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1、總有許多消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刻冒出來，仿佛有意，又似無心，春天因此似乎繁忙。想一想，那個季節(jié)又是閑散到無法消遣下去。四季無法老去，是否有疲憊，以至厭倦，仿佛一個人的更年期那樣。如若四季果真如此更迭，失去新意，人便是好的。我看《返老還童》，看出對一種既定程序的倦怠。如若我們都是本杰明，四季會不會倒著來。而所有關(guān)于春天的消息，譬如枝上花或者黃金柳，沒有一件比云飛來得更早。所謂東風(fēng)隨春歸，而后才可能是草長鶯飛。突兀的事情，很多，又很少，它們總是相對而來。

2、有些事情，注定是你所不在意的。譬如榆樹的新枝條，它總是長在高處。有人看出它的意思，但在我，熟視無睹。我因此繼續(xù)看這個人的筆記。他說：任何一個點都可以將世界一分為二，所有的人都會忽然天各一方。這一點寒，你應(yīng)該早已知道。因此，畫家又說：我們是兩兄弟，我們每人都有一個兄弟，這樣說話好像兩兄弟變成了四個。榆樹也許就是這樣茂盛的。

3、雪夜中的月亮長著一層絨毛，不過沒關(guān)系，朗夜總有一顆明星，穿著橘紅的衣裳。我看見它們，再無法想象出更多，倒是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判斷，仿佛謬論。想象力不斷丟失，美好的事物露出原型，這是個長大的過程，又似乎是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我們一路走來，為什么總是有著熊逮旱獺的嫌疑，一些得到，一些丟失。老人說聰明的熊在它明白腋下最終只有一只旱獺的時候，會氣得拍胸脯。我們似乎連胸脯都懶得再拍，畢竟丟失的也只是些清明的東西。

4、二月的雪到底還是豐盈，一茬一茬。比起草木，靈泛得多。如若草木今日枯去，明日便榮，也勞累。我在大雪的早晨看見背著女兒朝學(xué)校奔跑的父親，也看見穿深口棉拖鞋的女子，牽著背書包的兒子，我在她身后，只盼著雪能漾進她的鞋里去。日子其實并不寡淡，一頁一頁沒有重復(fù)。寡淡的不過是你我一再發(fā)出的牢騷。

5、荒寒的高原，看夕陽銜山依舊最好。如果沒有夕陽，山又朦朧，就重復(fù)一頁《薩哈林島》。那些原始森林，泥濘沼澤，那些嚴(yán)寒冷雨，屈辱笞刑。才子配佳人，自然好，雪上加霜，也好。

6、三月，我看到那么多的土地被荒蕪了?！氨弧弊质俏也淮笙矚g捉來用的。這大約還是受了董橋的影響：“形容不太好的事情，不妨用‘被，敘述好事避之則吉”，“女鬼被裸埋，小紅被門檻絆倒，韓信被人騙走，都不錯；黛玉被寶玉追求，紀(jì)曉嵐的書被人傳誦，都不好”。土地荒蕪了，這該是怎樣的不爭氣；土地被荒蕪了，這該是怎樣的無奈。

7、當(dāng)然，我還看到另一些土地，在麥苗沒有鋪開之前，生長著其他一些事物，一群散漫的白羊，一只洗臉的貓咪，一地黑烏鴉，三只喜鵲，酣睡的藍(lán)棉襖老人……三只喜鵲，正有口角之爭，一群綿羊，反倒溫柔和善。聲勢到底要造，喜鵲屬于膽汁質(zhì)。

8、如果你知道我在小時候嚼過瀝青，像嚼口香糖那樣，在馬蓮搭建的水磨之旁，有時也在曬干的燕麥垛旁，那么，你就能明白我對硬化的排斥像排斥我還未到來的老年。

9、“何知自心，本來清凈，你欲于八方之中覓取一隙，奈何不得。原不是云霧濃密，化解不開，實在是你一時興起，一時意滅”。我對著文檔說話就是這個毛病，對著別人又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但對著女兒，我說：你這是皮鞋里澆尿，三分鐘的熱度?？梢姡覍ψ约汉⒆拥膽B(tài)度，還就是對自己的態(tài)度。

12、“神造自然之道猶如天道，非同于吾輩制作之道”我從女兒作文里看到的一句話。女兒是小小的愛倫·坡迷，我是夜晚去衛(wèi)生間，通常要跳著回臥室的人，因此沒問這話出自何處。知道的越是雜七雜八，感受到的越是亂七八糟。我看天空的雪花總要想到梵高的《星空》，偶爾聽一次肖斯塔科維奇的《列寧格勒》，眼前全是電影《列寧格勒》的片段。這種情形猶如鉆牛角尖，先是寬廣，漸漸逼仄。不好。

13、在文檔里敲“綠頭蘿卜”，跳出來“驢頭蘿卜”，嚇一跳，便想象著該將那怪物叫驢蘿卜，還是蘿卜驢。創(chuàng)造或者生造有時來得就是如此快捷。

14、小時候，父親說：有兩種渦順時針旋轉(zhuǎn)，一是男子的發(fā)旋，一是碾場的方向。碾場的事情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從沒有人逆著來。課堂上看男孩子的發(fā)旋，居然有一部分是逆著旋的，我便想象那是女孩子所變。雪花凄迷又紛揚，其實也是旋轉(zhuǎn)著方向。一次，我看見一些雪花順時針落下，一些雪花逆時針落下。我想說的是，你是否注意，小旋轉(zhuǎn)的雪花，最終會形成大的漩渦，那將是什么。

15、如此逃竄的時間，如此寡淡，還不如它曾經(jīng)給予我們的迷惑。小學(xué)讀詩，總覺得杜甫要比李白年長。杜甫那般瘦硬，而李白渾身長著翅膀。后來讀李白的《戲贈杜甫》，我還是認(rèn)為那是一個在天空玩白云的孩子送給一位老人的玩笑。就這樣迷惑著，仿佛它是事實，那也是好的。但多事的是，時間總要撥開紛繁的葉片，露出瘦削的主干來。

16、中藥的名字都好聽。黨參、黃芪、蒼術(shù)、蘄艾、荊芥……我在玩泥土的時候便揪過黃芪，長大后讀《山鬼》，覺得那山鬼也總是莖繞藤纏的黨參模樣，而蘄艾和荊芥則是荊軻一樣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壯士。其實不然。

17、當(dāng)所有的頭發(fā)白了以后，會不會結(jié)出果實，像一株開花的梨樹那樣。而當(dāng)所有的梨花綻放，西窗會不會推開，像你給一位女子描上翅膀那樣。如果這一切都會到來，而你，剛好又一一經(jīng)過，你會不會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十全十美。只是，只是這頭發(fā)終究會白，而梨花，未必再開。這其間的原因，如同從前：梨花終究會開，而頭發(fā)未必早白。

18、春天的睡眠總是漫長，仿佛暗夜與白晝反復(fù)交替，又仿佛混沌未經(jīng)開竅，而夢總是零零散散，如同雨打花落。我在夢中聽到有人掰開面包，問：面包的頭尾各在哪里？我一直未曾見到那個掰面包的人。面包原本用來充饑，便有粗糙與精美之分，無非暗藏借此取悅之心，誰還關(guān)注面包有無魂靈。那個夢中之人，他是孩子，還是上帝？

19、如果梨子不在樹梢，那蹲踞的，會不會是一只只貓咪。我在夢中見到的果實，都長著貍貓的大尾巴。有人說，貓在夢中，是鬼。民間的傳說，貓鬼神原先由姜子牙加封于自己妻子，這本是好事，貓咪總歸跟女王一樣。只是，這后來的日子，誰又與一只貓咪過不去，那般促狹，將它演繹得亦善亦惡。而這演繹的拙劣，仿佛與自己過不去，又與時間過不去，最終將自己的純白換做機心。

20、花開的聲音會是怎樣呢，草木從土壤探出頭，夏天的一朵云與另一朵云相碰，魚兒呼吸……我聽到波切利的歌聲，總想著它來自曠野和土壤深處。

21、你一定知道鳥兒為什么飛向天空。如果天空都不值得你去信任，我想你一定寧可悄然斷翅。這應(yīng)該是肯定的。

22、你知道魚兒是怎樣死的嗎，你看到魚兒在你的地板上掙扎，張著陶盆一樣的口，你只是舀來一盆水，將它潑在魚身上。

23、夕陽的色彩總是很美，仿佛回憶。我偶爾在夕陽中走過，覺察到它的慈祥，就想到卡拉揚指揮貝九時微閉的雙目。想象有時來得突兀，與事物的本質(zhì)毫無聯(lián)系?；貞浺彩?。不過回憶的形成并不突兀，似乎倒是事物逐漸老去的過程，緩慢，金黃逐漸將它浸透。我不喜歡凌厲的事物，因為它沒有溫度可言。不過沒關(guān)系，這些事物終究會老去，會踟躕在你我的回憶之中，最終鍍上金黃，像我們偶爾穿過的夕陽。

24、你知道你在哪里嗎，如果你無法將自己放置到大風(fēng)或者流云中，也無法放置到荒漠或者叢林中，那么你就能從一曲《廣陵散》中聽出你自己。

25、俯視和仰望一棵樹，完全不同。如同我們說話，“你”和“我”不同。安徒生說的閑話多，我喜歡。安徒生講夜鶯，一開門就扯閑話：你大概知道，在中國，皇帝是一個中國人。我只讀這一句就得笑著停下來，因為我也有話要扯：那當(dāng)然，難不成中國的皇帝是一只東北虎。所以當(dāng)我做幾天沉悶的人之后，就和安徒生扯閑話。扯幾句閑話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們過的日子都是東拉西扯，枝枝蔓蔓的，仿佛一棵枝杈斜逸的樹，唯有時間是筆直的。王爾德寫夜鶯，說：因為哲理雖智，愛卻比她更慧；權(quán)力雖雄，愛卻比她更偉。我一句都接不上，因此不敢多讀。

26、沈復(fù)閑來插花弄盆景，蕓娘便捉回螳螂蝴蝶之類，以針刺死，用絲線捆住它們的脖子系在花草間，以求宛然如生。這是這一對可憐又可愛人兒的一點敗筆。

27、我看見透明只剩朦朧邊界的圓月，在東山之巔，彩云之上。山和夕陽我都喜歡，勝于流水清風(fēng)。我還看見璨如白玉的雪蓮，匝地而開。其實古舊的雪蓮便是七月也難得開放，它需五年之期，它的淡黃苞片大于紫色花瓣，使人誤解。一些美好夢境讓人流連，但你不得不抽身離開。

28、男大夫開藥加甘草，女大夫開藥加黃連。我喝著它們，想：這是同性相吸與異性相斥，還是，他們已經(jīng)一揮手而習(xí)慣了的生活。

29、青楊葉子黃去的時日比白樺早，那時你以為青楊黃葉美于白樺。待得白樺一身金黃，青楊葉已零落，你又覺得白樺黃葉美于青楊。比較原是種拙劣的存在，它誘發(fā)的是你的來去徘徊，與黃葉無關(guān)。其實你也知道，這個季節(jié)之后，你將回望，傾向曾經(jīng)的風(fēng)在它們之間的碎響，這又是一種比較，與風(fēng)無關(guān)。

30、你最初習(xí)慣于它新奇——眷戀——回憶——悲憤的樂章曲式，這之后你開始挑挑揀揀，只擇其一而貫始終，而現(xiàn)在，你將樂章曲式組合成悲憤——回憶——眷戀——新奇，如同你失去一個故鄉(xiāng)，又開始杜撰一個故鄉(xiāng)。

31、十一月，樹葉都走了，你肯定不知道它們?nèi)チ四睦铮胰耘f能給你說出許多名字：懸鉤子，沙棘，紅柳，鐵錢蓮，紫金標(biāo)，白樺，唐松草，小蘗，千花亞菊，越橘，石蔥，綠蘿花，龍膽……如果你要問這其間的事情，譬如鐵錢蓮的花朵怎樣在夏日角斗，譬如懸鉤子怎樣成為一只發(fā)怒的紅色小獸，我都可以信手拈來，但我知道你沒有時間聆聽。

32、冬天了是用來反芻的，還是用來消亡一些事情的，你或許有你自己的看法。但是你肯定看到有些消亡不僅來自詩句，譬如“夜深知雪重”，年少時你因為守不住夜深而不知雪重，現(xiàn)在，你坐在深夜，但不見雪重。

33、這個月，你穿夾衣，或者棉襖了吧，但是我門前的喜鵲還住在它青楊樹梢上的敞篷里，它沒有爐火，也沒有皮靴，我看到喜鵲的生活從沒有發(fā)生變化，但我依舊覺察到許多改變（而非變化），譬如你住的房子已經(jīng)比喜鵲高出許多枝頭，這仿佛不是一個高原慢慢崛起的過程。

34、開花的樹和結(jié)果的樹不一樣，當(dāng)然不是在開花的時候，也不是結(jié)果的時候。學(xué)生時代和現(xiàn)在到底不同，那時候在意一句“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仿佛趕時髦；現(xiàn)在卻只想著樹木的新芽發(fā)于落葉之前，如同你在夏日的傍晚觸摸到一縷秋風(fēng)清冷。吉田兼好說人生在世，來日方長的想法片刻都不能有。所以你想辨別出它們的不同，最好不要選擇春天，也不要選擇夏天和秋天。冬天或許不是它們最美麗的時刻，但冬天的枝子，那些決定蓊郁和繁盛的枝子確實不同。

責(zé)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