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
發(fā)燒時的腦電波
我躺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好多天了,不能下床活動,一直發(fā)著高燒。我像是活在另一個星球上。這個世界是屬于歡蹦亂跳的人的,對于我,它是寂寞的。我的生命似乎已經(jīng)停止,一切聲音都非常遙遠,而且令人厭煩。那些發(fā)出各種聲音的人,都在忙碌些什么?真是無聊,我可憐他們。
我凝望窗戶的玻璃,外面趴著一只蚊子。它顯然探測到了人的體溫,聞到了人血的氣味,很想進來。它是一只要做母親的蚊子,為了孕育腹內(nèi)的一大堆子女,必須從熱血動物的身上吸取足夠的營養(yǎng)。它并非要傷害誰,更想不到會傳染什么東西,它只知道它也是這個地球上的一個生命,為了享受上帝給予的生存權利,讓自己的種族不致滅絕,不得不冒著被打成肉醬的危險到處飛行。它肯定以為她從人身上索取的那點東西,只不過是大海一滴,人們本不該那樣吝嗇。它哪里知道,它那叫人奇癢難耐的長吻是多么遭恨!即使它只是一個可憐的乞食者,或者是一位盡職的母親,但她在人類的身上造成了極壞的效果。它在人的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如過街老鼠。
它開始挖抓光滑的玻璃,急得直抖摟翅膀。但我不想幫她,因為我也恨它,討厭它,它每年帶給我和我的親人的癢痛,成了越積越厚的欠賬。我懷疑那年我患上的不規(guī)則瘧疾,就是它的往上數(shù)到第五十三位的祖先叮咬我的惡果。數(shù)十年來,我同我的同類們一樣,也打死、熏死過它的不少同類,還不止一次地祈望它們絕種。
護士送來了體溫表,我將它塞在腋下。那只蚊子還落在那里,它是那樣弱小,它是絕對夾不住體溫表的,體溫表對于她簡直是孫悟空的重達三萬六千斤的金箍棒。它的壽命大概不到一年吧,如此之短。我忽然有點可憐她了。在這么大的地球上,在這么短促的生命中,無限的時空恰在此時此刻將我的目光和這只蚊子交錯在一起,也是緣分,雖然毫無意義。
黃昏又來了,我最怕黃昏,黃昏使我的頭更昏。一群小燕子在上下攪動夕陽的余輝,我似乎聽見了它們在吱吱地吵鬧。忽然,那只蚊子起飛了,忽然,一只燕子掠過了,忽然,燕子將蚊子吃掉了。那動作真帥,比球星突然倒鉤射門厲害多了。蚊子死了,我肯定它沒有預感,沒有準備,沒有痛苦,甚至來不及有任何知覺。我知道,地球上每一秒鐘都有億萬個有生命的東西死亡和誕生,一只蚊子的早逝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太無足輕重了。
一只燕子一天要吃掉很多很多蚊子才能吃飽,它吃下一只蚊子,就像人嗑了一顆瓜子,它如果有牙,連牙縫也塞不了。但它吃了蚊子,所以被人視為益鳥,受到了保護,得到了與家禽同等的待遇。人類統(tǒng)治了地球以后,地球上的一切便都得以人的利益為絕對標準了。人是非常實用主義的高級動物,人對人以外的東西極盡霸占、利用、褒貶之能事。一伙人圍坐在一起吃叫驢的生殖器,叫做美餐,壯陽食品,如果一群驢圍坐在一起吃人肉,同樣是吃肉,絕對的大逆不道,不可思議,不可饒恕。這就叫立場,這就是人的立場。我是人,我不能不是人,因此我歡呼那只燕子吃掉了那只蚊子。
人很偉大,也很自私。
醫(yī)院外和醫(yī)院內(nèi)傳來了各種令人心煩的聲音。那些發(fā)出各種聲音的人,都在忙碌些什么?真是無聊,我可憐他們。
我與鳥
鳥類和人類一樣,喜歡自由,不喜歡囚禁。但鳥類也并不搞絕對自由,他們保持各自的高度,尋覓各自的食物,筑巢、生蛋、遷移也都有一定的規(guī)矩。雁陣遠飛時的組織紀律性是人們抬頭可見的,而人類卻自恃智慧高、能力強,蔑視身外的一切,總想胡來。所以將來毀滅地球的一定是人類,而不是鳥類或其他什么門類的動物。
我少年時期的生活經(jīng)常伴有鳥的音形。我癡迷地愛過、喂過鴿子,那時候并不曉得他們是和平的象征,也不是為了聽那咕咕的叫聲,更不會去吃他們的肉,而是喜歡他們俊俏的身材、靈動的姿態(tài)、美麗的羽毛和光亮的眼睛。我更愛看的是他們在天空結(jié)隊飛翔。家鄉(xiāng)的土話把鴿子飛叫做“云”,使名詞變成了很文雅、很形象的動詞。最使我無法忘記的是,有一次我眼巴巴地望著我的一只黑鴿子在空中被鷂子用一對爪子掐走了,我似乎還看見了它那無助的悲哀的眼神。我呆呆地站在地面上,救不了它,第一次體味到無能為力的茫然。
我養(yǎng)麻雀是從小把他們一口一口喂大的。我多次搬著梯子爬到房檐下掏“黃口無飽期”的光腚子小麻雀。我想它們長大了一定認得我,“熟化”了就會成為我的朋友。可是不然,一只只喂大,一只只飛去,每一回都是讓老麻雀叫走的。傷心之余,我悟出一個道理來:“世上只有媽媽好?!奔词鼓菐ё咚睦下槿覆⒉皇撬挠H生母親,但總是它的同類,同類總比異類親。也因此,馴獸師(特別是馴虎、馴獅的女郎)和被馴服了的野獸才令人驚嘆不已。人類對于殘殺同類熟視無睹,而對于馴服異類則大為贊賞,實在費解。
出于對射擊的愛好,我也用槍打過鳥。隨著年齡的增長,歷經(jīng)滄桑,更能分得清善惡了,便把射鳥和體罰自己的孩子一樣列為終生自責不盡的過錯。我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但我高度贊美和信奉慈悲和善良。記得我在進軍西藏的途中,寧可忍受掉隊之苦也不忍抽打坐騎,縱然被譏笑為“獸道主義”,總也難改。在山間小道上,遇到毫不怕人、擋住去路的禿鷲大雕,我也只是朝天鳴槍而已。
我國老百姓歷來把貓頭鷹視為不祥之鳥?!耙关堊舆M宅是要死人的”,人們經(jīng)常這樣說,說的人多了似乎就定了案,成了“曾參殺人”故事。所以小時候我是很怕貓頭鷹的,但是只聞其聲,未見其形,因為它們只在夜間出來。在漆黑的夜里,躺在炕上,聽到它那呱呱呱的叫聲(村民們說那是它幸災樂禍的笑聲),想到死人,不禁毛骨悚然。后來,讀了書,有了知識,才知道它是益鳥。又看到它的樣子非但不兇,而且在鷹身上長著一個毛茸茸的小圓頭,還有一雙善于夜視的大眼睛,挺好玩的。不過至今偶爾在夜間聽到它的叫聲,依然有頭皮發(fā)麻的條件反射,怪不得人們對于“先入為主”無可奈何呢。同時我又悟到一點:傳說和想象往往比理性和事實更有感染力,這大概也是文學藝術不可替代的一個原因。
雖然“籠中鳥”一詞是讓人很難受的,但中國人歷來有在籠子里養(yǎng)鳥的傳統(tǒng)(只有一個例外,香港詩人藍海文告訴我,他是在開放著的陽臺上養(yǎng)鳥的,鳥們可以自由地來去)。養(yǎng)鳥總比打鳥好,再說也是各人的權利,生活的愛好,不可對此有什么微詞。但我總是不喜歡聽鳥們從籠子里發(fā)出的各種聲音,我想象那是怨恨的、悲憤的、傷感的、孤獨的、焦急的、展翅無望求偶不得的聲音。好在再不會有饑餓的聲音了,因為有了主人的喂養(yǎng),雖然失去自由,倒也過上了小康生活。
致鄰人書
鄙人蝸居于無電梯樓房之六層,臥榻緊靠南窗。窗下咫尺,即先生小樓北窗外之圍墻。墻內(nèi)花木繁茂,足見先生富有雅趣;樓中靜如空谷,想必先生不喜噪音。鄙人有此芳鄰,亦幸事也。
不料數(shù)月之前,先生弄來白鵝二只,圈養(yǎng)于北墻之下,投食于露天之中。貴鵝得吞精料,身軀瘋長,飯量遞增,叫聲漸大。食水稍不及時,抗議之聲不絕;日夜引頸長號,次數(shù)難以統(tǒng)計。致使鄙人或于寫作時停機,或在睡眠中驚醒;有時與電視爭鳴,有時掩來客談話。兩鵝一唱一隨,定系一雄一雌。同樣聲洪音沙,毫無旋律可言;更因音往上走,聽來如在耳畔。避之不開,揮之不去,忍之又忍,意亂心煩。加之烈日蒸發(fā),南風襲來,貴鵝所出之恭,異味直撲敝室。我家人等,掩耳則失聰,捂鼻則窒息,苦不堪言,先生知否?
貴鵝所發(fā)之噪音,僅為本市噪音之一種,且非先生本人直接發(fā)出,況本市之城市噪音,榮列全國前茅,鄙人豈能不知?常年刺耳之分貝,可謂罄竹難書:敝樓內(nèi)家家裝修,戶戶砸墻,刀斧電鉆,至晚不息;樓下時有汽車停泊,夜半喇叭叫人,玩響報警裝置;運料車輛,子時出動,扔鐵丟磚,滾木鏟砂,聞之如攻打堅城;小販叫賣,多用擴音之器;得寵狼犬,專對生人汪汪;卡拉OK,嗓子越左越狂喊;酗酒劃拳,酒量越小越聲尖。如此等等,各種折磨,令鄙人積憤已久,本不可獨責貴鵝,無奈彼伉儷距敝窗最近,不得已而上書閣下。不知先生豢養(yǎng)該鵝之目的為何?觀賞乎?食蛋乎?如為餐肉,則消聲之日可期也。生怕貴鵝貌似仙鶴,壽比鶴長,先生又有效仿林逋梅妻鶴子之志,則我解脫無日矣!
城市中不應喂養(yǎng)禽獸,鄰里間理當避免噪聲。先生乃文明之人,當不致怪我多事,遷怒比鄰。若雷霆大發(fā),反將鵝數(shù)增為四對八雙,以示對上書直言者之懲戒,鄙人遷居無處,裝聾無術,復何言哉?惟有師承阿Q,將公鵝之啞嗓,聞作仙樂之演奏,以免血壓之升高。若有久違之黃鼠狼,夜間突擊檢查,代為執(zhí)法,吊銷鵝照,則大快鄰心!
聽 狗
我住的小區(qū),同當前全國城市的小區(qū)一樣,盛行著豢養(yǎng)寵物之風。寵中之寵無疑是狗,特別是各種各樣的“名牌”小狗,其被繁殖被添購的速度堪與私家車相比。
養(yǎng)狗的動機,養(yǎng)狗的目的,養(yǎng)狗的利弊,養(yǎng)狗的前景,似乎也都屬于“敏感話題”,何況我對此素無研究,本文不擬涉及。我只想說一點直接來源于感官(主要是聽覺)的收獲。
狗們每天被主人放風的時間一般是早午晚三次,它們紛紛離家出籠,有的雖被繩之以牽,大多則自由放開。它們一旦獲得廣闊天地,興奮之狀,近乎發(fā)瘋?;蚋傁嗫癖?,或互嗅私處,或戲耍咬鬧,或亂撲人腿。院中的老人與兒童常遭受意外驚嚇,此時,寵主的表現(xiàn)也各不同,有的說一聲“對不起”,有的聲明“它不咬人”,有的等待被夸獎,有的無動于衷。這且不言,我感觸最深的是狗們經(jīng)久不息的叫聲。
我不是探討動物語言的學者,更不是能夠聽懂禽言獸語的奇人,我只能對狗們的叫聲做一些胡亂的猜測,設想其中的含意。我很好奇,狗們相互見面、聚在一起會說些什么呢?它們的狂叫或低吟究竟表達什么內(nèi)容?看那聲情并茂的樣子,可能還含有不少詩歌的因素。
也許是互致歡迎詞。表達同類相親之情,彼此久仰之意。其中少不了廉價恭維的溢美之詞,如你的毛多么長,多么卷,多么光亮;你的長相多么美麗,多么耐看;你跑得多么快,身影多么矯健。這也難怪,人之間都經(jīng)常相互吹捧,豈能苛求于狗?
也許是傾吐愛慕之心。這都發(fā)生在異性狗之間,或說相思已久,或說一見傾心,或乞求一夜情,或誓言白頭到老??赡芤灿忻苤\者,趁主人不在,越窗私奔。狗畢竟是無恥之獸,有的竟然目中無人,當眾做愛,甚至仗著人勢,當場強奸。此時,寵主們有的苦笑,有的自豪,表現(xiàn)得都很寬容。是啊,人不能與狗一般見識。
也許是夸耀自己的主人。說自己的主人多么有錢,多么善良,對自己多么寵愛;所有的家庭待遇,都同主人的親人一般無二;打扮、穿戴都是名牌;非高級肉不食,非礦泉水不飲,理發(fā)、洗澡護理周到。我可幸福啦,我的命真好!等等。這也在情理之中。其實夸富、示寵、炫貴、耀官,在人群里也并不少見。
也許是痛罵對方。你是什么東西!也配享受人的寵愛?看你那份兒德行,拉屎尿尿都不知道找個合適的地方。俗話說“人模狗樣”,看你長得這個熊樣兒,哪里有半點“人?!??光剩下“狗樣”了。你死不死啊,你的主人真是瞎了眼啦,稀罕你這么個丑八怪。唉,也依然難怪這類狗出言不遜,人之間罵起來比這厲害多了。
也許是在抖摟主人的隱私。這是一類愛好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的狗,它們把主人家中日夜24小時所發(fā)生的一切,把主人們的所作所為、所藏、所說,全都仔細偷聽,仔細窺看,牢記在心。然后毫無保留地、甚至添枝加葉地見狗就說,逢人便叫,四處傳播,樂此不疲。我敢斷定,如果它們的主人能夠聽懂它們所說的內(nèi)容,一定會勃然大怒、怒不可遏、怒發(fā)沖冠,無論它們曾經(jīng)怎樣受寵愛,也難免吃上一刀,至少會棄之荒野,賜它自盡。
猜測出文章。如果我能聽懂狗語,我會十倍地討厭它們的叫聲,再也不寫關于它們的一個字。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