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存豐
厭倦
她捏起地上的螞蟻,“多可愛啊”
一只蟲子,先她一步爬上山頂。
推開窗戶,一座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我厭倦了”她終于發(fā)起火來,“這負債的生活!”
他又想起另一位女人的話,“生菠蘿是有毒的”
為什么會這樣呢?他關(guān)上窗戶。
“多可愛啊”,甚至連疼痛也是可愛的,
下山途中,她還在他頭上插了兩朵野花,
她還拉著他去數(shù)天上的烏鴉。兩只烏鴉。
提燈女神
他安詳?shù)靥稍谶@兒,忘記了病痛的折磨,
他久久凝視著窗外,那百合多么絢爛。
“為什么這使我想起了母親?”他嚼著花香,
想起了夜晚街道的孤獨,和一縷煤油燈盞。
他摸摸左手,那些溫暖依然,
那些灌木叢、裙裾的沙沙聲還沒有散去,
“為什么這使我想起了母親?”他嚼著花香,
伴著掛鐘的滴答進入夢鄉(xiāng)。
“她叫什么呢?”
“弗洛倫斯·南丁格爾……”
懷念
他走出小酒館后把自行車遺在了門口,
“咳,我本該再喝三碗的?;丶??回家!”
十五年前,父親多大了?我還記得
我把雞蛋塞給老板娘,第一次端過酒碗的悸顫。
他斜倚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
他英俊的面龐已給十畝麥子揉黑。
二十年前,父親喝酒嗎?我不知道。
小酒館倒是一直開到現(xiàn)在。
“媽,這是你們年輕時的照片?”(小酒館)
“唉,老了,老了?!蹦赣H摩挲著酒碗,摩挲著酒碗。
成長
兩個光著膀子的小男孩在操場上拍打籃球,
他們又蹲坐在香樟樹下,因為擦傷了腳。
傍晚的公園,女人推著嬰兒車停在了湖邊,
倒映的塔影,塔那邊聳立的云煙隱約可見。
“他會記得他的出生地嗎?”女人俯下身,
吻了一下孩子的睡臉,“也許吧?!?/p>
火車駛離了站臺,對面的男人開始打盹,
多厭惡啊!他那濃密的胡須令我想起了
故鄉(xiāng)夏夜里的蚊子。
致涼亭里的老人
可以這樣一直下去嗎?老人家,你舔舔笛膜,
讓一只下午的麻雀,安靜地落在了你的肩頭。
我聽得入了迷。年輕時的交響樂,柳笛,
他丟下饅頭,去爬十米高的柳樹。
這可是我?布封在小學(xué)課本里,迷惑了鳥類,
老人家,吹一陣手拉式的下課鈴聲,好嗎?
賣貨郎來了。一只下午的麻雀,安靜地
落在他的肩頭。我奔過去——老了。
夕陽
“寫它吧”,很久前,你這樣說,
如今,我拾起筆,落日蕭蕭。
這是公元2011年,桃子湖水清,荷花大且鮮,
他匆匆下車,又匆匆擠上另一輛。
“霓虹,路燈,楊柳岸的自鳴鐘”
他想起他曾經(jīng)從一個女孩手里接過蓼紅。
“寫它吧,寫它吧”,你噙著淚,直跺腳,
只因我來的時候,正見它
緩緩移過櫻花枝頭。只因我來的時候。
春天
油菜花開了,她說話的聲音仿佛吹過冰雪的風(fēng),
早上下起的大雪,到了下午全融化了。
她看著落日,看著樹梢上輕飄的紅氣球,
越過平地,村落,不見了。
她站在山頭,留住了最后一瞥:
她看到山腳下一片黃澄澄的油菜花了,
她看到山腳下一位母親抱著嬰兒汲水的身影了,
她看到遠方迷霧里和火車賽跑的棗紅馬了。
她看到了人世。
她站在夢里,她站在別人的夢里,
看到了采蓮的少女,和船上撫琴的少年。
山居
晨鐘暮鼓遠了,取而代之的
是云杉,是寂靜的泉聲叮咚。
早上,我關(guān)掉電爐,
聽到一群烏鴉從窗外飛過。
很多年都是這樣,師傅走上山去,
打柴的低音,遙遙地穿過右耳。
夜晚,入睡前,我學(xué)著老和尚
盤腿坐在床前。師傅打開電爐,
順手把電視從安徽臺換到了新疆臺。
大山的啜泣,他以為我不懂。
放下
我開始放下自己,
在一個霧氣濛濛的下午。
我開始放下清澈明鏡的湖面,
我想登上古城樓吹吹涼風(fēng)的想法。
都二十五了,還那么樸素,
放不下一棵白菜,獨自留在菜園子。
該醒醒了,花葉并不屬于花木本身,
我并不屬于我,當(dāng)我老了,死了,
誰還能記起有這么一張慈祥的面容。
故土要走了我的肉身,
兒孫們要走了我的愛恨,
終究,太陽會從另一個山頭捧出萬物。
哎,在一個霧氣濛濛的下午,
我開始放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