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卡扎菲上校

即使一條狗的死依然是令人感傷與同情的

何況一代梟雄以這樣的方式與我們作別

血正從他額角的彈孔中發(fā)明出一條暗紅的道路

一條暗紅的河流或是一棵凝結(jié)的樹

這里有著令螞蟻望而卻步的奔騰

這里有著令蒼蠅無法飛越的陡峭與崎嶇

“別開槍，別……”

這里有來自一個死者的真實的回聲嗎

他最后的哀求是最新，但并非最后的羞辱

這里沒有英雄，沒有更高的高處

這里只有更血腥的死

相見

你的羽毛如此鮮亮

你的啼鳴這般哀傷

那在掙扎中零落一地的，鮮艷的地毯

是否能給你斑駁的身體帶來深秋中的溫暖

而被你一聲聲啼出的哀號

并沒有減輕你身體中那全部的哀傷中一縷煙的重量

我并非你的恩人

當我用了半小時時間，

找到打開將你的左腳掐出白骨的鐵夾的方法時

我同樣感激于你對一種笨拙的容忍

當你蹣跚而迅捷地消失在密林的深處

傷痛并不會因此而消失

而我沿著崎嶇的小路向另一個方向穿過潮濕的林地

并試著理解，我們以這樣而不是那樣的方式得以相 見的意義

悲哀

如果我們不能感同身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在向你 攤開手心時的悲哀；

如果我們不能感同身受一個農(nóng)民在干裂而荒蕪的土 地面前的悲哀；

如果我們不能感同身受一只螞蟻在一個頑皮的孩子 手握生殖器

以他的小便為武器的追逐中的悲哀；

如果我們不能感同身受你的對手面對一個重大挫折 時的悲哀

那么，我們就不能從生命那巨大的悲哀中真正地走 出來。

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

——獻給三舅媽徐綠香

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

三十二年，不過是三十二個列隊離去的日子

那沒有經(jīng)由她的肌膚，直接進入她的身體，她的骨 髓中的屈辱

三十二年，不過是屈辱與恨融化，并凝固成那白色 的骨髓的日子

她被背棄的一刻，是在一個清晨

而在此之前，她作為一個后來成為江南名醫(yī)的鄉(xiāng)村 赤腳醫(yī)生的妻子

一個美麗而又年輕的農(nóng)村婦女

是一個清晨教會了她羞辱與恨那全部的秘密

從這一刻開始，她是一個棄婦

而她曾經(jīng)的名位已被另一個同樣年輕而又漂亮的

女護士占據(jù)了

再后來，她成為另一個只有一個腰子的農(nóng)夫的妻子

并為他生下一雙兒女

這個粗魯而溫柔的男人給予了她全部的愛

但一種更致命的屈辱從來沒有消失

甚至是一絲的緩解

再后來，她的一個孩子因為窮困而輟學(xué)

再后來，她那個只有一個腰子的丈夫，

那僅有的腰子

因為重體力活而生長出了幾粒石子

它們一次次使他汗如雨下

她的心痛與他腰部的疼痛一樣真切

但她知道，這樣的心痛與愛有關(guān)，又無關(guān)

當她的男人收拾起行囊，準備到省城求醫(yī)時

她第一次用法庭的語言告誡他

“不能去找他！”

而丈夫終于沒有讀出她混合著祈求與命令的告誡

或者說，他讀出了，

但很快就忘了

在省城的醫(yī)院徘徊了兩天之后

他找到了那個江南名醫(yī)———

他妻子的前夫

“你以前家里的，現(xiàn)在在我家?！?/p>

在交錢的那一刻，他說出了

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懂的秘密

許多費用也因此被抹去

他帶回了那已漸漸恢復(fù)的身體，用省下的醫(yī)藥費

為她購買了一臺VCD

以及可以讓另一個孩子不至于輟學(xué)的學(xué)費

在若干月之后，當她獲悉那魔術(shù)般的金屬盒子中的 秘密時

她驚訝于自己并沒有號啕大哭

甚至是憤怒

但羞辱再一次從世界之輕中獲得了那只屬于她一個 人的重量

她開始便血，起初是幾個月一次

后來，一個月幾次

再后來，是一天幾次

她找遍那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中所有的赤腳醫(yī)生，以及吃過了

無數(shù)的偏方

但血并沒有止住

仿佛她身體中的血

在更年期之后，又找到了一個新的出口

在一個極度虛弱的春暮

一句在她老實巴交的男人身體中盤桓數(shù)月之久的話

似乎在一個瞬間獲得了力量

“去找找他吧？”

“不！

除非死！”

這是她的回答

同時她舉起了那與落葉一樣枯黃的手掌

給空氣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還是在昏迷中被送到了他那里

他并沒有認出她，他以為她只是他無數(shù)病人中的一個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但那雙名滿江南的眼睛還是一眼就認出

她身體深處的一個巨大的瘤

它在大腸中近十年的駐扎、鞏固之后

完成了對身體多個部位的占領(lǐng)

當他用刀子打開了她的身體時

“遲了。太遲了?！彼f。

“什么？”

她忽然醒來

他們在這一刻同時辨認出了對方

她笑了

他手中的刀子，以及刀口上滴著的血成為了證據(jù)

她成為了那最終的勝利者

她用死信守了自己的承諾

以及宣示了告誡的嚴肅性

她的墓碑上寫著

徐綠香，生于一九五五年三月，

卒于二○○七年五月。

真實是什么

一對青澀的異國小情侶

他們相互凝視的眼神讓我羞怯

或許，還有一種不真實的疑惑

是虛幻的吧！

一個不再相信任何童話的人

是一個長大了的，還是一個衰敗的人？

或者說，真實是什么？

那些因我們這樣與那樣的懦弱所導(dǎo)致的

生命中美好事物的喪失

那些喪失的，是否都是不真實的？

甚至作為它們從來不曾存在過的證據(jù)？

那個喪失了勇氣的人

那個節(jié)節(jié)敗退的人

那個不再有足夠的力量來與生命中的美好相認的人

那個絕望的人

只有這將多數(shù)人捕獲的絕望才是真實的嗎？

哦，這多數(shù)者的暴政！

而一群螞蟻面對由秋天枯黃的樹葉堆積成的崇山峻 嶺時的哀怨

與星辰們低垂的目光隨我們寄居的星球表面的凹凸 而微微起伏

它們之間，哪一種事物更接近于真實呢？

我想起了多年前讀到的

由一個女同性戀者寫下的一篇凄美的文字

那同樣由肉體與靈魂雙重的牽引而迸發(fā)出的，但因 作為少數(shù)者的體驗

而遭到了普遍的質(zhì)疑，甚至譴責的情感

她在絕望中的堅持

或許，她的堅持正因絕望而獲得了動人心魄的力量

或許，真實只是在我們克服了自身的偏狹時

那得以向我們顯現(xiàn)的裂縫之中的遼闊與無邊無際

川上的絕望

你愿意老于一堆肉

還是一堆用皮囊包裹的枯骨？

不是我執(zhí)意在這個以疑惑編織出的塵世中

發(fā)明出更多更新奇的疑問

而是在這個看似個人性的問題之中隱藏著一個更為 普遍的答案

更多的人把瘦等同于弱

并從中發(fā)明出一個時代，一群人共同的羞恥

你一次次地自問

你愿意成為一個時代那觸目驚心的標識嗎

就像星光穿越了億萬年之后殘留在夜空中的疤痕

你想起了佛陀的無言

你想起了孔夫子在川上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