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茜

第一次去操場，是新生報到那天下午。

瘦小的一年級學生換上剛發(fā)的天藍色夏季校服，被老師領向操場，列隊走到人工草坪靠看臺的一端，整齊坐下。校長站在看臺上對著喇叭講起話來。一場雨剛過，草坪是濕潤的，椰子漸漸感覺到水份透過新的裙褲了。全是為了見校長一面。轉頭看去，操場四面開闊，三面疏散有幾棵茂密濃綠的梧桐樹，看臺灰黑色，紅跑道，綠球場。風來了，風穿場而過，吹過每一個孩子松軟的頭發(fā)和衣襟。風在此間來來去去，又涼又濕潤。天空發(fā)白，灰色的云朵緩緩移動。還未等及一朵云從操場一邊飄到另一邊，校長說散會了。散場后，新生要穿過一座天橋回教學樓，新生走在天橋上，每個人屁股上都有兩片深藍色的水漬，同樣大小?；野椎奶炜障拢袼{色的云朵。

也是新生報到那天下午，第一次走城西道。

那天下午，椰子的爸爸送椰子乘公交上學，學校離家遠得很。公交車一路駛在高架橋的下面，路過一些沒有生氣的店鋪，沒有光彩的行道樹，一些灰撲撲的行人。天氣昏黃，黃得十分靜穆，空氣，仿佛濕透了。公交車就行駛在高架橋陰影下地黃色濕氣中。公交車內不擠，但也沒有空位，隨著顛簸發(fā)出一些平靜的聲響。這樣的天氣，讓人說不出話來。椰子和爸爸并排朝著靠路邊的窗口站著。

椰子這年十三歲，考上離家很遠的學校，每天乘公交上學，放學，公交不是直達。報到結束放學轉乘，車站有一個很丑陋的乞人，如車站一角帶惡意的斷壁殘垣。椰子把書包帶往下放，用書包遮住濕了屁股的裙褲。要是站起來褲子沒有濕，走在一群濕褲子的人中，也會很另類吧。

再去操場，是第二堂體育課。

蔣老師按高矮個將三個班同學混編在一起。椰子個子很高，被排在了一排的開頭。鴨子隔了一個站在椰子旁邊，隨后又被老師直接排在椰子身旁。鴨子望了一眼椰子，說，我認得你。軍訓的時候你就坐在我對面，你頭發(fā)好長呀。當時覺得你好成熟，還以為我們對面坐得是高中部的。

椰子說，真得呀，當時我看對面女生也覺得好成熟，我也以為我們對面坐的是高中部的。

兩個女生相視而笑，老師喊，不許說話。風從一頭吹來，穿過女生的細胳膊細腿，吹起藍色的衣角。天上的云朵一大塊一大塊很有光澤。

第二次走城西路便是和鴨子一起了。兩家在同一片區(qū)域，都是離學校很遠的地方，乘同一路車，轉同一路車，鴨子先椰子三站到家。每一日放學，兩個女生相互等待，就趴在對方教室門口的走廊的欄桿上，靠在教室外的墻壁上。一同買奶茶，一同乘車，一路顛簸少有位子坐，落日余暉里說著溫溫柔柔的話。

但是上學是不一起的。鴨子和兩個小學同學包出租車上學，很快，每天都是最早到班的幾個人之一。

椰子則每天早晨爸爸騎車送她到轉乘車站。路很遠，每個人都爭求著更快一點。

車站在高架橋下面，兩旁有一些闊葉梧桐。這條線路上椰子學校的學生很多，同一時刻上學的人經常碰面，久了走在路上也能認出來，但從不說話，也從不打招呼。

初夏時候，天亮得早了，四處都光燦燦的，又涼又亮。站在車站，車站剛好落在高架涼爽的陰影中。冬日厚云遮著陽光，四處灰蒙蒙的，要等車開到學校才會日光鋪地。深冬某個特別要早到校的日子，到了車站天依然是深沉的藍色，冷風吹醒睡意，高大的橙黃路燈投下一朵朵暖光?？照{公交車從遠處霧氣里慢慢開來，車內還開著白燈，車窗蒙著霧，看不清里面，上了車，只有寥寥幾人，這樣直到駛到學校。

椰子每天六點十五起床，六點三十五出發(fā)，爸爸載著她去車站，經過兩段長馬路，一個紅綠燈。路面寬闊少人，街道剛剛醒來，只有少數(shù)人已經開始一天的奔走。醫(yī)科大學，關門的眼鏡店，關門的服裝店，關門的面點店，六點四十五分風雨無阻在報亭旁相擁的年輕男女、長途汽車站，早點攤。反反復復，始終如一。

第一次騎車已經第二學期了。

第二學期，鴨子早晨三人行的出租合約到期，改騎車，椰子也騎車。上學是一條路，放學是另一條路。有的路只適合早晨走，有的正相反。

椰子放學的路沿著城西道，綿長筆直。若上學時騎車走這段要費些力氣，一路是上坡，但是回程則十分自由了。穿過兩個十字路口，椰子和鴨子就放開車剎，一路沖下去。路面開闊，干爽的風撲面而來，發(fā)絲全部游動到腦后，額面干干凈凈。椰子和鴨子，車是一樣的藍色，一樣高度，兩個人一樣的長頭發(fā)，鴨子梳得高，椰子梳得低。路旁是一所藝術大學，圍墻面上時常更換俏皮涂鴉。人行道上植著梧桐，已經粗了。

也是兩人一起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

椰子進校已經兩個月了。秋雨剛過空氣陰涼，操場上風吹來吹去。老師讓同學們繞著操場跑步，椰子和鴨子并排，跑在隊伍的尾梢。椰子一邊跑步一邊看著操場里踢球的男生，綠茵茵的草地上，穿純深藍色校服的男生們四處奔跑。中間穿紫紅色毛衣、藍色收腿校褲的男生不大用力地隨意跑著。當椰子繞著操場跑第二圈，她仍在看著他。

椰子對鴨子說：“鴨鴨，看那個穿紫紅色毛衣的人?！?/p>

鴨子看見了。

椰子說，“長得好像雪兔。”

鴨子皺了眉頭，“是比較白啦?！?/p>

始終能從跑動的人群中認出一個人，應該歸功于那人獨特的服飾吧，比如一件顏色并不常見的紫紅色毛衣。

再騎車的時候已經知道那個男生的名字了。

“鴨子，那是耙子吧！”

“呵，好像是耶。”

耙子騎車很快地從兩個女孩旁邊穿了過去。

這一天兩個女孩放學很早，天氣微陰。兩人正一邊慢悠悠地騎車一邊聊學校論壇上的事。鴨子在論壇上灌滿了四百分，拿到了使用圖片簽名的權力，椰子才可以自由更換頭像。男生猛地超車打破了悠閑的節(jié)奏。

招呼鴨子的聲音男生好像也聽見。

“他回頭看你了嘛。”

“不要，我一定很傻?！?/p>

椰子催促鴨子，車騎得快起來，風把校服鼓起來，把碎發(fā)吹得高高的。一個路口紅燈處，耙子停了下來，回頭斜了一眼。兩人跟在后面，又不敢靠近。

接著綠燈亮了，男生蹬著車飛快地騎走了，兩個女生努力跟著。那一段路很長，三個人騎得飛快，其他行人都被甩在了后面，寬闊的路面上只剩下了耙子、鴨子、椰子三人，沒命地蹬車。男生漸漸緩了下來，女生也跟著緩下來，跟在后面拉近了一點距離，這一段的梧桐比上一段粗壯許多，風就從梧葉上落下來拂動女孩微微發(fā)紅的臉龐。到紅燈男生路口停下來，女生從身邊擦過右拐而去。

鴨子說，“你真花癡?！?/p>

椰子笑笑說“沒有啦”。

起初在兩個女孩心中，男生沒有自己的名字，紫紅色毛衣就是他的稱號。

“椰子，中午我們班同學鑰匙掉到地上，是紫紅毛衣?lián)旖o她的哈?！?/p>

“真的呀，是誰啊”

“是小白哦。”

“好羨慕她...那紫紅色毛衣說什么了？”

“就是‘同學，你東西掉了‘，聲音還蠻深沉的?！?/p>

“哦...”

“紫紅色毛衣還對E笑了一下呢”

“?。?！”

上體育課的時候，椰子經常四處張望。男生班在踢球，但是紫紅色毛衣并不在其中。課上了不一會兒，男生便和另一個深色皮膚高個短發(fā)同伴靈活地爬上操場旁的看臺，兩人腿都很長，爬得很快。他手插在口袋里，邊笑邊跑上臺階，然后兩人在看臺上高出的圍欄后面坐下來。此后，椰子便再也看不見他們了。女生班的老師不給學生隨便往看臺上爬。那段堅實的水泥圍欄，當著整個操場的面，擋住望眼欲穿的眼睛，藏起兩個男孩的笑聲。

紫紅毛衣，藍校服，二年級，黑色半框眼鏡，藍黑雙肩包，除此之外不再知道更多。直到同班同學幫助下一點點打聽出班級和名字。這世上總有一些完全蒙在鼓里的盲目的愛心吧。

椰子坐公交上學時偶爾能看見耙子目不斜視地騎著一輛銀色山地車，下了車往學校走的路上耙子會騎著車從身邊擦過去，椰子就一直看著背影，陽光細碎地灑在額前。進校門后也許還會碰上停完車也走來上教學樓的男生。雨天，耙子也會乘公交車，上了車就徑直鉆進車廂的最深處，女生踮起腳也望不見側臉。椰子很努力地學習，自己很優(yōu)秀的話，總會被注意到的吧。

在茫茫人群中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來喜歡，只靠得許多的天運和人緣。

再次面對耙子第二學期快結束了。

春暮陰雨連綿，放學后椰子和鴨子一同坐公交回家，兩人慢悠悠走到公交車站，看見一輛21路正準備開走，門口擁著待上車的人，耙子高高地立在當中。

椰子拉著鴨鴨就跑向公交車，一頭鉆進黑乎乎的車廂。耙子上車后擠進了深處，微低著頭，抓著扶桿。椰子做了一個“去也”的手勢，鴨子點點頭，椰子轉過身去擠到了耙子身旁。

車上人很多，椰子小心地擠到耙子身邊，站在耙子身邊椰子只及男生肩膀。兩人之外是黑壓壓的人群，像被灰黑的帷幕裹挾起來一般，只面對一扇車窗的光亮。感覺非常安全。

她抬起頭試探地叫了一聲：

“齊珂?！?/p>

耙子轉過頭來。

椰子望著男孩說“我很喜歡你?！?/p>

男孩笑了一下。

“謝謝你。”

“我叫殷耶。”

“恩?！?/p>

“我是一年級五班的?！?/p>

“恩?！?/p>

公車慢慢地行使，像再溫柔不過的歌謠。

此后椰子凡見到耙子都會招呼他，耙子會朝椰子招個手，或者點一下頭。椰子每天仔細留心二年級發(fā)生的事，構造出幾個有趣的話題，看見耙子的時候可以說上一些有內容的話。耙子告訴了椰子他的手機號碼，椰子有時會緊張地撥上一個，短短地說上幾句，也不敢說長。椰子做操的時候也惦記著，吃飯、體育課、上學、放學都惦記著，希望可以見一面。椰子坐在窗口的時候，緊緊地盯著窗外。中午搬水的時候，耙子從這里經過，沖椰子笑了一下。耙子過生日，椰子送了他一幅畫，耙子也笑了一下。此外沒有發(fā)生更多事，也沒有更多話，沒有更進一步的關切和厭惡，走在路上仍然像兩個很不熟悉的人。

下課鈴打響，小羊跟椰子說，昨天看見耙子騎車帶著萬云回家。椰子背過臉一下就哭了，小羊夸椰子她長得像仙女一樣椰子也沒笑。直到小羊說這事是騙她的。

就是這樣，偏遠的學校、擁擠的公車、難以親近的同學，一切都變得同樣地有聲有色。

隨后三年級一屆就畢業(yè)了。

年少的時候，很短的路也可以走很久。椰子的二年級像是過了很長時間才結束。

三年級考完中考，返校領取分數(shù)條。夏季的天空昏黃，一場雨欲來未落。三年級的學生集中在一樓教師辦公室門口，窸窸窣窣人頭攢動。脫下校服，將畢業(yè)的男孩女孩都換上了漂亮的衣服，嬉笑打鬧著。椰子走到沒有人的通道上，撥耙子的電話，耙子聲音帶笑地告訴她自己考得不錯能上高中部，椰子高興地掛下電話。

雨落不下來，就像人不會哭出來一樣，一種特別熱情的日子，好像過去了。

三年級的時候，鴨子搬了家，椰子和鴨子不再一同放學。三年級課程更緊，學校組織各類競賽班，椰子認識了更多的人，結交了自己的護花使者，有了一群咋咋呼呼圍著轉的學弟學妹。隨后也畢業(yè)了，椰子去了高中部，鴨子去了高中部分校。

暑假的一天，椰子穿著裙子到鴨子家玩，兩個人趴在床上吹著冷氣翻漫畫。

鴨子問椰子后來怎么沒和耙子發(fā)展下去。

椰子翻了一頁，說自己并不知道。

二年級冬天的一個晚上，放學很晚，鴨子先回家了?？諝獗鶝?，晶瑩剔透。椰子出校門的時候剛好碰見耙子，兩個人并肩而行。夜空深藍，橙黃色的燈光鋪滿道路，路燈靜靜地立在車水馬龍中。

椰子問“我可以握你的手嗎。”

椰子伸出手握住他放在校服口袋里帶毛線手套的手指，耙子也沒躲開。走了一段，耙子說看見同學了就松開了。

公交車行駛在夜色中，車內靜靜地亮著燈。兩個人默默地坐了一段路。臨下車時，椰子問“有一天你有可能會喜歡我嗎？”

“我已經喜歡你了，你不知道嗎。”

耳旁的風把長發(fā)都吹起來。

男生朝女生笑盈盈地跑過來。

騎三人車的男生們呼喊著從金牛山的通途上沖下來。

白襯衫黑褲子的班級在烘熱的聚光燈下把歌聲唱起來。

【評語】

這篇小說有難得的美，尤其在今天！

敘述語感就好，簡潔，輕淺，有很好的節(jié)奏感，絲毫也沒用力，卻緊緊地扣住人。情感的分寸特別好，難得地帶著笑意呢。有各樣各式的小說，但是像這樣帶著笑意的敘述還真是難得一見呢。

按說這樣的內容很不好寫，椰子的生活如此簡單，其中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什么重要的事也沒有，要把她心里的愛寫好，真是難。而你的小說恰恰幾乎做成了無米之炊，僅僅借助尋常的事物，尋常的行止，便把一個女孩子心里的美寫得清澈，把少年之愛寫得雅潔而靈妙，仿佛自然之一部，仿佛在陽光和風中搖曳生長的小樹，仿佛山澗跳躍而下的清泉。

你在虛空中構筑了美，于清淺中描述了刻骨銘心。沒錯，她是淺的，卻是一個人一生中再也難得的美好，這就是無比的深意，是每個人疲憊倉皇走得很遠、偶爾追憶往昔時都可能并應該屢屢在心里重溫的清風和陽光。

有些地方的文字還可以調整得更精粹更細膩。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