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欽
玉 蘭
我家祖屋的旁邊,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每當花開時節(jié),淡淡的花香,就隨風飄溢到西馬路、義安路、仙街頭一帶。植物學家說,這種樹的學名應該叫白蘭,可是我們這個地方,都管它叫玉蘭。
潮州的玉蘭樹很多。待誥巷的幾幢洋樓、南門古農資公司的院子、分司巷和分司后巷中間的橫弄,都有樹齡很長的玉蘭。
但是樹齡最長、樹冠最大、樹身最粗的,是郵電局食堂的這一棵。郵電局食堂的原址是偽潮安縣律師所,這棵樹,怕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就栽下了。
樹大了就有鳥。
每天的傍晚,有時候是晚上,一個叫步曹的人,就持一桿鳥槍,從郵電局的食堂,爬到我家的屋上。
步曹是一個黑臉的人,有時候很兇。在鄭厝祠郵電局門口玩耍的孩子,看到他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常常都嚇得哭起來。
打鳥的步曹卻顯得溫和,他一面打著手電,一邊選擇著含苞欲放的玉蘭。
開心的時候,他就往天井里扔幾顆給我們。
玉蘭是一種闊葉的喬木,一年四季都開花。夏天,我的三哥和姐姐,也會搭梯到屋上去摘花。他們用一個潔凈的瓷碟,盛一點水,再把剛摘下來的玉蘭,一朵朵地碼上去。瓷白的碟,牙色的花,綠色的蒂,使我家這座數(shù)百年的衰舊老屋,精氣十足,暗香浮動。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樣。郵電局是個特殊的單位,運動就搞得很熱烈。局里的造反派看上步曹,想讓他當打手,可是他不干。他也就成了揪斗的對象。
后來,不知道他流落到哪個地方了。
1969年夏天,一場罕見的“七·二八”臺風,把這棵三人合抱的大樹也摧折了。
步曹不見了。玉蘭也沒有了。
但是,我卻常常想念他們。
無花果
無花果在潮州很少見,同安里的郭牧師家里有兩棵。
郭牧師的家是一幢小洋樓,單門獨院。院子里就是這兩棵無花果。
同安里和城中堂相距很近,但郭牧師每天都早出晚歸。我看見他總是穿著一身銀灰色的中山裝,邁著一種安詳?shù)牟阶?,慢慢地走進同安里。
只有禮拜日,布道的時候,他才穿一襲白布的袍子。
我家和郭牧師家近在咫尺,又有一點通家之誼,有時候我會悄悄推開那兩扇高大的木門,溜進牧師的家。
夏天和秋天,無花果熟了,高高地掛在樹上。也有時候,熟透的果實,會“啪”地一聲砸在地上。
在基督教里,無花果是一種圣果。牧師一家很少去嘗它。有時他們會采摘一籃,分送給左右芳鄰。
為什么種無花果呢?牧師曾說,它沒有“交媾”,沒有罪惡,也沒有(分娩的)痛苦。
牧師在家里總是安坐在二樓的藤椅上,看一本書,寫幾行字,或者抬起頭來,看著天空,那里有主和天國。偶爾他也會走到走廊,伸一下腰,然后用一桿“妙兒”的竹竿蘸上桃膠,給我們捕蟬。
那種安安靜靜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
后來的事情怎么也沒有料到?!拔幕蟾锩敝?,最先受到沖擊的就是牧師。抄家、游街、飛機吊、坐老虎凳、金雞獨立、跪蚶殼、毒打,無所不用其極。牧師最心愛的女兒也被強行勒令與牧師斷絕父女關系,與家庭徹底劃清界線。牧師在武漢的兒子,也因為父親是牧師,被活活打死了。
牧師的心靈,肯定受到很大的震動和創(chuàng)傷!他半生宣傳仁慈和博愛,為什么換來的是這樣的結果呢?
那幾年,牧師一家異常艱難地捱著日子。奇怪的是,牧師家里那兩棵無花果樹,也一連幾年不見結過一個果子。
為什么呢?難道花木也通人性?但是人自己的人性呢?
后來,又到了夏天和秋天,無花果又熟了。但是,牧師卻老了,他再也走不出那種安詳?shù)牟阶恿恕?/p>
指甲花
指甲花又名鳳仙花,在同安里,只有謝先生家里種著它。
謝先生是潮州人民醫(yī)院的技術院長,潮州有名的西醫(yī)師。但是同安里的人都不叫他謝院長,大家都稱他為謝先生。在潮州城,只有備受尊敬的人才被尊稱為先生。
人民醫(yī)院原來在南門古,后來遷到了時鐘樓。同安里到時鐘樓,路程是很遙遠的,謝先生總是穿著一副中山裝,風紀扣扣得緊緊的,然后一步一步從從容容地從西馬路走過去。
小時候我很好奇,我曾經悄悄地溜到時鐘樓,看見謝先生穿著一身雪白的白大褂,胸前吊著一副聽診器,滿臉慈祥輕聲細語地給病人診病。
謝先生是西醫(yī)師,但是他家里栽種的花草,很多卻可以入藥。
我家和謝先生家對門而居,從懂事的時候起,我卻幾乎沒有進過謝先生的家,我總是懷著一種神秘和膽怯,打量著這兩扇常常緊閉的大門。只有我的二哥和姐姐,有時敲開謝先生的欄桿門,到他的家里做客。
1962年,因為感染無名腫毒,我母親的一個指甲,突然“沿”(爛)甲邊。謝先生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穿過我家的后門,來到了客廳。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謝先生。眉清目秀,斯文儒雅。難怪母親說,二十多年前,待字的先生娘傾慕謝先生的人品才華,在三十年代那段如花似玉的歲月,先生娘甘愿打扮成一個患病的小姐,天天讓謝先生把腕切脈,觀顏察色。
謝先生是一個沒有架子的和藹的醫(yī)師。他仔細看過母親的手指,又輕聲安慰了幾句,就叫姐姐跟他一起去謝厝。
后來姐姐就天天到謝先生家里摘指甲花。我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記住了這種開白色和紫色花朵的美麗的指甲花。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同安里出了很多牛鬼蛇神,城中堂的郭牧師、全聯(lián)印刷廠的王老板、留學早稻田的黃老師,還有“老母會”的張壇主。
謝先生也是牛鬼蛇神。
當唱語錄歌的紅衛(wèi)兵意氣風發(fā)到謝先生家抄家、又叉著戴六尺高帽的謝先生游街的時候,我默默地站在我家后門的門邊。
從謝先生家洞開的大門里,我看到一邊是化成灰燼的醫(yī)書,一邊是開著白色和紫色花朵的指甲花。
石 榴
我家有一棵石榴,種在后門的花墻邊,是上溯到我的曾祖種下的。小時候,從我睡的床上望出去,石榴樹就像一幅剪影,畫在了房子的后窗上,那鐵骨奇倔的身影,烙在了我的記憶中。
開元路福勝廟對面的黃厝內,也有一棵石榴樹——潮州最大的石榴樹。
開元前黃是潮州的一處大宅,從開元路一直亙到猷巷。黃厝花巷的書齋,就種著這棵石榴樹。
黃厝花巷的友蘇,比我年長幾歲,也是一個愛讀書的青年。
1972年,我與友蘇一起,流浪到粵北的樂昌,在湘粵交界的荒山野嶺打山洞,筑油庫,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
友蘇是第六中學的學生,“停課鬧革命”的時候,他一個人躲在黃厝書齋的石榴樹下看書,有時吹一個復音的口琴。
他把這個口琴也帶到了樂昌。
他還會拉胡琴,但沒有口琴精。
友蘇骨子里應該是一個古典的文人,但有時他也哼一些靡靡之音,像《美酒加咖啡》、《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我翻過他的歌簿,像我的三哥一樣,他的歌簿抄得一絲不茍。
口琴是一種歡快的樂器,但友蘇的吹法獨特。友蘇的父親早已經去世,家里只有一個母親,一個妹妹。一家人無一個有工作的,他的口琴,總是吹出一種悲聲。
在樂昌每個月能拿36元。我們擠命地節(jié)省,把千方百計省下來的微薄薪水寄回家中,自己每天三餐四兩米飯,五分錢菜。這種半饑半餓的日子讓我們差點發(fā)瘋。
后來友蘇常常帶我們上山,在杳無人跡、野獸出沒的山中,尋找竹筍、木耳、鮮菇。十八二十歲的小伙,正是長骨架的時候,我們卻只能用山間的坑水,清煮竹筍(木耳、鮮菇),聊以充饑。
顯然友蘇早已懂得藝術美學中悲與歡的辯證關系,他把我們饑餓難耐上山挖筍的苦難經歷,寫成了一首輕松幽默的新“樂府”詩:
雨后山中毛筍多,游子相邀上山坡。
翠竹叢下銀鋤舞,心滿意足口吟歌。
我卻生出疑竇。這是歌?這是什么歌?怎么讀著讀著,竟讀出了一種低回的無奈和惆悵呢?
現(xiàn)在,二十多年的歲月過去了,我家的石榴早已經枯死,開元前黃的石榴,隨著城建開發(fā),也已經伐去,我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文友,哪里去了?
木 棉
城南中學有一棵木棉樹。上世紀五十年代,粵東區(qū)委設在這里,潮汕、興梅、東江一帶21縣的干部,常常要匯聚到這里聽報告。據(jù)說,滿腹經綸、風流倜儻的宣傳部長吳南生,作的報告最打動人。
我讀西平路小學的時候,粵東區(qū)委已經撤走了。但是這棵木棉沒撤走,它還長在老地方。
木棉是一種有個性的樹,樹高,且直,花大,又紅。早春二月,木棉花開,轟轟烈烈,經過一個寒冷冬天的路人,都被它感染得精神一振。
潮州地處亞熱帶,市區(qū)多有木棉樹。
西湖公園的涵碧樓前,韓山麓的韓文公祠、北堤上的鱷渡,還有金山中學、高級中學,這幾個地方的木棉都很有名。但是,最讓我難忘的是城南中學的這一棵。
那時,我求知欲特強,家窮,買不起書,也租不起書。怎么辦呢?眼睛就盯著城南中學(那時叫八一學校)的這一棵木棉樹。
一年一度,木棉開花,是木棉樹對受窮受苦的孩子的眷顧。
那幾年,每到春季,很多窮苦人家的孩子,早早地就待在木棉樹的樹底下,等那些熟透了的木棉花,從高逾數(shù)十米的樹干上,“叭嗒叭嗒”地掉下來。
我也是這些窮孩子中間的一員。
撿木棉花干什么呢?送收購站,換零花錢。
木棉花是一味很好的中藥,可惜現(xiàn)在的人多不知道。
中醫(yī)把木棉花叫作紅茉莉,其功能清熱利溫,解毒止血,主治泄瀉、痢疾、血崩、瘡毒和金創(chuàng)出血。有一段時間,下東堤三家巷尾的中藥材收購站,就曾大量地收購木棉花。
我從城南拾回來的木棉花,就是送到這里收購的。
我對文學的喜愛和啟蒙,也得之于這棵木棉的饋贈。
人啊,就是這樣,處在了哪一種地步,就得想出哪一種辦法,要不,怎么活呢?
謝謝你,木棉花!你讓我知道,苦難中也有歡樂。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