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二十歲了,像所有男孩正常發(fā)育的那樣,聲音和喉結(jié)都有了變化,我的身體開始變得高大,同時長出了毛茸茸的小胡子。我今年二十歲了,唯獨沒有按照正常的路徑那樣考上大學。我和所有小城的男孩一樣,成了一名打工仔。
這個季節(jié)不好,一點也不好,凜冽的寒風呼呼的刮著,雪花它飄呀飄。
就是在這個季節(jié),就是在這樣寒冷的季節(jié),我的姐姐麥子她要回來了,這是真的。我很高興。
可是我的姐姐要回來這件事你們是不知道的,你們是真的不知道,可是你們知道我的姐姐麥子離開,因為我已經(jīng)寫過了,這個你們真的知道,真的,并且它已經(jīng)變成了鉛字,我還掙了三百元的稿費,不過樣刊我沒有讓我那個脾氣暴躁的母親看見,她要是看見一定會打死我的。
姐姐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年我只有十歲,現(xiàn)在她要回來了,真的。
十五歲那年,在有著霓虹的城市我記住的只有姐姐瘦弱的、蒼涼的身影,其他的我真記不住了。十五歲那年我真的不想再回這個家了,可是后來我還是回來了。我是被警察叔叔送回來的。你們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孩子要在陌生的城市混下去不容易。我的姐姐卻在十五歲就開始獨立生活了,可是有誰會知道我的姐姐是怎樣過來的,她失去的又是什么,是誰讓我的姐姐成為今天的處境,是誰?
姐姐麥子離家的那年,寒氣逼人,六個花瓣的雪兒一直在下,不停地在下,天陰沉沉的,北風呼呼的刮,它打在人的臉上,有種窒息的感覺,仿佛每個人都成了雪人,太陽一出來就要融化。可是我那個母親,姐姐同父異母的母親,她記下的正好相反,她說那年的冬天好溫暖,那的確是我們家剛剛安裝暖氣的第一年。不過,姐姐要回家的消息傳來時,天空依舊下著大雪。空氣里散發(fā)著一股火藥的氣息。我們家,應該說這些年,只要說起姐姐麥子,空氣里都有一股火藥味。尤其我的母親,她只要一聽到這個名字,她就嚷著頭疼,同時她變得異常煩躁。我和父親不敢惹她。我看見母親把我小時候用的塑料碗從三樓扔了下去,它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我們家現(xiàn)在也住上新樓了,兩間平房房改后送給了一棟三室兩廳的樓房。在搬進新樓的日子里,母親的心情好了許多,而且對父親也好了很多,她每天臉上有了笑容,可是在聽說姐姐要回來的時候,她的情緒變得異常惡劣。今天她狠命地打著那只瘸腿的小狗。我記得這只小狗是在我八歲那年撿回家的,它瘸是在姐姐麥子離家的前一天。因為情緒失控,母親把狗打瘸了,她打狗和打人都很厲害。姐姐麥子是十五歲離開這個家的。我知道我的姐姐是冷的,她沒有厚的衣服,她沒有好的衣服。我知道我的姐姐是苦的,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了最親密的人——母親。寫到這里我的淚水還是不可遏制地落下來了。它簌簌地下落著,是那樣的無力,無奈。
除非她給我們匯錢來,只有匯款單的阿拉伯數(shù)字會讓我那個脾氣惡劣的母親堆滿虛假的笑,我討厭她那樣的笑。
我清楚,我的母親,姐姐麥子的繼母再也不會笑了。我清楚,我們家的空氣依舊會回到十年以前。我一個人坐在自己屋的角落里,尤如一條離開水的魚,我就是那條離開水的魚。
我的姐姐麥子就是一條行走在岸上的魚。
我的父親,我那個一天到晚什么也不說,只會沉默的父親在收拾著東西,他不停地在翻著姐姐的舊東西,比如早年留下的一條圍巾,那條淡綠色的圍巾上還有我用火柴給她燃的一個洞,一個小三角的洞,比如一雙襪子,一副破手套,還有一件補丁的褲子,它們似乎還帶著多年姐姐的體香,這些東西仿佛都會讓父親回憶起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讓父親不停的發(fā)出沉重的呼吸,好沉重的呼吸,我的父親沒有哮喘,我懷疑他患上了哮喘,他一直在不停地重復著這些動作。
我的母親走進來,她大叫,你死在那兒做什么?父親停下這個動作,好歹地一攏。小聲說,有的衣服根本就穿不上了。
不用帶這些破衣爛襪子了,有人不知會給她買多少好衣服呢。我的母親又開始變得激動,一激動她的臉變成了血紅色,她大聲地訴說著姐姐麥子的不是。這時我家的貓被母親踩了一腳,發(fā)出恐怖的叫聲,我的母親氣的說,該死的東西,去死吧。
我的父親,這時候忽然哭起來,笨拙地,壓抑地哭起來,他不敢大聲哭,他只是像剛出生的小狗一樣啞啞地哼,肩膀一聳一聳的,我替他感到難受。還好母親沒有再對他施暴,只是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就去客廳了。我聽見母親摔另一只鐵碗的聲音。
其實我的父親是想讓我跟他一起去的,可是走在小城一尺厚的雪地上,父親又改變了主意,他心疼我,讓我回去,我說我不怕冷,我愿意一塊和他去把姐姐接回來,我的堅持沒有得到父親的同意,我只好默默地在雪地里看他一步一步離我遠去,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我什么也會了??此x開我去汽車站,父親的身影在雪里漸漸變的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個小黑點,我覺得父親比朱自清父親的背影更讓人絕望。書上寫的真好,我很佩服朱自清,喜歡他寫的那篇《背影》,我寫不出,我是個笨蛋。
姐姐麥子在很遠的一個城市,聽說她換過好多城市,好像說這次去接她的城市離回歸的香港不遠,只隔著一座橋。而且那里一年四季如春,我想,從一個很繁華的地方再回到我們這個大拇指的地方,習慣嗎?她會習慣嗎?
我站在屋子里,想啊想,從窗子看著外面這花白的世界,看著雪落在高高的樓房。母親說別傻站在屋里了,快去上班吧,你還要給自己掙娶媳婦的錢呢。我討厭她婆婆媽媽的關心,我不愿意聽她說話,從我有記憶開始,她總是不停地,不住氣地說姐姐麥子的壞話,十歲以前,母親對姐姐態(tài)度惡劣,因為姐姐上學的問題母親和父親吵,因為姐姐吃的多母親同父親吵,因為姑姑給姐姐買了一條淡綠色的圍巾和父親吵,在那些年里,我覺得我們家整天陰沉沉的,沒有晴天的時候。我們家不管是以前,還是如今,只要提到麥子這兩個字就有股辣味,仿佛這兩個字是從美國飛來的炸彈,只要提它就會被炸死。我不知我的母親為什么討厭她,她的恨源于哪里。這些年麥子,我的姐姐,父親的親女兒往家里匯過錢,真的匯過錢,看見郵遞員,我的母親才會有虛假的笑,她的笑不會持續(xù)多長時間,也許五分鐘,也許一天,半月或者一年,這都要看姐姐麥子寄的數(shù)字,還有母親的情緒。母親是個十分情緒化的人,要是有文化,我覺得她肯定能成為詩人。
母親在訴說麥子的種種不是時,我總是在叫我家的小花貓,同時把她的一只破黑皮鞋從三樓扔下去,這只破皮鞋看上去像雪里的一條船?;蛘甙涯侵簧砩嫌泄沈}味的狗趕出家門。可是,可是我的母親她卻一如既往地疼我,好吃的好穿的總是留給我。其實,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是多么的討厭她!
母親這幾天是越來越暴躁,早上我逗貓她就吼,你想讓這狗東西咬死你呀?;鹪絹碓酱螅矣悬c忍受不了了,她總是在我面前發(fā)邪火,我要崩潰了。我真不想在這個家,我后悔沒有和父親一起去接姐姐。我不知道還要等多長時間才能看見我的姐姐,我那個好姐姐。
我每天坐在廠子里,看見煙筒里冒出黑煙的時候,我會想到姐姐,我想姐姐現(xiàn)在的樣子是什么。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日子里,我的姐姐麥子回來了,她回來了。
麥子被父親接了回來,回鄉(xiāng)的姐姐全不是我記憶里的姐姐了,本來就很瘦的姐姐更瘦了,臉上是車禍后留下的疤痕,她的腿不能動了。車禍的司機給了一筆不菲的數(shù)字,我看見我的母親最先從我那沉默的父親口袋里拿了一個卡,銀聯(lián)卡。
姐姐,我回家的姐姐,我那給家里帶回了一筆錢的姐姐,她沒有和我們住在寬敞明亮的房間,她住在背面的一個小房間里,她的房間沒有陽光,這間屋子讓我看見的只有灰色。從大城市回來的姐姐成了另外一個姐姐,沒有我想象的時尚、舒心。她看上去瘦弱、恐怖。那個美麗的姐姐沒有了,她的臉上有一道蜈蚣一樣的疤痕,我看了心很疼很疼,小時候是她把我?guī)饋淼模沂悄敲吹南矚g姐姐,可是現(xiàn)在我對她是那樣的陌生。姐姐住在背面的小房間,一天到晚沒有陽光,下過的雪剛?cè)诨?。我看見姐姐一個人在望著窗外看那掉下來的冰珠,虛弱的日光在吝嗇地向姐姐的房間里移動。
我的姐姐她沉默著,臉色蒼白。
我走近姐姐,姐姐很平靜的看著我,她還是不說話,我告訴了她幾年前去找過她并且真的看見過她。這時我又聽見母親在和父親爭吵,他們的爭吵是為了讓姐姐麥子住到大房間里。
我對姐姐說:我十五歲那年去看過你。
我對姐姐說:我看見你了。
我對姐姐說:我現(xiàn)在大了。
我看見姐姐麥子眼里閃著淚花。
小城的醫(yī)生小花來了兩次,她每次都面無表地說,該去大醫(yī)院看看,我們這里沒有好的方法。你們又不是沒有錢。我的母親本來沒有跟進來,這時她特有的高音喇叭在大屋里傳過來,都在大醫(yī)院看過了,人家也沒有辦法。小城的個體醫(yī)生小花長得真漂亮,她的羽絨服也很漂亮。她和我的父親說,這個屋里太缺少陽光,對她的身體恢復沒有好處。我那個沉默的父親唯唯諾諾地說,是,是,來的急還沒有安排呢。房間還是少了點。我看見小花走的時候,眼圈紅紅的,我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別的。
我看見父親走近母親,我聽見母親冷冷的一笑,她又開始訴說起我姐姐的那些不是,我不明白聽話的姐姐為什么就這么讓母親恨。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多好呀。
我的父親禁不住哭起來。他哭得哽哽咽咽。我的母親,我聽見了響亮的耳光打在了我的父親臉上,你哭什么哭!你說你哭什么哭。
我覺得我們家就是地獄,這個地獄讓活著的人備受折磨,我覺得這個冬天真冷,空氣越來越緊張,外面的風越來越大。
在這個下午,我躺在家里的席夢思床上,來自體內(nèi)的惱怒燃燒了我的眼睛,甚至她燒焦了我的心。我默默地躺在床上。我嗅到了我們家喂養(yǎng)的那條瘸狗身上的腐臭味。
我不知道該怎么樣幫助受傷的姐姐,她瘦弱的身體還有多少能量,我不知道。
想到這些,我的淚水源源不斷的淌下來。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做了。就在這個時候,遠方的姑姑來了,她是開車來的,見到我的姑姑,母親的情緒好了許多,要知道我們家以前是姑姑經(jīng)常救濟,我上學的費用姑姑也出了好多,因為姐姐拿回了不少的錢。姑姑把貂皮大襖退下來的時候就問,麥子呢?母親忙吩咐父親,去把她架來。姐姐被父親架了過來。她因為長期在屋子里臉色變得格外蒼白。姑姑拉著姐姐的手,哭了,我苦命的孩子,剛成人就成了這樣,從小就沒有了娘。我聽見母親說,在大醫(yī)院看了,人家醫(yī)生說沒有辦法。我覺得我母親真行,她沒有去就說的頭頭是道。我沒有聽見父親說這些話。我的姑姑從袋子里拿出一件好看的羽絨服,別凍著身體。她給姐姐披上,我的母親什么也沒說就出去了。我看見窗外開始大片大片的下雪,我把母親的另一只破黑皮鞋扔進了雪里。它就如同一條在雪里的船。我討厭母親,我討厭她紅口白牙的說著慌。她說謊的本領真高。
姑姑走后,姐姐又回到了背面小屋,父親依舊上班回來伺候姐姐。真正的一次改變是在十天以后,那是個星期天,我在姐姐屋子里講我們單位的事,我的姐姐在繡十字繡,她在認真的繡著,我看見她把小的線穿過去,一點一點地。忽然就聽見下班回來的父親又和打麻將回來的母親爭吵,我聽見沉默的父親說,你是不是又輸了錢,你把孩子當成什么了。
我扶著姐姐,我要姐姐上大屋去,我要和姐姐換過房間來。姐姐不敢起來,我說,姐姐,走,去我的房間,以后我伺候你,我現(xiàn)在大了,我有的是力氣。我把姐姐架起來,走到客廳,在母親驚愕的眼光下,我把姐姐麥子接到了我的床上,我要讓姐姐在鋪滿陽光的屋子里生活,我要讓姐姐快樂,我能給她,一定能給她,我在心里已經(jīng)想好,幾年后我去給姐姐做整容手術,我要讓那個美麗的姐姐回來,我要讓她回來。
面對暴躁的母親,我不怕了,我什么也不怕了。
我真的不怕她了!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魏曉英,女,七十年代生,河北鹽山縣人,文化館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著有長篇小說《校園四季》、《追夢地帶》、《太陽花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