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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縣城

2012-04-29 00:44:03趙瑜
湖南文學(xué)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縣城

趙瑜

之一、紅墨水加黑墨水

我第一次覺得自卑,是去小縣城。

村子里自然是不通車的,要去鄉(xiāng)里。凌晨三點鐘發(fā)車,需要母親提前烙了餅在親戚家里借宿,仿佛還要給他們捎上一只下蛋的母雞,是當(dāng)作住宿的費用吧,鄉(xiāng)下人不算計,卻又不好占人家便宜。

那只雞一路上叫個不停,我倒是挺喜歡這種音樂。

在別人家睡覺總是不大習(xí)慣,比如,我站在平房頂上往院子里尿,母親便罵我。說是在別人家里,不能這樣隨便。我那時有多大年紀(jì)呢,懵懂無知的年紀(jì)吧,卻也有了穿好看的衣服去縣城的意識,布鞋恰好打了一個洞,漏著腳趾,是難看的。我便穿了一雙拖鞋,是藍色的,新買的,有膠皮的味道,我也很喜歡。

我那時候喜歡聞一切工業(yè)品的味道,骨子里總想著有一天離開鄉(xiāng)下。

汽車是那種破舊的汽車,沒有開動之前,會拼命地按響喇叭,于是,那些像我們這頭天晚上趕到鄉(xiāng)里來的人便慢慢聚攏過來。也有騎著摩托車來的人,一個罵罵咧咧,一個哭哭啼啼。車子開動以后便關(guān)了燈。車廂里一片漆黑,多數(shù)人都將頭枕在車椅靠背上睡覺。頭上的油污味道很難聞。

抽煙的人,腳臭的人,吃瓜子的孩子,還有在車上繼續(xù)吵架的人。有兩口子是到縣里鬧離婚的,吵了一路,互相說對方的不是,我聽得仔細,女的罵男人不中用,男人罵女人是個騷貨,女人說男人小氣,男人說女人天天照鏡子,女人說男人愛穿紅褲頭……一車的人都在笑話他們。

我和母親是去縣城參加表哥的婚禮,母親扛了一布袋饅頭,很白的那種,將方正好看的背上了,被壓歪了的留在了家里。我呢,我也背著一袋大蔥,一直到了縣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一股子大蔥的味道。

自然沒有孩子和我玩,連我自己都能聞到大蔥在時間里腐敗的味道,它們惡作劇般地跟著,那是夏天,我感覺孤獨。

還有,就是我無法保證在饑餓的時候還能保持紳士的模樣,我大約在母親身邊哼哼唧唧地鬧吃的。我幼年時一直有此毛病,一到別人家里便耍賴說自己餓了,現(xiàn)在想來多么可笑。

舅父不喜歡我,或者說不喜歡此類沒有出息的孩子,他忽然就看到我的鞋子,大發(fā)其怒,說是不安全,縣城里摩托車瘋跑,一雙拖鞋自然走不快。舅父的指責(zé)是有道理的,可是,他哪里知道我不穿鞋子的原因,家里連雙像樣的運動鞋都沒有。布鞋沾滿了泥濘,洗干凈以后的那種曖昧而模糊的色澤,讓我覺得泄氣,仿佛一雙鞋子便出賣了我全部的過去。我那時候已經(jīng)看電視,我喜歡神氣的人,他們穿著好看的衣服,說話也慢,讓我向往。

那頓飯吃得無趣,只記得我拼命地往兜里裝糖果,所有的兜都裝滿。并不大膽,我很膽怯,像是偷東西一樣的,趁著別人不注意,便塞進口袋里兩枚,心跳會加快,也不敢抬眼看別人。裝滿了口袋便盼望著開車,趕快回家。有孩子看到了我,他胖得有些好看,命令我將口袋里的糖掏出來,我便哭了。是那種以為哭泣便可得救的試探,卻無用,他一抬腿將我踢倒在地,而后和幾個孩子將我身上的糖果一搶而空,只剩下手里的一塊玉米軟糖。

我擦干了眼淚,坐起來了,發(fā)現(xiàn)那一幫孩子,后來又打了其他的孩子,心里仿佛有了些平衡。我甚至還跟著他們跑了一會兒,卻并沒有融入進他們。

那種不計自尊也未能融入的孤獨感,讓我對城市充滿了怨恨,這次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喜歡去縣城走親戚。

又長了一些年歲,去縣城里發(fā)現(xiàn)了書店,將壓歲錢換了兩本書,在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時,覺得縣城很美好。

還是要去親戚家,一去到他們家里,便覺得自己的新衣服顯得別扭。一個孩子,憑什么讓他在一個富裕的親戚家里受盡折磨。我的敏感在那時生了根,卻又無助。

晚上的時候和表哥一起睡,我們年紀(jì)相仿,卻實在沒有共同的話語。脫衣服的時候便泄露出自卑,我的襪子自然是有洞的,秋褲呢,也是哥哥的舊衣服修改的。

貧窮自然沒有罪過,但它足以讓人內(nèi)心里某個琴弦松動。比如那次,我沒有經(jīng)得住誘惑,表哥將一雙舊球鞋給我,是大了一號的。我恰好需要,要舉行運動會,我沒有運動鞋。

過不久,要去縣城考試,我自然又要住進親戚家里的。我不愿意穿著那雙運動鞋前去,可是,找來找去,卻找不到備用的鞋子。

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便是將鞋子用墨水染了。先是用黑墨水染了一半,結(jié)果,美術(shù)學(xué)得不好,一團烏黑,難看極了。后來又往鞋口的地方染了一些紅色,才算有了一些構(gòu)圖。兩只鞋子的改造工程,花去了我一個下午。

手上的墨水洗不干凈,母親新蒸了饅頭,我喜歡吃硬硬的鍋貼餅,在檢查饅頭的過程中,我留下了作案的痕跡。

縣城總長不大,多次走過的街道變得低矮、破舊,甚至,那些店鋪標(biāo)牌的神秘感消失,熟悉常常消解這些庸常的東西。我漸漸熟悉了小縣的街道,知道了村子?xùn)|頭堂哥在一家沙發(fā)廠做工,他請我吃羊肉面,還看著我笑。我那個時候穿著新洗干凈的運動衣,還戴著一個藍色繩子的電子表。我到縣城里來參加一個數(shù)學(xué)競賽,他覺得我有出息,說起很多他自己的事情,他學(xué)習(xí)不好,卻不是不努力,每一次說到努力,他都會咧開嘴笑,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我第一次喝了啤酒,像尿液的味道。

第二天便考試完了,堂哥當(dāng)時已經(jīng)學(xué)會開車,他開著一輛面包車帶著我去一個市場上批發(fā)東西,我跟在他后面。他抽煙,我也抽煙。那個下午,我們兩個在一個小巷子里走了很長時間,他有一個朋友,長頭發(fā),穿花褲子,小流氓一樣,兩個人在角落里說了一通話,我在旁邊一直站著抽煙。有一個賣西瓜的人騎著三輪車,路過,堂哥便買了三個,一人一個,用拳頭砸開,用手抓著吃。西瓜汁流在我的鞋上,竟然,那鞋上的紅色墨水和黑色墨水一點點融化,褪了色,我蹲下來,用手抹了兩把,結(jié)果手上也沾了墨水。

堂哥看出了我腳上的鞋子是改造過的,他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們兩個用一下午行走建立的友誼,隨著一段沉默泡了湯。

那天晚上,我寫了日記,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大體是發(fā)誓言的那種。

多年以后,我養(yǎng)成了送人鞋子的習(xí)慣。我相信,成年以后,我們的每一個讓人能記住的習(xí)慣,都源自幼年時的一次尷尬。

之二、舅父

三舅有一年離我特別近,我得以觀察他。

他很少笑。

那年我復(fù)讀高三,從鄉(xiāng)下到縣城,借居他們家的二樓。想來,我幼年時的毛病被他一眼看去,我懶惰,不是個吃苦耐勞的孩子。雖然學(xué)習(xí)成績差強人意,但并不十分突出,不妨礙他鄙視我。

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我沒有見證過他之前的吃苦努力,我一見到他,他便已經(jīng)小康了。然而,他并不快樂,他節(jié)儉,將自己的秋褲補了補丁繼續(xù)穿。他從不浪費,到國營的理發(fā)店理發(fā),我恰好遇到他。他便幫我墊付了一元五角的理發(fā)的錢。我相信,這在他預(yù)算之外的。

他是一點一點積累自己的財富的,所以,他特別看不上那些不勞而獲的人。

那個時候,他有一輛漂亮的轎車。發(fā)光的亮,“十幾萬”,我當(dāng)時猜測。那是十五年前,我已經(jīng)盡了我最大的想象力了,可是,猜測錯了。還要更多。我只好吐舌頭。

他讓他的兒子給他洗車,里里外外都要洗干凈的,連輪胎的溝壑都要用水擦洗干凈。我當(dāng)時非常不理解他,因為,他為此罵了表弟,說他做事情馬虎,以后怎能成才。

我不贊同他,覺得,那輛汽車只要往前開一步,那么,輪胎便會沾滿泥濘,而之前擦洗的勞動全都失去意義。但是,過了幾天,他自己又在擦汽車,也是如此的,他想讓自己的汽車停在那里的時候像一輛剛出廠的新車一樣,這是我當(dāng)時的想象。

三舅有些男權(quán)思想,一回到家里。他如果不笑,那么,家里的氣氛便一直壓抑,表弟便會小心翼翼地講話,連聲音都壓低八度。如果他一進門就大聲說話,笑著,那么,一準(zhǔn)是全家歡喜,表妹會趁機要零用錢,表弟會趁機說某某飯館的某道新菜好吃。

三舅呢,便會一一滿足要求,大家坐上他的車,幾乎是唱著歌兒出門,去夜市或者去飯館吃飯,想起來都讓人覺得溫暖。

他和自己的兄長關(guān)系不好,他像是發(fā)過誓言,要做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和多數(shù)人相處,他都只能占便宜。若是老家來了親戚,他便做很少的飯。這樣做的好處是,下次這些人便在外面吃完飯再到他家里去。

他說話慢,卻難聽。想得到他的贊美,極難。有一天下了雨,我從學(xué)?;氐郊遥l(fā)現(xiàn),院子里散晾著剛打好的煤球,那是為了過冬用的。我連忙將煤球一一轉(zhuǎn)運到走廊的角落里。他大概也想到了院子里散落的煤球,開車提前回家,見我正忙碌,連忙表揚我,可是走到走廊下一看,便大罵了我一通。說是,我擺放得太難看了,要重新擺過。當(dāng)時我真的對他的審美無比佩服,天正下著雨,我哪顧得上那么多。但是,從那天起,我知道,他真的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他和舅媽關(guān)系也緊張。舅媽性子慢,他性子急,兩個人極少認真地溝通過。

舅媽說一件事情,還沒有說到一半,舅父便開始發(fā)火。批評舅媽左右前后不對,舅父罵人的詞匯十分文學(xué),多不重復(fù)。舅媽大約見多了這種陣勢,表情不變地繼續(xù)說,果然,說完了,三舅才知道自己發(fā)火早了,開懷地笑,不知是羞愧還是彌補,便會說好多示弱的話。

他家里的活計很多,冬天煤爐的煙囪堵了,夏天的下水道堵塞了,春天的房頂漏水了,秋天又要新?lián)Q一個廚房的門,這些活計通常是叫我的父親。我父親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人也踏實,只是,偶爾也會有些脾氣。

三舅會像個孩子似的,試探父親的耐心,比如水槽壘好了,他說,太高了。便要拆掉兩塊磚,貼上了磁磚,他又說瓷磚的顏色太慘白了,不喜慶,自己跑到市場上又買了新的瓷磚,怕父親不高興,買了好煙,豬頭肉。父親貼好了瓷磚,他又覺得水槽應(yīng)該用一個兩槽的一個用洗油污的碗,另一個用洗菜。自然又要拆掉,卻又不能碰壞外面已經(jīng)貼好的瓷磚。三舅像是一個故意出難題的建筑科考試出題人,他難倒了我的父親。父親自然沒有興趣陪他玩了,甩了東西,揚長而去,最后,三舅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但卻每每計較于這個水槽。

三舅常常這樣,別人費心了周折幫他做的事情,他并不念人家的好,腦子里記住卻盡是沒有完美的那一個細節(jié)。

這樣,歲月積累,三舅終究不是歲月的對手,一直到后來,他的現(xiàn)實是:人緣不好。

我無意將三舅身上的弊病剝離,他是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硌人的人。他的眼睛總能看到別人的缺陷,從側(cè)光的角度證實了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也的確,但凡是他經(jīng)過的事情,總是很難再找缺點。對于生活,他是一個低成本經(jīng)營高手,而對于質(zhì)量,他又是一個高標(biāo)準(zhǔn)示范的成功者。凡事,他總是對自己要求嚴(yán)格,那么,便要吃別人不能吃的苦。后來,聽母親說,三舅早些年開大貨車發(fā)家,舊年月里,路途險遠,時有劫路的賊出沒,膽子小的人都不出遠門的,而三舅敢去。他拉東西到遙遠的地方去,總是節(jié)儉著。

三舅是個要強的人,但凡他想要做的事情,都要求有一個符合他自己心愿的結(jié)果。然而世事難料,如果有事情讓他覺得失落,便會生出比別人多的壞情緒。與別人打交道也是如此,如果遇到別人不肯盡心力,他便會破口大罵。他不喜歡講秩序,不知是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心性,哪怕是輩分較自己長的,他也絲毫不照顧。

我常常想,在內(nèi)心里,追求盡善盡美,一定是很難有一個可以界定的尺寸。而三舅則屬于過分追求完美的人。如果有事情沒有做成,在別人看來是平常的事情,不需要生氣。但在三舅心里,便成了莫大的心結(jié)。這樣的事情多了起來,便會有生不完的氣。所有這些壞的生活情緒,積蓄起來,成為烏云一樣的記憶,會傷害自己的身體。

我后來年紀(jì)漸長,嘗了一些世事,常常會遇到和三舅類似的朋友。他們皆心地良善,上進心極強,但在生活和工作中卻屢屢有不如意。我曾經(jīng)努力嘗試過,讓他們不那么完美主義,但沒有效用。

果然,去年的時候,三舅查驗身體,患了重病。去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見他,精神尚好。然而,不知脾氣是不是有所糾正。秋天剛過,癌擴散,三舅離世。

我頭腦里一直存著多年前,他一進家門大聲說笑的聲音,如今,只有哀傷。這許多年,我從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漸入城市,并漂泊四處??偹汩L了一些見識,也學(xué)會了融化自己。

世間的事,有諸多東西不能強求,過于追求完美,往往會偏頗了方向,那么便越走越遠。

三、羊肉湯

大雪天,在街頭喝羊肉湯真好。雪花飄進那湯鍋里,化成一小段記憶。

我那時候轉(zhuǎn)學(xué),班里有許多好學(xué)的人。我不大喜歡他們,常常坐在后面,聽一些差生說話,我喜歡聽他們說話,他們喜歡挑選與眾不同的話,用方言描述是,他們熱愛便能,恨不能在一句話,將自己所有知道的,都說出來。直到將別人逗笑,才會滿足。聽他們說話,我覺得很有意思。

班是個大班,一百零八個人,剛剛好的數(shù)字,像一部水滸傳。翻開我的成績,頗讓一些好學(xué)的人佩服。我數(shù)學(xué)好,從不學(xué)習(xí),卻總是在前幾名。不只是數(shù)學(xué),我的語文和外語也一樣的好,差的是歷史和和政治,我不喜歡,政治書上的話不能說服我,歷史書也是,竟然還有前后矛盾的歷史呢。

我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看完了金庸,和別人打架,結(jié)果武功平平,總是被打敗。高二時轉(zhuǎn)向瓊瑤阿姨,除了在一本雜志上發(fā)表過一句格言,收到過幾封遙遠的女孩子的交友信之外,我?guī)缀跏歉珊底魑?。情商開發(fā)淺顯,給女生們寫的情書,大概形容詞過多的緣故,總是詞不達意,失敗。

轉(zhuǎn)學(xué)之前,我在山東境內(nèi)的一個縣借讀,有諸多傳奇的情節(jié),比如,不交學(xué)費,和一個小混混一起在校外租房,終于被學(xué)校趕出了學(xué)校。還有,當(dāng)時發(fā)誓和一個短發(fā)女生戀愛,結(jié)果被女生的暗戀者揍了一頓,不得不轉(zhuǎn)學(xué)到了縣一中。

到底,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必須要念大學(xué),哪怕是三流的學(xué)校,也比流落到田野里強。

也的確,我被母親或者父親的某個動作打動,覺得自己不是個心疼家人的人,他們苦苦地在地里刨出幾兩碎銀,我卻拿著錢去逍遙了。

我終于在接近高考前一百天,加入連手淫都沒有時間的好學(xué)生行列,作息制度完全列表,飲食起居精確到秒鐘。背誦政治名詞、歷史事件和外語單詞,唯一不需要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

我是此時遇到劉海英的。

他那時候坐在最后一排,是個紈绔子弟,模樣也算周整。他之所以引起我注意,是,他是說話聲音最大的一個,顯然,如果后排的幾個差生是一個江湖的話,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老大。凡是理屈的時候,他聲音提高,或者做出李小龍?zhí)鹊膭幼?,那么,爭?zhí)立即結(jié)束。

他問我數(shù)學(xué)題,簡單之至,我以為他耍幽默,簡單到不能給他講,但他的確不會。我說,這你都不會,那看來,要從小學(xué)的課程補起。

他便紅了臉,說,小學(xué)的時候,他數(shù)學(xué)老是滿分,這成績讓他很麻痹。

總之,一道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讓他下定決心要請我吃飯。吃什么呢,路過一家羊肉湯館,那名字仿佛有一個字寫錯了,我讀出來,他便笑了。進去吃,竟然味道很好。

羊肉湯很濃,一層羊油,看起來有些惡心,然而,拌進去油潑的辣椒,再澆進三兩滴醋去油腥,湯的味道便撲鼻了。羊雜最好吃,肚絲耐嚼,吃完了,我說好吃,他大方地揮手,便又五元錢的羊雜。老板用大勺盛了濃湯加入碗,又一把香菜蔥末放入,直吃得整個春天都暖融融的。

是啊,那個春天,吃了多少碗羊肉湯,已經(jīng)無法統(tǒng)計。我在一碗又一碗湯里打撈了他的過去,兄弟兩個,父親的職務(wù),他為人仗義,曾經(jīng)輟學(xué)在北京闖蕩,吃了苦頭,才又回到學(xué)校里來。

吃飯,總要輪著付賬的,可是,每每到我的時候,他往往借口不想連續(xù)喝羊肉湯,而隨便找個小館了事。

羊肉湯館的老板漸漸熟悉了我們,服務(wù)生中的女孩大約喜歡劉海英,常常會在他身邊停一下,看著他,問他一句什么,他卻并不在意。

羊肉湯館旁邊是一家理發(fā)店,常常播放一些搖滾音樂。有一次,一中的一群學(xué)生在那理發(fā)店門口邊聽邊唱,大約是影響了理發(fā)店的生意,一個長發(fā)的理發(fā)師出來大罵。結(jié)果打了群架。

我第二天告訴劉海英,他正在計算一個公式,邊聽我說,邊介紹那個理發(fā)師的家底,又說另外幾個打架孩子的情況。

竟然,他不在現(xiàn)場,竟然比我還清楚。我實在有些佩服他了。

學(xué)校對面是一家市場,有眼鏡店,旅館,還有早餐店。也有推著車子出售零食的小攤點,算命的先生,畫人像的店鋪,小書店和診所。

所以,在羊肉湯館吃飯,會遇到他們。我和劉海英熱愛猜測身邊的人的職業(yè)。最容易猜測的是小診所的人員,他們有時候連外罩的白大褂都不脫下。化妝品店的女服務(wù)員,也猜得出,她們的嘴唇深紅,恨不能將早晨的太陽撕下一截,和了水,搗碎了涂在嘴唇上。

是的,早晨的太陽很紅,這個比喻,被我用在了一篇作文里,語文老師在班里讀了,還得過兩三個女生的喜歡。

讓我們屢屢猜測不準(zhǔn)的是一個五金店的女孩,每一次,她都是拿一本雜志去吃飯。有時候是《讀者文摘》,有時候是《婦女生活》。邊看書,還邊笑。她近視眼,卻又不戴眼鏡,將書貼在眼睛附近,四周無人似的。我自然猜測她是對面新華書店的店員,劉海英猜測她是化妝品店的女服務(wù)員。我們打賭,跟著她走了許久,結(jié)果,她竟然一家店鋪也不進,徑直沿著建設(shè)路一直走到春天的末尾。

直到有一天,我們兩個從夜市回來,在一家五金店里看到了她,她依舊在看一本雜志,依舊將書貼在臉上。我們兩個惡作劇,打賭她在看黃色小說。

借口買什么東西呢,剪刀,不需要,螺絲刀,不需要,指甲刀,她那里沒有,終于想到了,買一把西瓜刀。順便問她看的什么書,她愣了一下,眨了一下她的眼鏡,羞澀地說出名字:幾度夕陽紅。

結(jié)果我贏,因為,因為,那部小說,除了抒情啊啊地,根本沒有任何黃色的情節(jié)。

海英不信,我們便去新華書店去查那本書里的內(nèi)容,一個晚上都浪費在那本書里面。兩個打賭的人,不是為了看瓊瑤的小說,而是來檢查瓊瑤小說里有沒有黃色情節(jié)。

可真無聊。

書店的女店員在練習(xí)鋼筆字,我們兩個來了興致,在那里狂寫了一通。女孩子竟然認識我們,說,在羊肉湯館見過的。

問彼此的名字,我們兩個假裝成熟地和人家搭訕,等到人家說,請我們吃飯看電影吧時,我們兩個借口沒有時間逃跑了。

一邊跑,一邊還好奇,原來看過瓊瑤的女生都這么開放啊。

漸漸地,也熟悉了海英舊有的朋友,多是像我這樣,從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有被分在理科班了,在另一個院子里,便極少見。見面也是在乒乓球臺那里,打兩個回合,說幾句話,都是關(guān)于高考準(zhǔn)備的。

有一個熱愛穿皮鞋的孩子,喜歡將頭發(fā)梳得光滑可鑒,大概看多了香港的電影,有一天,他竟然買了一款長長的風(fēng)衣,在校門口又買了一款廉價的墨鏡,穿上,很有香港黑社會的范兒。于是大家便笑話他,他卻不以為然,十分滿意地在校園里走來走去。

這位影視風(fēng)格男生和海英關(guān)系頗近,常常跑來借錢,十塊二十塊的,煙也抽得大方。

我說不好是什么心理,問海英,這個孩子的家是縣里的嗎?海英說是。

我又問,他爸是做什么的呢?

這一下,他愣住了。說,我不知道這些,我交朋友,從不問他爸是做什么。

這個數(shù)學(xué)極差,天天不學(xué)無術(shù),對朋友無比大方,和女生天天廝混的差等生,只用一句話便教育了我。他讓我知道,人內(nèi)心的良善和家境好壞沒有關(guān)系。只有像我這樣出身貧窮又不甘貧窮的人,才常常關(guān)注個體背后的富裕與否。

自那以后,我融入到他的許多朋友的話語里,甚至,我融入到更開闊和寬容的視野里、環(huán)境里。我不再是那個目的單純的鄉(xiāng)下人,我懂得接受和給予,懂得了接納和放下。

我和劉海英一直交往到現(xiàn)在,兄弟一樣,不分彼此。我常常覺得,我們是被一句話叫醒,而不是被年復(fù)一年的讀書學(xué)習(xí)改變。

又或者,我們被一句話拓寬。

而劉海英,這個盡管努力學(xué)習(xí)仍然自費念了大學(xué)的差生,用一句話將我的視野打開,將我私欲旺盛的內(nèi)心抹去灰塵,添了一束光。

那年暑假,我們廝混了一個假期,每隔一天去喝一次羊肉湯。對了,還吃燒餅,我可以吃兩個,他一般吃一個半,那半個剩在那里,每次我都罵他浪費。

之四、哥哥

有一年夏天,早晨,剛打開辦公室的門,劈頭便遇到哥哥的電話,他喘著粗氣,問我的身體狀況,我那時青春無敵,每天騎飛車,吃四根油條,力大無比。自然無恙。得知結(jié)果后,他長出一口氣。說是一夜都做噩夢,關(guān)于我。很是不放心,一早便守著電話打。我接到的,已經(jīng)是他第十通電話了。

他那時候打電話很是不便,需要騎車很遠,到局里的辦公室。在那個年代,辦公用的電話照例是被一個木盒子鎖著的,而他要找合適的理由,提前問同事要了鑰匙。

電話打完了,問他,并沒有其他事情,只是因為一個夢。我當(dāng)時很想笑話他。

那時我剛抵鄭州不久,熱愛加班和出差。發(fā)誓要出人頭地,凡是吃苦耐勞的事情我爭搶著去做,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微薄的酬勞。我工作的那本雜志曾經(jīng)影響頗大,名字出現(xiàn)在上面,對于哥哥來說,意味著可以炫耀。

哥哥比我年長三歲,卻從小學(xué)二年級起始一直與我同班,這注釋了一切。和自幼聰明的我相比較,他不擅學(xué)習(xí),卻也懂得及早放棄,初三那一年,他去當(dāng)了兵,而后轉(zhuǎn)業(yè)到了我們縣工商局上班。

一開始被分配在一個稽查大隊里,扮演壞人,清查大街上亂擺攤位的小販。哥哥每每不忍心,留下了一些好名聲。

有一次,我在他住處附近買東西,那老人一聽我的聲音便說什么也不要錢。我不知原因,他堅持不要。我以為他認錯了人,結(jié)果,她問了我一句,你是不是有個哥哥在稽查隊上班啊。

噢。一句話點醒了夢中人。

回去問哥哥,才知,那老人的兒子他認識,是個講義氣的小混混,為了朋友打架,進了看守所。老人生活頗不容易,每次哥哥都會照顧一下老人。

在小縣城,哥哥的朋友甚多,我一點都不奇怪。他脾氣好,鄰居夫妻吵架了,會各自找他訴苦,讓他做裁判。他力氣大,有一個朋友在夜市場做生意,得罪了帶頭大哥,他上去擺平,雙方見面,二話不說,他將帶頭大哥暴打了一頓,還打出一翻情意。那帶頭大哥后來有事央求他幫助,我哥仗義,不計前嫌,于是二人燒香磕頭,還成了兄弟。

在小縣城,我哥黑白通吃,常常讓我覺得自愧不如。我們平時見面不多,春節(jié)時團聚一下,便會見證他在小縣城的輝煌生涯。

如果沿著他們家的一條街向西走,我會知道,去十字路口東面的百貨店買東西是優(yōu)惠的,因為我哥和老板一起擺過一陣子夜市,經(jīng)營品類具體不祥,總之堅持了十天,兩個人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哪里是在做排檔,不過是以開大排檔的方式請了一幫朋友長期吃飯。

十字路口西邊的一家狗肉店老板也是他的朋友,那個店是祖上傳下的店,用木頭刻的一個羊頭被歲月抹上了油彩,很是藝術(shù)兮兮,那是他們祖上“掛羊頭,賣狗肉”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店老板學(xué)了聰明,除了賣狗肉以外,還賣羊頭肉,果然繼承了祖上的愿望。

我喜歡吃這家的羊頭肉,肉爛而膩,更沒有羊肉的腥味,如果讓他們涼拌一下,他們會撒數(shù)粒芝麻,澆了麻油和辣椒油,冬天的時候這里有溫?zé)岬募t薯酒,甜的,入口甜,而后稍有些香,喝完一碗,還想再來一碗,生活也在這個小店里變得美好。照例,吃過飯以后是不要錢的,因為我哥在,不僅不掏飯錢,連老板兜里的一盒煙也被我哥搶了去。

問他,說是患難過。

小縣城是一個熟人社會,它和鄉(xiāng)村一樣,有著傳統(tǒng)中國的邏輯。凡事,并不照著死板和僵硬的條理來做。他們的邏輯是情感,感情深厚的,不論任何事情,都理直氣壯地辦理。如果感情淡漠,哪怕是簡單的事情,也會讓你覺得陌生和艱澀。

然而,小縣城的感情是如何培養(yǎng)和維系的呢,是日復(fù)一日的相互交雜,今天我抽你的煙,明天你用我的車,后天呢,我趴到你父親的墳頭前大哭了幾聲。

這種日常的交集編織成了所謂的縣城生活,他們在一起討論錢財,某某朋友的窘迫、升遷,或者同情,或者羨慕,生活充實又熱鬧,似乎永遠有無盡而庸常的生活段落排隊而來,讓他們目不暇接。

幾乎,我從未問過我哥的理想。

理想,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小縣城的人來說,是奢侈的,他們的理想,早被工資和朋友的吆喝聲肢解了,他們有的,只是一些短小而又容易實現(xiàn)的小計劃。

比如,坐在酒桌上的司英雄,他將一口酒吐出來,說,怎么有些苦啊,又吐兩口唾沫,用腳踩了踩地板,他的手機壞了,說,手機只能聽對方的聲音,我自己說對方聽不了,所以,對方一說,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了,當(dāng)作一個會說話的傳呼機。明年,我得換個手機,諾基亞貴了一些,可是我們局長用的就是諾基亞,我得向他們靠攏。

我哥罵他“臟精”,這是土話,意思是虛榮。

是大年初一的酒桌,坐著的人分別是我哥,司英雄和行勇。我哥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他有些愛抽煙,頭發(fā)和我一樣油膩。那年,他從縣局里調(diào)職,下了鄉(xiāng),做了葡萄架鄉(xiāng)的工商所長。司英雄是我哥的戰(zhàn)友,他也抽煙,他舉出兩個手指讓我們看,展示他每天吸食香煙的數(shù)量,他在縣計生委工作,他的襯衣很白,嶄新的那種白。

他的旁邊坐著我的表舅行勇,他還沒有從一段婚姻的悲傷中走出來,雙目無神,他不是一個放得下的人。

幾個人正熱烈地討論一盒煙的真假,關(guān)于煙絲里夾雜的內(nèi)容,煙盒密封的細密度以及卷紙的柔軟度。他們討論得真誠而驕傲,恨不得列舉自己所吸過的所有假煙的特點。

我喝得很少,自然就引起了司英雄的不滿,他一邊指著我的酒杯示意我再喝一下,一邊說起他遇到的一個廚師,特別能喝酒,用大茶杯喝白酒,一下一杯,三下三杯。

他接下來的話語都是圍繞著這個廚師,肥胖的樣子,鼻子有缺陷,他肖像能力很強。雖然他百般地解釋他如何親眼所見那個胖子是如何連喝三杯的,大家仍舊是懷疑,開始懷疑,酒杯的大小,司英雄便比劃那杯子大小,茶杯的杯子,很大。

又討論酒的度數(shù),司英雄又連忙說出酒的名字,是高度酒。

又懷疑這個人做過什么手術(shù),手術(shù)的名字大家又說不清楚,說是做了這樣的手術(shù)以后,酒精進入體內(nèi),直接可以不經(jīng)過胃部而進入尿道。這個手術(shù)是我哥說的,說完以后大家開始罵他胡說八道。如果有這樣的手術(shù),那么,全國都成了能喝酒的了。

于是,又是一陣爭執(zhí)。

小縣城總是有許多趣事可以當(dāng)作下酒的笑料。司英雄開始介紹他的一個女同事,罵人的功夫很是了得。他舉了例子,說,女同事的丈夫在街上修鞋子,少找了五毛錢,女同事便去索要,因為沒有證據(jù),雙方各執(zhí)一詞。于是,那女同事拉開架式,將山歌一樣的罵辭排比出來,直把那修鞋人罵得低頭捂耳,掏出一元錢給了司英雄的女同事,倉皇逃走。

這個女同事,因為罵人時押韻而又合乎平仄,所以,私下里均稱她為“通俗歌手”。

酒席上,我的那位表舅表情呆滯,不為我們的熱烈所動。他是個警察。抓過小偷,卻沒有抓到老婆的奸。他被縣里派到了北京工作,大抵是為了堵截那些上訪人員的,這是個奇怪的工作,收入是高了一些,但卻給了老婆做紅杏的機會。據(jù)說,他老婆是網(wǎng)戀,男人從數(shù)百里遠的地方跑過來,一見傾心,竟然,兩人大大方方地過起日子來。表舅是最后一個知道真相的,他有急事需要回家處理,結(jié)果,看到了一個電視劇的高潮部分。

離婚對于一個小縣城的工作人員來說是人生的大意外,婚姻是他們最為小心的一部車子,離婚了,就像是一輛車子被攔腰撞碎。疼痛是難免的。

表舅抽煙結(jié)束,和大家一起喝酒。每一次說話都欲言又止,大家都知道他的傷口,替他遮掩著,可是他自己卻常常舔著自己的傷口。

故事都講完了,哥哥催著行勇也講一講北京。在婚姻的陰影里獨自徘徊的行勇突然釋懷一笑,說起他在北京遇到奇怪事情。有一個到北京上訪的人,錢財用盡,為了生存,天天去偷一個水果攤的西瓜。結(jié)果后來,被賣水果的女人發(fā)現(xiàn),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還主動幫助她搬東西,掃垃圾,而女?dāng)傊鲉史蚨嗄?,最后,竟然偷成了一對姻緣,那個男人不再上訪了,留在北京和女主人賣起西瓜來。

他講述故事的水平很高,只三兩句便把一個傳奇而又現(xiàn)實的人物鮮活了。

行勇接著說,有一個上訪的,年紀(jì)模糊,但大抵年輕。在上訪期間因為不懂法律屢屢被斥責(zé),一怒之下選修了法律,竟然一學(xué)就是四年。邊上訪邊幫助別人上訪,現(xiàn)在竟然考了律師證,辦了事務(wù)所,還把一個上訪的女寡婦娶了,聽說是幫這個寡婦打贏了官司獲得了一大筆賠償,兩個人在京城竟然買了一大套房子。還有一個上訪的老大爺,特別熱愛打掃衛(wèi)生,他走到哪里就打掃到哪里,最后北京一個居委會很喜歡他打掃院子的敬業(yè)勁頭,就把他養(yǎng)起來了。

他的上訪人物系列讓我大長見識,我一向覺得,市并百態(tài),最具教義。

我哥的手機響了,他接通了電話,說:在喝酒,你那一攤啥時候結(jié)束,中,中,我看看能不能趕過去,放心,放心,放心吧你,真呢,真呢啊,好,好,我記下了……

表舅已經(jīng)去了廁所,司英雄和哥哥小聲說表舅的婚事。我哥一邊聽司英雄說話,一邊用筷子叨盤子里的花生米,反反復(fù)復(fù),他夾不住一?;ㄉ住?/p>

我告訴我哥說,該上熱菜和蒸碗了吧。哥將手里的筷子一把撂下,站起來,往門口移了兩步,大聲喊,娘,上饃吧,我們餓了。

這樣,酒便不再喝了。

那天,哥哥喝多了,喝多以后,便會不停地說話,同樣的意思反復(fù)表達,他很知足的樣子,他的煙頭不慎燒著了新買的羽絨衣,嫂子心疼了半天。

一直到第二天,我哥還在接受嫂子的抱怨。我哥瞪了一眼,嫂子便馬上不響了。

我哥說,沒事,我的衣服和行勇的樣式一樣,改天我偷偷和他換了,反正他有錢。說完嘿嘿地笑。沒兩天,他果真偷偷地將羽絨衣和表舅換了,那天,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不過,據(jù)說,沒有過兩天,便又將羽絨服燒了一個洞。

大體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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