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身取暖·張執(zhí)浩專欄
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雞蛋于我是一種介于葷素之間的食物,它產(chǎn)自雞腹,卻與雞肉的味道相去甚遠,它具備素食主義者所需要的單一的食物色澤,不是白就是黃,能傳達出一種清潔的食物信息。那時候因為鮮有肉吃,所以母雞下蛋的聲音總是顯得格外動聽:“咯咯噠,咯咯噠……”,這聲音回蕩在午后的院落里、屋檐下、竹林間,將我從慵懶的假寐中一把扯了起來,快步?jīng)_向一枚枚溫潤的蛋殼旁。而我更愿意把“噠”理解為“打”字,這樣一來,雞蛋便有了破碎的理由??墒牵谝幻峨u蛋價值五分錢的年代里,每一枚雞蛋的破碎都事關(guān)一個家庭的完整。母親一次次將我從雞窩里小心翼翼撿回來的雞蛋放進那口陰涼的陶壇里,絲毫不理會我討好的神情?,F(xiàn)在想來,我人生最初的狡黠應(yīng)該始于面對那些雞蛋時的矛盾之心——為了吃到它,我不得不動用小心思,譬如,第一時間沖到雞窩旁,將雞蛋藏了起來;或者故意將撿回來的雞蛋磕碰出一道裂痕……我知道,母親一定識破了我的伎倆,她只是不予戳穿罷了。
雞蛋是美好的,至少雞蛋是美好生活的某個象征。在物資貧乏的年代里我和我的伙伴們曾無數(shù)次暢想過雞蛋壘滿灶臺的場景,但我們只見過綠豆、花生或稻谷鋪滿了操場,而雞蛋從來沒有把家里的那只壇子盛滿過。當我們沉醉于想象的世界,為“先有蛋還是先有雞”這個問題爭論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門科學(xué)叫“哲學(xué)”。“先有蛋還是先有雞?”這個折磨過我們的問題,也折磨過別人。雞蛋之美好首先源于視角上的好看,圓潤,晶瑩卻不剔透,于是就有了神秘感,再加上蛋殼的薄脆特性,更讓雞蛋與小心輕放這些神秘的舉動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一枚雞蛋的光明源自于她的破碎”,這是我在一首詩歌中得到過的結(jié)論,但在我多年前寫就的一篇題為《形容詞》的短篇小說里,雞蛋被賦予了青春的內(nèi)涵,準確地說,我在那個故事里含蓄地講述了一對或一群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的慌亂、沖動與責(zé)罰。故事的主人公是“我”。高中時代的“我”喜歡上了一個乳名叫“雞蛋”的女孩,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每次看見她時的歡喜之情,于是,“我”想了很多用來贊美“雞蛋”的形容詞,并鼓足勇氣寫了一張紙條偷偷塞進了“雞蛋”的書桌。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中學(xué)課堂里這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任何有“早戀”苗頭的人都有可能受到校方的處分。從“我”把那張紙條塞進“雞蛋”緊鎖著的抽屜里那一刻開始,忐忑、僥幸和后悔交織的情緒便一刻不停地噬咬著“我”。幾天過去了,一切看似風(fēng)平浪靜,“雞蛋”也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同尋常的跡象。正當“我”暗自慶幸之際,班主任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把一張寫滿形容詞的紙條推到了“我”眼前,狠狠地羞辱了“我”一番……不用說,“雞蛋”在這個故事中成了告密者,與其說是班主任羞辱了他,不如說是她羞辱了他。一枚象征美好的雞蛋碎裂開來,輕易地涂抹在“我”的臉上,使少年的“我”很久抬不起頭來。
多年過去了,我終于敢于承認,那個故事里的“我”其實就是現(xiàn)實中的我。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雞蛋”,只是耳聞過一些關(guān)于她的消息。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在那張紙條上寫過什么,在一個靦腆羞怯的少年的心里,在他稚嫩的筆下,一枚“雞蛋”的美好究竟是什么樣子呢?難道僅僅是一堆形容詞?大約是在一個月前,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聲音我是熟悉的,正是當年那位拿著那張紙條狠狠斥責(zé)我的班主任,他剛剛從一所大學(xué)里離休。我們在電話中試探性地交談著這些年的生活,曾經(jīng)的同學(xué),以及他們的下落。有好幾次我想問一問“雞蛋”的境況,但話到嘴邊終于還是吞了回去。而班主任倒顯得輕松自如,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好像過去的事情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
“我一天打一次雞蛋/很久沒有聽見過雞鳴聲了/很久了,我靠這些蛋殼維系著/似有若無的/我與你”。這是我在一首題為《打雞蛋》的詩中所流露出來的莫名的感傷,它呼應(yīng)著我的童年與少年的經(jīng)驗。至于我的現(xiàn)在,我這樣寫道:“從冰箱里摸出兩只雞蛋/必定有一只是主動的/被動的那只在左手,有點沉/你試著用力試著/讓它們相互搏擊/先破碎的,必定是右手的那只/每次都是這樣/現(xiàn)在,它們沉浸在碗底/再也區(qū)分不了主動與被動/你拿起一對筷子攪拌它們/你越攪越快,等到你慢下來/油鍋已經(jīng)不耐煩了/每次都是這樣/每一口油鍋都缺少耐心”(《小實驗》)。
我真的不止一次地做過這樣的實驗:主動的那只雞蛋肯定會先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