,往茶館里一坐,只要說得起頭,他總要說上一段兩段。聽的人也確實不少,都是些喝茶的人??墒?,賴幺爺覺得這些聽眾不真誠:他們捧著茶碗站在旁邊聽,碰到熟人還要吹兩句牛,有點小事一甩袖子就走了。哪像過去,大家都眼巴巴地望著你!只要手一伸,就有人把茶盅遞過來;只要煙桿一抬,就有人把葉子煙裝起。那就是成就啊!可是現(xiàn)在……賴幺爺活得唉聲嘆氣:“這人咋說變就變了?”賴幺爺明顯地瘦了,更顯老了,六十歲不到就已經(jīng)像一個小老頭了。

一天,賴幺爺?shù)膬鹤拥荣囩蹱斏鲆黄鸹丶?,含含糊糊了一會兒,突然說:“爹,有人想聽你擺故事!”

賴幺爺說:“還不是那幾個!他們看不懂電視,跟不上這個時代嘍!跟那幾個小老頭擺不起勁!”

兒子說:“我已經(jīng)叫他們今晚來了,您老還是應(yīng)該滿足一下他們噻!說不定又找得到感覺了!”

賴幺爺略想了想,答應(yīng)了。

晚上,賴幺爺不急著擺龍門陣,先喝茶吹牛。他很有感慨地說:“我們這些人都老啰!光陰如水啊!”

“正像您老人家說的:‘滾滾長江東逝水嘛!”

“不!”賴幺爺接著這人的話頭說:“《三國演義》里面浪花淘盡的是英雄,我們算老幾?一介小老百姓,做不出一件像樣的事情來!算了,不說了,不說了!”

有人小聲地說:“就是就是!抓緊時間!我們湊錢來聽龍門陣,也算我們?nèi)松悬c愛好了。”

不巧“湊錢來”這幾個字剛好被賴幺爺聽見了。他本來已經(jīng)坐到了正中的椅子上,一聽到這幾個字,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把兒子喊了出來:“把你收來的錢全部還給他們!”兒子分辯說:“現(xiàn)在開講‘市場經(jīng)濟了!一分勞力一分報酬,又有哪點要不得嘛?你是過去遭整怕了!”

賴幺爺突然吼了一聲:“快點還給別人!”

賴幺爺又對來聽故事的人說:“你們呀,信不過我。你們馬上走!這么多年了,你們還不了解我這個人?你們走!”

賴幺爺?shù)木窨辶恕_@件事以后,他既不約人擺龍門陣,也不上街寫對子賣了,每天不是看書就是蒙頭睡覺,最多幫著家里做點小事。

剛六十歲,賴幺爺就病了。開始時渾身發(fā)軟,后來連床都起不了了。賴幺爺對婆娘、兒女說:“這次這個大劫怕是躲不過去了?!奔依锶硕及参克?,還從場鎮(zhèn)上請來醫(yī)生,中藥兩天一服地煎給他喝。這樣一拖,又拖了幾個月。

春暖花開,正是萬物復(fù)蘇的時候,家里人都覺得賴幺爺?shù)牟≡摵昧?。他能多吃點東西了,還老講過去,精神似乎比剛病時好了點。一天,兒子剛把藥端過去,就被賴幺爺一把推開:“我不吃藥了,我要起床,我要給人們擺龍門陣,把人給我喊來!”兒子說:“大白天,人們還在地里?!辟囩蹱斦f:“告訴賴疙篼家老二,就說今晚上我要擺龍門陣,叫愛聽的都來。”兒子猶豫了一下,賴幺爺?shù)闪藘鹤右谎郏钕莸难鄹C里,眼球很突出、很嚇人,兒子忙出屋去了。

農(nóng)村人節(jié)約,燈泡只二十五瓦。不算多的幾個人擠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黑壓壓的一片。套屋正中,賴幺爺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身板還是坐得那么端正,盡管聲音不算大,卻也顯出了幾分威嚴(yán)。

“……荊州被占領(lǐng)以后,劉備暗暗得意:魏、蜀、吳三國,盡管他實力最弱,但畢竟三分天下,成了一代君王……”

賴幺爺咳嗽了兩聲,聲音小了些。人們開始還側(cè)著耳朵聽,可是聲音越來越小,后來竟一點也聽不見了。大家覺得似乎有點不對勁,紛紛站了起來。兒子湊前喊了兩聲:“爹!爹!”沒有應(yīng)聲。兒子走過去一看,賴幺爺?shù)难劬σ呀?jīng)安詳?shù)亻]上了。

燈光還是那么昏黃,賴幺爺?shù)纳戆暹€是坐得那么端正。

作者簡介

航小舟,本名周曉航,曾修過鐵路,下過鄉(xiāng),當(dāng)過“知青”,當(dāng)過教師,當(dāng)過縣報編輯;1996年開始在《青年作家》發(fā)表作品,后來在《夢島》《作家村》等刊物發(fā)表過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結(jié)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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