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驢飛奔
從單城到長安,騎馬大概需要一天半時間,但是一龍沒騎馬,而是騎驢去長安的。小瑩來信說,豆腐坊拉磨的驢子病死了,現(xiàn)在只能由她和大大依靠人力推磨,雞叫頭遍就得起,等天光放亮的時候父女倆都累得東倒西歪了,也磨不了多少豆腐,生意虧損許多。看來,兩個人都不如一頭驢,一龍你快把你家的驢帶來吧。記住,是把驢子帶來,不是馬。俺知道你喜歡騎馬,俺也知道你很想俺,但是你不要一高興就忘了驢子,卻騎上快馬跑到長安來。馬是不拉磨的,馬比驢子高貴,所以不干驢子的活。
一龍舉著信跑到院門口的街上,從東街跑向西街,一直跑向西門樓。單城不大,一龍很快就跑到西門樓,他像猴子一樣三蹦兩跳就竄了上去。他爬到門樓的垛口上,只見城墻外邊的一條大路蜿蜒向西,那就是通往長安的道路。一龍把信紙攏到嘴上,朝著長安的方向喊叫小瑩的名字:小瑩,俺來了。風(fēng)很強勁,吹得旗桿上的大旗噼里啪啦地響,一龍手中的信紙也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強勁的干風(fēng)鉆進一龍的喉嚨,噎得他幾乎無法把嘴張得更大地喊叫。但一龍不在乎這些,他看見自己正騎驢飛奔在通往長安的大路上,驢蹄得得響,揚起細碎的塵土,小小的單城很快就被他甩在身后,濃縮為廣袤平原上的一個小點。
護城官帶著一小隊士兵巡視到西門樓,看見一個男孩正站在垛口上,以為他要自殺,就趕忙讓兩個士兵把一龍拖下來。那個軍官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甩到一龍腳下,罵咧咧地說,小雞巴孩子,還沒長成個就尋死覓活的,別摔死在這兒,免得沾了大爺一身晦氣。一龍白了一眼那個護城官,一溜煙跑開了。
三月的官道兩邊開出嫩黃嫩紅的小花,柳條兒抽出鵝黃的芽蕾,放眼望去,通往長安的官道就像一幅色彩豐富的織錦。一龍騎著驢子,不知是昨晚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加上現(xiàn)在顛簸不定的原因,還是抵達長安的迫切心情所致,一龍有些暈眩。長安對他來說是模糊的,就像前方模糊的淡綠一樣模糊;但又是清晰的,仍然像模糊的淡綠一樣清晰。
一龍起得相當(dāng)早,天光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就起了。行囊早已打點好,毛驢也喂足了草料,他牽著毛驢走出家門的時候,天色依然黑魆魆的,街上只有兩個清潔工,影影綽綽地,雙臂做著極其單一的擺動掃帚的動作。毛驢脖子上的鈴鐺響了起來,一龍聽得刺耳,就把鈴鐺解下來,掖進包裹。他起得太早了,城門還沒開。一龍只好坐到街邊的一塊方石上,手里攥著韁繩,兩腳輕快而急促地點擊著街面的青磚,等待城門快快打開。這之間又來了幾個等待出城的人,他們稀疏地散落在城門樓下不同的角落,微明的光線里一龍看不清他們的面孔。
昨天那個護城官帶著一小隊士兵巡視過來,看見一龍他們,大老遠就扯著破鑼般的嗓子喊叫道,一群呆鳥,不知道卯時三刻才開門嗎,這么急著出城,奔喪去呀。一龍聽得極不順耳,護城官從他面前經(jīng)過時,他想像著自己的眼里飛出一陣亂箭,將那個狗日的射成了一只刺猬。
護城官把著腰間的盒子槍在一龍面前停下來,咦,你不是昨天那個要跳門樓的小子嗎,去哪里。一龍回答說去長安,去長安探親。護城官盯著一龍的眼睛,抹了一把絡(luò)腮胡子,臭小子,俺看你是逃出去投靠叛軍的吧,要是那樣的話,哼哼!他說著猛地拔出盒子槍,在一龍面前晃了晃說,要是那樣的話,老子第一個斃了你。一龍往后趔了一下說,俺不知道什么叛軍不叛軍,俺是去長安探親的。護城官一陣?yán)湫?,兵荒馬亂的,還有鳥心思探親,他一邊說一邊在一龍身上搜索著。由于沒把毛驢的鈴鐺掖好,一龍背袋的縫隙里露出一小塊金屬的光澤,護城官以為是錠銀子,一把搶過去,將鈴鐺抓了出來。一龍說那是俺毛驢的鈴鐺,嫌吵,就解下來了。護城官大失所望,一甩胳膊,將鈴鐺遠遠地扔了出去。鈴鐺大概落到了一段坡上,叮鈴鈴叮鈴鈴響了一陣,才恢復(fù)了平靜。
卯時三刻,城門總算開了。一龍跨上毛驢,“得”地輕喝一聲。護城官伸手拍了一下毛驢的屁股,驢子跑了起來,將一龍從門洞送上官道。
一龍有些后悔解下了毛驢的鈴鐺,否則現(xiàn)在一路伴著輕快的鈴聲,他也許會好受些。“得!戛!得戛唔唿”,一龍像平時趕馬車那樣驅(qū)趕著胯下的毛驢,他故意發(fā)出很大的聲音,好讓自己疏遠內(nèi)心的不悅。一聲很難聽的鳥叫鉆進一龍的耳朵,他抬起頭,看見一只烏鴉正撲愣著翅膀,追隨著他和他的毛驢。不祥之物,一龍心里嘰咕著,抬頭向那只鳥兒罵起來,護城官不是個東西,你也不是個東西嗎,滾開哪。烏鴉照樣嘎嘎叫著,不斷飛到前面的樹枝上停下來,等著一龍從它腳下穿過。一龍?zhí)旅H,在路邊撿了幾個堅硬的小土塊,用力向樹梢上的烏鴉拋擊。一個土塊砸到了烏鴉停落的樹枝,烏鴉驚飛了,哀絕的叫聲響徹曠野。
按照小瑩的說法,一龍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三天的時間,三天的干糧,三天的煙葉,另外給小瑩的大大帶了一大包煙葉。一龍還聽說現(xiàn)在外邊很亂,行路很不安全,就準(zhǔn)備了一把匕首,別在后腰的褲帶上。
毛驢大概累了,放慢了速度,一龍的屁股也被顛得發(fā)麻。他一直沉浸在美好的想像中,驢子的減速和屁股發(fā)麻,比起他的心情來都不算什么。他一邊顫悠顫悠地驅(qū)趕著毛驢,一邊想著即將見到小瑩的情景,想著她在信中說的那些話。小瑩說俺都想過了,等你到長安,咱們再苦兩年,就能攢夠買一塊宅子的錢了。到那時候俺就嫁給你,在家里給你做飯,給你生崽。俺要給你生四個娃,兩個男娃,兩個女娃,俺會把他們養(yǎng)得又白又胖,白得像大大磨出的豆腐。想到這里一龍不禁咧嘴笑了,小瑩你真會說,娃養(yǎng)得再白,也不至于像豆腐那么白呢。一龍恨不得馬上就見到小瑩,親她肉嘟嘟的小嘴,抓她胸前那兩個迷死人的肉蛋蛋。
小瑩是一年半前跟大大去長安做豆腐生意的。單城太小,加上這一帶的人不大吃豆腐,生意蕭條得很。可是除了磨豆腐,小瑩的大大不會其他手藝,于是決定帶上小瑩去長安繼續(xù)磨豆腐。長安是大地方,大地方人多,就會賣出更多的豆腐。小瑩不想去長安,主要是舍不得一龍,可是大大說單城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爺兒倆會餓死的。小瑩為此哭了好幾夜鼻子,白天見到一龍的時候無精打采,總是忍不住抹眼淚。一龍也很沮喪,氣急敗壞之余他就去找小瑩的大大,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帶小瑩離開單城。小瑩的大大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不離開,就只有吃屎喝尿的份啰。一龍一下子就憋住了,好像嘴里真的塞了一泡屎那樣難受,好久說不出話。一龍突然蹲到地上,捂著臉哭起來,央求他放棄去長安的想法。小瑩的大大也惱火了,往一龍蹲著的地上吐了口唾沫,說你看你那副熊樣,別說去長安,就是不去,俺也不會把小瑩嫁給你的。一龍感到悲憤又屈辱,他嚯地從地上站起來,沖到街邊正在守豆腐攤的小瑩面前,抱起兩板豆腐朝自己家跑去。小瑩從豆腐攤后面追出來,大聲喊一龍,你干什么呀。一龍吃力地扭過頭說,回去告訴你大大,以后他能磨多少,俺就買多少。
第二天一早,一龍又去搶購小瑩的豆腐攤,被小瑩死死攔住了。小瑩說你個傻瓜,那么多豆腐搬回家,當(dāng)磚頭蓋新房子呀。一龍擰著頭說都讓俺吃了,昨天一整天俺家都沒吃饃饃,都吃的豆腐。小瑩撲哧笑了,紅腫的眼泡里滾出兩滴淚水。他抬起頭,用握著竹片刀的胳膊抹了抹眼淚。一龍看見小瑩卷起的袖口外邊露出一小截粉白的胳膊,豐盈白潤,經(jīng)太陽一照,發(fā)出更加豐潤的光澤。小瑩看著一龍,似乎讀懂了他的眼神,她極其平靜地對一龍說,晚飯后到俺家的豆腐坊來吧,俺給你留著門。
一龍覺得口渴,就跳下毛驢,把它拴在一株楊樹上。毛驢伸長脖子去啃吃地面上的小草,一龍滿意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便坐到路邊上,解下水袋和煙袋。他喝了幾口水,想卷支煙抽,想了想之后又把捏在手里的紙片搓巴搓巴扔掉了。小瑩離開單城后,一龍就學(xué)會了抽煙葉,但在小瑩的記憶里他是不會抽煙的。一龍記得小瑩曾拒絕過一個追求她的男孩子,原因就是那個男孩抽煙。一龍忽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戒煙,就從毛驢鞍上取下包裹,將隨身的煙袋里的煙葉倒進了給小瑩大大帶的一大包煙葉袋里。做完這些的一龍臉上綻出微笑,他為自己的這一決定感到滿意。一龍不打算休息很長時間,他拍去屁股上的塵土,解開毛驢,噌地一下就騎了上去。
一龍清楚地記得自己是三月初二一早離開單城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初四了。小瑩說得好好的,初四那天晚上她會準(zhǔn)備好酒菜,準(zhǔn)備好三雙筷子等待他的到來;她還要親手和面,搟一大碗他最愛吃的面條呢。
第四天傍晚,一龍仍然沒看見長安城的影子。
聽說長安的城墻非常高大雄偉,和單城的比起來,簡直就是爺爺孫子的差距。一龍記不得已穿過多少村莊,多少集鎮(zhèn),他總是被穿過一個村子,再走上一段路,長安的城墻就會在自己眼前乍現(xiàn)的喜悅心情激勵著,并未感到疲憊。他的腦海里充斥著長安的城墻上彩旗飄舞、城門洞開的圖景,他從高大城門樓的甬道下打驢穿過,完全是一個勝利的征服者。大街上人潮如織,他揚鞭吆喝著,呔,快快讓開,免得大爺?shù)捏H蹄傷人。于是行人紛紛避讓,毛驢撒開四蹄,踏在長安城寬闊平整的石板路上,發(fā)出美妙的“得噠得噠”的音節(jié)。一龍暢行無阻,直奔下馬陵——那是小瑩所在的街巷。小瑩在信中一再提醒,讓一龍從東城墻的長樂門進城,然后左拐,順著城墻根的大路向南,一直走到南城墻根,再向右拐,向西走,經(jīng)過建國門、太平門,再走上兩箭地,就能看見她家的豆腐坊了。豆腐坊位于下馬陵丙七號,不是甲七號,也不是丁七號,是丙七號。豆腐坊門口的左側(cè)有一株成年桃樹,樹梢的高度正好和屋檐齊平。如果一龍找到那棵桃樹,并看到一樹燦爛的桃花,就準(zhǔn)保能找到她了。
一龍的干糧吃完了,衣服的左臂也被樹枝劃破了一塊,露出里面的汗衫。一龍覺得不能這樣去見小瑩,經(jīng)過一個集鎮(zhèn)時,就找了個裁縫鋪,花兩個銅板將破損的地方縫補了一下。裁縫鋪的老板是個五十開外的男子,戴著老花鏡,一邊補衣服一邊和一龍嘮嗑兒。一龍說俺是從單城來的,要去長安,俺未婚妻在長安呢。裁縫翻起眼白瞟了眼一龍,他似乎沒聽說過單城,也不知道長安在什么地方,便小聲附和說,單城,長安,要走老遠的路吧。一龍大聲說,不遠,本來俺是要騎快馬的,那樣一天半就能到了,可是未婚妻叫俺帶頭驢子過去,好用來干活,俺就騎了驢子。你知道的,驢子沒有馬快,所以俺跑了四天,還沒到長安。這蠢驢子,蠢點也就算了,蹄子也那么慢。一龍平時不大愛說話,這會兒卻嘟嘟啦啦地說了一大串,也許是四天來沒和人說過一句話憋的,也許是其他原因。
明天總該能到長安了吧。一龍自言自語,其實也是在問那個裁縫。
裁縫沒吱聲,只嗯啊了一聲。
你知道這兒離長安還有多遠嗎。
裁縫仍然沒吱聲,只搖了一下頭。
你去過長安嗎。
裁縫又翻起眼白,瞟了一下一龍說,要去過,就知道有多遠了。
是啊,你看我都糊涂了。一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笑有些僵硬,有些驚亂混雜在其中。沉默了一會子,一龍忍不住又問,那,那你知道長安嗎。一龍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話音有些顫抖,他只迫切地想要和面前這個低頭做活的人說話,討論討論關(guān)于長安的話題,最好是一個勁的說下去,不要有那種令人難忍的沉默。裁縫仍然嗯啊了一聲,好像沒聽清一龍問的什么。最后一針縫好了,裁縫麻利地打結(jié)、用牙齒咬斷線頭,收起針線。他從凳子上站起來,拎著衣服的兩肩用力抖了抖,完全是職業(yè)的習(xí)慣性動作,他臉上露出對自己的手工滿意的微笑。
好了,小伙子,快穿上吧。裁縫把衣服扔向發(fā)著愣的一龍。一龍接住,看了看針腳,笑著說,你的手藝真好,縫得多么整齊。
你給兩個銅板吧。裁縫不冷不熱地說。
你還沒回答俺的問題。一龍直勾勾地看著裁縫說。
哦,那沒什么好說的,兩個銅板。裁縫伸出兩根指頭。
怎么會,怎么會沒什么好說的呢,你不會告訴我,你連長安都不知道吧。
知道又怎么樣,不知道又怎么樣,付賬吧,我要關(guān)門了。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
裁縫火了,沖著一龍叫了起來,他把一龍推搡到店鋪外邊,氣咻咻地說算了算了,俺也不要那兩個子了,你快走吧。說完咣當(dāng)一聲就關(guān)上了門。
一龍還想再說什么,但胸腔深處的一大片驚亂瞬息將他想說的話吸了進去,吸進一片虛空之中。一龍面朝緊閉的木門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得出來。他的手有些發(fā)抖。他從衣袋里掏出兩個銅板,放到裁縫店的門檻上。他的手心有些發(fā)黏,顯然是出汗了。他走向街邊的樹樁,牽毛驢時踉蹌了一下,差點兒絆倒。一龍這才發(fā)覺自己又累又餓,雙腿無力。
兩個月后,一龍的衣服已經(jīng)破損了很多地方,但這時候他已經(jīng)無心將破損的地方縫補了。這時的他看上去像個衣衫襤褸的瘋子,面孔黝黑,瘦得皮包骨頭。一龍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瘋了。一龍沒有別的想法,到達長安的念頭像一根拴在他鼻子上的繩索,他無法回頭,也產(chǎn)生不了回頭的想法。
一早,一龍就牽著驢從客棧出來,天色晴好,空氣格外清爽。經(jīng)過一夜酣睡,現(xiàn)在一龍的身體活力四溢,勁頭十足。他手搭涼棚看了看太陽,騎上驢,朝著和太陽相反的方向再次出發(fā)了。
在客棧里吃早飯時他問了店里的伙計,盡管那個伙計什么也沒說,只向西方指了指,但這已給一龍增添了足夠的勇氣。他懶得詢問長安究竟還有多遠,遠又怎么樣,近又怎么樣,不到長安他是不會罷休的。這段時間以來,每天早上打驢啟程時,一龍心理上距長安的距離都是半天的行程,而且他已習(xí)慣于針對這半天的行程進行一番假設(shè)。他假設(shè)自己尚需一天時間才能真正到達長安,那又怎么樣呢,不就一天嗎。即使到了晚上,而不是中午才能見到小瑩,盡管這樣他會比自己的心理時間晚半天到小瑩身邊,但那又怎么樣呢。這種假設(shè)為一龍增添了更多勇氣,他充滿信心。他已看到自己正在暮色降臨時飛驢進城,看到自己坐在桌邊,就著煤油燈大口吞吃小瑩搟的面條的情景。到那時,一切便都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了。
不遠處有個村子,還沒到村口,一龍就聽見村子里嘈雜哭嚷聲一片,狗在叫,豬在嚎,人在哭。一只雞驚叫著從村口的一棵大樹后面飛出來,飛得老高,突然一排槍響,那只飛翔的雞便直著頭栽到地上,落在離一龍不遠的路邊,掙扎了兩下,就不動了。一龍怔在驢背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沒來得及分辨,就看見三個人從村子里沖了出來。三個人身上都帶著長槍,一個沒戴帽子,兩個有帽子的也戴得斜里叭唧的,身上的軍裝又臟又破,袒露著胸脯。沒戴帽子的左手拎槍,右手攥著一只雞,他最先沖到那只中槍的死雞跟前,彎腰撿了起來,咧開大嘴一笑,奶奶的,我看你再飛呀。兩個戴帽子的也跟了上來,他們的槍是背著的,兩只手里卻沒空閑,都抓著幾只雞或鴨子。三個人同時看見了一龍,立即朝他走了過來。沒戴帽子的大概是個軍頭,他把手里的兩只雞交給身后的一個胖子,騰出一只手,手心向下朝一龍擺了幾下。一龍多少明白了,但他想掉頭離開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抓住腰間的匕首,但看到人家手上的槍,不禁抽了回來。他僵在驢背上,干啞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生硬的字,你,干什么。軍頭一瞪眼,老子讓你下來,從現(xiàn)在起,你,它,他說著指了指驢子,都是老子的了,下來下來。
一龍?zhí)旅H,兩腿打戰(zhàn),極其軟弱。
胖子手里抓著好幾只雞和鴨子,活著的拼命撲騰翅膀,嘎嘎喔喔地亂叫。胖子顯得很煩,就把一只手里的雞鴨放到地上,用腳踩住它們的脖子,使勁碾轉(zhuǎn)。雞鴨的頸骨碎裂時發(fā)出一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咯咯聲,一龍聽得非常清楚。胖子用騰出的那只手抓住另一只手里兩只雞的脖子,用力一擰,兩只雞撲騰了兩下,也不再動彈了。胖子拍了拍手,用腳將死了的雞鴨踢成一小堆,臉上的橫肉抖索了幾下,顯然是對自己這一連串漂亮動作滿意的微笑。
軍頭惡笑著盯住一龍,他告訴一龍,他的東西全部被沒收了,包括他本人。軍頭代表臨時政府作了口頭宣布,一龍被軍隊收編了。一龍以后將是一名士兵,跟隨他們?nèi)ゴ蛘獭\婎^指了指地上的死雞死鴨說,別?;^,否則這就是你的下場。
一龍跪到地上,哀求軍頭放他走,讓他去長安。他可以把一切東西都留下,把毛驢、煙葉,和簡單的行囊都送給他們。一龍淚流滿面,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就像好幾只馬朝著不同方向扯拽著他的身體,他快要被撕裂了。幾個人看見一龍包裹里的煙葉,欣喜若狂,軍頭一邊貪婪地抽著卷煙一邊斜睨著一龍說,哭甚鳥趣,你就是哭死,老子也不會放你走的。這時村子里走出一隊端著槍的士兵,他們走在路兩邊,中間押著十來個垂頭喪氣的青壯年,顯然都是被抓去充軍的村民。軍頭指了指他們說,看到了嗎,現(xiàn)在打仗,軍隊需要人手。軍頭朝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士兵喊了一聲,示意把一龍和那些青壯年押到一起,就像他們正在將搶來的糧食、騾馬、雞鴨分別歸類,由持槍的士兵分別看管一樣,一龍被歸入人的行列。
一龍看著從村子里涌出的越來越多的士兵,聽著牲畜、雞鴨、父女、老人、孩子的嘶叫和哭鬧聲,感覺就像跌入了一個嘈雜的惡夢。一個烏黑的地洞口涌出成千上萬的黑色毒蟲,迅速擴散,像烏黑的毒水淹沒著洞口四周的地面。一龍突然尖叫一聲,拔腿就跑,好像那些毒蟲馬上就要將他吞噬了。他朝路邊的麥地里跑去,青色的麥苗在腳下發(fā)出急速撲倒的聲音,耳朵邊呼呼生風(fēng)。一龍跑得快極了,盡管腳下的麥苗拌著他的腳,松軟的麥地也大大影響了他逃跑的速度,但他還是一邊驚恐地尖叫著一邊向麥地深處疾掠而去。他不覺得自己是在奔跑,而是在麥子的葉稍上飛呢。和所有類似的惡夢一樣,一龍始終無法逃脫身后的追趕,他已經(jīng)非??炝耍墒撬麩o法擺脫。
幾聲槍響從身后傳來,子彈擦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一龍不敢回頭看。他的大腿突然一陣鉆心的疼痛,像被一只劇毒黃蜂狠狠蟄了一下,一龍一陣抽搐,猛地栽倒在麥地里。一龍以為自己的腿抽筋了,他痛恨到極點,痛恨自己怎么可以在這個時候抽筋。這痛恨僅僅一閃,巨大的沖力已帶著他向前打了好幾個滾,盡管麥地是松軟的,一龍還是覺得五臟六腑都被震裂開了。那一瞬間一龍忽然看到了死亡,他的喉嚨被死死卡住,他反倒不再恐懼了,天空一下子變得明亮,大地變得開闊。他的身體是那樣輕悠,那樣干凈,他從地面上飄起來,向高高的天上飄去。
一龍醒來時,正躺在一輛帆布篷卡車?yán)?。車子在行使,劇烈地顛簸使一龍感到腿部又一陣鉆心的疼痛。車子里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多人,惡臭充滿車廂,一龍感到惡心,干嘔了幾下。他這才感到口渴,迷糊地喊了幾聲。一只軍用水壺扔到他胸口,一龍抓過水壺,猛喝了幾大口水。眼前的情景清晰起來,那個抓住他的軍頭正坐在他腦袋旁邊,拄著槍,眼睛似看非看地盯著他。一龍騰地坐起來,大聲嚷嚷,放俺走,放俺走,俺要去長安,俺要去長安呢。軍頭啪地扇了一龍一耳瓜子,罵咧咧地說你這小狗日的,真是不知死活。軍頭告訴一龍,他逃跑的時候只是腿部挨了一槍,幸好沒傷到骨頭。如果你的腿被打斷了,也就沒什么用了,他們肯定會再往你腦袋上開兩槍,把你扔了喂狗去的。你小子夠命大的,不過下次恐怕就沒有這么好的命了,下次再被抓住,你就會被作為一個逃兵。軍頭說著用手握成槍狀,頂著一龍的腦袋,嘴里“砰”地模仿出一聲槍響。
但一龍做夢都會夢見自己逃跑。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無端地卷入戰(zhàn)爭,他痛恨軍隊,痛恨槍聲,他只想逃跑,哪怕不是為了抵達長安。一次他跟在一群逃跑人的后面,快要穿過鐵絲網(wǎng)時,被督戰(zhàn)隊的人撞上了。一陣槍響后,前面的人紛紛倒下,一龍連滾帶爬地竄回自己的崗哨,嚇得尿了褲子。他依著一株被炮彈轟掉了樹帽的白樺樹坐下來,大口地喘氣,腦子里充滿在槍擊中慘嚎著死去的遇難者的影子。一龍使勁咽了口唾沫,他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要逃跑,意識里竟然出現(xiàn)一片短暫的空白,可能是驚嚇得,也可能是他真的忘了逃跑的目的。他又自問以后還會不會逃跑,這回他的意識幾乎沒作任何猶豫,就肯定了回答了自己。
一龍記不清自己想要逃跑多少回,真正付諸行動又有多少回。他親眼看見自己的那頭毛驢被一發(fā)炮彈炸得飛上了天,他再也不可能騎著它去長安了。他有過很多機會,可那些機會又都是對他的戲弄,總是使他半途而廢。他逃脫過好幾次,可從這支軍隊逃出來,就又被那支軍隊抓了去;不知道哪次戰(zhàn)役,他又成了另外一支軍隊的俘虜。俘虜被收編,繼續(xù)打仗,再逃跑,再被抓,或者再被俘虜。一龍也不知道自己換了多少軍隊,一次他在火線上打仗,后面的督戰(zhàn)隊架著機槍,逼迫一龍和一隊人馬往前沖,誰也不能回頭,誰回頭就打死誰。一龍摻在隊伍里,眼看著面前的人一個一個地倒下,他干脆倒下裝死,拉過一個尸體蓋在自己身上。戰(zhàn)斗進行了兩天兩夜,身后一撥一撥的人沖上來,一撥一撥地倒下,他身上有時會壓上三四個死人。他擔(dān)心自己會被活活壓死,只好小心翼翼地爬出來,在死人堆里為自己騰出一個空位,然后躺著不動,一眼不眨地看著跟前的情景。這兩天里一龍始終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總覺得左臂木木的,沒有一點知覺。他幾乎干渴得要死掉了,幸好在身邊的一個死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水壺,水壺里還有半壺水。他在迷糊中死死抱著水壺,抱著自己的半條命。
一龍這一方的軍隊終于撤退了,他成了俘虜。一棵子彈穿過一龍的左肩胛骨,打斷了神經(jīng),他成了半個殘廢。一龍再次被收編,只是不需要扛槍了,他被安排到后方,成了一個喂馬的馬夫。
一龍從來沒把自己看成一個士兵。他腦子里沒有戰(zhàn)爭,沒有敵人,也沒有勝利,他腦子里只有長安。在軍營里他逢人就問,你是從長安來的嗎。如果那個人說是,他的胳膊就會被一龍死死抓住,被追問更多的問題。你知道下馬陵嗎,你知道下馬陵有家豆腐坊嗎,豆腐坊里有個女孩叫小瑩,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一龍問過的人中,不下百人是從長安來的,他們都回答說知道有條街叫下馬陵,但卻不知道那家豆腐坊,更不知道一個叫小瑩的女孩。一龍急了,說人家騙他,說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瑩呢。人家就開玩笑,說俺憑什么知道小瑩呢,難道小瑩是長安城里的名妓嗎。第二天,那個說小瑩是妓女的人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不是被對方打死的,而是一龍從背后給了他一槍。當(dāng)然,被問急了的人有時候也會把一龍揍一頓,直到揍得他不吱聲了,再也沒有力氣追問了。有好幾次他被人反捆上雙手,嘴里被塞上一條騷臭不堪的內(nèi)褲,或者一把干土,差點兒悶死。
一龍常常在戰(zhàn)斗或者行軍的間隙遙望遠方的天空,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長安的方向。是不是已經(jīng)無所謂了,他只依稀記得自己應(yīng)該從東城墻的長樂門進城,然后左拐,順著城墻根的大路向南,一直走到南城墻根,再向右拐,向西走,經(jīng)過建國門、太平門,再走上兩箭地,就到下馬陵丙七號了。不是甲七號,也不是丁七號,是丙七號。一龍一直記著。
他在心里念叨著這一路線,不知念叨多少千遍,生怕忘了似的。但炮火的震蕩使一龍的腦子越來越不好使了,有時候他只能想起長安,記得自己是要去長安的,卻想不起來自己去長安干什么;有時候他會想起小瑩,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小瑩在哪里。他只是經(jīng)常感到揪心的疼痛,有時知道疼痛的原因,有時不知道,只是痛。
傷口愈合后,一龍騎上一匹馬又逃跑了。從三更半夜一直跑到天光微亮,一龍不知道跑了多遠,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在一個山口他讓馬停下來,怔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或者說,他又一次暫時忘了自己這么多年來一直逃跑的目的。許久以來,這種意識的短暫空白深深折磨著他,成了他心底最尖利最可怕的痛苦。每當(dāng)這時,他嘴里便會不停叨念著幾個詞,長安、小瑩、逃跑。一龍干脆跳下馬,坐到一塊石頭上,艱難地思索那幾個詞之間的關(guān)系,小瑩和逃跑有什么關(guān)系,逃跑和長安有什么關(guān)系,小瑩和長安又有什么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是不可能的,他仍然能隱隱地感覺到,那之間的關(guān)系大得很,可那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一龍?zhí)稍谑^上睡著了。他夢見了小瑩,夢見自己拉著小瑩的手在單城外的田野里散步的情景。
小瑩說,要是能永遠這樣就好了。
一龍說,傻妹子,老是這個樣子,咱們怎么干活,怎么吃飯呀。
小瑩就翻起白眼,嗔怪地說你才是個傻瓜木頭疙瘩,人家的意思是,咱們倆要是永遠能像現(xiàn)在這么開心就好了。
會的,俺保證永遠讓你這么開心。
你說話要算話,俺要你拉勾。
拉勾就拉勾。一龍用一根小拇指拉著小瑩的小拇指,嘴里念念有詞,拉勾、上吊,一百年,不準(zhǔn)掉。
一龍把小瑩攬在懷里,讓她枕著自己的肩肘,兩個人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
白云真白。
白云當(dāng)然白了,難道白云還會是黑的嗎。
你總是和俺犟嘴,不理你了。
好!好!俺不犟嘴,你莫生氣嘛。
就生氣。
莫生莫生,一龍說著就去撓小瑩的胳肢窩,小瑩笑起來,快要笑出了眼淚。一龍看著小瑩粉紅的臉蛋問,還生嗎。
小瑩的臉紅得更加可愛了,什么生不生的,你壞死了。
給俺生個娃呀。一龍逗笑著翻到小瑩身上,兩個人抱在一起,咯咯笑著,在草地上打滾。
一龍從石頭上滾下來,摔醒了。夢中的情景讓他想起了逃跑、長安和小瑩之間的關(guān)系,他激動地從地上爬起來,高興地對著天空大嚷大叫,俺想起來了,俺想起來了。
一龍?zhí)峤像R,拐上一條大路,向前疾奔,嘴里不停念叨著小瑩的名字。他的嘴里涌出一股莫名地咸苦的味道,他咽了一下,把摻著咸苦味道的唾沫咽進肚里。他又忽然想起,那是小瑩眼淚的味道。
小瑩去長安前的那天晚上,一龍悄悄摸到小瑩家的豆腐坊外邊,門開著,小瑩正坐在一只籮筐邊等他。小瑩撲進一龍懷里,失聲痛哭。一龍?zhí)嫘‖摬林蹨I,擦干又流出來,就再擦。也不知道小瑩有多少眼淚,用手永遠擦不干,擦不盡,一龍就張開嘴巴,去吞吃小瑩的淚水,并咽進肚子里。小瑩的淚水在一龍嘴里留下了一種他從未嘗過,而且一生也無法忘記的咸苦的味道,那味道同樣淹留在一龍的喉嚨里,淹留在他身體的深處。從那以后,一龍的嘴里時常彌漫起那種味道,直到他老死,直到他把那種味道帶進墳?zāi)埂?/p>
桃花淚
請代書人寫好給一龍的信,小瑩心里就像吃了顆蜜桃,甜潤而豐實。大大總算答應(yīng)了她和一龍的婚事,答應(yīng)讓一龍來長安。這于少女小瑩來說,她所憧憬的幸福生活著實落下了一個起筆,這一起筆就是從代書人寫下信的開頭的稱謂開始的。給代書人講信的內(nèi)容時,小瑩面色嬌羞,芳心驚跳,一口齒伶俐的她那會兒卻有些口吃和口齒不清了,以致于不是忘了這句話,就是忘了那句話,不斷要求代書人添加。小瑩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的,弄得代書人已經(jīng)重寫了十幾張紙,仍然被小瑩又要添加的話弄得一團糟。代書人氣得把筆一扔,你這小姑娘,剛剛問你是不是沒別的話要說了,你一個勁地點頭,現(xiàn)在又要俺重寫,你到底要說啥子呢。小瑩一個勁地陪笑,大伯您別生氣,作廢的紙俺也會付錢的,一張紙一個銅板,怎么樣。小瑩說著伸出一根指頭,睜大眼睛笑盈盈地看著代書人。大概是看在錢和小瑩那雙美目的份上,代書人沒再發(fā)作,撅著小山羊胡子重新提起筆說,就這一回了,再不成,俺說什么也不做這筆生意了。
這封信一共兩頁紙,花了小瑩二十個銅板,花了她和代書人半天時間。大大氣吼吼地說寫封信花那么長時間,有什么好扯淡`的。小瑩根本無心理會大大,蹦蹦跳跳地去郵局了。小瑩沒忘記強調(diào),讓一龍三月初二那天動身:俺請人算過了,三月初二是吉日,宜遠行;等你初四晚上到長安,俺也請人算過了,說那是個喜慶、團圓的日子。你初二來,初四就能到。俺要親手和面,搟一大碗你最愛吃的手工面,準(zhǔn)備一大桌子酒菜,準(zhǔn)備三雙筷子。以后咱家就都是三口人吃飯了,再過一些年頭,咱家可能有五口、六口、甚至七八口子人吃飯呢。
信寄了出去,小瑩就掐著指頭算一龍收到信的日期,掰算距離一龍出發(fā)的日子還有多久,距他到達長安的日子又有多久。一想到一龍初二一早離開單城,在前來長安的官道上打驢飛奔的歡快場景,小瑩就忍不住掩嘴偷笑,有時能咯咯笑出聲來,惹得大大很是光火。他用煙鍋子敲著磨豆腐的石磨說,傻笑啥哩,豆?jié){都流到地上了。小瑩這才驚醒。大大看著女兒入迷地樣子,也不禁笑了,問小瑩是否叮囑一龍為他多帶些煙葉來了,俺還是喜歡單城的煙葉,那味道醇。小瑩一邊換盛豆?jié){的桶一邊說,少不了你的,要是忘了,俺就不讓他進咱家門,行了吧。說完,爺倆都甜蜜地笑起來。
晚上,小瑩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的信掉在了半路。牛皮紙信封異常醒目地躺在路中間,像大冬天捂在胸口上的一塊生銹的鐵板,烙得小瑩的心陣陣打顫。小瑩還夢見那封信不是經(jīng)風(fēng)吹,就是遭雨打,信封破了,信瓤露了出來,臟破的紙面上字跡一片模糊。忽然一陣狂風(fēng),什么都不見了。小瑩大哭著在曠野里奔跑,到處找那封發(fā)往單城的信。
第二天起來,小瑩的眼圈有些發(fā)紅,大概是哭過了。大大讓她端一盆豆腐渣去后院喂豬,小瑩呆坐在板凳上,兩眼發(fā)呆,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好像沒聽見大大的吩咐。豬餓了,就在后院扯著喉嚨嚎叫,嗷嗷的叫聲也沒能將癡呆的小瑩驚動。大大走過來,看見那盆豆腐渣還在,就氣起來,死丫頭,想什么花花腸子呢,豬都快要餓死了。小瑩抬眼看了看大大,突然掉下淚來,哭哭啼啼地給大大講了自己的夢。大大嗔怪說,看你神經(jīng)的,你不是說寄的是加急信嗎,不會丟的,不會丟的;就是丟,也是一龍那小狗日的心丟了,接到信也不來。小瑩氣得跺腳,端起豆腐渣去了后院,不再理大大。
接下來的幾天里,小瑩的心口時不時地會驚跳幾下子,亂麻似的,她想理清,理順溜些,可總是越理越亂,越理越緊,堵得胸口不舒服。這樣挨過一些日子,終于熬到初二,熬到一龍該從單城出發(fā)的日子了。
這天一大早,小瑩把豆腐攤子交給大大,一個人跑到菜市買回一只雞,二斤牛肉,一袋平時不舍得買的白面粉。把東西撂進廚房,小瑩就躲進自己的屋里,從上到下精心打扮了一番,腮幫子上搽了些從來沒搽過的胭脂,還換了身漂亮的花格子衣服。從屋里走出來的時候,小瑩的大大嚇了一跳,呵,打扮得像個妖精似的,發(fā)哪門子騷啊你。小瑩羞澀地一笑,不理大大,又鉆進廚房,在鍋里舔上水,點著炭火燒了起來。大大跟進來,詫異地問小瑩你到底在干什么,豆腐攤子上忙得要死,你在這瞎折騰什么呢。小瑩沒好氣地說你咋呼啥呀,一龍今天就來了,俺要殺雞呢。大大氣得翻起白眼,你這死妮子真是昏頭了,今天是初二,一龍起碼初四才能到哩,我看你是真昏頭了。
初四那天,小瑩的時間過得就像在不生火的壁爐里烤燒餅,從黎明烤到暮色降臨,那塊燒餅也沒能出爐。街上的店鋪都打佯了,各家各戶都關(guān)上門窗,天黑了,黑得只能看見星星,仍然不見一龍的影子。小瑩抓著胸前的辮子,從客廳到門口,從門口到客廳來回跺著,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大大就著油燈,看著桌上已經(jīng)熱了兩遍的飯菜,肚子直叫,就對院子里的小瑩說,你這樣走來走去的,我看你走的路都有單城到長安那么遠了;我就說嘛,一龍那小狗日的,心可能早就丟了,讓狗吃了。小瑩沖進屋里,瞪大眼睛盯著大大,快閉上你這張臭嘴,你要是餓瘋了,就先吃呀,又沒人捆你的手,封上你的嘴。得到這樣的許可,大大忙不迭地抓起筷子,搛起兩大塊涼拌牛肉捅進嘴里,一邊大口咀嚼一邊為自己倒上一盅酒,一揚脖子,“吱”地一聲。
夜越來越靜,星星越來越亮,亮得讓人不安。小瑩心里像爬了一群螞蟻,她焦躁地想了許多,比如一龍是否走錯了路,是否遭遇搶劫。聽說路上挺亂的,小瑩很不放心。她時刻支棱著耳朵,聽著院外街上的動靜,哪怕一絲風(fēng)聲,都會讓她一陣躁動。她總是期待突然從遠處的街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如果有蹄聲,那一定是一龍到了,不是一龍還能是誰呢。
大大早已睡了,從里屋發(fā)出均勻的鼾聲。小瑩莫名地怨恨起大大來,她那么焦急,他卻能安然入睡,簡直就是一頭豬。更夫挑著燈籠從院外的街上經(jīng)過,敲打著梆子,一更天,二更天,時間將小瑩逼進死胡同,把她摁在一個死角里,動彈不得。來回跺了那么多趟,小瑩沒覺得腿酸,倒是耳根子脹痛得快要麻木了,卻依然聽不到忽從天降的蹄聲。過了三更,小瑩只好洗了腳,合衣而臥。她不敢睡實,怕聽不到驢蹄聲,怕聽不到一龍叫門的聲音。她也無法睡實。她燉了鍋溫水,搟好的面條就放在灶臺上,只要一龍到了,她就會騰地從床上跳起來,燒起火就能煮面條了。大大半夜起來撒尿,弄出的聲響果真使小瑩騰地跳下床,沖了出來。大大嚇得一哆嗦,死妮子,嚇我一跳,天都快亮了,怎么還不睡覺。小瑩沒好氣地說,你睡你的是了,我還要等一龍呢。大大伸手摸了模閨女的額頭,小瑩一把推開說,你干啥子呀。大大說,干啥子,你說俺干啥子,俺看你是不是發(fā)高燒燒糊涂了,天一黑就關(guān)城門,如果一龍在天黑前進了城,現(xiàn)在怎么也該到了;如果沒進來,那就得到明早才能進城,你在這兒憨著個頭瞎等啥子嘛。
聽了大大的話,小瑩焦灼的神經(jīng)和緊張的身體才緩松下來,一下跌坐在椅子里。她這才覺得疲倦,她吃力地撐起自己,搖晃了兩下才算站穩(wěn)。重新躺到床上,小瑩不禁笑話起自己來,怎么這幾天俺老是干傻事的呢。
第二天一大早,小瑩就順著南城墻根往東走,經(jīng)過太平門、建國門,走到東城墻根,順著墻內(nèi)的大路一直向北,直到長樂門。一路上小瑩不敢眨巴一下眼睛,生怕漏掉一龍可能出現(xiàn)的蛛絲馬跡。出了長樂門,向東是一條寬敞的官道,官道上人來人往,有的騎馬從遠處趕過來,有的三三兩兩結(jié)隊騎著毛驢,就是不見一個單獨騎著毛驢的人。小瑩站在城門外的路邊,從早站到中午,從中午站到傍晚,直到要關(guān)城門了,她只好失望地,一步三回頭地折回城里。他多么希望回到豆腐坊時看見一龍正坐在桌子邊喝茶,但那怎么可能。小瑩在信里交代得請清楚楚,讓一龍從東城墻的長樂門進城,如果找到下馬陵丙七號,并看到一樹燦爛的桃花,那就準(zhǔn)保能找到她了。
第三天,一龍仍然沒有出現(xiàn),小瑩照例站到長樂門外的官道邊等了一整天。
小瑩在長樂門外站了一個月,最后腿都腫了,再也無法挪動。大大心疼得大罵一龍,這個小狗日的,別說不來,來了俺也要打斷他的狗腿。
眼看著桃花已經(jīng)落盡了,小瑩日漸憔悴,面色越來越黃。她時常拖著空殼一般的身體在門前打掃落下來的桃花??粗厣系奶艋ǎ‖搩裳郯V呆,不時又有幾滴淚水砸在慘白的桃花上,把其中的一兩朵砸得一陣驚跳。她抬起疲倦的眼瞼,透過額前有些凌亂的發(fā)梢向街上張望。街上的景象總是讓她失望,讓她落下更多的淚水。街上的行人都能看到那雙眼睛里復(fù)雜的內(nèi)容,哀傷、失望,還有一絲躍動著的、微弱但卻永遠不愿熄滅的亮光。
下了一場雨,又下了一場雨。長安的雨水很少見的,兩場雨之間已經(jīng)隔了很長時間。第二場雨后,大大心疼不過女兒,親自回了趟單城,帶回來的消息是,一龍的確是三月初二離開單城的,但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是死是活,就無從知曉了。
小瑩從菜場買回來的那兩斤上等牛肉,早被大大切巴切巴,用蔥白和醬油拌后作了下酒菜。那只雞一直沒舍得吃,小瑩早就把它忘了。大大從單城回來,發(fā)現(xiàn)它已活活餓死,開始發(fā)臭了。
小瑩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只有眼里微弱的希冀的火苗還在閃動。眼看桃樹的葉子越來越濃密,葉叢中青澀的桃子越長越大,小瑩的日子仍然一如既往地淹留在煎熬中。
城里的氣氛也緊張起來,街上戒備森嚴(yán),到處是兵,到處是運兵的卡車,亂糟糟的。老百姓被趕回家里,上街的越來越少了。豆腐坊的生意冷清下來,大大的腰椎病似乎越來越重,再也無力和小瑩一起推磨。小瑩麻木地支撐著這一切,除了抓藥煎藥,照料臥在床上的大大,她已經(jīng)沒有力量將豆腐坊的生意維持下去了。
大大臥在床上,咳嗽著告訴小瑩說,磨豆腐的活太苦了,我看咱們每天就磨兩桶豆腐澇,改做豆腐花的生意吧。這正和小瑩的想法不謀而合,她已經(jīng)沒有先前那么大的干勁了,除非哪天一龍居然出現(xiàn)在下馬陵丙七號,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重新點起她熄滅了的熱情。小瑩取下臨街鋪子前掛著的木頭招牌,請人重新做了一幅黃油布底子的方形旗子,上面用紅油漆豎著刷了五個字:長安豆腐花。
跟大大做了那么多年豆腐,對豆腐的種種吃法,小瑩依然爛熟于心。只所以改做豆腐花的生意,也是早些年小瑩自己搗鼓出來的一種吃法,她吃著好吃,就拿給大大吃,大大也連聲說好吃,真好吃,哪天咱改賣你做的這種豆腐花,一定也會有生意的。當(dāng)時大大只是信口說說,沒曾想現(xiàn)在真的做起豆腐花的生意。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理,小瑩配制出一套專門的調(diào)料,豆腐花的味道更加爽口,生意居然大有起色。現(xiàn)在長安大街小巷里出售的豆腐花,據(jù)說都是從小瑩豆腐花承襲下來的,口味均難出其右。
出了伏天,大大的腰椎病見好,已能下床幫小瑩搭搭手,收拾收拾攤子了。小瑩還是默不作聲的小瑩,一個夏天的操勞和消耗,使她消瘦了許多,也黑了許多。大大常常心疼地看著女兒,沒話找話地逗小瑩張口說話。大大說,你怎么老是不說話,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哩,該吃啥吃啥,該說啥說啥,你的日子還長著哩。小瑩總是忙忙碌碌的,他抬起胳膊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珠,微微笑著,只是不吱聲。
大大看得出來,小瑩的眼淚都是往回咽,咽回肚子里了。大大也看得出來,這些日子小瑩忽然長大了,長成了個大姑娘。
小瑩總是在閑暇的空擋兒拿把掃帚,在門前的桃樹下掃著,有時候地上什么也沒有,已經(jīng)非常干凈了,她還是在那兒來回掃著。有時她會在一個地方反反復(fù)復(fù)地掃,把那一小塊巴掌大的地皮掃得锃亮。她做這些的時候,眼睛根本沒瞅在地上,也沒瞅掃帚,好像哪里也沒瞅。她會不自覺地,或者說習(xí)慣性地往遠處的街面上瞅兩眼。每抬起一次眼瞼,她眼睛深處的那束微弱的火苗便會跳躍一下,緊接著就又微弱下去,隱隱閃動。有時她的眼圈里會突然蓄起一層淚光,只要輕輕一碰,那道淚膜好像就會破裂,淚膜后的眼淚就會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涌出來,將大街淹沒,將長安城淹沒。
第二年桃花開的時候,一個在炭市街做炭火生意的同鄉(xiāng)托人來小瑩家,給他的小兒子說媒,大大同意了。那個同鄉(xiāng)在炭市街的生意做得不錯,小兒子也來過小瑩家,見到小瑩之后就喜歡上了,哭天喊地的要娶小瑩。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仍然不見一龍的蹤影,大大盡管看得出來小瑩的心思,但考慮到自己日漸衰老,小瑩若早日找個好人家嫁了,自己這一輩子也就解脫了,小瑩說不定也能解脫出來。出于這樣的考慮,大大督促小瑩,干脆就在春天把婚事辦了。小瑩不置可否,但當(dāng)她抬眼看見一樹燦爛的桃花時,不禁潸然淚下,斷然拒絕了大大的要求。
小瑩又拿起掃帚去掃桃花,她的眼淚比夏天的暴雨還要洶涌,被砸得紛紛跳躍的花瓣像一只大網(wǎng)收起時剛剛離開水面的魚群。
小瑩出嫁了。那個賣炭翁要小瑩住到他們炭市街的家里,小瑩說什么也不同意,理由是大大老了,不能沒人照顧。小瑩已經(jīng)用全部積蓄買下了下馬陵丙七號的宅子,這個決定早在她每天站到長樂門外的時候就決定了。她要在那里住一輩子,直到老死,誰也別想讓她離開。賣炭翁和小瑩的大大一合計,反正都是在長安城里,住哪都一樣,也就同意了小瑩的意見。辦喜事那天,小瑩是要過一下門的。走出自家院子,臨上轎子前,小瑩突然掀起自己的紅蓋頭,朝著單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只望了一眼,便已淚水紛涌。
第二年,小瑩生了個兒子,取名一龍,大大說什么也不同意,說人家待咱不薄,你這樣做,對不起人哩。小瑩并不覺得過分,堅持自己取的名字,大大執(zhí)拗不過她,只好依從。后來小瑩又生了個女兒,仍然是小瑩取的名,還是叫小瑩。這回輪到賣炭翁一家人不同意了,說媽媽的乳名叫小瑩,女兒再叫小瑩,那成何體統(tǒng)呀。小瑩說什么體統(tǒng)不體統(tǒng),俺辛辛苦苦地給你們家傳宗接代,難道就不能給自己的孩子起個名字嗎。賣炭翁一家人考慮到小瑩從小死了娘親,可能有些孤僻脾氣,便也順從了她。
等兒子一龍三歲,女兒小瑩也能滿地跑的這一年,大大死了。緊接著政府征兵,城里的青壯年一律要上前線。小瑩的公公四處周旋,總算保住了小兒子留在身邊,花去無數(shù)銀兩。但他在去礦場拉煤回來的路上,不慎翻車,人被壓在了一大車煤下面,等被扒出來的時候,早就咽氣了。大大死了,丈夫也死了,一年之內(nèi)豆花小瑩忽然成了個孤女和小寡婦。對于這些,小瑩都沒哭,她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小瑩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桃樹的枝椏已經(jīng)高出了屋檐許多,心底驀地一驚。她從旁人家借了一把梯子,親自爬到高高的屋檐上,抖抖呵呵地站在年老的屋瓦上,將那些高出屋檐的枝杈一一剪斷。小瑩從來沒上過房子,更沒做過這樣的事情,有些害怕和笨手笨腳。兒子一龍站在桃樹下,拍著手,抬頭看媽媽的一舉一動。小瑩低頭看見兒子的笑臉,眼里一陣模糊,那張臉變成了一龍的臉,正站在樹下笑瞇瞇地看著她呢。小瑩一陣驚喜,差點兒從屋檐上掉下來。兒子問她,為什么要剪斷桃樹的樹枝,小瑩一邊干活一邊想了想,回答說這樣長下去,桃樹會長瘋的,就不結(jié)桃子了;桃樹不結(jié)桃子,你和妹妹就沒的吃了。兒子大聲說,我不喜歡吃桃子,也不喜歡吃豆腐花。小瑩白了兒子一眼,笑著說那你喜歡吃什么,難道喜歡吃驢屎蛋不成。
兒子和女兒又長大了些,豆花小瑩終于能放開些手,便請了個幫工,又重操舊業(yè),做起了豆花生意。從此她一直住在下馬陵丙7號的老宅子里,每年照例修剪一次桃樹,直到老死。
長安行
當(dāng)開往長安的飛機滑到空中,升到南京城上空,隔著玄窗,我看見一個老人的身影。他像一只弱小的螞蟻,在一條南北向的大馬路上奮力向北方爬動著,他的步履顯得吃力、惶然。
這個老頭是我祖父。
我是祖父五六個孫子中最小的一個,也是長得最像祖父的一個,他因此對我寵愛有加。加上作為老小的父母親一直和祖父母住在一起的緣故,所以我是在祖父的腳邊長大的,他經(jīng)常帶我玩兒,給我講他年輕時的一些故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祖父描述的那些殘酷血腥的戰(zhàn)爭場面漸漸失去了興趣,而他也總是欲言又止,仿佛有一段往事,是他不愿意回憶或者面對的。每當(dāng)這時,他渾濁的老眼里總是閃過一絲令人難以讀懂的表情。
我知道祖父打了很多仗,身上有不少槍傷,一條腿也瘸了。祖父是以傷殘軍官的身份退役的,之后經(jīng)營起藥材生意,并買下一片宅子。我就出生在那幢民國時期的老宅里,至今還是住在那里。
老宅大門右邊的院墻邊,有一株成年桃樹,祖母說,那是她過門那年的春天祖父親手栽下的。祖父從來沒向任何人說起過他栽種這株桃樹的目的,連祖母也無從得知。祖父常常踱出院門,站到街對過的墻根下,抬頭看這株桃樹,有時候是在桃花開的季節(jié),有時候是在下雪的日子,有時候是在雨中。尤其是在那些桃花開的季節(jié),祖父幾乎每天都要站到街對過看桃樹,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從來不說累得腰疼。有時候他嘴唇囁嚅著,嘰嘰咕咕地念道著什么;有時候他渾濁的老眼里會擠出幾滴淚水,那些淚水嵌在他的皺紋里,如果不是我觀察仔細,幾乎難于發(fā)現(xiàn)祖父藏匿的悲傷;有時候他會啞然失聲,孩子般地奔到自家院門口,抓住門扉上的鐵環(huán)使勁搖晃,并大聲喊叫,開門,快開門,我來了。我只好使勁搖晃他的褲腿,并喊叫,爺爺你真是老糊涂了,門是開著的,門沒上鎖。這時祖父就像從夢中醒來似的看看我,接著就笑了,他摸摸我的頭,有些餿味兒的老淚落在我臉上,或者手背上。他經(jīng)常有這種似乎猛然從夢中醒來一樣的反應(yīng),使我不得不以為,人老了大概都是這樣子的。
到了晚期,祖父還患上比較嚴(yán)重的老年癡呆癥,那是在祖母過世之后的事。我們都以為祖母的離去對祖父的刺激太大了,都以為祖父對祖母的感情太深了,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可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子的。
這個老呆子沒像其他患者那樣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相反,他一犯病,就會消失得無蹤無影。我們?nèi)胰硕汲鋈フ宜墒侨ツ睦镎夷?,最后沒辦法,只好到電視臺和報紙刊登尋人啟示。結(jié)果祖父被巡警送了回來,蓬頭垢面,狼狽不堪。更讓我們家人難堪的是,他居然和巡警干了一架,罵人家是鬼子兵。就在巡警把他送到家門口,把他從車上架下來的時候,他還在掙扎和哭喊,別抓我,我不想當(dāng)兵,我不要打仗,我要去——他的哭喊混沌不清,誰也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弄得我們只好向巡警解釋一番。巡警說,發(fā)現(xiàn)祖父的地方,是在城北四十里的馬路邊上,當(dāng)時他睡著了。巡警又說,老先生病得不清,今后你們可要看好了,別再讓他單獨出門。
我們只好禁止祖父單獨外出,并請了護工,不離其左右。可是我們低估了這個老呆子逃跑的本領(lǐng),他總是能十分輕易地從我們或者護工的眼皮子地下溜掉,一去不見蹤影。有了一次教訓(xùn),我們就順著那條通往城北的大馬路追趕,慶幸的是,每次都能追到他,不過每次都要被他臭罵一通,才能弄回家里。
祖父過世的第二年春天,正逢桃花開的季節(jié),單位組織去長安旅游,我沒猶豫就報了名。飛機爬上天空的時候,我在那條向北的馬路上,又一次看到祖父的背影。
飛機落在長安機場已是傍晚,帶隊的男導(dǎo)游像領(lǐng)著一群鴨子那樣把我們帶上一輛大巴。男導(dǎo)游說我們已經(jīng)來到古城長安了,從機場到我們下榻的國貿(mào)賓館,大概是一小時的車程……睡著前我聽見的男導(dǎo)游公鴨嗓里冒出的一句話是,明天將由長安青旅的一位導(dǎo)游帶大家游玩古城。
第二天早上集合的時候,我突然有些興奮,突然很想見見那個長安青旅的導(dǎo)游。吃早點時我就向負責(zé)帶隊的人打聽過了,他告訴我說,導(dǎo)游是個女的。我追問真是個女的嗎,他不容質(zhì)疑地點頭。我在飯廳里搜索,只看見男導(dǎo)游正勒著頭,咧嘴撕扯著筷子上的一截油條,好像筷子在跟他爭搶似的。
一個站在總臺前面一點位置的女孩引起我的注意。她正笑盈盈地看著我們魚貫而出。她雙手插在絳紅色運動裝褲袋里,雙腿呈稍息的姿勢。引起我注意的是她那張年輕的小臉,臉蛋兒白里透紅,小鼻子小嘴巴,兩只眼睛像兩小朵剛剛綻開的桃花那樣芬芳明亮。她的頭發(fā)微微發(fā)黃,是和我一樣的又細有軟的發(fā)質(zhì);只是她的頭發(fā)梳理得異常柔順,非常熨帖地覆蓋著她的小腦袋,不像我,亂糟糟的,像一撮稻草。
她是最后一個登上大巴的,一看見她上車,我的全身一下子就僵住了,非常僵硬。我坐在大巴中間的位置,這種所謂的高檔大巴,真他媽的,坐椅的靠背設(shè)計得那么高,極大地影響了我的視線。我的腰板猛地就繃直了,平時有些駝的背也繃直了,脖子不由自主地向上探,好像是在照相館里拍證件照。不過這樣總算能看見她了。
她拿起話筒開始說話,聲音讓我的全身一陣莫名地亂顫,有如突然被從天而降的一大盆涼水從頭到腳澆了一下子。我咧開大嘴巴笑了,她每一句話的話音一落,我的嘴角都跟著牽動一下,好像她的每一句話都那么好玩,都令我忍俊不禁。
我用眼睛咬住她,她也看了我?guī)籽?,每一次和我對看時,我都在眼神上猛地一用勁,拿眼光去撞她。她趕緊將目光移開,我的喉嚨里發(fā)出一些異樣的聲音。她看我最后一眼時不禁掩起臉,撲哧一聲,差點兒大笑出來。我覺得下巴上有一絲涼意,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里不知何時流出一道涎水,沿著右嘴角流出來,已經(jīng)流到下巴上了。
我趕緊將涎水抹去,身體突然松懈下來,有種從半空掉下來的感覺。
在長安的那幾天里,她帶我們?nèi)チ撕芏嗟胤?。她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頭,看見個東西就舉起話筒,嘰里呱啦地講一通。我緊緊跟在她屁股后頭,看上去像個興趣濃厚的游客,其實她講解的東西我一點兒也沒聽進去,后腳進左耳朵,前腳已經(jīng)跨出右耳朵了。我的眼睛咬住她的臉蛋,咬住就不放,有時會感到眼部肌肉有些酸脹,這實在不算什么。有一次她趁大家圍著個馱碑的王八轉(zhuǎn)悠的空當(dāng)對我說,你怎么不去看呀。我說那個爛東西有什么看頭,還不如看你呢。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一蹦三尺高,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自己呢,我就是覺得你好看。她白了我一眼,說我油嘴滑舌,說那你總該聽聽吧,我講解的時候你連聽都不愿意聽,像個呆子似的。她說完就跑開了,遠遠地避開我。我從興趣濃厚的游客中游離出來,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在我的視野內(nèi)左躲右閃。
在華清池,大家圍著楊玉環(huán)洗澡的池子指指點點的時候,我問出了她的名字,她叫王小瑩。那你的小名就叫小瑩嘍。她點點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你那么關(guān)心人家的小名做什么。我又蹦起來,大聲著說到現(xiàn)在你才只注意到我關(guān)心你的小名,你才注意到這一點點。小瑩彎腰笑,不再吱聲。
我坐到她對面,反復(fù)念叨小瑩這個名字。小瑩說你發(fā)神經(jīng)呀。我看著對面的小瑩說,你說多奇怪,你的小名聽起來怎么那么親切,好像它很多年前就刻在我身體的某個地方了,只是我一直沒有看見,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一知道你,我就想起來了,就看見了那個刻著你名字的地方。小瑩忍不住笑了,說看把你神乎得,你倒是說說看,我的名字是什么時候刻進你身體的,又刻在什么地方。我想了想,很認真的說,好像是好幾十年前,又好像是好幾個幾十年前,反正挺遠的,至于刻在什么地方,就在這里。我說著,戳了戳自己的心口窩。
小瑩看了看表說,現(xiàn)在該去下一個景點了,你先上車去吧,我去招呼其他人。我拽住小瑩的胳膊,我不上車,我就想和你單獨在一起。那好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吧。小瑩甩掉我的胳膊,招呼其他人去了。
最后一次是我追上祖父的。
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失蹤四五個小時了,按照一個老年人步行的速度,我們追出相當(dāng)多倍的路程,卻沒有發(fā)現(xiàn)祖父的身影。這時候母親發(fā)話了,她說,你們都說他呆了,我看一點兒也不像。父親氣急敗壞地說,現(xiàn)在哪還有心思白話這些,找人要緊。母親冷冷地說,說不定,他爬上哪一趟往北開的火車了呢。
我向來相信母親的判斷,她不止一次向我說過,你爺爺有心事,有未了的心事。
我趕到火車站,爬上最近一班往北開的列車,就見到了祖父。他正安靜地坐在車窗邊,眼睛看著窗外,眼神里有一種我無法讀懂的東西。我不想打斷他,便悄悄坐下來。過了很久,祖父才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安靜地看著我,嘴里呢喃了一句,當(dāng)年,我就像你這么大。
我越發(fā)相信母親的判斷了,卻不敢輕易開口。我能感覺到,祖父的秘密就像一枚老舊易碎的蛋殼,只要輕輕一吹,就會碎掉,就會變成一縷塵灰隨風(fēng)飄散。但現(xiàn)在祖父決定自己打碎他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們?yōu)槭裁床荒芊胚^我,讓我一個人去呢。
你要去哪里?我小心地問。
長安、下馬陵、丙七號……才說了幾個字,祖父就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
祖父死在了往北開、具體說是開往長安的列車上。他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他看著我,一根手指倔強地指著長安的方向。我號啕大哭,不斷地朝已經(jīng)咽氣但還看著我的祖父點頭。
長安晚報的同行阿文答應(yīng)帶我去下馬陵一帶轉(zhuǎn)悠轉(zhuǎn)悠,或者說去找一找更精確一些。所以旅行的第三天我放棄了去咸陽的行程,阿文也請了假,一早來到賓館接我。
我對小瑩說,我不去咸陽了,真難受啊。小瑩問為什么。這還用說嗎,因為今天不能和你呆在一起了。小瑩且了一聲,說誰希罕你呀,不去拉倒。小瑩口是心非,這我是能看出來的。
前一天我就對小瑩說過了,要是你在南京就好了,那樣也許你就能成為我的妻子。
小瑩噗哧一笑。
小瑩,跟我去南京吧。
以前,北京上海的游客,也有要我跟著去的。
可是你都沒答應(yīng),那么你會答應(yīng)我嗎。
你該看得出來,我不是沖動型的。
我知道??墒遣恢趺锤愕模@兩天來,我腦子里老是盤旋著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告訴我,你就是我的妻子。
你不會見了誰都這么說吧。
怎么會,騙你是王八,你是第一個。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這種感覺,反正,反正就是……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了,在相對寡言的小瑩面前,我像一個找了她許久的孩子。兩天的時間,我已經(jīng)能夠確信,那種叫愛情甚至超越愛情的東西在我和小瑩之間出現(xiàn)了。它是那么有力,那么讓人不容置疑。
小瑩莞爾一笑,臉蛋有些潮紅。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正坐在始皇陵山頂觀景臺的東南沿上,朝著南京的方向。我向小瑩說出了我的打算,說你到了南京,工作是沒問題的,你想繼續(xù)做導(dǎo)游,或者去學(xué)習(xí)藥材生意的管理,都是沒有問題的。祖父遺留下來的藥材生意,是由父親兄弟三個合股管理的,具體執(zhí)行由大伯的長子也就是祖父的長孫操作。這是我們家族的根基,祖父生前就留下話,說不管有多艱難,都不能放棄這份基業(yè),并指明要在北京學(xué)完工商管理課程的長孫回到南京,接管一家總店、八家分號的醫(yī)藥生意。小瑩笑我,說還沒怎么著呢,你就替我安排好了。
風(fēng)有些大,迎面吹來,把我和小瑩的頭發(fā)吹向腦后。我們看著遠處的田野、朦朧的山巒和村莊,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我忍不住挪了挪屁股,力求和小瑩幾乎挨著。我指著東南方一片灰蒙蒙的天空說,南京就在那兒。小瑩哦了一聲。我們之間又恢復(fù)了寧靜,沒有一絲紛亂和躁動。瞟著小瑩枕在膝蓋上的手背,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我很想抓住它們,好像抓住它們就抓住了整個世界,再也不會感到虛漂。我努力醞釀勇氣,不僅僅是伸手去抓取的勇氣,還有更多的,包括向我無法深知的地方深入的勇氣。我攬她肩膀的時候,小瑩像被馬蜂蟄了一樣驚恐地揮動手臂,推掉了我的胳膊。過了好一會兒我問她,你那么緊張干嗎。小瑩不冷不熱地說,你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
我向小瑩介紹了阿文,解釋說阿文是我的同行,結(jié)交多年的老朋友了,別的沒什么。小瑩和阿文互相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小瑩有些不舍地說,那你去忙別的吧,我們要到天黑才能回來。
阿文帶我坐上一輛出租車,一邊走一邊向我介紹,我們出發(fā)的地點這兒叫長樂門,門內(nèi)都是老城區(qū);現(xiàn)在我們左拐,順著城墻根的向南,這里就是南城墻根了;現(xiàn)在右拐,是向西走的,過了建國門、太平門,就到下馬陵了。
我現(xiàn)在知道了,下馬陵是一條街道的名字,祖父的下馬陵。我知道自己的祖籍是單城,和長安無關(guān),和下馬陵無關(guān),可是祖父臨死之際為什么會念道起這個地方,甚至不惜一死也要趕往這個地方呢。
下了車,阿文說是的,下馬陵是條街道,可是這里十年前就擴建過一回,下馬陵不再是一條小巷子,而是一條寬闊的馬路了。
我和阿文從下馬陵的一端看起,看過左邊看右邊,來回走了四趟,一個上午走下來,我和阿文都累得腿肚子發(fā)酸,可還是沒看到丙七號這樣一個門牌號。我躬下腰,揉搓著發(fā)酸的小腿肚子對阿文說,算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累那么狠。阿文當(dāng)然很累了,可是她沒說累,只勸我不要著急,說下午再帶我到街道辦、城建局去打聽打聽,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
我們找家小餐館吃了中飯,就去阿文說的那些地方了。可是城建局和街道辦的工作人員都告訴我們,下馬陵丙七號這個門牌早就廢止不用了,至于現(xiàn)在對應(yīng)的門牌號,已經(jīng)無從查考。而且十年前的那場大規(guī)模擴建,許多老房子都拆了,居民都拆遷到了老城以外。由于阿文的記者證,工作人員還算熱情,說要是能提供想要找的人的姓名,或許可以查到拆遷到了哪里??墒俏夷睦镏朗裁葱彰兀矣行┖蠡?,在火車上沒向祖父追問一些別的信息,現(xiàn)在的情形是,我連祖父和下馬陵丙七號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都不知道。
下午四點來鐘的時候,我和阿文又來到下馬陵路,在街上有氣無力的晃蕩著。阿文看出我有些哀傷和迷茫,便拿小瑩開玩笑,說你才來兩天,就把我們長安姑娘的心劫掠了,也太快了點。我笑了笑,看著阿文說你不會吃醋了吧。阿文且了一聲,轉(zhuǎn)頭看向遠處。我拉了一下阿文的胳膊,說算了,先別找了,小瑩就快回來了,我們晚上一起吃飯。阿文沒理我,她指著遠處,看,那一樹桃花,開得正艷。我尋著阿文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樹桃花,就在街對過不遠的地方。
我呆了兩秒,便著魔似的橫穿馬路,直奔那株桃樹而去。阿文從后面拉住我,驚聲吆喝說你不要命了。我這才看清一輛小車就停在我面前,司機正搖下車窗,滿臉怒氣。
那株桃樹很有些奇怪,樹樁和幾根主干非常粗壯,但主干都有截斷的痕跡,主干周圍,長滿了沒有多少年頭的新枝椏。我來到桃樹下,抬頭看那一樹燦爛的桃花,一些蜜蜂嗡嗡叫著。阿文不由得贊嘆,說路過這里不少次,怎么從來沒注意到這么一株巨大的桃樹呢。我看著那些桃花,忽然覺得自己很老很無力,忽然想起爺爺經(jīng)常在那樣一株桃樹下發(fā)呆的情景。我的手心冒出汗珠,渾身顫抖得厲害,嚇得阿文不得不攙住我的胳膊,問我怎么了。我笑出了眼淚,指著桃樹說,找到了找到了,桃樹,你看這桃樹。
桃樹周圍圍了一圈鐵柵欄,樹干上掛了個牌牌,已經(jīng)被環(huán)保局保護起來了。桃樹成了一株人行道邊的行道樹,一些冬青和低矮的灌木簇擁著它,顯得孤獨而執(zhí)著。
桃樹后面臨街的樓房門牌是下馬陵122號,和丙七號顯然沒什么關(guān)系。更令人頭痛的是,樓底門面店里的人和街邊的行人,都是一問三不知,不能提供絲毫信息,以便破譯我越來越多的疑問。不過我還是徹底興奮起來了,我抱起阿文,在桃樹下轉(zhuǎn)了幾圈。
暮色正合時分,小瑩帶隊回到賓館,我和阿文也歇息一會子了。我不由分說拉起小瑩和阿文的手,邀請她們一起共進晚餐。小瑩甩掉我的手,她的臉色顯得有些疲倦,顯然是在外邊奔波一天累得。我心疼地問她,累壞了吧,這幫南方佬可不好帶啊。小瑩輕盈一笑,說沒有呀,好在最難帶的一個沒去,否則真要累死我呢!
吃飯的時候,我和阿文說起白天的事情,我當(dāng)然很興奮。我當(dāng)然也沒注意到,自打提到下馬陵丙七號這幾個字,小瑩的眉頭就皺起來了。但她始終低垂著頭,時不時夾一口菜,更多的時候則是用筷子撥弄著面前碗碟里的物什,顯得有些無聊,或者說有些被冷落的感覺。我便不時找她搭訕,問她知不知道下馬陵路,她只是輕輕點頭,嗯一聲就過去了??墒钱?dāng)我說到那株桃樹和那一樹桃花的時候,小瑩突然把筷子一摔,十分生氣地說,謝東民你什么意思呀,居然調(diào)查起我的戶口來了。
小瑩的曾祖母也叫小瑩,這是她長大后才知道的。小瑩知道自己的曾祖母是長安城里出名的豆花姑娘,現(xiàn)在遍布長安城大街小巷的豆花的做法,都是從她曾祖母那里流傳下來的。豆花小瑩從兒子一龍生了四個兒子,沒生女兒,豆花小瑩要叫他們大龍二龍三龍小龍,兒子一龍堅決不同意,只好改叫別的名字。再往下,也就是現(xiàn)在的小瑩,有十來個堂兄弟,只有她一個女孩兒。豆花小瑩說這次無論如何得依著她,這個女孩兒仍然要叫小瑩,不然她就絕食,或者上吊。這時兒子一龍已經(jīng)死了,孫子們盡管覺得小瑩這個名字和他們姑母的名字一樣而有些別扭,但考慮到祖母脾氣怪誕,便依了她。
小瑩的父親排行老四,她本應(yīng)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但豆花小瑩說什么也不同意,堅持讓小瑩和她一起住在下馬陵丙七號的老宅。家里人都受不了老宅的敝舊和豆花小瑩的脾氣,早在別處置了房產(chǎn)。起初小瑩也很不情愿,好在她莫名喜愛老宅的景致和院門外街邊的那株粗壯的桃樹,便勉強答應(yīng)了曾祖母的要求。曾祖母經(jīng)常當(dāng)著小瑩的面嘟囔一句話,你替我等著。你替我等著。你替我等著。她好像自言自語,又像是沖著小瑩來的。小瑩說,曾祖母,你是在和我說話嗎。曾祖母沒吱聲,只怔怔地看著她年輕的臉蛋發(fā)呆。小瑩繼續(xù)說,你要等什么,我能替你等什么呢。曾祖母陰下臉說,問那么多干什么,你只要呆在我身邊就可以了。
每年桃花開的時候,小瑩都陪著曾祖母觀賞桃花,她快樂地在曾祖母跟前蹦蹦跳跳,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任何異常。長大后她才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來到桃樹下,曾祖母便立即變得無限安靜,怔怔地入神,任何聲音都不能將她驚擾。她依著樹干,老邁的身軀已經(jīng)變形,背部蜷縮著,像樹干的一部分。落櫻飄墜在她身上,小瑩常常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曾祖母干癟的嘴唇不停地抖動,她干瘦的身體偶爾一陣顫栗,好像被什么牽動了筋脈。
終于有一天,曾祖母給小瑩講了她的故事。曾祖母說,要不是有了你,我都要忘記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了,你和我年輕時長的一模一樣,只是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照相那么方便,要不然也能讓你看看我年輕時的樣子。小瑩調(diào)皮地說,這么說,曾祖母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啰。曾祖母笑了,她捧著小瑩的臉,默然間老淚縱橫。
小瑩發(fā)現(xiàn)她的淚滴黃而黏稠,像桃樹枝干上的分泌物。小瑩也哭了,那年她十八歲,正好是曾祖母當(dāng)年的歲數(shù)。她忽然間全部理解了曾祖母怪誕脾氣的原由,理解了她生活中的種種怪僻,并且理解了曾祖母執(zhí)意把她留在身邊的偏執(zhí)。那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誰也沒有資格說一個不字。小瑩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進入了曾祖母的身體,在那里她遇到了那個從來不曾衰老的豆花小瑩。她常常不由自主地轉(zhuǎn)換自己的角色,或者身份,以豆花小瑩的角度想像那個既陌生又沒有一絲陌生感的男人一龍。她不由自主,她不完全是當(dāng)年的豆花小瑩,但又不得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她也不完全是從前單純的小瑩了,她身體里生出一種豆花小瑩嫁接給她的東西。她說不上來那是什么東西,是一種力量,還是一種宿命,她說不上來。
聽小瑩講述這些的時候,我完全陷進了一片沼澤,發(fā)梢盡沒。我哆嗦著掏出手機,往家里打了個電話。電話是母親接的,我急促地問母親,爺爺?shù)娜槊鞘裁?,有誰知道爺爺?shù)娜槊麊幔磕赣H說,這誰知道呢,你父親和大伯,二伯從來沒提起過。我又急忙把電話掛到大伯和二伯家里,得到的答案是一樣的,我有些急了,不禁咆哮起來,你們怎么可能不知道爺爺?shù)娜槊?,我告訴你們,我發(fā)現(xiàn)了爺爺死在往北走的路上的秘密,他是要來長安的呀。說到這里,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好在堂哥在電話里提供了一個確鑿無疑的信息,說他整理爺爺?shù)倪z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破舊不堪的信封,信瓤也已經(jīng)破損得無法辨清了,但從抬頭模糊的字跡依然能辨認出來,那兩個字的確是一龍。我嗷的一聲怪叫,顧不上飯店里其他客人驚異的目光,大聲問堂哥,那落款呢,落款人是誰。堂哥說,信瓤的下半邊被撕掉了。堂哥又說,他當(dāng)時也想到了,這封信對爺爺來說可能極其重要,所以便和紙錢一起燒了,以便讓爺爺帶到陰曹地府。
我哽咽著挪到小瑩身邊,淚眼婆娑地看著她,而小瑩似乎也終于明白了什么似的,又驚又喜又有幾分哀傷地和我對視著。
原來我和阿文已經(jīng)找到下馬陵丙七號了,只是我們都沒注意到,在下馬陵路上那株桃樹左首三米處的墻上,有一扇很不起眼的鐵柵欄門。進了這道門,有一條十幾米長的小巷子,巷子很窄,窄得只能容一個人推著自行車通過。小瑩說,原來她和曾祖母住著一個很大的院子,十年前下馬陵路擴建,院子的占地就被征用了,蓋了現(xiàn)在的商鋪,她們的老屋子就被擋在了商鋪樓的后面。
令人驚異的是,在老屋門楣邊的墻上,依然盯著一塊門牌,看上去相當(dāng)破舊,上面的字跡幾乎分辨不清了,但依然能隱約顯示出來,上面寫的是下馬陵丙七號。我驚喜而又激動地看著門牌,腳步像被黏住了,不忍挪動。在我看來,這門牌和門牌上模糊的字跡,都顯得那么倔強而堅忍,無論如何都不愿被時間抹去似的。小瑩則笑著說,這個門牌號已經(jīng)不作數(shù)了,只是老太太一直保留著,讓我釘?shù)綁ι?,無論如何也要看好它,現(xiàn)在總算明白老太太的用意了。
老宅的陽光完全被前面的商鋪樓擋住了,只有在早晨和傍晚的時候,一些陽光才能照射過來。老宅的院子已經(jīng)不能稱得上是個院子,而成了一條只有兩米縱身的狹長走廊,老宅的屋瓦顯然也修葺過多次,不然可能早就倒塌了??粗鼩垞p的青磚老墻,我對小瑩說,你就住這樣的地方,真是夠讓人擔(dān)心的。小瑩白了我一眼,別瞎說,要是被老太太聽見了,她是要罵人的。我說不會吧,她已經(jīng)百歲多,不瞎也該聾了??蓜e小瞧她,小瑩小聲說,十年前她就幾乎喪失了所有能力,偏偏耳朵依然好使,院子里有一點動靜,都逃不過她的耳朵。小瑩繼續(xù)說,許多年來老太太她從未安穩(wěn)的睡過覺,即使睡著了,那雙耳朵也總是支棱著,好像有人會隨時敲響丙七號的院門似的。
曾祖母正躺在床上,她的頭側(cè)向外邊,眼睛瞅著門口進人的位置。小瑩不在的這些天里,由下崗在家的孫子媳婦——小瑩的三嬸照料她的飲食起居,現(xiàn)在正坐在老人的床邊。看見小瑩進屋,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緊接著就淌出幾滴渾濁的淚水。在我看來那實在不能稱得上是眼淚,像是一枝柳條從攪渾的水洼里抽離時向下滴落的水滴,渾濁不清,干了之后顯然會留下很重的污漬。小瑩俯身替曾祖母抹去眼淚,輕聲問她這些天來還好嗎。老太太的嘴唇蠕動了幾下,顫抖著抬了抬床沿的左手,小瑩急忙抓住它,緊緊握住。老太太說,我就要死了,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說著干枯的眼里又擠出幾滴污水。
我就站在小瑩身后,幾乎聽不清楚老太太含混模糊的聲音,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里都有很大的混音,像她的眼淚,沒有絲毫清亮。她的眼睛微微張開著,瞳仁里是一片青白的膜狀物,顯然看不見什么了。小瑩強忍著淚水,笑著說看您說的,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您放心,您還能再活一百歲呢。曾祖母平靜下來,臉皮不時的蠕動一下,吐字也變得有些清晰,不要活了,再活也是白活,我該走了。小瑩一下子淚如泉涌,嚶嚶抽泣起來。曾祖母仍然那么僵直地平躺著,面朝屋頂,只有嘴唇的蠕動和前胸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沒死,她還在呼吸。她讓小瑩不要哭,乖孩子,沒什么好哭的。小瑩重重地點頭,忍住哭聲。
老太太突然把她那雙模糊的眼睛朝向我,好像看見了我。他是誰?小瑩笑著說,我都忘了給您介紹了,他是我的男朋友,來看望您的呢。曾祖母笑了。小瑩往旁邊讓出一點位置,讓我也坐到床沿上。我有些害怕地伸出手,握住老太太那只枯槁干巴的左手,輕聲向她問好。老太太模糊地嗯了兩聲,突然抽出左手,抬了起來,好像要去抓我的衣領(lǐng)。我驚懼地看了一眼小瑩,小瑩示意我不要動,我只好強忍住。老太太的手抵上我的前胸,然后顫抖著向上,吃力而艱難,卻沒有放棄的意思。我好像被一種力量固定在那里了,不由自主地向下俯身,任憑那只老樹皮般干枯而松軟的手掌爬到我的臉上,在我的額頭、鼻子、嘴巴上輕輕滑過一遍。她還張開五指,從兩邊的太陽穴向下滑過我的顴骨,腮幫子和下巴。我有種被提起來的感覺,心跳得厲害。小瑩的三嬸笑著說,老人家是想摸摸你長的什么樣呢。
曾祖母的手滑落下去,好像這一番舉動消耗了她很多體力,已把她累得夠嗆。她不再吱聲,安靜地躺著,面孔朝向屋頂。過了好一會子,那只手又抬起來抓向我,我下意識地向后趔了趔身體。她沒摸到我,便放棄了。
小瑩,去看看,桃樹長高了嗎。曾祖母說。
長高了一點點,不礙事的。
剪掉它,一點也不行,去剪掉。
老太太閉上眼睛,大概想要睡了。
小瑩遞給我一把小鋸子說,你去幫我把高出墻檐的桃樹枝鋸掉吧,我們家所有的男丁都干過這活計了,現(xiàn)在輪到你了。為什么要鋸得和墻檐一般高,那是政府保護的樹種,不能鋸的呀。你別管那么多了,你不鋸,她能一天嘮叨八百遍的。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那么做,我也不知道。環(huán)保部門的人也來過,告訴曾祖母說這是古樹,受國家保護,不可以鋸,鋸了會死掉的。曾祖母說,死掉拉倒,這是我的樹,想怎么鋸就怎么鋸。我們也嚇唬她說,破壞國家保護的東西是要被抓去坐大牢的,她生氣地說,坐大牢,好呀,就讓他們來抓我去做大牢吧。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甚至以前她都是自己做這件事情的,直到七十多歲還爬梯子,有一次差點兒摔死,她才明白自己再也爬不動梯子了,便要求家人繼續(xù)做這件事情。她就是這個樣子,家人拿她都沒辦法。
三嬸用殘疾人用的那種輪椅推著老太太來到院子通向大街的甬道上,我躲在桃樹的葉叢中向下看她。她就像一個經(jīng)年沉默的家什,散發(fā)著腐敗的氣息。她問旁邊的小瑩,是他在修剪桃樹嗎。小瑩抬頭看了看我,說是的,你不應(yīng)該出來,回去休息吧。老太太置之不理,讓小瑩給她取過一枝剪落到地上的桃枝。她抓著桃枝,將葉片湊到鼻子和面頰上,閉著眼睛,靜靜地呼吸桃樹葉的氣味。她的身體好像在向下塌陷,正在陷回到時間的深處。
天黑以后,小瑩的叔伯、父母親、伯母嬸娘都來了,一大家子。大家聚在客廳里,小聲說著話,生怕驚動在西間里休息的老太太。大伯父說,看樣子也就這一兩天了,該準(zhǔn)備的,咱們兄弟幾個分頭去準(zhǔn)備吧。
小瑩自然要把我引薦給大家,聽小瑩說完,大家都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子,大伯笑了一聲,抬頭看著我說,沒想道,真沒想到,然后大家就都輕松的笑了。大家聊了一會兒,最后又把問題集中到我和小瑩身上,大家不禁有些動情,幾個女人的眼眶都濕潤了。小瑩的母親說,老太太等了一輩子,總算沒白等,說到這兒就說不下去了。大伯母也跟著幫腔,眼睛盯著我說,我看這孩子不錯,咱家小瑩可以托付給她,老二你說呢。大伯母說完,就看著小瑩的父親。小瑩低著頭,一臉地嬌羞。這時西屋里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咳嗽,大家急忙要涌進去,結(jié)果被小瑩的母親攔下好幾個,小聲說進去那么多人干么,擠不下呢。
等大家都回到客廳,面色又都凝重起來。這時三嬸突然抬頭看著我小聲說,這孩子的來歷,要不要告訴老太太呢。三嬸這么一問,還真把大家問住了,客廳里一時安靜下來。小瑩母親先發(fā)話,我看該說,老太太等了一輩子,這回總算可以落下心來了呢!小瑩父親瞪了她一眼,女人家瞎摻乎啥!小瑩母親也瞪了小瑩父親一眼,說這是女人家的事,咋不能摻乎,我看就該說。接下來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的爭論起來,有站在小瑩母親這邊的,有站在小瑩父親那邊的,各有各的理,爭論的聲音稍微大一點,就互相提醒說,小聲點,可別讓老太太聽見了。
時間過得很快,深夜的時候,大家依然沒討論出各結(jié)果來。大伯一直不說話,只悶頭抽煙,最后小瑩母親對她說,老大你拿個主意吧。大伯又愣了一會子,掐掉手中的煙蒂說,我看還是別說吧,老太太經(jīng)不住折騰了。
這時,在里間看護老太太的三嬸來到客廳傳話說,老太太說呢,讓大家都回去休息,他大老遠來,也該休息了。三嬸看了一眼坐在小瑩旁邊的我,笑了一下,繼續(xù)說,老太太挺關(guān)心你的呢。大伯父說,那好,你們都回吧,我留在這里,有什么情況打電話給你們。三嬸搖搖頭說,老太太說都要回去休息,我也要回去,只要小瑩他們兩個留在這里就可以了。大伯小聲說,兩個小孩子怎么能行,這樣吧,老三家這些天夠辛苦的,回去休息,小瑩和她大娘(大伯母)在老奶奶的房間,我呆在客廳里。大伯父又看了我一眼說,你就睡東間小瑩的房間吧。
小瑩安頓我睡下,便去了曾祖母的房間。我實在困了,一躺下便沉沉睡去。大概剛睡著沒多久,一陣房門開啟的吱呀聲將我弄醒。我以為是小瑩進來的,便沒開燈,只下意識地瞥見床頭夜光鐘的時針指在凌晨三點的位置。
我在黑暗中小聲對小瑩說,這么晚了,你該睡會兒的。
我睡不著,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睡踏實過。黑暗中的一個聲音回答說。
那不是小瑩的聲音,倒像是老太太的聲音,但又不完全像老太太的聲音那般蒼老,和年輕小瑩的聲音分明有幾分相像。
您怎么起來了。
每天夜里我都會在這時候醒來,到院子里聽聽,聽聽街面上有沒有驢蹄的聲音;我都要死了你才來,不過還好,你總算來了。小瑩說。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黑暗中小瑩的聲音囁嚅著。
我躺在床上,渾身發(fā)抖,我用出汗的手心緊緊攥住一片被角,腦子里一片空白。黑暗里我看見床前幾步遠的位置,就是那個聲音傳過來的地方有兩個閃爍的火點?;瘘c微弱而模糊,好像不止幾步遠,而是非常非常遠,遠得我無法分辨,更無法企及。兩個火點實在太微弱了,飄忽不定,好像隨時會被黑暗吞噬進深深的肚腹中,從此無聲無息地消逝。它甚至不能給人留下任何記憶。
黑暗中的聲音又說,你一定累了,走了那么遠的路,怎么能不累。那你就睡吧,好好睡一覺,睡吧,睡吧。那聲音變得無限柔緩,充滿溫情,這使我不再那么緊張,心底甚至生出一種莫名的暖意。兩個黯淡的火點在黑暗中緩慢地向后退,須臾便消失在房門的拐角。我在床上躺了許久,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確認自己是醒著的,便摸索著下床,輕腳來到點燈的客廳。大伯父蓋著一件外套,依靠在沙發(fā)里睡著了。穿過客廳來到西間,大伯母和小瑩合躺在一張床上。黯淡的燈光下,老太太端正地躺在她的床中央,面朝屋頂,被子的邊緣都很整齊。我伸出手指試了試她的鼻息,只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溫?zé)釟庀?,但沒有呼出氣體的感覺。老太太死了,我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平靜。我為她拉了拉被角,然后俯下身,在她正在變涼的額頭親了一下。
責(zé)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李檣,男,1974年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京作協(xié)、江蘇作協(xié)簽約作家,著有小說、詩歌作品若干。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