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興
鄉(xiāng)村的學(xué)校假期較多。除了國家規(guī)定的寒暑假外,春播要放假,夏收要放假,秋收秋播也要放假,統(tǒng)稱為忙假。而且平時放學(xué)也早,天長的時候,每天都能趕上小半天勞動。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我在鄉(xiāng)下的那幾年,勞動的時間似乎要比上學(xué)的時間多一些。
勞動分為兩個方面,一是生產(chǎn)隊的勞動,一是自留地的勞動。自留地的勞動是認(rèn)真、踏實且不惜力的,而生產(chǎn)隊的勞動就稀松二五眼了,那主要是為了掙工分。當(dāng)時隊里的工分是這么定的:男全勞力每天十分,女全勞力每天八分,半勞力,即十三歲至十六歲之間的男娃女娃是五分到七分。隊里給我家定的工分是:父親八分,母親七分,姐姐六分。我剛到村里的時候還不滿十二歲,所以給我定了三分。我家在農(nóng)村的四年中,工分分值最高的一年,是一個工(即十分)四毛九分錢,最低的一年是兩毛七分錢。就按最高分值計算,一個壯勞力辛苦一年,還掙不到二百塊錢,勉強可以折算成口糧,至于家庭零用錢和其他經(jīng)濟收入,就只能到自留地里找,從雞屁股里摳了。而我家每年分完口糧之后,都是欠隊里不少錢。其實就等于一半以上的口糧是要用錢買。這樣,城里的哥哥姐姐們資助的那點錢,就多半用于口糧了。
第二年,我上五年級的時候,覺著自己已經(jīng)十三歲了,按理應(yīng)該給我五分工了,然而隊里仍然給我打三分。理由是我年齡和個頭都小,沒力氣,又是城里娃娃,不會干活。我認(rèn)為這是對我絕對的不公正,于是憤而拒絕參加勞動,不再跟大家一起上工了。
那段時間正好是麥?zhǔn)罩蟮氖罴倨?,我一個半大小子,也不能呆在家里吃閑飯,總得干點啥。于是我花一毛錢從福娃哥哥的鐵匠鋪里買了一把破鐮刀,讓福娃的大哥給我拾掇了一下,便跟著南隊的羊倌二伯割柴去了。
二伯是牛犢的父親,是村里輩分最大的幾個兄弟中的老二,所以我叫他二伯。那時候,牛犢正跟著我父親學(xué)醫(yī)。我跟二伯一說,他立馬爽快地答應(yīng)了。于是從那天起,每天早上,我跟二伯一起趕著一群綿羊往山里去,傍晚時分背著一捆柴草回來。
說是割柴,其實就是割草。塬上人習(xí)慣于把樹木一類稱為硬柴,而把可供燒火的其他植物統(tǒng)稱為柴。割回來的柴草不單是燒火,還可以喂豬。一般一捆草背回來后,先攤開在院子里,讓豬挑選它能吃的,豬吃剩下的曬干后堆起來當(dāng)柴用。
割柴這活計,是遠(yuǎn)比參加勞動輕松而又愉快的事情。羊吃草的時候我割草,估計著割足了我能承載的分量,就可以漫山遍野地瘋玩了。玩累了,就和二伯坐在草坡上聊天,聽二伯說古今。雖然每天都只是一老一少爺兒倆,但我每天都看不同的風(fēng)景,也就每天都覺得挺有意思。
一天中午,我們爺兒倆在山坡上一棵大柳樹下閑諞,二伯用一種充滿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問:“娃,從城里到鄉(xiāng)里來,日子過得受活嗎?”
“不受活?!蔽蚁肓艘幌禄卮稹P南?,這里既沒玩的,又吃不飽,還要干活,比城里差遠(yuǎn)了。
“心里凄惶不凄惶?”二伯又問。
“我爸我媽都在呢,日子雖說苦焦些,可是我耍得好著呢,不凄惶。”我像個大人似的,很認(rèn)真地回答。
二伯摸著我的頭,又問:“要是說一直都回不去,要在這達生活一輩子,這一輩子苦能下哈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不知道將來會是個什么樣子,就只能這么回答。過了一會兒我仰起臉看著二伯,問他,“二伯,你說我這一輩子還能回城里去嗎?”
二伯沒有回答我,站起身來用放羊的長把小鏟子剜了一鏟土,朝跑遠(yuǎn)了的一只羊甩去,然后雙手拄著鏟把,眼睛望著很遠(yuǎn)的地方,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弄的他媽的是啥事情么,好好一家子城里人,硬硬日弄到咱這個窮塬上來,過的這遭罪的日子。唉,驢日的這些■們,都是虧他們先人呢!”說完好一會兒,二伯才轉(zhuǎn)過頭來,“娃娃,二伯腿不成咧,腿但好著,我一天給你背一捆子大的,讓你娃少下些苦?!?/p>
我正要問他的腿是怎么回事,二伯發(fā)現(xiàn)有幾只羊又跑遠(yuǎn)了,便招呼我去把那幾只羊攔一下。
這天我們是沿著村子前面的那條大溝向南走的。雖然回頭還能看到村子,但已經(jīng)走出五六里地遠(yuǎn)了。溝的兩邊是百十米高的陡坡,長著不少野草,羊們都在這草坡上放著。再往上就是一臺臺的田地,還有樹。我攔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臺地的崖坎上有好幾棵梨樹,正結(jié)滿了拳頭大的梨?;貋砗缶透f:“二伯,唔面有幾棵梨樹呢,梨結(jié)得繁得很。”
二伯說:“想吃咧就打幾個,不敢讓人看著。梨還沒熟呢,還不好吃。”
我就去打了幾個下來,果然不太好吃,硬硬的,不太甜,但我知道這東西是可以煮了吃的。
下午往回走時,我跟二伯說:“明兒咱還到這達來。這達草好,我割得多,羊也吃得飽?!?/p>
二伯笑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娃是看上人家的梨咧?!?/p>
其實,在此之前我已偷過一回梨了。那是我家右鄰牛子他媽帶我去的,地點在唐坪山的半山上。那里有我們北隊的不少麥田。半山的溝彎對面有兩戶人家,好像是姓關(guān),哪個大隊的不知道。從他們莊子門前有一條小路,蜿蜒地通到我們?nèi)セㄋs集時必經(jīng)的路上。就在這條小路的一個大轉(zhuǎn)彎處,有一棵很大的梨樹。
我們是中午時分去的。牛子媽挎了個筐走在前頭,碩大的屁股一扭一扭走得挺快,我小跑著跟在后面。當(dāng)看到那棵梨樹的時候,我有點害怕了,問她:“嬸子,讓人抓住咋弄呢?”
牛子媽說:“沒事,這半會兒人都干活去咧?!?/p>
快走到樹下時,她回身跟我說:“你爬到樹上,抓住樹股就搖,我給咱在底下拾。裝好咧背起就跑?!?/p>
“要是讓人攔住咋辦呢?”我擔(dān)心地問。
“不怕,離開地頭,就不害怕他咬唦?!?/p>
那一回我們收獲頗豐,牛子媽弄了一筐,我弄了大半面袋子。有了那一回的經(jīng)驗,又有二伯壯膽,我就思謀著照樣再操作一回。
第二天早上,我揣了條面袋子,就跟二伯進溝了。割完了草,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去偷梨。二伯叫住了我,讓我別著急,說:“這半會看果樹的人還在呢,等人走了再去?!边€叮囑我,上樹一定要小心,別摔了。
過了一會兒,我實在等不住了,就悄悄朝梨樹湊過去。
當(dāng)我爬到一棵梨樹上時,突然發(fā)現(xiàn)離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果然轉(zhuǎn)悠著看果樹的老頭。幸虧樹葉和梨很密,我一個小人兒爬在樹上,離得遠(yuǎn)點就看不見。這會兒沒有風(fēng),四周靜悄悄的,我站在一個樹杈上,手把著頭頂?shù)囊粋€樹枝,一動也不敢動,靜靜地等待著有風(fēng)吹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終于來風(fēng)了。就在樹葉隨風(fēng)嘩啦啦響起的那一瞬間,我手腳并用,連跳帶搖,梨就跟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我爬的這棵樹正好長在崖坎邊上,搖落的梨全部掉在崖坎下面那塊耕犁過的麥田里。由于有風(fēng)吹過,嘩啦嘩啦的動靜并沒有引起看樹老頭的注意。趁他轉(zhuǎn)過身去的機會,我迅速爬下樹,從兩米多高的崖坎上跳下去。這時,我和看樹的老頭已經(jīng)隔了兩道崖坎,他根本看不見我了。我消消停停地把梨拾進面口袋,試了一下,能背得動,就高高興興地背回到二伯那邊。
二伯幫我把梨和草一起捆扎起來。捆草是個技術(shù)活,如果捆得不好,走到半路上,草捆就會散架。二伯先把繩子綰成兩道放在地上,把草鋪上一層,然后把面袋子放上去,再給上面鋪一層草,讓草整個兒把面袋子包裹起來。一邊綁著,二伯一邊說:“這可得綁好,不敢讓人看著,讓人看著就又給你爸爸招禍呢?!?/p>
那天往家走時,我是超負(fù)荷運動。盡管很累,但我心里還是美滋滋的。雖然這時候的梨還沒熟,吃起來有點硬,但煮熟了以后卻是甜軟可口的,而且還能頂飽。自那以后,我們便隔三差五地來這么一回。
放羊是要四處轉(zhuǎn)的,不能固定在一個地方。這一天,我和二伯趕著羊到唐坪山上去放。唐坪山南坡上荒地較多,溝里又有水,草長得也比較好,是放羊的好地方。
這天天氣特別好,到晌午時分,太陽就已經(jīng)很熱了。我割完草,就幫著二伯?dāng)r羊。有幾只羊跑到北坡那邊去了。北坡上全是我們北隊的麥田,崖坎被當(dāng)作肥料挖得沒多少草了。我就跑過去把羊往南坡趕。
這時正是太陽當(dāng)頭,我知道前面不遠(yuǎn)處的崖坎上,有兩個沒有前墻的小窯洞,據(jù)說是我家左鄰?fù)鯌椨竦臓敔敒槟罱?jīng)挖的,窯里還有壁畫。我們在這里干活時常在那窯里休息,窯里地上鋪了許多干草。
趕完羊后,我想到窯里的干草上躺一會,避一下日頭。剛走近窯洞,突然聽到里面有動靜。先是一個女人“呵,好的,呵,好的”的怪怪的聲喚,接著又聽到像是男人呼哧呼哧粗壯的喘息。我感到奇怪,悄悄湊到窯口邊探頭一看,眼前的景象把我驚呆了。只見赤裸裸的兩個人摞在一起,兩條白生生的腿和兩條黑黢黢的腿像麻花一樣交纏一起,身體不停地一抽一抽地晃動。隨著身體晃動的節(jié)奏,下面的人便發(fā)出怪怪的聲喚。起初我還以為是誰打架呢,但看了一會兒,感覺又著實不像是打架,而且好像是很受活的。
那時候,我對男女之事還沒有多少知覺。在城里的時候,有一次我和幾個小伙伴去皋蘭山根下玩,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坐在一個大坑里,女的斜躺在男的腿上,男人一手?jǐn)堉说募绨?,一手伸在女人的衣服里面,并不時地把臉碰在一起。我們覺得很新奇,就互相問,他們在干啥?一個大一點兒的說,他們可能是結(jié)婚著呢。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男女結(jié)婚就應(yīng)該是那個樣子。
然而眼前的場景與我以前見到的,有著天大的差別。當(dāng)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覺著有一個熱乎乎的氣團在小腹中涌動。因為他們是背對著我的,看不出來他們是誰。一會兒,隨著上面的人呼出一口長氣,黑黑的屁股不動了。再一會兒,上面的人翻滾下來,我這才看清,是個不認(rèn)識的瘦男人。然而隨后坐起來的那個人我可認(rèn)識,是我們村朱家的改子。
改子那時候也就十八九歲,模樣丑得可以,而且臉上還有雀斑。然而這會兒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那一對大奶子,卻是白白圓圓的很好看。就在我看到改子的奶子以及奶子以下到大腿的那段身體的一瞬間,我好像突然被電打了一樣,刷的一下從頭麻到了腳,頭發(fā)都好像豎起來了。緊跟著小腹中的那股熱流猛然間直沖腦門,頭被撞擊得有些暈乎,腿也跟著發(fā)軟。
我就這么傻愣愣地看著他們起身穿衣服。直到他們衣服快穿好時,我才覺出不能再看了,于是轉(zhuǎn)身撒腿往南坡上跑。
當(dāng)我跑上南坡氣息喘定之后,就把剛才看到的一切都跟二伯說了。二伯只是淡淡地一笑:“沒有個啥,娃娃伙們耍著呢。”然后叮囑我,“看見就對咧,可不敢跟人說!”
這件事情我跟父母都沒說起過。只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弄不明白,為啥改子白白的肚子下面有一塊是黑黑的。對我來說,這是此生最早的一次性啟蒙。然而,那時畢竟還是沒心沒肺的年齡,一天到晚最關(guān)注的還是吃的和玩的。此后不久,我就把這事拋到腦后了。
幾天之后,我和二伯又去了我偷梨的地方。又一次滿載而歸時,我已經(jīng)忘了不敢讓人看見這回事了,在口袋里裝了兩只梨,以備路上吃。
這一次背得特別沉重。因為這次偷的梨多,草捆也就更大一些。我在二伯的羊群前面,艱難地走完了溝底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再往前,上一道慢坡就到我們村和韓莊人挑水的泉邊了,從那里開始一直到家,全都是上坡路。
我在慢坡下找了塊大石頭,把背上的重負(fù)卸下來休息一會兒,同時掏出一只梨啃著。這時,小爺吳廷柱扛著把鐵锨朝我這邊走來。小爺那時候正在溝里開了一片荒地,就著山泉水,種了一園子蔬菜。菜長得都很好。我雖然經(jīng)常路過這里,卻從來沒有對菜園子動過念頭。一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再者因為小爺對我和我們家都好過。
小爺走到我跟前,看著我正吃梨,便笑呵呵地說:“這碎■又偷梨去咧?!?/p>
我嘿嘿笑著,掏出另一只梨朝他遞過去:“叔,你也吃一個?!?/p>
“我不吃你唦?!毙斣谖覍γ嫱W?,看了我一會兒問,“吃得香嗎?”
“香?!蔽尹c頭。
小爺看著我啃梨的認(rèn)真勁兒,用他那粗硬的指頭點了一下我的腦門:“唉,你娃還瓜瓜的,你那東西香啥呢嘛,等你長大咧,能偷別人家媳婦,那才叫個香!”
小爺說完,哈哈笑著扛起鐵锨走了。
我沒太明白他的話是啥意思。怎么偷媳婦還香呢?媳婦又不是吃的。又想了一會兒,還是不太明白,怎么能偷別人家媳婦,人家媳婦一個大活人,偷了往哪里藏呢?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啃完那只梨,我背起草捆走上了坡道。
前面不遠(yuǎn)處遇到一道土坎,大約有一尺多高。我鼓了鼓勁,一步跨了上去。不料隨著身體的猛然上升,扛在肩膀上作為整個草捆重量支撐的鐮刀,從草捆中突然滑脫了。就在草捆落地的一剎那,我雙手緊抱著把子的鐮刀往前一跳,然后又受慣性的牽引彈回來,鐮刀尖正砍在我右側(cè)腦門上。我腦袋一蒙,從土坎上又跌了回去,跟著腳下被草捆一絆,仰面跌倒了。
等我從地上爬起來時,血已經(jīng)順著臉頰流到了脖子。我趕忙用手捂住傷口,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正在這時,二伯趕著羊群跟上來了。見我這樣,趕緊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給我捂上,又把汗衫前襟掀開,把里襟邊子扯下來給我扎住,然后幫我把草捆弄到土坎上面,又扶著讓我重新背起來,打發(fā)我趕快回家。
趕天擦黑我到家時,血已經(jīng)流過了半邊臉。母親嚇壞了,趕緊找藥給我重新包扎。
第二天,母親說什么都不讓我再去割柴了。然而也正是那段時間,我不僅給家里割了柴,還給家里節(jié)省了一些糧食。我偷來的那些梨,供我和姐姐當(dāng)飯吃了好多天。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