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
秋天就要說出那個秘密
聽,從那張欲言又止的嘴唇出發(fā)的風(fēng)
一路翻攪著灰黃的落葉,這浩蕩匍匐的
信徒,晝夜不停地趕往那座斜坡
去覆蓋一個背影裸露的不安
向著那里,茫茫蘆葦馴順地倒伏
干枯的莖管里響徹棄絕的遼闊
沉思,使一塊塊苔石凸出湖面
昨日,正被告別的雁陣一聲聲銜遠……
神秘悄悄結(jié)果,在手臂夠不到的枝頭
除了神秘,什么能安慰秋天的悲苦?
忍不住的秘密在核里放聲啼哭:
僅有的孩子受孕于一小片月光的虛無
落光了葉子的樹如陰郁的僧侶
互為盡頭地肅立,為各自的肉身里
那枚無法交換的宿命的年輪
而把根更深地扎向無望
最后一枚果子砸向冥想者幽藍的空曠
而那不落的,懸在半空的
還在折磨誰和誰廝守的恐懼:
那裸向高空的巢里,早已空空……
酒杯
嘴唇上非凡的渴:
你們必得相互啜飲一生
不僅僅屬于你們的渴
多少渴望怒放的花苞
佇候在月光的苔原
翹首迎迓——
你們那金風(fēng)玉露的甘霖
大地,從花蕊的呼喊中
釋放的奴隸
肉體緊密嚙合的齒輪
在子夜,在創(chuàng)世般漆黑的零點
為老邁松弛的世界上緊發(fā)條
早晚會被用完。那一天——
再也尋不見你們蹤影的大地上
哪一朵盛開到沉醉的玫瑰
不是斟滿你們醇美瓊漿的酒杯?
遺產(chǎn)——給茨維塔耶娃
你省下的糧食還在發(fā)酵
這是我必須喝下的酒
你省下的燈油還在嘆息
這是我必須熬過的夜
你整夜在星群間踱步
在那兒抽煙,咳嗽
難道你的痛苦還沒有完成
還在轉(zhuǎn)動那只非人的磨盤
你測量過的深淵我還在測量
你烏云的里程又在等待我的喘息
苦難,一筆繼承不完的遺產(chǎn)
領(lǐng)我走向你——
看著你的照片,我哭了:
我與我的老年在鏡中重逢
莫非你某個眼神的暗示
白發(fā)像一場火災(zāi)在我頭上蔓延
白發(fā)
閃電凜然的一瞥,沖破
黑簇簇的夜籬,從頭頂
躥出一枝垂向山崖的銀藤——
在預(yù)示破曉的清冽中,啜飲
滴血的刺上早醒的孤獨
這流光綻裂的分割線
這陡立的向虛無攀登的光的梯子
這由火山灰冷卻的手指翻開的
蒼涼的扉頁。我甚至不敢回望
那熔巖奔突翻涌的一夜夜——
根根銀絲,是怎樣從煮沸的心血里
如艱深吝嗇的奧秘,緩緩抽出
奧秘啊奧秘——
原是沸點無言的結(jié)晶
終于,我擁有了被時光深情采擷
又將其細細編入神秘絲縷的欣喜
一朵白云,乘著逸出生命的輕盈
向著大氣稀薄的蒼穹飛飏,散匿——
我在大地上高高漂浮的屋頂啊
越過卑微塵埃喧嚷的紛爭,越過
安放在餐桌上的一碗碗白米的滿足
用另一種饑餓,觸摸——
那星空的高邁,雪山的巍峨
那永不現(xiàn)身的“未知”的浩瀚
觸摸那比我更強烈的“非我”
那被囚禁于鏡中的“另一個”
那終其一生都無力開啟的
盲點里的光:拳頭
越過今生沁汗的脊背
擊向后世尋覓的無窮
當死亡拼寫的永恒
用盡我所有黑夜的墨水
當我被漂白的生命
融進一縷月光冷寂的澄瑩
照耀,一爿深夜無眠的窗欞……
傷口
如果我有一個傷口
那肯定是世界從我這兒拿走了什么
那年冬天,我?guī)е腩w心
走向大海
不是去尋找另外半顆
只想碎得更徹底,像一個末路狂徒
因此,大海的閃光才被我看成
一萬把斧頭的鋒芒
一個傷口里有揮霍不完的黑夜
每個黑夜都是被眺望固定的盡頭
大海泛濫我全身的血氣
讓我安靜,讓我著迷——
只有這更大的傷口才能把我安慰
只有這兒才有為傷口保鮮的鹽
秋天的地址
我要去暮年的山坡上等你
我們已近得無法再近
兩顆心幾乎要透過薄薄的肉身
相互摟抱在一起
你那顆被虛無劫持過的心啊
深眼窩像寺廟里的一對空碗
靜靜地吸附我的激烈
我終于明白飄臨大地的落葉
為何都有被歲月說服的安靜表情
而那棵舉起訣別之手的樅樹
注定要高出眾樹
高過自身——
虛無,就這樣來到我的唇上
玄武巖
你從馬拉威湖背來的石塊
早已在我們的凝視中生根
此刻,西西弗斯?jié)L落的巨石
又從彼此重合的生命中轟鳴而起
回溯的節(jié)律。造化的驅(qū)迫
令我們以板塊撞擊板塊的猛烈
沉入鑄山的荒蠻,沉入地心深處
那巖漿沸滾的純粹,忘我
為了爆發(fā)升騰的瞬間——
那凜凜升起的乞力馬扎羅的呼喚:
我們的海拔,我們汗流浹背的軛
抬升著,抬升著——
生命與生命無底的熔合
那心形的火山口,邃古幽深的凝望
穿透這塊在案頭冥思的蒼黑凝重的
玄武巖,由它周身密布的隱微的
氣孔和節(jié)理,吮吸——
奮力喘息的透徹,顫動的肉軀
和著紫色窗幔向天邊波動的泛音
連同那每一次凝視中剩下的
吮吸不盡的靜默
終將被聚成一束鑿穿今世的光
當斂盡我們畢生光線的碑碣
向著來世的塔尖挺立
我們崩散為微塵
返歸星云翻卷的混沌
在無盡的輪回里
蘊蓄,噴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