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棟
一
當你感覺到身體的某一部分存在的時候,這部分就病了。過了四十歲之后,李飛對賈平凹的這句話有了深刻的感悟。半年之前的某一天,那顆牙齒突然提醒了它的存在。事前沒有任何征兆,也許是致病的因素經(jīng)過漫長的積累,達到一定程度,然后就暴發(fā)了。這就像李飛的婚姻一樣,經(jīng)過長期的暗變,突然就崩潰了。那天是星期五,去辦手續(xù)的時候感覺到了那顆牙的存在,絲絲縷縷牽扯著神經(jīng)。辦手續(xù)的人很多,先領(lǐng)了號簽,然后坐在長椅上等著。即將變成前妻的張芳萍默默地對鞋尖發(fā)呆。坐在他們旁邊的一個年齡跟李飛相仿的男人百無聊賴地擺弄一款山寨手機,刺耳的音樂不停地變換,他的妻子站在不遠處大聲地打電話,談出國的簽證問題。李飛正要提醒他把聲音弄小些,那家伙看見了一個熟人,大聲叫出那人的名字,然后大笑著相伴到玻璃門外面去抽煙,比比畫畫像百年不遇。李飛低下頭,他面子薄,怕被熟人認出。這時,雙眼持續(xù)放射出熱量,烤得眼睫毛似乎都卷了,他不停地揉眼睛。叫到他們的時候,那種熱度漫上了整個面部,有腫脹的感覺。辦事員公事公辦地問他們財產(chǎn)分割、孩子撫養(yǎng)等諸多問題是否協(xié)商好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讓他們分別填表,之后去復印身份證,再去照相。進進出出,幾次都從一間辦公室門口經(jīng)過,那間屋子里面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拄著下巴望著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
拿到那個代表婚姻解體的紫色小本子,李飛最后一次從那間安靜的辦公室門口走過,看見門上貼著一塊標示:結(jié)婚登記處。也就是這個時候,牙齒發(fā)作了,突然而猛烈,呈放射狀,半邊臉和半個腦袋都疼了起來。心情和牙齒鬧騰了一些日子,等疼痛的波濤變成層層細浪的時候,來了一次機遇。人的一生有兩件大事,一是婚姻,二是事業(yè)?;橐鲆呀?jīng)沉沒在歲月的汪洋大海,茍延殘喘的還有事業(yè)這一件事。李飛想起工人出身的父親常常說的一句話,媽了巴子的!不是在罵誰,而是一種感慨。李飛也在心里嘆息:媽了巴子的。其實事業(yè)也像婚姻一樣,被混得稀里糊涂,從年輕的時候做代課教師開始,一晃就是二十來年,走過若干個單位,現(xiàn)在混了個機關(guān)的事業(yè)編制,也僅僅穿上了個褲衩(副科級被稱為褲衩)。這次機遇就是給了他提升的機會,考試晉正科。李飛報了區(qū)教育辦的正職科長職位,做過代課教師的經(jīng)歷,符合報考條件??荚嚪秩棧旱谝豁椯Y歷評分,然后是筆試,最后面試。資歷評分一公布,李飛就傻眼了,學歷、年齡、曾經(jīng)得過的市級以上榮譽加在一起,可憐巴巴的僅得了三分,同一組的有幾位得了二十多分,還沒考就已經(jīng)敗了一陣,回頭看看自己的經(jīng)歷,原來都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悲傷之余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筆試上,點燈熬油大海撈針似地找了些自己認為能考的內(nèi)容來看。筆試卷子一發(fā)下來,李飛又傻眼了,整偏了。考題內(nèi)容幾乎全是圍繞市委書記的講話展開,其中有道題是你怎樣理解彎道超車超常規(guī)發(fā)展。李飛在心里直嘀咕,按道理講,這是違章。那么,超常規(guī)發(fā)展,就得違章吧?好在經(jīng)常捅咕這些勞什子文件,很快調(diào)整了思路,拼拼湊湊對付上了。資歷加筆試成績一公布,竟然最后一名進入了面試。面試第一個題是通過學生補課日趨嚴重現(xiàn)象談談解決的辦法;第二題是一個故事,某年發(fā)洪水,一座石獅子(或是一座石牛)被沖進河里,人們在下游沒有撈到,反倒在上游打撈上來……關(guān)于補課的事同事們也經(jīng)常聊起,根源就在應試上,考試卷上時不時地出現(xiàn)一道或兩道奧數(shù)題,學生能不補課嗎?但是還不能這么說,只能責怪群眾——那些家長過于功利望子成龍心重過慮等等。至于那頭勞什子?;颡{子出現(xiàn)在上游對現(xiàn)實有什么意義則要上綱上線,李飛把彎道超車超常規(guī)發(fā)展論述了一遍。違章就違章吧,不違章就不能超常發(fā)展。
考試結(jié)果在意料之中,但內(nèi)心的遺憾自不用說,忙乎了這么多年,什么優(yōu)秀都沒有得過,資歷加分少得可憐,像一個剛出場的中學生。李飛用神馬和浮云來自慰,再神的馬再輕的云都不能熄滅心中的那股火,于是那顆牙又鄭重地提醒它的存在,整得他心神不寧痛苦不堪。
快下班的時候,小茹打來電話說,晚上一起吃飯吧。李飛捂著腮幫子說,牙疼,改日吧。小茹撲哧樂了,沒正經(jīng)的。李飛是順嘴說的,卻應了一個笑話,說是一個女秘書要請老板吃飯,老板不懷好意地說,飯就不要吃了,改日吧。小茹顯然想歪了,李飛也樂了,腮幫子一動,更疼了。
下雪天,李飛沒讓小茹開車來接,提前二十分鐘到了,在大廳里坐下。對面是一個大玻璃窗,外面彩燈閃爍,雪花織成的斜面被照亮,很好看。偶爾有人推門而入,頭發(fā)和大衣上都是雪花,紛紛撲落。一個俄羅斯金色長發(fā)女子,有果核般的身材輪廓,獨自面對熱騰騰的火鍋喝啤酒,期間用半生不熟的漢語接了一個電話,然后穿上大紅色的羽絨服離開。李飛想象金色長發(fā)和紅色羽絨服落上雪花,覺得有一種激奮和另類的美。
小茹來了,穿了一件白色貂皮大衣,順直的長發(fā)披在衣領(lǐng)上。黑色長筒軟皮靴直到膝蓋,身材越發(fā)高挑。李飛問,貂皮真的不落雪嗎?小茹很有哲理地說,那只有你穿上的時候才會知道。
小茹挨著他坐下,李飛往里挪挪屁股,在兩人之間閃出一條縫隙,她笑了。沸騰的火鍋里下了很多肉,李飛吃不出什么滋味兒。小茹說,別總是皺眉,叫你出來坐坐就是散心的。李飛嘆氣。她說,別嘆氣,會把好運沖掉。李飛說,牙疼。小茹歪著頭看他,有點腫了,我們其實有很多疼痛都要忍著。正說著,她的手機響了,小茹歪著頭接電話,烏亮的長發(fā)傾向李飛。他拈過來一綹,在手指間纏繞,絲綢一般的滑潤感覺,心情也柔軟了。電話是小茹老公打來的,小茹說,我在跟朋友吃飯,你什么時候回來?還要好幾天?真是的……我才不想你呢。說著瞟了李飛一眼。小茹接完電話,李飛說,給我來點兒醋。小茹抿嘴樂了,是我老公,你吃的哪門子醋?李飛指間的發(fā)絲彈回到她的肩頭,他捂著腮說,牙疼得邪乎。小茹的手背在他腮上貼了一下,火熱,明天去醫(yī)院看看吧。李飛嗯了一聲。見他情致不高,小茹飛了他一眼,說,來——
小茹從包里拿出三張紙牌,她又要玩不知道從哪學來的那套把戲了。小茹把三張A給他看過,然后扣在桌子上,兩只保養(yǎng)極好的細嫩小手將三張撲克倒來倒去。這手他碰過,很軟乎。李飛的思緒飄浮起來。小茹拍了一下桌子,想啥呢?李飛嚇了一跳。她說,認真猜,猜錯了喝酒。李飛隨便點了一張,猜對了,小茹喝了一口酒。她又倒騰那三張牌,李飛又猜對了。連續(xù)喝了三次之后,小茹噘起了嘴。為了使游戲能夠愉快地進行下去,李飛猜錯了,小茹興高采烈。
上午,李飛請了假去看牙,沒想到的是看牙卻讓內(nèi)心起了微瀾。他已經(jīng)跨過了四十歲的門檻,以為不會再牽繞,不會再想入非非。讓李飛心里產(chǎn)生波瀾的首先是環(huán)境,診室里暖氣很充足,女醫(yī)生的目光很溫暖,李飛的心里就很溫暖。溫暖的李飛仰在躺椅上,閃著寒光的器械剛伸向他大張的嘴,手機響了。李飛歉意地笑了一下,器械收回去,白口罩上方的大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他。李飛怕前妻張芳萍豪壯的嗓門被她聽見,低聲說,過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張芳萍大聲喊道,你馬上給兒子的班主任打個電話!李飛說,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打電話李飛也能猜到,肯定又是為了兒子學習的事,真是鬧不完的心啊。
冰冷的器械再一次伸過來,李飛閉上眼睛,很緊張。
你放松一點,好嗎?女醫(yī)生的嗓音圓潤,隔著口罩就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李飛在嗓子眼里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白色的大褂、縱橫交織的布絲紋絡、飽滿優(yōu)美的胸脯,胸前的小牌上寫著她的名字——陸如茵。李飛閉上眼睛,大腦跑馬神游在琢磨一個問題,這就是關(guān)于情愛的一種說法。在人類的童年時期,獲得獵物是生存的保障,強健的男人能夠打到很多獵物,女人為了讓男人總是把獵物送給自己而不是別的女人,就有了感情的前提,類似于現(xiàn)在男人的收入,而男人也喜歡把自己的收入給某個固定的女人,維系這種關(guān)系的那玩意兒,就是愛情。這種感情的必要元素就是相互吸引,我不給別人,你只能給我一個人。
是哪顆呀?她問。搞不清到底是哪一顆。李飛睜開眼說,就是后面的那幾顆中的一個。目光再次停留在她的胸部。
小心翼翼的敲擊。是這顆嗎?李飛含糊地說,不是。
手機又響了,李飛又一次歉意地笑笑,俯視他的那雙大眼睛清澈平靜,讓他想起有一年秋天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見到的遼闊深遠的藍天,連一根云彩絲兒都沒有,無論多么浮躁的人都能安靜下來。
電話另一端很吵,小茹大聲說,中午相親的事你沒忘吧?李飛壓低了聲音說,沒忘沒忘。小茹說,我在看一處房子,想再弄一個……電話那端有人在叫小茹的名字。她說。我怕你忘了,別像上次似的,整得我老沒面子了,好了不說了。
小茹上次給李飛介紹了一位,提前三天就定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可是,李飛卻給忘了,出差去外地了,氣得小茹問他還能不能混了,這不是砢磣人嗎?李飛再三道歉。小茹嘆了口氣,我圖啥呀,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以后你的事我才不稀管呢。話是這么說,可是,不到一周,她又打電話過來了,我說哥們兒,又幫你選了一個,見見?李飛說,你不是說不管了嗎,怎么又幫上了?小茹幽幽地說,沒辦法呀,上輩子欠了你的,身不由己。
冰涼的鉗子、鑷子又一次輕輕地試探,她輕聲說,感覺哪顆疼,你就說啊。
李飛剛在嗓子眼里嗯了一聲,手機又響了。這回李飛感覺額頭冒汗了。她收回器械,靜靜地望著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毛絨絨的雪花飄搖而下,對面的建筑灰暗模糊。
李飛起身說,對不起,家里有點兒事!起身匆匆往外走,磨砂玻璃門在身后關(guān)上的時候,他不由回頭望了一眼,腦海里滿是那雙潔靜的眸子。
兒子李召睿在學校跟同學打架了,班主任在電話里的語氣極為不滿。李飛的牙變本加厲地疼了起來,感覺不是哪一顆,好像四五顆一齊在疼?;盍怂氖畞砟?,第一次嘗到上火牙疼的滋味,兒子就是這其中的一股火。李召睿是一個不大上進、不愛表現(xiàn)、也不肯保持沉默、關(guān)健時刻又有主見的孩子,就跟他李飛小時候一模一樣。這樣的孩子不會給家庭帶來什么榮耀,也不會給家人帶來太大的麻煩,長大成人后會變成全國十幾億人中的一分子,悄無聲息地生活。然而,李召睿與李飛的不同之處是大禍不惹,偶爾惹些不好處理的小麻煩。李召睿在初三那年開始早戀,這比他的老子李飛整整提前了三年。別的孩子忙著學習考重點高中,李召睿卻在節(jié)骨眼上談起了女朋友。李飛氣得直罵,但是,當著孩子的面還得耐下心來苦口婆心地勸。孩子不解釋不頂撞不氣餒,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氣得他媽張芳萍——那時候還沒離婚呢——痛恨不已:跟你爹一副死德性,沉默不語我行我素有如老豬腰子。李飛心里說,你就別關(guān)鍵時刻提這茬了,教育孩子呢,提我干嘛呀?再說不能這么貶斥人哪!
為孩子早戀的事,李飛真是沒少上火,兩口子想盡了辦法,也沒把兩個孩子拆開。后來兩個人離婚了,兒子的事也就暫且放下了,好在他們沒有什么過格的舉動惹出禍端。
李召睿上了高中之后,學習成績開始緩慢下降,由全班的中等生慢慢滑落到打狼斷后的小隊伍里去了。李飛真著急了,跟班主任談了幾次。班主任到底是見多識廣,給李飛出主意,讓他把李召睿轉(zhuǎn)到別的學校去。李飛本來抱著點希望,以為上高中之后,兩個孩子有可能分開,不在一個學校,時間長了就淡了??墒?,上了高中之后,兩人不但在一個學校,還弄一個班里去了。李召睿跟小女朋友黎朵似乎天生就有緣,幼兒園是同桌、小學同桌、初中同桌,高中雖然沒同桌,但是還在一個班。李飛無奈之下聽從了班主任的建議,剜門子盜洞,咬牙跺腳花了一萬八千塊錢硬給兒子轉(zhuǎn)到了現(xiàn)在這所教學質(zhì)量很好的高中,轉(zhuǎn)來還不到一個月呢,就打起架來了。
李飛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見到了兒子。這混小子的一個鼻孔塞著紙,另一個男孩兒的眼眶腫成了一條縫,嘴唇破了,像豬吃食似的向前噘著??磥韮鹤記]吃多大虧,從表面上看占了便宜。李飛在心里說,媽了巴子的,下手也忒狠了點兒!
不一會兒,跟李召睿打架的男孩兒的父母也來了。老師講了打架的原因,原來是那孩子跟新轉(zhuǎn)來的女同學黎朵出賤,李召睿路見不平一聲吼不該出手也出手。事出有因,老師各打五十大板,兩個孩子握手言和,家長分別訓斥自己的孩子,再次給老師道了歉,領(lǐng)著孩子離開辦公室。
一位穿淡黃色羽絨服的女生站在雪地里,飄飄灑灑的雪花在頭上落了薄薄一層。跟李召睿打架的那男孩兒瞪她一眼,哼了一聲,女生高傲地仰起明凈的小臉,一副不屑的樣子。李飛認出她就是李召睿小時候的同學黎朵。印象中她圓乎乎的小臉很討人喜歡,在幼兒園她與李召睿就是一丘之貉,分的肉包子不夠吃,他倆就合起伙來搶別人的,像情投意合的梁山好漢。多年沒見,她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黎朵顯然認出了李飛,表情有點不自然,垂著眼瞼惴惴地叫了一聲,叔叔。李飛嗯了一聲,心想,她怎么也轉(zhuǎn)到這個學校來了?真是拆不開打不散,快趕上梁山伯祝英臺了!李飛叮囑了李召睿幾句,不許再惹事生非,目前學習是第一要務。李召睿三心二意的樣子,李飛沒辦法再說下去。兩個孩子目送李飛往校園外走,腳踩積雪咯吱咯吱的聲音傳出好遠。走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李飛回了一下頭,李召睿的藍色羽絨服和黎朵的淺黃色羽絨服在雪花中并肩移向教學樓,空曠的操場寂寥無聲。李召睿忽然轉(zhuǎn)過身,望著父親,揮了揮手。黎朵向李召睿身邊靠了靠,李召睿跟她說了句什么,兩個孩子一起揮手。李飛轉(zhuǎn)身走出校門,仰起臉,天空灰蒙蒙的,雪花落在臉上,很涼。
二
李飛提前二十分鐘來到約會地點,一家肅靜的咖啡店,稍顯陰暗的氛圍讓李飛覺得曖昧,憂郁的背景音樂定下了惆悵的調(diào)子,單子上各種稀奇古怪的飲品名稱讓人茫然。在服務員的幫助下,他點了一杯茶。熱氣裊裊升騰,李飛望著窗外紛落的雪花,白口罩大眼睛隆起的曲線重又浮現(xiàn)。端起杯,一哆嗦,燙嘴了!
她們來了,一進門便撲落頭上和肩上的雪花。跟小茹一同來的女人個子與小茹差不多,李飛心想,有一米七吧。
小茹把她帶過來坐在對面,彼此介紹了,分頭坐下,李飛卻點不出飲品,小茹把單子拿了過去。李飛悄悄觀察面前這個女人,身材像鉛筆,一雙小眼睛,顴骨比前妻要高些,嘴也要大一點,瘦長臉有點蒼黃。對面審視的目光投過來,李飛有些不自在。小茹在中間調(diào)和,三個人聊了大約有五六分鐘的樣子,那女人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對小茹和李飛說,真不好意思,有點急事讓我馬上回去。說完迅速地掃了李飛一眼。小茹說,那可是太不湊巧了,你們留個電話吧。
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送她們到門外,望著她倆交談著遠去,李飛恍恍惚惚感覺像做夢。不一會兒小茹來電話,問他感覺怎么樣?李飛說,沒啥感覺。小茹說,一見面你就走神兒,心思不在這兒呀。李飛說,你像個電燈泡似的锃亮,我感覺啥呀?小茹咯咯笑起來,小樣的,怪起我來了???李飛說,至少得讓我感覺眼前一亮吧?可是讓我眼前發(fā)亮的卻是你。小茹又笑,沒正經(jīng)的,你現(xiàn)在過來,到老地方找我。
李飛來到和小茹經(jīng)常喝酒的地方,她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了,白色的高領(lǐng)絨衣讓她越發(fā)性感。李飛坐在小茹對面,望著她輕描淡寫的大眼睛,目光最后落在她飽滿的胸上。小茹揮了一下手,別總盯著我,這個感覺怎么樣?李飛說了實話,真的沒啥感覺。小茹開始倒酒。李飛翻著眼皮忽然問,哎,她叫啥來著?小茹把一杯酒蹾在他面前,你可真愁死我了,叫劉娟!
李飛眨巴著著眼睛,腦海里出現(xiàn)的是口罩上方清亮的大眼睛,順嘴說了一句,是個小眼睛。
小茹從包里拿出三張撲克牌,邊倒騰邊問,你嫌人家眼睛小?李飛在記憶中搜索,說我好像在哪見過她。小茹白了他一眼,冷笑道,這是八十年代人玩的把戲,還有意思嗎?李飛說,你誤會了,我真覺得好像見過。小茹說,別想沒用的,實際一點兒,來,猜吧。李飛指了一張,翻過來一看,錯了。李飛連續(xù)猜錯了五次,小茹沒了興致,說你心不在焉。李飛解釋是牙疼整得他心煩意亂。
小茹勸他一切都要重新認識,重新規(guī)劃,千萬不要把婚姻和感情混為一談。李飛便問感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嗎?小茹認為,如果把感情歸結(jié)于婚姻,那大多數(shù)人都會失望。就拿所有的家庭來說吧,有百分之八十是在將就,有百分之十是幸福的,還是百分之十是忍無可忍的。李飛望著小茹紅潤的臉頰,撲閃的大眼睛,心里想著她是百分之八十中的還是百分之十里的,那個白口罩大眼睛又屬于哪部分的呢?
小茹終于感覺出他走神了,果斷地將三張紙牌一撕兩段,扔進煙灰盒里,大聲說,不喝了,走,就當我是驢叫!李飛心說,真是女人,說翻臉就翻臉。起身要結(jié)賬,小茹拿出錢包說,就你那點兒錢,留著娶老婆吧。李飛只好收了錢。分手的時候,小茹幾乎是哀求地說,這回你認真點兒吧,給我省點兒心吧。
李飛沒有想到離婚后生活會是這樣一種四顧茫然的狀態(tài)。揣著小本子離開婚姻登記處的時候,他心里是悸動的,悄悄地長出了一口氣。在短暫的肅寂之后,便走馬燈似地相親,僅小茹就走馬燈似地給他介紹了大約六位女性。只要小茹手里有貨,立馬就給他打電話。其實李飛不著急再找,可是別人急,他的事變成了別人的事,變成了別人的事就身不由己,不去見,駁了人家的面子,又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就好像別人請你吃飯,不管是否愿意,是否愛吃,你不去,就于面子上過不去了。
小茹介紹的六位女士中有五位是因丈夫有外遇而離異,一位喪偶,此前他還不知道竟然有這么多離婚的。六位女士對李飛的照片還有些興趣,他雖然已年過四十,但并未發(fā)胖,一米八三的個子依然挺拔。見過六位女士之后,李飛發(fā)現(xiàn)她們對他的境況全部了解之后,熱情馬上消失。后來李飛覺得問題可能是出在照片上,那是一年前的生活照,下鄉(xiāng)的時候在公路旁邊照的。李飛站在一輛大吉普前,目視遠方,氣派的吉普車、彎曲的公路、蒼翠的青山構(gòu)成的背景將李飛襯托得滄桑而成熟,儼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樣子。這張照片顯然與多數(shù)女士的期望值近似,然而,事實卻并不是那么回事。李飛明白了這些之后,興趣索然,小茹卻一如既往,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打電話興奮地說,哥們兒,我手里又有貨了。每相一次親,小茹就生一次氣,還要不停地張羅。從十年前他們認識開始,小茹在他的生活方面就關(guān)照多多,李飛那時的妻子張芳萍沒少吃醋,有一次還在電話里把小茹罵了一頓,可是兩個人交往卻從來沒有中斷過。他離婚后,小茹調(diào)侃說,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幫你張羅娶媳婦。李飛逗她,那你嫁給我得了。她笑著說,做夢呢吧?小茹老公五十九歲,比她大十八歲,二十年前,小茹以黃花閨女之身嫁給了正值仕途上升期的二婚老公。那時候小茹沒有固定工作,在一家酒店當服務員,結(jié)婚后,老公給她弄了一個事業(yè)單位的編制,小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可支配時間很多。二十年過去,婚姻平穩(wěn),老公的仕途穩(wěn)中有升。用她的話說:這份婚姻很實用。李飛有一次問她,你老公知不知道我?她說,兩口子的事,有時候隱瞞也是善意的。
下午剛上班,主任就把李飛叫到走廊里,小聲說,一會兒組織部來考察,要談話。說著給了李飛一個溫軟的笑容,還請你多多美言哪。主任在正科級這階段熬了八年,用他的話說,抗戰(zhàn)都勝利了。前段時間來考察過一次,擬提主任為副處。李飛說,不是考察過了嗎?主任一臉憤恨,票數(shù)不夠,太分散了!李飛滿口答應,放心吧放心吧。主任把手放在李飛的肩膀上,用力往下按了按,一副重擔在其肩的樣子。有人走過來,主任笑了說,中午喝酒了吧?我給你點兒好茶,多喝點兒沖沖。李飛喝著主任給的好茶,放得太多了,整得滿嘴惡苦。另一個科的李科長站在門口示意李飛出來,在走廊里,這位科長又請求李飛幫助多多美言。李飛只好點頭,這位科長塞給他一包中華煙,說,中午喝酒了吧?多抽點兒,熏熏。李飛喝著好茶抽著好煙,心里發(fā)著感慨。按道理說,兩位都該提,主任是頂頭上司,平時關(guān)照還是有些的,熬了八年,是該爬一個臺階了。李科長人很好,特別能干,天天風風火火的,也是該提的。
考核組的人到來的時候,李飛的肚子灌得像水鱉似的,一動咣當咣當直響。坐在組織面前,剛說了幾句話就憋不住了,請了假跑進廁所,一邊尿一邊打了一串飽嗝,茶味和煙油子味一起翻上來,差點兒沒吐了。李飛心說,這點兒出息!
組織有時候像石頭,投在哪里哪里就蕩起波瀾,擱在哪里哪里就顯山露水。
組織走了,單位就又風平浪靜了。主任依然要安排日常的工作,工作要規(guī)劃、要方案、要措施、要數(shù)據(jù)、要總結(jié),大家就絞盡腦汁,在電腦前敲打著每一個日子。在單位敲不完,回家要接著來。
李飛手里有一份總結(jié)材料,主任說明早就要交上來。李飛沒吱聲。這份材料今天早晨才交給他寫,唉,這小日子顛兒顛兒的,這大腦被抽得吱兒吱兒的,這人弄得呆呆的。
主任說,不行晚上回家加加班吧。李飛說,腦袋像按了磕頭機,嘎噔嘎噔都抽空了。
主任搔搔最后一萬根頭發(fā),說這份材料只有咱倆能寫,可是我手里有好幾個匯報,我?guī)缀跆焯烀Φ桨胍埂?/p>
主任的話沒說完,李飛已經(jīng)大步往廁所沖去,茶喝得太多了。
快下班的時候,門口站了一個人,一個美女,穿一件華貴的紫裘皮,小臉兒抹得有紅有白兒的,小嘴巴涂得嫩鮮兒嫩鮮兒的,披肩長發(fā)燙得勾勾卷卷兒的,辦公室里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盯過去。
一股香風卷到李飛的辦公桌旁,今天我親自來請你!
她是李飛的同學馬麗娜。馬麗娜的女兒讀初中,語文成績怎么弄都上不去,找李飛幫助輔導了一陣,孩子的成績提高了十來分,馬麗娜十分感激,打過好多次電話,要請李飛吃飯,略表感謝之情,李飛一直找借口推脫。她先后離過兩次婚,同學聚會時次次喝醉,醉了就哭,淚水把個漂亮的臉蛋沖刷得像水土流失似的慘不忍睹。
三
李飛到家是晚上十點多了。打開客廳的燈,一個大活人站在地中央,嚇得李飛差點坐在地上。前妻正冷眼瞅著他。
李飛大聲道,張芳萍,你要嚇死我呀?張芳萍抱著膀子冷笑道,沒做虧心事,你怕什么?李飛摸著胸口,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干什么你?裝神弄鬼的!張芳萍說,我回來取幾件衣服,下雪天冷了。李飛手撫在胸口,那你也得提前跟我打聲招呼吧,偷偷摸摸的,早晚得讓你嚇死!張芳萍說,我偷偷摸摸還是你偷偷摸摸?我的東西都在這兒放著,現(xiàn)在這房子還有我一半兒呢,我回來是正大光明的,沒做虧心事你怕什么?
李飛心虛了。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從來都缺少底氣,她的大嘴哇啦哇啦一會兒就把他造懵了。離婚之前,每次爭吵都以他落敗而結(jié)束,張芳萍的嘴就像這冬天里的小西北風,又冷又硬,只要她的嗓門一起高,李飛立馬就從心里打怵。有一次張芳萍教育兒子,兒子頂了一句,她立馬跳將起來,戳著兒子的鼻子大聲叫道,小子,黃嘴丫子還沒褪盡,敢跟我叫板,當年你爹比你牛哄多了,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話他得聽著,我發(fā)火他得忍著……
李飛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說我干什么了?我正常上班。張芳萍反問,上班?上班跟兩個女人去喝他媽的什么咖啡?李飛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原來她是說這事啊。冷笑一聲說,我就是和八個女人喝咖啡,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張芳萍立刻反擊,是跟我沒關(guān)系,我跟你生活了這么多年,你什么時候領(lǐng)我去喝過咖啡?我天天給你們老李家當牛做馬,你卻在外面花天酒地,左一個右一個的,晚上十來點鐘了才得瑟回來。
李飛被這股小西北風灌得直咯嘍,眼見著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jīng)]譜,李飛狠狠地攔了一句,你喝咖啡還用我領(lǐng)嗎?不是早就有人領(lǐng)你喝過了嗎?
這句話,像一堵墻,強硬的西北風被擋住了。在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有一些事看上去是大事,但是能隱忍,有些事雖然是小事,卻往往無法忍受。李飛說的咖啡事件也是導致他們離異的原因之一,其實純粹是偶然,偶然事件是小茹碰到的。小茹打電話時還猶猶豫豫地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告訴你了可能會給你帶來不愉快,不告訴你,我心里又不安。然后她就說,看見張芳萍和一個男人在喝咖啡。其實這類事本不算什么,但是,通常心理正常的人都會產(chǎn)生聯(lián)想。于是,氣憤的李飛也去喝咖啡,遇到張芳萍的時候,李飛假裝不認識,臉陰沉沉的。張芳萍驚慌了,李飛看出來了,驚慌的原因是他們相挨坐著,就像他有的時候跟小茹并排坐在一起那樣,李飛好像還看見他們的手是拉在一起的。張芳萍驚惶失措的樣子,讓李飛生出了仇恨、快意,小樣的,你也有今天!回家后爆發(fā)了他們結(jié)婚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李飛心中的陰影從此產(chǎn)生,陰影下面就是越來越寬的裂隙。現(xiàn)在李飛又提起了“咖啡門”事件,張芳萍臉色灰白,說還計較這事有意思嗎?李飛說,有意思,你不是愿意提這些事嗎?
張芳萍轉(zhuǎn)了話題,我知道你見過不少女人了,你別沾沾自喜,現(xiàn)在的女人多實際,沒有哪個女人會像我那樣甘愿跟你過平淡日子,房子你有嗎?這是咱們?nèi)谌说模∑嚹阌袉??地位你有嗎?票子你有嗎?就你一個月那踢不倒的兩千塊錢,連買件品牌衣服都不夠,你空有一副臭皮囊,現(xiàn)在這個年代,誰會看上你?
女人的眼淚是最好的滅火器,張芳萍的眼淚滾滾而下,李飛心里的火立即被澆滅了,心也被泡軟了。張芳萍抹著眼淚說,你太過分了,人家回來取衣服,可以馬上就走,就是想看看你,才磨蹭了一會兒,沒想到你一回來就這么對待我。
李飛問,衣服找到了嗎?張芳萍擦擦眼睛,找到了,我該走了。
李飛瞅著她穿鞋,說回去打個車吧,這么晚了天冷路滑的。張芳萍平時很節(jié)儉,舍不得打車,上下班都是擠公交車。她常說,有打車的錢還不如給我兒子買斤排骨吃呢。
她穿好了鞋,李飛過去要替她開門,她一把抱住李飛,哭著說,我不許你跟別的女人好!李飛心說,不跟別的女人好,讓我打半輩子光棍呀?但嘴里還是說,沒跟別的女人好。她一把推開李飛,你放屁!敢騙我?今天我都看見了,小茹,還有一個女人。李飛說,她們的孩子想讓我給輔導作文。張芳萍咬著牙說,你長本事了???撒謊一套一套的。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小茹又給你介紹女朋友了吧?這個賤人,再敢給你介紹對象,我就廢了她!你告訴她,就說我說的!李飛說,行,我告訴她。
門被她打開了,李飛有些沖動,想對她說,留下來吧??墒?,話還是沒有說出口。她轉(zhuǎn)過身說,沒事的時候把地板擦擦,讓你踩出好幾條小道了。張芳萍轉(zhuǎn)身往樓下走,邊走邊說,別忘擦地。
李飛并沒有馬上關(guān)門,聽著高跟鞋當當敲擊樓梯,樓道里的燈一層一層亮起來,又一層一層熄滅。單元門被打開的時候,張芳萍喊了一聲,好了!李飛這才把房門關(guān)上。
躺在沙發(fā)上,地板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X形的交叉小道,通向自己的臥室,兒子的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小道的交通樞紐在客廳的中央。今晚喝了一些酒,又折騰了一陣子,渾身無力,實在不想擦地——家里沒有女人真不行啊。
李飛揉著脹疼的太陽穴,想去洗漱、睡覺,有人敲門,李飛的心立即狂跳起來,張芳萍又回來了?他的大腦飛速地思考起來,如果張芳萍提出復婚怎么辦?馬上答應,還是再撐一段時間呢?回答的語氣是生硬一些還是柔軟一些呢?
敲門聲又一次響起,李飛光著腳跑過去開了門,門燈下站著一男一女。來人表明了身份,原來是收取暖費的。收費員說,已經(jīng)到了交費的最后時限了,再不交就要停暖了。李飛說,過幾天單位開支了就給送過去,現(xiàn)在手頭實在沒有錢,再寬限幾日。李飛說了半天好話才把收費員打發(fā)走。
李飛本來準備了取暖費,可是兒子轉(zhuǎn)學校交的擇校費,把他所有的積蓄全花光了。離婚的時候,本來是商量好的,孩子的教育等費用雙方一人一半,可是,這次張芳萍說沒錢,就是不肯出她那一半,李飛只好自己全掏了?,F(xiàn)在家里全部流動資產(chǎn)就剩下九十多塊錢了。今晚跟馬麗娜吃飯,花了二百多塊,結(jié)賬的時候,只好象征性地爭了一下,厚著臉皮讓她掏了。
一架搖搖欲墜的破舊樓梯,越往上爬,搖晃得越厲害,回頭向下望望,地面上的人如小螞蟻般大,頭暈目眩的。白口罩白大褂立在破樓最頂端,大眼睛撲閃,寫著陸如茵三字的小牌在風中擺動,她溫暖地鼓勵他,上來吧,上來就好了。李飛想繼續(xù)往上爬,可是兩腿發(fā)軟不給力,正在兩難之際,手機響了起來,麻煩了,橫是被張芳萍發(fā)現(xiàn)了。
執(zhí)著唱響的鈴聲將李飛吵醒了,亮起的屏幕刺得睜不開眼睛,是馬麗娜打來的。她粘粘糊糊地說,我剛才夢見你了,睡不著了。
李飛側(cè)過身,把手機放在耳朵上,閉著眼睛嗯了一聲。馬麗娜嬌滴滴地說,你也不問問我夢見啥了?李飛沒有興趣跟她周旋,便說,不是夢見我了嗎?馬麗娜吃吃地笑,說,夢見你在做壞事。李飛知道自己惹上麻煩了。
晚上跟她一起吃飯的時候,怕她喝多再哭,自己一個人不好收拾,就一個勁地勸她少喝,可是哪里勸得住,不到二十分鐘,兩杯白酒進肚,老毛病就犯了,開哭。邊哭邊述說自己命苦。她嫁的第一任老公家境十分殷實。馬麗娜一心一意想嫁過去,結(jié)果沒把握住自己,導致未婚先孕,匆忙把婚結(jié)了,婚后才發(fā)現(xiàn)丈夫同時跟好幾個女人有染。吵也吵了,鬧也鬧了,折騰了三年多,心力交瘁死過一次似的把婚離了。第二任丈夫是個出租車司機。馬麗娜以為這回遇到了一個老實人,沒想到這家伙一邊跟馬麗娜生活,一邊還跟前妻來往密切,又離了。之后有若干對自己好的男人,在她看來都心懷叵測,認識不過三天就弄她上床,這么猴急還可能是惦記她跟第一任丈夫離婚時帶來的兩處門市,以達到財色雙收的目的。馬麗娜邊哭邊罵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路貨色,整得李飛一點辦法都沒有。好不容易把她弄出飯店,她卻不想回家,嚷著還要喝,費了好大勁才把她送回了家??墒牵铒w沒能及時離開,馬麗娜一進家門就想吐,李飛把她扶進衛(wèi)生間。這期間跌跌撞撞的,肢體難免要發(fā)生一些接觸,馬麗娜的領(lǐng)口大開,雪白的肌膚大面積露出,李飛盡量移開目光,不去看不該看的內(nèi)容。
把她放床上的時候,她死死摟住李飛不放,酒精讓干柴熊熊燃燒,李飛聽見噼啪的聲音,那是烈火炙燒中的馬麗娜扯飛襯衣鈕扣的聲音。李飛掙扎了幾下,但是,那掙扎顯得太虛弱無力了。有酒精的麻醉作用,兩人只是做了某些初步的嘗試,折騰了一會兒,都鬧得滿頭大汗,汗一出,腦子清醒了一些。
馬麗娜吃吃地笑,看把你嚇得那模樣。李飛擦擦額頭上的汗,太過分了。馬麗娜盯著他說,都這火候了還在堅持自己,你這樣的男人真是少見。
李飛自嘲地說,這不也下水了嗎?馬麗娜說,剛濕了濕,算什么下水啊。說完不管李飛是否愿意,把李飛當做玩偶似的操弄起來,只一會兒的工夫,就連續(xù)三次沖上高峰,卷發(fā)濕貼在臉上。李飛無論如何也不能像她那樣放開,后來她歪在一旁笑他笨。
李飛很窘,他不是那種隨遇而安的人,如果從動物性考量,做愛是為了生育,快感只是手段,生育才是目的。在今天,絕大多靈敏的人,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做愛就是為了快感,手段已經(jīng)變成了目的。但是人類不會隨便對某個異性說,來,讓我們做愛吧。那么剛才對李飛來說,不是他想要的,或者說純屬意外。
李飛正在胡思亂想,馬麗娜坐起來整理衣服,說孩子補課快回來了。
李飛走到門口,她說,就這么走了?李飛只好抱了抱她。她卻粘住李飛不放他走,李飛只好說,孩子回來看見了不好,要注意形象。勸了半天,她才放開李飛,悄聲說,你不知道吧?上學的時候我就挺喜歡你的,傻乎乎的,既可愛,又讓人放心,剛才一折騰,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了。李飛說,我是不解風情的男人,沒有女人會喜歡,沒情趣,時間長了就會讓人感覺乏味。馬麗娜說,是啊,很多人在平淡中覺得無聊,然后去追求新鮮,但是,結(jié)局往往不好,人不能總是在激情中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李飛以前認為馬麗娜是一個簡單的人,追求的也是一種表面化的東西,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太片面了。
馬麗娜的這個電話打了一個多小時,李飛的手機都快沒電了。馬麗娜最后讓李飛親她一下,李飛為難了,在她的啟發(fā)下,發(fā)出了象征性的聲音,馬麗娜這才把電話掛斷了。
李飛看了一眼時間,凌晨四點,不能睡了,穿衣下地,先用冷水洗了臉,清醒了一下,然后打開電腦,開始弄單位要的材料。由于昨晚喝了太多的酒,腦袋脹疼,進度并不快。晨曦悄悄地涂上窗子,天慢慢地放亮,樓下行駛的汽車多了起來。兒子起來洗漱,李飛說,沒時間給你做飯了,自己去外邊吃點吧。李召睿嗯了一聲。李飛自言自語地說,家里沒有個女人真不行啊,得趕快找一個來,這日子過的,連早飯都吃不上,屋子里小路縱橫,哪有家的樣子?李召睿站在門口,一臉嚴肅地說,告訴你啊,我不同意!李飛扭過身來,那你就讓我這樣生活下去,一個人?這小子扔下一句話,我不同意你找別人!說完進了衛(wèi)生間。
李飛對著電腦發(fā)呆。兒子洗漱完開門走了,李飛罵了一句,漢奸!
李飛是第一個到辦公室的,上班后兩個小時,材料總算弄完了。主任說,雖然晚了兩個小時,但是還不算太晚,我跟領(lǐng)導解釋。李飛沒吱聲,往椅子上一靠,準備伸展一下酸疼的腰,可是他忘了,椅子是壞的,后靠的身體沒有得到有力的支撐,重心一歪,一只手就拄地了,惹來一片笑聲。李飛懊惱地踢了一腳即將散架的破椅子,去找辦公室。辦公室主任說,咱們單位也沒買過椅子啊,你先對付著坐,等買了新的就給你換。李飛說,那椅子實在是不能坐了。辦公室主任還是讓他先對付著,李飛急了,拽著辦公室主任要他看看怎么對付。辦公室主任一甩胳膊,讓他去找局長說去。李飛說如果都找局長還要你做什么?辦公室主任說,我不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的,我是為人民服務!李飛說,你少說了一個字,你是為人民幣服務!鬧了半天,心里都憋著氣,李飛的火又攻到牙上了。
主任去收發(fā)室找來了只塑料凳子,讓李飛先對付著坐。李飛捂著腮幫子,踢了一腳那只塑料凳,破單位,黃了得了!主任說,單位困難,你是知道的,要不你先坐我的?說著把自己的椅子推過來。主任的椅子也沒好到哪里去,骨架早已松散,人造革的包面裂開了好幾條口子。李飛瞅著那一條條裂開的口子生悶氣,媽了巴子的,這破單位,憋屈死了!年輕的時候,沒有機會考公務員,等到每年都有招錄名額的時候,歲數(shù)又超過了三十五周歲?;斓浆F(xiàn)在這個事業(yè)單位,天天忙得腳踢打后腦勺,還今天要改革,明天要改制的,一點兒安全感都沒有,干活心氣兒都不順。李飛捂著腮幫子在那兒鼓氣兒。對面的同事點燃一支煙,幽幽地說,我要是你,早就不干了,辦個補習班,錢不少收,還自由自在,多牛叉呀。
辦補習班的事李飛不是沒想過,他的一個小學同學初中都沒念完,考試回回在后面打狼,前些年在家辦起了補習班,又是奧數(shù),又是英語的,學生還不少,每個月至少能收入幾千塊。李飛數(shù)次想辭了工作,辦個班什么的,但是又怕招不上學生連現(xiàn)在的工作都沒了。
心里的火源源不斷地往上攻,牙疼得心煩意亂,李飛又跟主任請假要去看牙。主任很同情他,讓他快去快回,說他早起弄的材料已經(jīng)呈到局領(lǐng)導那里了,可能還要修改呢。
李飛起身往外走,對面的同事笑著說道,再看不好,就找個妞喝喝花酒,麻醉一下也起作用。
四
雪后的空氣很清新,吸一口涼絲絲的,讓人感覺很舒服,心里也亮堂了許多,李飛邊往醫(yī)院走邊在做著某種想象,心里就又亮堂了一些。
推開牙科的那扇玻璃門,李飛看見她坐在角落里打電話,卷曲的長發(fā)披在肩上,肩稍寬,向下到腰漸窄,再往下又圓滿起來,生動的背影讓人心里亮堂。一位細瘦的男醫(yī)生迎了過來,李飛向她努了一下嘴,瘦醫(yī)生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李飛有點不好意思。
她打完電話就向李飛走過來,李飛忽然想到兩個字:默契。一想到默契的內(nèi)涵心里就熱乎起來。她讓李飛坐到椅子上去,李飛沒話找話,天兒有點兒冷了。她說,下了雪的原因。李飛說,是啊,下點兒雪真好。
她的眼睛有些紅腫,嗓音也有點沙啞。李飛首先想到的就是夫妻吵架了。他無法想象,哪位混賬男人忍心跟這樣可愛的嬌美女人爭吵?這世界總有無法理喻的事情。李飛輕輕嘆了口氣。她瞅著李飛,明凈的眸子里依然沒有一絲云彩。李飛閉上眼睛,仿佛置身于一株盛開的花朵前,淡雅的馨香,讓人沉醉。
鬧事的那顆牙齒終于找到了,她說沒有大毛病,只是有點炎癥,拔了可惜,吃點藥觀察觀察。她強調(diào),到了這個年齡不要輕易拔牙,要好好保護好自己的每一顆牙齒,隨著年齡的增長,牙齒要老化。她說,不知你注意到?jīng)]有,年齡這個“齡”字是一個形聲字,從齒,令聲?!褒X”指“年紀”。
李飛做過語文教師,對于文字釋義并不陌生,一個牙科醫(yī)生也能像教師那樣把一個漢字講解得如此透徹,怎不令人驚異!
拿了些藥,李飛離開醫(yī)院,走在大街上,清冷的空氣讓心胸都開闊了,大街上厚厚的積雪已被鏟到路邊的花壇里,一堆一堆像小山似的。記得小時候下雪,馬路上的雪從來不清理,任由車壓人踩,瓷實的雪道會一直保留到第二年的三月份,也為孩子的冬天留下很多歡樂。
馬路邊有幾個穿藍西裝套裙胸前掛了小牌牌的服務員在堆雪人兒,小丫頭們揮著小鏟子邊堆邊嬉鬧,松散的雪被揚起來,落在她們的頭發(fā)上、肩上,她們的臉蛋紅撲撲的,清脆的笑聲震落了旁邊小樹上的雪掛。
在一個紅燈亮起的路口,冰雪路面上的汽車歪歪斜斜擠做一團,前面的車子在綠燈亮起時啟動稍慢一點,后面的車就狂亂地響起喇叭。一位身著華貴貂皮大衣的女人對一位小貨車司機狂吼不止,在他們身后,高檔的轎車與破舊的貨車緊密地貼在一起,幾塊碎片散落在地上。過路的人們紛紛圍過來觀望,還有的人拿出手機莫明其妙地拍了起來,惹得高貴女人萬丈怒火,如蔥似玉的手指戳點著舉手機的家伙,一頓狂風暴雨般的國罵,連插嘴的縫隙都沒給那人留下。
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進來,你晚上忙什么?李飛想不起打進電話的女人是哪位了,晚上……要加班。對方客氣地說,那好,有時間再聯(lián)系。
李飛肯定她是六個女士中的一位,但實在想不起是哪一個了。不一會兒,小茹又把電話打進來了,你晚上真有事???李飛說真有事。小茹說,剛才給你打電話的是誰你忘了吧?在得到李飛的肯定之后,小茹又開始嘆氣,唉,你可真愁人,她就是我上次給你介紹的劉娟。李飛想起了一雙小眼睛。小茹說,對,就是你說的小眼睛那位。小茹成魔鬼了,連他心里想啥都知道。在小茹的勸說下,李飛答應晚上跟小眼睛的劉娟聊聊。
其實,李飛去赴約多半是礙于面子。首先,人家女方提出來聊聊,這個面子應該給,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李飛并沒有拒絕人家。其次,還礙于小茹的面子,小茹前前后后地幫著張羅,這個面子也得給。有時候,李飛真想馬上就看中一個,然后一臉笑容地面對所有人,讓大家知道,事成了!可是,看了一大串,越看越?jīng)]感覺。李飛沒事的時候回顧看過的女人,真的沒有幾個印象深的,不是對方不滿意,就是他不滿意,見一面就散了。
李飛沒事愛瞎琢磨,見過幾個女人之后,他就覺得做媒人挺有意思的,他們用自己的價值取向或者叫眼光,來衡量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將他們身前身后的各種東西拿出來一一比較,就像是放在天平上,當天平近乎平衡的時候,媒人覺得這對男女是合適的。李飛甚至想,說是給別人介紹,倒更像是在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李飛本來想跟劉娟見上一面,隨便聊聊,過后再告訴小茹,這個不合適,或者讓劉娟提出來,這樣,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
李飛帶著這種想法赴約,就很放松,很隨便,吃飯的時候,還點燃了一支煙。但是,李飛卻沒有想到,他這次陷進了一個難以自拔的境地。
還得先說李飛抽的那支煙。其實李飛在公共場合基本不抽煙,不抽的原因一個是虛偽的風度,另一個是周圍人的眼光。過度放松的李飛在吸了幾口之后才問了她一句,你不介意吧?
她往李飛的盤子里夾了一點菜。男人在外要有面子,想抽就抽,別像封建社會的小媳婦似的,總是看別人的臉色。李飛的小碟子里有好幾樣菜,都是她給夾的。
李飛看著她,她正認真地注視著李飛,滿眼的真誠。她的眼睛是小了點兒,但是,一點都不難看;嘴大了一點,可是嘴唇豐滿,很性感;顴骨稍高了一點,卻讓整個臉部顯得有立體感;她的頭發(fā)又黑又粗,小時候聽父母說,長了一頭粗黑頭發(fā)的人倔強,但是心眼兒直。劉娟說,別總看我,多吃點兒,平時一個人挺難的,又當?shù)之攱尩?,很辛苦?/p>
李飛把煙按滅了,心里涌起一股熱流。
她往李飛的杯子里倒了一點酒,自己端起水杯呷了一小口,說,以后別抽這種七八塊錢的煙了,少抽一點兒,抽檔次高一點兒的,怎么也是在機關(guān)里工作的。她又給李飛夾了一點菜,碟子里已經(jīng)滿了。她說,吃呀,總看我,怪不好意思的,明天,我去批發(fā)部,給你批兩條好一點兒的煙來。
李飛云里霧里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五
第二天上午,劉娟來到李飛的單位,送來了兩條比較好的香煙和一件品牌襯衫。李飛昨晚赴約時穿的襯衫領(lǐng)子磨起了毛。對于衣服李飛從不挑揀,有穿的就可以了。他沒想到,劉娟如此細心。
同事們開了他一天的玩笑,讓李飛的心在寒冷的冬天里暖和了八個小時。二十多塊錢一包的煙抽起來就是順口,他控制了一下抽煙的次數(shù),要把量減下來??煜掳嗟臅r候,父親來電話,說家里太冷了,讓他過去幫助釘塑料布。想起父親,李飛心中的溫暖被一種憂慮所替代。父親一直生活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幢平房里,依靠一點退休金過著簡單的生活。李飛的母親去世六年多了,半年前,父親找了一個老伴,是原來同一個工廠下崗多年的女工,比父親小十歲。李飛想,找一個下崗女工,父親的退休金就要打掉至少四成折扣了。所以,對于這件事,李飛沒有態(tài)度。就在一年前,父親曾找過一個老伴兒,她只跟父親過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常為一些瑣事拌嘴。有一次吵嘴升級,父親推了那女伴兒一下,結(jié)果,導致老太太的兒女集結(jié)到父親家,大鬧了一頓,還要走了父親的五千元積蓄,說是醫(y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父親在李飛的面前好一頓痛哭,父親說,我一個將死的人,就是搡了她一下,我能打她嗎?
七十來歲的男人,老淚縱橫的樣子讓李飛揪心不已,當時他就暗下決心,自己老了如果單身一人,寧肯在孤獨中寂寞死去,也絕對不會再找。
坐了四十多分鐘的公交車,到了父親的住處。一個多月沒來,四周有些平房已經(jīng)拆掉了,李飛想,父親可能會在不遠的將來住進暖氣樓了。
塑料布已經(jīng)按照窗子的尺寸裁好,板條和小釘子、錘子都準備好了。父親說,知道你工作忙,還帶個孩子,可是踩凳爬高的,實在是頭暈。李飛說單位忙,還要伺候李召睿上學,要不早就來了。
李飛跟父親釘塑料布的時候,父親找的那位后老伴兒——黃姨,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給打下手。李飛剛進來的時候,她沖李飛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半個小時后塑料布釘好了,黃姨說了第一句話,李飛留下來吃飯吧。
李飛笑著說,好啊,黃姨做啥好吃的了?黃姨笑笑說,沒做啥,家常飯。
父親說,現(xiàn)在的物價太高了,白菜土豆子都一塊多錢一斤了,大米也漲到三塊多錢了。父親嘆氣,唉,現(xiàn)在一百塊錢真不好干啥了,還不如原來的十塊錢經(jīng)花呢,都是讓美國人整的。
李飛樂了,問中國物價飛漲跟美國有啥關(guān)系?父親說是聽鄰居小青年說的,美國人開動印刷機大量印錢,中國的錢就不經(jīng)花了。父親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美國人為啥總是印錢呢?
李飛跟父親開玩笑,那怎么不問問鄰居的小青年呢?父親說小青年告訴他是專家說的。
黃姨去廚房準備飯,李飛小聲問,怎么樣,這位?
父親瞅瞅廚房,壓低了聲音說,就是做個伴兒唄,生活上有個照應,你們工作都忙。說著又瞅瞅廚房,她人嘛,還可以,你記得小時候一起玩的伙伴兒了吧?也吵也鬧也打,還得天天在一起玩兒。父親笑了一下,一個道理。
吃飯的時候,父親問起他有沒有再找個人兒。李飛說,倒是看了幾個,不是很滿意。父親告訴李飛,人總是會把現(xiàn)在的跟以前那個比,還總是拿前一個的優(yōu)點來跟后一個比,怎么比都不如前一個。黃姨偷偷地掃了李飛父親一眼,李飛看到了,她的表情有了一點點變化。父親的最終意見是:要慎重,能跟張芳萍和好還是盡量和好。父親還說,不就是過日子嘛,對你來說,跟誰都一樣,但是,對于老人和孩子就不一樣了。
李飛坐車往回走的時候還在想父親說的話,覺得很有道理。跟張芳萍離婚之后,常常想起她的好處來。孩子小的時候,李飛工作忙,年輕的他樂于跟朋友應酬,常常半夜回家,張芳萍總跟他吵。記憶最深的一次是李飛喝酒到后半夜,一個人晃晃蕩蕩往家走,快到家的時候,看見馬路中央有一個人打著手電在查看挖開的馬葫蘆。當時那條街的幾個下水井正在維修,李飛尋思,這么晚了還在工作,真是干啥都不容易。等走到跟前了才看清,原來是張芳萍。李飛納悶地問,半夜三更的跑這兒來找什么?張芳萍扔下一句話:找你!轉(zhuǎn)身就往回跑。到家一看,兒子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原來張芳萍等到半夜還沒見李飛回來,想起附近的馬路正在修下水井,擔心他喝醉了酒掉下去,還想象他頭朝下栽進去,兩條腿沖天直蹬打,就扔下熟睡的兒子,打著手電出來找。
想起張芳萍的諸多優(yōu)點,心里很是留戀,可是想起她的惡處來,卻恨得牙根直。當她的惡處讓他不得不選擇離婚的時候,那些好處就被暫時掩蓋了。
馬麗娜的來電打斷了李飛的思路。你干什么呢?馬麗娜懶洋洋地問。李飛說幫父親干了點兒活。她說,你什么時候過來幫我干點活呀?
李飛想,真是惹上麻煩了,李飛后悔沒有把握住自己。他覺得,馬麗娜活躍的性格不適合自己,雖然浪漫和漂亮很讓人受用,但是,危機也往往潛藏在其中。他的經(jīng)歷,他的年齡,不容許再有波折,離一次婚跟死過一次似的,再死一次,他就萬劫不復了。
馬麗娜問,你想啥呢?說話呀。李飛只好問,你有啥活兒?馬麗娜吃吃地笑,我有啥活兒,你說我有啥活?李飛裝迷惑,說不知道。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我不給你打電話,你不會想起來給我打。馬麗娜生氣地說,都是甜言蜜語,狼心狗肺的東西!李飛很冤,我什么時候甜言蜜語了?馬麗娜提高了聲音,你連甜言蜜語都沒有,真以為我是倒貼的貨?就算我是倒貼的貨,你也不能這么對我呀,你睡完妓女走了還得有個回憶吧……馬麗娜抱怨的話越說越多,越說嗓門越高,李飛只好打斷她,我手機馬上沒電了。馬麗娜喊道,你去死吧!
李飛握著手機,一臉的無奈。跟某個女人一旦有了那層關(guān)系,那你就有了雙重身份,一、對方最親近的人;二、對方的仇人。高興的時候,你是對方的親人,怎么親近都不能表達噴發(fā)而出的情感。反之,你就是對方的仇人,怎么殺伐都不解恨。不知道有多少癡男怨女,腰里別著一把鋒利的小彎刀,在情感的道路上親愛著漫步,說不準什么時候,那把彎刀就會飛出來,然后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忍著受著等刀歸鞘言歸好,不知死活地接著往前走……
手機又響了,還是馬麗娜,她柔聲說,別生氣啊,我是心里不痛快,我想你了又總見不到你……李飛喂了一聲之后把手機關(guān)了。
車窗外已是萬家燈火,每戶亮起的燈光看上去都很溫馨。李飛在心里默默地哼著,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憂,幾家夫妻背靠背,幾家光棍相對愁……后一句剛哼哼完,李飛自己都樂了,媽了巴子的,這世界!
李飛不想回家,想找個人聊聊。找小茹?現(xiàn)在肯定不行,她已經(jīng)在家了。找劉娟?也不行,還為時尚早。李飛想了半天,那么多熟悉的人,竟沒有一個能找的,只好自己進了酒吧。
在小格子間里,李飛望著對面墻上濃艷的人妖大照片,感受著那種驚奇的美,想象著在光影飛旋的舞臺上,43碼的高跟鞋款款移動,曼妙的歌聲從約束的喉嚨里緩緩流出,臺下的目光織成了一張密集的網(wǎng),將這另類的美牢牢地罩住。
有幾個男孩、女孩在李飛不遠處邊看電視邊豪邁地喝啤酒,他們的年齡跟李召睿相仿。電視上正在播新聞,是關(guān)于美國和韓國軍隊在中國黃海演習的內(nèi)容,播音員說,此次演習并非針對中國。這句話剛落,一個男孩嗷的一聲跳了起來,接著就是酒杯破碎的聲音,男孩悲憤地吼,太他媽丟人了!一個女孩跳起來揪住那男孩的衣領(lǐng),指著他的鼻子喊,你去打他!男孩憤怒地盯著女孩,女孩順手操起一只酒瓶砸在他的頭上,泡沫和碎玻璃四處迸濺。服務員過來將他們勸開,被砸的男孩委屈地說,她打我了!沒人理他的茬,幾個孩子起身往外走,那女孩子昂頭挺胸走在最前面,染黃的短發(fā)根根豎立,文化衫的后面印著:Fuck off。
李飛捂著臉。
您沒受傷吧?服務員站在旁邊。李飛搖搖頭,接過她遞來的紙巾擦擦眼睛。
李飛一進家門就聞到屋子里有一股煮方便面的味兒。張芳萍又回來了?
黎朵趿拉著張芳萍的黃色托鞋迎了出來,李飛一下子愣住了。黎朵緊張地說,叔叔回來了?她往李召睿的房間望了一眼,睿睿感冒了,到了晚上開始發(fā)燒,打您手機關(guān)機了,我就送他回來了。
李飛盡最大努力使用了自認為溫和的語調(diào)說,那謝謝你了。
李飛跟在她身后來到兒子的房間,這小子躺在床上,額頭上放著一條濕毛巾,床頭放著幾種藥,還有一碗剛煮好的方便面,面上浮著兩只雞蛋。
兒子說,實在堅持不住了,她把我送回來了。
李飛想起這幾天兒子的臉色就不太正常,輕微地咳嗽,兒子沒吱聲,李飛也沒當回事。
李飛問,吃藥了嗎?黎朵接過話說,先讓他吃點東西,要不胃會難受的。李飛點點頭,不由看了小丫頭一眼。她低著頭,但是眼角在悄悄地觀察李飛。李飛覺得自己妨礙了兩個孩子,便說,先起來把面吃了吧。李召睿支撐著要起來,黎朵彎下腰把他扶起來,然后端起碗,眼角再次偷偷地掃掃李飛。李飛退到客廳里,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豎著耳朵。黎朵小聲鼓勵李召睿,大口吃,吃了就好了……哎——小睿睿真乖……
李飛想起了張芳萍,想起了過去的時光,牙又疼了起來,絲絲縷縷的疼痛牽動著胃翻滾起來,一股熱流上涌,李飛捂著嘴大步走進衛(wèi)生間將門關(guān)上。胃里的酒連同晚飯都噴涌而出,吐完了,痛苦地直起腰,洗了臉出來。黎朵端著杯熱水惴惴地站在客廳中央,兩只黃拖鞋不知所措地來回挪動。
六
生物鐘很準,早晨五點李飛按時醒來,外面一片漆黑。昨晚的酒精還殘留在血液中,頭有些疼,全身無力。年齡不饒人,竟然能把自己喝醉了,還讓兒子的同學看見了,真是有些難為情。
李飛悄悄來到李召睿的房間,摸摸他的額頭,還有點熱。李召睿醒了,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爸。李飛說,今天請一天假吧。李召睿點點頭。李飛坐在床邊,白天我上班,你自己在家能行嗎?李召睿說,能行。李飛想了想,要不,讓黎朵來照顧你?不用她,現(xiàn)在是高中的關(guān)健時刻。兒子閉著眼睛說,我如果再高燒,就給你打電話。李飛摸著兒子的臉頰,連鬢胡須軟乎乎的,嗯,你是大人了。李飛又自言自語,家里沒有個女人真不行,看來還是要找個女人來家。李召睿堅決地說,不行,我不同意!你找別的女人我就離家出走!
李飛半天沒說出話來,默默地退了出來,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著。樓里早起的人家在做飯,菜刀落在案板上的當當聲傳遍整棟樓。李飛叉開左手手掌,用拇指和中指揉起太陽穴來。遠處寺院飄渺的鐘聲幽幽傳來,修行的人們開始起來做早課了。鐘聲被火車駛過的轟轟聲和沉悶而嘶啞的汽笛掩蓋了。在他的記憶里,火車的叫聲是氣壯山河的,冒著黑煙、拖著大尾巴急吼吼地奔馳在空曠的山野中。現(xiàn)在改為內(nèi)燃機了,卻不如原來那般有氣勢了。
李飛給張芳萍發(fā)了短信,通報了兒子感冒的事。張芳萍愛睡懶覺,這時候可能還在睡夢中呢。李飛發(fā)完短信去了廚房,做好了飯,初升的太陽正好紅彤彤跳出東邊的樓頂。他來到陽臺上,玻璃窗四周結(jié)滿了霜花,早起晨練的人們零零星星地走過。李飛剛想轉(zhuǎn)身回去,看見小區(qū)停車場開進來一輛黑色轎車,李飛抱著膀冷眼觀望著,副駕駛位置的車門開了,張芳萍從車里鉆了出來,后備箱自動彈開,她從里面拿出了些水果之類的東西,按下后備箱,汽車無聲地開走了,張芳萍兩手提著箱子袋子匆匆地走過來。李飛轉(zhuǎn)身進了屋。
鑰匙開動鎖芯的聲音響起來,李飛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不知該干什么。張芳萍帶著一股腥冷的涼氣走了進來,好像被他嚇了一跳,她直接問,兒子怎么樣?她沙啞的聲音剛落,兒子就在自己房間應道,媽,沒什么,就是有點發(fā)燒。張芳萍甩掉外衣,幾步跨進兒子的房間,俯下身摟住李召睿,眼淚沾在兒子的臉上。李召睿斜著眼望著客廳里的父親,臉上掛著得意的表情。李飛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去廚房吃飯。
李飛支棱著耳朵聽娘倆說話,張芳萍問李召睿,班上感冒的人多不多?他說挺多的,為此教室天天噴醋,熏得人直惡心。
李飛很快吃完了早飯,要上班的時候,張芳萍像以往那樣,送到門口,又千篇一律地叮囑道,路上小心,過路口注意車。李飛順嘴說,我可不像某些人,愛闖紅燈。張芳萍白了他一眼,無聊你!李飛穿上棉服,張芳萍大聲叫道,都什么季節(jié)了還穿這個?你也要感冒???穿羽絨服!說著轉(zhuǎn)身跑進里屋,衣柜門被拉得咔咔響。
早晨的空氣清冷,因為穿了羽絨服,全身就是暖。積雪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很是悅耳,讓情緒也悠揚起來,他想起了最美好最有趣最媽了巴子讓人偷笑的往事,這就是張芳萍和他年輕時候的事,那里打了一個結(jié),每每捋著時光追憶,總是在這個地方長久地停留,然后再順線延伸。那時候,他們在同一所學校做代課教師,住在學校單身宿舍。李飛的房間跟她的房間挨著,來回都經(jīng)過她的房門。雖然天天數(shù)次路過,不管門縫有多大,李飛從來沒往里看過,很正人君子。當時她留給李飛的印象還不錯,一個很陽光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就機靈敏捷。走路的時候,腰肢一扭一扭的,有點顯擺的意思。
第一次比較親密的接觸是在學校舉辦的活動上,李飛邀請她跳了一曲舞,發(fā)現(xiàn)她的腰肢非常柔軟,不免有些想入非非,如果晚上摟著這樣的腰睡覺,該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這種想法對于年輕人來說,是很正常的,說明他在生理上沒有什么問題,但是,還沒有上升到要娶她做老婆的高度上來。
意外發(fā)生在幾個同學從外地來看李飛。如果沒有意外,可能一切還是按部就班。同學來了,而且是很久沒有見面,自然要大喝一通。李飛喝完酒回來的時候感覺醉了,感覺醉的理由是熟悉的走廊忽然變窄了,往左面一晃,撞墻上了,再往右一晃,又撞墻上了。東撞一下西撞一下的,在黑漆漆的走廊里摸索了半天,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了若干個來回。門呢?門在哪?倚墻站住,閉眼想了半天,想出了一個好主意:順著墻摸!摸來摸去,終于摸到了門,黑暗中看不清一大堆鑰匙中哪一個能打開這扇門,便掏出身份證,向門縫插去。有時候忘了帶鑰匙,就用這種方式開門。只一下,就把門弄開了,門打開之后,李飛看見屋里的燈雪亮,晃得他不得不瞇上了眼睛,接著感覺不對勁,他看見一個人在看他,她顯然被嚇傻了,手里拿著一條毛巾,腳下有一只大水盆,一片雪白,晃得他眼前一片漆黑。她沒叫,愣愣地望著闖進來的李飛。李飛把門帶上來了,他在門外使勁晃頭,真的?假的?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頭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早晨,李飛還在睡著,聽見有人敲門,很響,可能是學生。李飛沒有動,他睡覺向來是不插門的,學生們也知道,禮節(jié)性地敲敲便會推門進來??墒?,李飛睡眼矇眬地看見了張芳萍,她站在床前,小臉冷落落的,你起來!
李飛懵懵懂懂地坐起來。她忽然轉(zhuǎn)過身去。他低頭看看,慌忙把被子圍好。他解釋說,我昨晚喝多了,好像進你屋了吧?可是我什么都沒看見。她轉(zhuǎn)回身來,生氣地質(zhì)問,你敢說你什么都沒看見?
李飛想了想,只好承認說看見了,看見了一盆水,好像是一盆水,亮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她氣憤地說,你僅比流氓強一點點,你看見我了!
李飛揉揉疼痛欲裂的腦袋,我真的什么都沒看見,我向毛主席保證!
毛主席?他老人家在那邊??!她要哭了。
李飛再次強調(diào),我什么都沒看見,真沒看見!她的臉因氣憤而變得煞白,你看見了,你什么都看見了!李飛委屈地說,我真沒看見,那時候我已經(jīng)看不清什么了,再說,你剛才還看見我了呢,但是我敢替你保證,你也是什么都沒注意,對吧?
她的臉忽然漲得通紅,捂著臉哭著跑了。第二天,李飛在門縫里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完了我,你看了我,我又看了你,我只能嫁給你做老婆了!
李飛樂得差點蹦起來,天上有掉餡餅一說,還有往下掉老婆的嗎?
張芳萍真成了李飛的老婆,談了不到兩個月就結(jié)婚了。洞房那夜,他再次表白自己,那天走錯了屋,真的什么都沒看清,只感覺眼前一片雪白。她掩著嘴笑了,知道你想看也看不清,你站都站不住了,兩眼發(fā)直,瞪得像牛卵,要不是倚著門框,你都能倒下去。李飛明白了,這丫頭有心計呀!婚后,李飛發(fā)現(xiàn)她腰肢柔軟如柳枝,讓他迷戀不已,幾近癡迷的程度。張芳萍有時說,你好像對我的腰更感興趣。李飛心滿意足地說,這小蠻腰,幾人能有啊!
兒子出生之后,張芳萍辭去了工作。進入真實生活之后,瑣事糾結(jié),兩人開始吵嘴,屁大個事也得吵上一架。吵吵鬧鬧地過了這么多年,原來讓他迷戀不已的腰肢也不像當初那般誘人了,太熟悉了魅力就要打掉折扣,偶爾還會品味一下,還是有點余味的,但已不如當初。那個死蟾蜍出現(xiàn)后,兩個人的吵架就開始升級。啥生意火伴呀?李飛認為就是借口,自己的老婆跟別的男人來往過密,這口惡氣一般有血性的男人不會忍氣吞聲保持沉默。
一想到那只死蟾蜍的賴樣,李飛就氣憤,那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腰肢在假想中被別的男人摟住,恨不得一刀宰了那個混蛋,以解胸中的憤懣。
上午,劉娟打來電話,說在家包了餃子,讓他過去吃。還說,一個男人帶個孩子不容易,吃不到的東西多,讓他改善改善。李飛心想,吃不到的東西多了去了。因為張芳萍在家里照顧孩子,他中午怎么也得回去。當劉娟聽說李召睿生病的消息后,表示可以過去照顧一下,李飛認為時機還不成熟,劉娟如果真的過去了,家里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接完劉娟的電話,李飛的心里就長草了,坐立不安的,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好不容易挨到下班,風風火火地趕回了家。
家里有女人就是不一樣,地板放亮,桌椅發(fā)光,干凈而溫馨。
三口人吃完飯,李飛搶先上床躺著去了,眼睛雖然閉著,但是耳朵時刻搜索著外面的聲音。到底有多少碗要洗呀?廚房的聲音一直響到李飛不得不爬起來去上班的時候。李飛遺憾地站在門口穿衣服,張芳萍過來送他,盯著她脖子下面雪白的肌膚,又想起了醉酒那次錯入房間的事。
想啥壞事呢?她問。李飛說,沒有啊。她冷笑道,就你,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我還不了解嗎?
李飛拉住了她的手,綿軟。另一只手又搭在了那讓他魂牽夢繞的腰肢上,他蠢蠢欲動了,甚至想說,別走了,留下吧。張芳萍輕輕推開他,你該走了。
七
晚上回來,張芳萍已經(jīng)走了,黎朵在兒子的房間。李飛過去看了一下,兒子已經(jīng)退燒了。
李飛失落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心里又生出一股怨恨來,她就這么走了?太無情了,離婚看來是對的,不復婚也應該是對的。這種無情無義之人,還有什么好眷戀的!
黎朵走了之后,李召睿跟父親商量,天氣太冷,想跟同學合伙包出租車上學,每人每月五百元。離放寒假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為了讓孩子少遭罪,李飛同意了。讓李飛沒想到的是,李召睿接著提出了一個很過分的要求:黎朵的那份錢也由李飛出。李飛說,我一個人的工資,要照顧咱倆的生活,偶爾還要給你爺爺一點兒,雖然張芳萍每個月給五百元的撫養(yǎng)費,但是那幾百塊錢根本就不好干什么。
李召睿道出一個關(guān)于黎朵的秘密。她出生不久,在國外打工的父親失去了音訊,她的母親抑郁成疾,后來自殺。黎朵跟姥姥一起生活。李召睿說,在幼兒園的時候,我?guī)退龘尠?,是因為她說她們很少吃到肉包子,我就幫她搶,讓她帶回去給她姥姥吃。其實在老師發(fā)現(xiàn)之前,已經(jīng)搶了好幾次了。
兩個幼小的心靈竟然隱藏了這么多的秘密,真的不能小視他們。李召睿說,她不讓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今天我違背了男人的諾言,希望你不要說出去。李飛點頭。李召睿說,為了能跟我在一個學校,她去找了校長,以她優(yōu)異的成績,任何一所學校都會歡迎。
李飛雖然對黎朵的不幸深表同情,但是,這個世界僅有同情是不行的,生活在現(xiàn)實中,有很多無奈和力所不及。
李飛說,我上班都舍不得打車,天天頂風冒雪的,甚至連方便面都舍不得買,一包方便面兩元錢,只夠一個人吃,買兩元錢的掛面,夠咱爺倆吃兩頓的。李飛又展望了一下,以后你上大學、娶媳婦,都要用錢,現(xiàn)在不仔細攢點能行嗎?李召睿說,我娶媳婦不用錢!說完,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李飛兀自坐在沙發(fā)上,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李召睿在房間里喊,你別在屋里抽煙!
李飛披上棉衣,來到走廊里,撞見一只正在爬樓梯的老鼠,它停住腳步,目光呆滯地望著李飛。老鼠身上的毛掉得斑斑駁駁,僵硬的尾巴已經(jīng)沒有毛了。對視了一會兒,老鼠慢吞吞地繼續(xù)往樓上爬。再上一層,就是頂樓,它發(fā)現(xiàn)是頂樓,還會回來嗎?李飛轉(zhuǎn)身回去拿了一個饅頭出來,等了半天,沒見到老鼠的影子。不知道它藏在頂樓的某個角落里,還是已經(jīng)下樓去了。李飛將饅頭放在樓梯旁邊,回屋的時候,輕輕地帶上門,盡量不發(fā)出聲音。
上午,又下起了大雪,天地之間迷迷茫茫,有夢游一般的感覺。整個上午李飛都在琢磨昨晚的那只老鼠,作為一個生命個體,奔走在生存的樓梯間,一樓到頂樓,頂樓再回到一樓,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嗎?早晨出門的時候沒有看見昨晚放置的那個饅頭,是被它吃了,還是讓掃樓道的人收走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辦公室忽然通知大家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明天單位搬家,新的辦公地點租下來了。對于搬家這件事大家早有準備,秋天的時候,單位為了償還外債,不得不將辦公樓賣了。政府財政困難,無力修筑城區(qū)內(nèi)破損的道路,就連續(xù)三年給各單位攤派修路任務。李飛他們單位是個清水衙門,每年的經(jīng)費僅能維持辦公,三年下來,欠下了一百二十多萬。
大家都在收拾自己的最后一點兒東西,沒有人說話,咔咔撕文件和哧啦哧啦撕拽膠帶的聲音刺耳,丟棄的文件、報紙等散落一地,讓人想起戰(zhàn)爭片中的某些片斷。
下午不能正常辦公,可以自由活動。李飛踢了踢破辦公桌前裝滿了個人物品的紙箱,起身離開了單位。
跟在劉娟的身后走進陌生的樓梯間,李飛又想起了昨晚的那只老鼠,跟劉娟倒在她床上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只老鼠有自己的窩嗎?窩里是否也有一只母老鼠?
李飛倚著枕頭想,去找劉娟,然后跟她到家,感覺自己也像一只老鼠。劉娟悄聲問他,好嗎?李飛點點頭,臉還在發(fā)燒。劉娟喃喃道,我肯定會伺候好你,讓你高興。
她竭盡全力的“伺候”,讓李飛感到既被動又不適應。她睜著眼睛認真地做著,就像是在縫補一件衣服那樣,一針一針的,神情平靜,一絲不茍。她的胸也沒有張芳萍的大,色素沉著的乳頭就像兩只被抽干了水分的干棗……
李飛去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一面足有兩米高的穿衣鏡,擦得一塵不染。李飛沒有在鏡子前停留,只是掃了一眼,就馬上躲開了。
劉娟告訴他,那面大穿衣鏡是前夫留下的。李飛不能理解,一個男人為什么會對穿衣如此講究,這種東西通常都是女人的愛物。
劉娟拉開了衣柜,里面整整齊齊地疊著的男式褲子足有一米多高,李飛估算不出有多少條。
劉娟說,這些只是還沒有來得及拿走的一部分,他的身高是一米八七,所有褲子疊起來要超過他的身高。
劉娟告訴李飛,他原來在學校代課教體育。他每月工資的一半用來購買衣物,余下的用來交朋友。對于朋友間的吃喝往來,她不反對,她認為男人有些朋友是正常的。為了維持家庭支出,劉娟擺過地攤、打過零工,甚至還制售過假藥。一個擺地攤賣藥的外地人將制作假藥的方法告訴了她:用碎小米兒做感冒膠囊。感冒是小病,通常不吃藥一周內(nèi)也會好,吃藥的人則會以為是藥物的作用。如果病情嚴重了,自然會去醫(yī)院,造這類假藥不會產(chǎn)生什么嚴重后果。這都是被錢逼的。她說。
她做了這么多,就是希望他能有一個好前程,體體面面地在正規(guī)單位上班。劉娟堅信,有她的大力支持,憑著他的聰明,將來一定會很風光??墒?,他忽然辭職下海了,認為當個臨時孩子頭沒出息,他要掙錢去,掙很多錢,商品經(jīng)濟嘛,沒有錢就什么都沒有。她是攔不住他的,或者說,他根本不聽她的。她認為,男人就應該有所作為,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價值不是用掙錢多少來簡單衡量這么簡單的。
帶他做生意的是個女人,人帥真是沒辦法,人聰明也沒辦法,討女人喜歡更沒辦法。結(jié)婚后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就像他的衣服一樣,在不停地換,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個了。離婚前,他跟另一個男人爭風吃醋,把人家打傷住院了,為了息事寧人,劉娟給受傷者送去了醫(yī)藥費。那個住院的人拿著劉娟送來的錢,感慨道,那個混蛋怎么會有這么好的老婆?劉娟傷心透了,回家哭得天昏地暗,對女兒說,一定要離婚!剛讀初中的女兒說,媽媽,我支持你!
李飛問她,敢肯定我就比那位前輩強?
她說,第一次見面就知道李飛是一個本分的過日子的人。還記得第一次見面點單的時候,李飛拿著單子不知道點什么,說明他沒來過這種地方,或者很少來,現(xiàn)在這樣的人太少了。就憑這一點,說明李飛至少在生活上是勤儉的。一個勤儉的人,生活態(tài)度一定是嚴肅的。
李飛還是有疑問,難道僅僅憑借這一點,就能斷定一個人的全部嗎?
劉娟說,其實早就見過他了。李飛想起來,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面熟。劉娟說,第一次見到李飛是在他們學校,劉娟說了一個人的名字。李飛愕然,這個世界太小了。她說的那個人是李飛做代課教師時的同事,年齡比李飛小幾歲。那時候李飛正要調(diào)離學校,跟那個人不太熟悉,只知道那人籃球打得好。那天劉娟去他們學校,夕陽下,李飛坐在操場旁邊的秋千上看一本很厚的書。劉娟在看那人打球,劉娟當時就想,如果球場上那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能像那個正在看書的人該有多好。后來球場上的人要打全場,就把李飛叫過去湊數(shù),劉娟主動接過李飛手里的書,替他保管。那是一本弗洛伊德的書,當時很流行。
李飛說,就憑這些,就能斷定一個人是否適合結(jié)婚嗎?劉娟說當然不能,小茹帶他們見過面后,她又下了番功夫,搞了一些調(diào)查。
李飛啞然。
劉娟接著又提出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都已經(jīng)這般年齡了,單身帶孩子生活存在很多困難,如果覺得對方是自己中意的人,是否盡快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好兵合一處,將打一家,早日結(jié)束單打獨斗的光棍生活,彼此也有個照應?
這個問題對于李飛來說有些突然,他還沒有想好再邁出一步。相親雖然在進行著,但是,迷迷茫茫的,沒有認真靜下來考慮過再娶的事情。左一個右一個地去相看,身不由己地被推動著,像是進入了一個程序,只是知道往下運行,并不知道得出的結(jié)果是什么。
是我不好?劉娟追問。李飛說,不是,我是……還要好好考慮考慮,你知道,我們都經(jīng)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再輸不起了,所以,再次面對的時候,一定要仔細考慮好,這是對自己負責,也是為對方負責。劉娟深情地注視著李飛,你是一個負責任的好男人,我就認定你了!說著偎進他的懷里哭起來,邊哭邊說,我就認準你了!
李飛不知道該怎么辦。
劉娟喃喃地說,喜歡你這樣深沉,深沉的人,愛得也深沉。李飛說,不見得。劉娟說,花言巧語的,為人肯定花哨,怎么能靠得???說完又往他胸懷的深處拱去,想要與他融為一體似的。李飛感覺喘氣有點費勁,又不能推開她,只好稍稍移動了一下身體,她立即緊貼上去。
李飛亂了方寸,李娟看來是認準他了。在李飛的陌生感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劉娟就全部接受了他,這讓李飛感覺突然。就在進入這個陌生的房間后不久,她就明確暗示李飛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她將被子拉開,并不看他,很自然地說,你不想嗎?接下來她所做的就像是給他夾菜那樣自然,主動送上去,他吃了,她就高興。他不吃,肯定駁了人家的心意,不管愛不愛吃,都要吃下去。
八
雪小了,刮起了小西北風,顆粒狀的結(jié)晶體打在臉上生疼。討厭的天氣讓搬家公司的工人發(fā)起了牢騷,也就沒有了耐心。因為大幅度的磕碰,單位的人跟搬家公司的工人吵了好幾次,生硬和粗暴充斥著整個搬家過程。李飛和另外兩位同事的辦公桌被搬劈了胯,要扣搬家費的時候,雙方又大吵了一頓,爭吵的結(jié)果是每個搬壞的桌子扣了二十塊錢。搬家公司的人氣哼哼地說,現(xiàn)在的機關(guān)單位就像周扒皮,總是盯著苦力的那幾個血汗錢眼紅,不是罰,就是扣,這世道!一個工人發(fā)狠地說,他媽的一定要讓孩子拼死讀書,將來也坐機關(guān),那時候坐機關(guān)的就是我兒子了!變相的咒罵讓坐機關(guān)的人產(chǎn)生了一種優(yōu)越感,明知道那家伙在罵人,也沒有去計較。
李飛找來幾根釘子,將歪斜的辦公桌修理了一下,對付著用。
單位租用的是一家公司的小會議室,使用面積一百多平方的樣子,二十來套桌椅擠擠插插擺放好之后,看上去像學校的教室。安頓停當了,大家也沒有心思辦公,于是,有湊在一起聊彩票的,還有上網(wǎng)看股市的,擁擠了些,反倒熱鬧,郁悶心情算是見了點陽光??墒牵瑳]想到機關(guān)工委來了兩個人,又把那一線剛剛露出的陽光給遮蔽了。這兩個人剛進來的時候,大家并沒有注意,或者說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有一個人大聲對一個正在上網(wǎng)的人說,你別動!那位同事還沒整明白是怎么回事,兩個人已經(jīng)按住了鼠標,接著亮明了身份:機關(guān)工委查工作紀律。工作時間上網(wǎng)看與工作無關(guān)的內(nèi)容,不應該吧?被查著的人有些不服,這破工作環(huán)境怎么辦公?來人說,辦公環(huán)境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我們只管紀律!
局長聞訊過來,嚴厲批評了上網(wǎng)的人,又給執(zhí)行公務的人賠了笑臉說好話,那兩個人還是記下了單位名稱、個人姓名等信息。
他們走了之后,局長說,以后都小心點兒吧,今天放假,明天正式上班。
大家很同情即將退休的局長。俗話說,打狗還看主人,別人拿這個單位不當回事,就是局長不硬勢。大家關(guān)了電腦,鎖門散去。
走在大街上,嚴寒逼人。李飛想起張芳萍的長羽絨服和厚棉鞋還在家里沒有取走,如此寒冷的天氣應該穿上了,就給張芳萍打了個電話。張芳萍說,還沒來得及回去取,過兩天找個時間回去。想象她穿著薄棉衣行走在刺骨的寒風里,凍得小臉慘白,李飛就覺得可憐?;氐郊抑?,把她的棉衣和棉鞋都找了出來,裝好了。
張芳萍見李飛把棉衣給送來了,眼里有了淚光。李飛的鼻子也酸了,本來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卻中途勞燕分飛。
李飛調(diào)侃她,盡管你有汽車接送,但是,棉衣還是要穿的。張芳萍白了他一眼,你永遠都不會說話!李飛發(fā)感慨,唉,我是不會說話,但是有人會說呀。張芳萍臉一沉,你別送衣服再跟我吵一架,那樣我不但不感謝你,還會生氣!李飛嘆口氣,那我就不惹你生氣了,走了。
李飛剛轉(zhuǎn)身,張芳萍叫住他,拿出一雙新買的軍用鞋遞給他,據(jù)說今年是冷冬,你的棉鞋已經(jīng)穿三年了,不暖和了,買了好幾天了,尋思回去取衣服的時候給你捎回去呢。
李飛雙手將鞋抱在懷里,感覺到了鞋的重量。
張芳萍問,兒子最近怎么樣?李飛看出張芳萍難過了,就說還可以吧,他就那樣。你辛苦了。張芳萍說著就要哭。
李飛正往家走,接到馬麗娜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哭嘰嘰地說自己感冒了,正在醫(yī)院里打點滴,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李飛說,自己正在忙著呢。馬麗娜這次沒罵,軟軟地說,就是普通同學生病了,你也應該抽個時間過來看看吧?
唉,又是一個可憐的人!媽了巴子的這個世界上怎么這么多可憐的人呢?磨磨蹭蹭地趕往醫(yī)院,中途去了一趟商場,給李召睿買了一副棉手套,出了商場,想了想,轉(zhuǎn)身回去,又買了一副淺粉色的女式手套,這是送給黎朵的。
找到馬麗娜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男人在,那家伙五十來歲的樣子,肥胖的大腦袋,稀疏的頭發(fā)梳理得像母牛舔了似的,穿一件短款的貂皮,夾著個黑色的小皮包。
馬麗娜噘著嘴嗔道,怎么才來?以為你不來了,才叫的他。李飛看了看那個男人說,單位很忙。馬麗娜眼圈紅了,單位比我還重要?李飛尷尬地說,沒有可比性。
馬麗娜給他們作了介紹,原來這個男人也姓李——李總。
兩個男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手。李總比李飛大方,詢問起李飛的工作來,李飛心不在焉地應付著。李總說,在單位上班不容易,這年頭最高境界是給自己干。李飛說,我這個人就得有個單位管著,否則不習慣,東跑西顛的給別人賠笑臉,做不來。正聊著,一個女孩送來了一大束鮮花。李總接過來,捧到馬麗娜面前說,祝你早日康復!
馬麗娜接過鮮花,蒼白的臉綻出了夸張的笑容,眼角堆起了道道細紋,太漂亮了,謝謝!李飛站起身,既然有人陪你,我就先走了,單位還有事,多保重。馬麗娜又噘起了嘴,你一天就知道忙你的工作,一點兒都不在乎我!李飛笑著看了李總一眼,這有什么?有人在乎你。
那家伙咧咧嘴,做個笑的表情,說,我時間比你充裕,我的時間我自己說了算,我的時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馬麗娜笑著瞪了李總一眼,行了,別吹了,你的時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你去劫道吧。李總咧咧嘴,切,如果你給我送飯,我就去劫。
李飛沒心情跟他們斗嘴,把那副淺粉色的手套遞給馬麗娜,這東西雖然不是很好看,但是比較實用。
馬麗娜把手套緊緊地捂在豐滿的胸前,謝謝,謝謝!然后把臉繃起來對李總說,你以后少玩兒花架子,多來點兒實際的!
李飛出了醫(yī)院的門,想再去給黎朵買一副手套,可是走了幾步就沒有了那份心情,迎著小西北風往家走,積雪蓋冰,哧溜滑,稍沒注意,一個屁股蹾坐在地上,眼前金花怒放,半天沒起來。一位路過的老人把他拉起來,說年輕人走路總是大意,摔一跤是壞事,以后不摔就是好事了。
十
周六,劉娟打電話讓李飛帶李召睿過去一起吃飯。李飛說,兒子雙休日不休息,再說,這事還沒跟李召睿談過,要讓他接受之后再進行下一步,否則太唐突。這小子本來就一腦子愚忠思想,義無反顧地效忠他媽媽,反對父親再選光明之路,不慎重恐怕會引起不良反應。不和諧,生活就不安寧,不安寧的生活就充滿了怨氣,怨氣產(chǎn)生憤怒,導致親人反目成仇。劉娟直嘆氣,說李飛考慮得真多,總是在替別人著想,什么時候能活個自我出來?話語之間流露出悲傷來。李飛說,人活在世界上,哪能只活自己,大部分是在為別人活著。劉娟哽咽了,你活得太累了。商量了半天,劉娟讓他自己過來。李飛搪塞說,中午要去看看父親。劉娟要跟著去,李飛沒有答應,然后劉娟就哭了。李飛的心又軟了,答應中午過去跟她一起吃飯。劉娟這才高興起來,意味深長地說,給你吃好吃的。
李飛來到劉娟家,剛剛坐定,劉娟就主動把自己呈上去——給他吃好吃的。李飛就拿出一副久旱逢甘露餓久見佳肴的無恥樣,事實上他也真的感覺自己很無恥,很無恥的嘴臉卻讓劉娟很感動很幸福。之后,劉娟讓他一起去接孩子。劉娟說,已經(jīng)跟女兒談過了,女兒沒有意見。說這番話的時候,劉娟臉上充滿了陽光。
去接孩子的路上,劉娟挽著李飛的胳膊,很知足的樣子。當年與張芳萍談戀愛的時候,她就喜歡挽著他的胳膊,婚后,挽胳膊拉手的舉動就慢慢沒有了。多年之后,再有別的女人來挽住他的胳膊,很不適應,不得不舉手弄弄衣領(lǐng)什么的,以擺脫新人的手臂??墒莿⒕旰軋?zhí)著,一俟李飛的手臂放下來,她就會牢牢地挽住。李飛只好與她拉開一點距離。劉娟的臉上飄過一絲云彩,但也僅僅是片刻,臉上很快又充滿了陽光。
補習的孩子們逃也似地沖出一棟破舊的樓房,劉娟喊來了自己的女兒。孩子身體很單薄,臉色蒼白,小眼鏡后面的目光遲遲疑疑。
劉娟說,路路,叫叔叔。小女孩沒抬頭,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然后依偎到劉娟的身旁,扭頭望著別處。
劉娟說,我給孩子取路路這個名字,就是希望她以后能夠路路暢通,人生暢通無阻。孩子抬頭瞅了李飛一眼,又把頭低下了。李飛心里特別的難受,在親生父親面前,孩子不會這樣吧?
往回走時,李飛試探著跟路路說話,問她都學了哪些班。小女孩細聲細氣地說,書法、小提琴、小主持人、作文、奧數(shù)、英語。
李飛感嘆,學了這么多呀!
路路點點頭。
李飛問,能學得過來嗎?
她小聲說,能。李飛贊賞道,真厲害!
路路不再說話,李飛也沒了興致。
到家之后,劉娟開始和面、拌餡,準備包餃子。李飛湊過來準備幫忙,劉娟不讓,說男人不要總干這個,應該琢磨家外的事情,做男人應該做的事情。李飛茫然,男人都該做哪些事情呢?她見李飛呆在那里,便往外面努努嘴,說你去看她寫作業(yè),她不會的地方幫助輔導輔導。
李飛遲疑了一下,還是進到路路房間,她正對著書本發(fā)呆。整個房間很簡潔,看不到一件玩具。李召睿已經(jīng)讀高中了,房間里還四處扔著刀、槍、汽車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路路偷偷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埋下頭。
李飛坐在她旁邊說,很累吧?
她點點頭。
李飛說,先放松一下,咱們來猜會兒謎語怎么樣?
路路抬起頭,又低下頭盯著作業(yè)本。
李飛把作業(yè)本推到一邊,沒事,我替你請假了。
孩子僵硬地笑了一下。
李飛說,前面有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路路眼睛開始慢慢地轉(zhuǎn)動,羞澀地說,不知道。
李飛告訴她謎底是梅花。路路又低下了頭,像做錯了事似的。
沒關(guān)系,咱們接著猜。李飛笑著說,前面又是一片草地,打一植物。
路路咬著下嘴唇,眼神開始活泛起來。為了避免長時間猜不出來而難堪,李飛揭開謎底:野梅花!
路路悄悄地笑了,蒼白的臉蛋生動起來。
再來。李飛說,來了一群羊。打一水果。
路路正在思考,李飛搶先答道,草莓!
路路捂著嘴笑起來。
聽好啊。李飛故意忍著笑,來了一群狼。打一水果。
路路搶先答,楊梅!
哈哈哈……李飛大笑。
咯咯咯……路路的小臉笑成了一只可愛的紅蘋果。
李飛夸獎道,路路真聰明。
路路又低下頭,媽媽說我笨。
李飛說,你才不笨呢,不信,咱們接著來猜。
路路又緊張起來。
李飛清了一下嗓子,說,一只羊在吃草,一只狼從羊身旁經(jīng)過,但沒有吃羊。打一海產(chǎn)品。
路路思考了一下,龜?
蝦!
又一只狼從羊身旁經(jīng)過,還沒有吃羊。打一海產(chǎn)品。李飛的話音剛落,路路就激動地搶答道,海蝦!
路路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李飛,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大聲笑了起來。
劉娟站在門口,什么高興事,樂成這樣?
路路憋住笑,叔叔說的謎語太好玩了。
李飛說,我替路路請個假,讓她看一個小時電視。
路路低下頭,偷偷地用眼角看媽媽。
劉娟掃了掃作業(yè)本說,好吧,就讓你看一個小時。
路路從大人面前小心地走過去,然后噔噔噔一溜煙跑掉了。
劉娟嗔道,你真能慣孩子!
電視機的伴音已經(jīng)響起來了,李飛瞄瞄客廳,你把她弄得太累了。劉娟小聲道,累?現(xiàn)在誰家的孩子不累?誰家的孩子不這樣?沒辦法,體制下的東西,誰也改不了,改不了的東西,只能去適應。
李飛沉默了,對于教育孩子,他沒有發(fā)言權(quán)。無論是在教育孩子方面還是在婚姻生活方面,李飛都不是一個成功者,他想起到了李召睿和張芳萍,這兩個他生命中割舍不掉的人又在他的心里盤桓起來。如果他們知道,此時他在另一個女人的家里討別人歡欣,會是什么感受呢?
李飛再次走進廚房幫她包餃子。以往與張芳萍在一起生活的時候,包餃子從來都是李飛做主角,張芳萍打下手。李飛嫌張芳萍胡弄,包的餃子個太大,皮兒太厚。
劉娟說,看來你是習慣了,以前沒少做家務。李飛說,總得有一個唱主角的。劉娟感覺到李飛在走神,便說,你不舒服嗎?李飛搖頭,沒有。
劉娟搟餃子皮的速度忽然加快,面板隨著她的動作咯噔咯噔響起來,胸脯也隨著身體顫動起來,但遠不及張芳萍豐滿。李飛出了一口氣,他原本是嘆氣,剛吸了氣,想起了是在別人家,面對的是另一個女人,便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劉娟可能看出來了,臉色陰了一下,但是馬上就調(diào)整好了。
吃飯的時候,劉娟一會兒給他碟子里滴香油,一會兒給他夾餃子,一會兒又起身拿起醋瓶子給他倒醋,可是李飛從來不吃醋。一碟混合蘸料讓餃子失去了原來的味道。李飛堅持著吃完,剛放下筷子,劉娟又讓路路去給李飛倒水,還告訴路路把切好的黃瓜片放在杯子里,再加三分之一匙的白糖。
李飛吃完餃子喜歡喝點餃子湯,那杯混合的水像剛才碟子里的蘸料,味道混雜,極不習慣。李飛勉強喝了一口,剛放下杯子,手機就響了,是小茹的號碼。李飛看了劉娟一眼,正好與她的目光相遇。李飛說,是單位。拿起手機來到客廳。
小茹說,你旁邊有人?李飛嗯了一聲。小茹說,那我說,你聽就可以了。李飛又嗯了一聲。
接完電話,李飛告訴劉娟,單位有事,要他馬上過去一下。劉娟一直在看他,李飛不會說謊,躲躲閃閃的不敢正眼看她。
劉娟說,工作要緊,去吧。李飛匆匆離開了。
走到外面,李飛忍不住回頭往樓上望了一眼,劉娟正站在陽臺上看著他,李飛本來想揮揮手,可是手臂怎么也抬不起來??觳阶叱鲂^(qū),李飛站在馬路邊長長吁出一口氣。雖然出來了,那種壓抑感沒了,但是,心里又增添了深深的愧疚。也許當初就不該走進劉娟的生活,打亂一個女人特有的生活狀態(tài),以至于弄得自己無所適從。李飛常常痛恨自己綿繞的性格,造成自己尷尬別人傷感。
劉娟很快發(fā)來了一條短信,我知道是一個女人找你,我不知道她是誰,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好嗎?你讓我傷心透了。李飛回了一句話:你沒有錯,錯的是我。但是,他沒有勇氣發(fā)出去。李飛仰起頭,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兩滴眼淚流出。
李飛在一家海鮮店里找到小茹,勉強打起笑臉說,我剛吃完餃子,你就找我吃海鮮,真是浪費呀。
小茹撇了一下嘴,有了別的女人,就不理我了?餃子比海鮮好吃吧?她冷冷地剜了李飛一眼,關(guān)鍵是人好,好吃耐吃,是吧?
認識小茹以來,從來沒見她抱怨過什么。李飛不止一次夸她是一個大度懂事的女人。小茹也自豪地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優(yōu)點之一。
李飛心里說,只要是人,看來都脫不了俗。望著幾樣精美的海鮮,李飛調(diào)侃道,到底是吃海鮮,心里裝了這么多醋。小茹白了他一眼,吃你的醋?美的你!李飛笑了,那好,借你的醋,我回去接著吃餃子去。你敢!說這話的時候,小茹的眼淚已經(jīng)流出來了。
其實李飛一進來就看出小茹哭過。接到她電話的時候,李飛知道她肯定有事,如果是平時沒事找他閑坐,肯定不會在他不方便的時候硬拽他出來。
還是小茹主動說了。原來,她老公出差回來,帶回來了一根女人的體毛,金黃色的。這根惹禍的家伙粘在他換下的內(nèi)褲上,他說是自己的,小茹氣得讓他把褲子扒下來,去照鏡子,如果能找到一根是黃色的,她就認可這話是真的。他又說是小茹的,小茹氣憤地讓他再找到一根來看看。他說,這玩意有時候像白頭發(fā)似的,偶爾有一根別的顏色的也是正常的。接著兩個人就吵了起來……
小茹捂著臉壓低了聲音哭,李飛只好在旁邊勸,黃的白的黑的都是屬于正常變化的。小茹說,你不了解,我跟他過了這么多年,什么不知道啊,只是不能說罷了。李飛又說,兩口子的事別太較真,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小茹傷心地控訴,這么多年也是將就過來的。
李飛不知道該說什么,順手拈起她的一綹長發(fā),在手指上纏繞著,半真半假地說,你可以考慮嫁給我。小茹哭得雙肩一聳一聳,怎么……可能。
李飛松開手指間把玩的頭發(fā),那綹頭發(fā)伸展開,垂了下去。小茹擦擦眼淚,一臉認真地說,我要兩朵花,你能給嗎?李飛笑了,不就是兩朵花嘛,我從來沒送過花,這兩朵我送了。小茹說,兩朵花是有錢花和隨便花。李飛默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想起張芳萍說的話,現(xiàn)在的人多實際,誰會看上你?
小茹繼續(xù)抹眼淚。李飛拿出三張紙牌,在手里倒來倒去……
后來他真的按自己的理解讓花店把花送去了……關(guān)系不能斷了,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了,還是舍不得也離不開她的。小茹收到花之后,給他發(fā)來了一條短信:你是一個聰明的男人。話里包含了很多內(nèi)容,至少李飛是這樣認為的。送花這件事,李飛確實耍了個小聰明,他訂了一束幾種花的組合,這就是“隨便花”,花朵上別了一元錢,這叫“有錢花”。
十一
快到春節(jié)了,大家談論的話題多與過年有關(guān)。街上的人多了起來,好像過年是這一年中姍姍來遲的頭等大事,人們緊張而興奮地圍繞過年這件事忙碌起來。李飛記得小時候,快過年了就感覺到神秘和壓抑,年前大人就再三交待,不能像平常那樣隨便亂說話,不得體的事情更不能做。就那么幾天,好像關(guān)乎著全年,等春節(jié)過了,熟悉的人見面都要關(guān)切地詢問,過年挺好的吧?回答幾乎都是一樣的,挺好挺好,你也挺好的吧?大家笑起來,過年讓人感覺是在過一道坎兒,過去了,才松口氣。
春節(jié)一天天臨近,張芳萍發(fā)來短信說,想回家過年。
本地有一種習俗,即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在娘家過年的,否則,據(jù)說對娘家人不吉利。張芳萍想回來過年,就意味著他們有機會重新開始。那么,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嗎?李飛還沒有想好,可是時間又迫在眼前,該怎么辦呢?偏偏劉娟也發(fā)來短信,她的短信內(nèi)容讓李飛心驚肉跳:來生,我要做你的一顆牙齒,至少在我疼的時候,你也會難受。順拜早年,祝卯年吉祥如意!
似乎是一種提示,那顆牙齒又絲絲拉拉地疼了起來,俗話說,牙疼長,腿疼短。他咬著那顆高出一截的牙齒,將它牢牢地記在心里,并痛下狠心,馬上拔掉!
李飛再次走進牙科診室,發(fā)現(xiàn)這里也像商場里似的擠滿了人,沒有人理他,在門口站了足有五分鐘,沒看見她,李飛遺憾地離開了?;氐絾挝?,坐立不安地總是無法集中注意力,同事給他出了個主意,含涼水。于是他左一口右一口地呷冷水,局長還表揚了他,說他是帶病堅持工作,要大家向他學習。然后提示,越是年關(guān)越要注意,上次被紀檢委查到的事情不要再發(fā)生。
臨近年關(guān)了,各種會議多了起來,大家常常是早晨來報個到,然后領(lǐng)了任務匆匆奔赴會場,下班前又急急忙忙趕回單位匯報,一個個弄得精疲力盡。
李飛在參加一個會議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同學,從他那里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馬麗娜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畢竟是件大事,怎么會這樣快?那位同學說,消息很準確,是馬麗娜親口說的,男方是搞建筑的,很有錢。李飛嘆了口氣,同學意味深長地笑了。
此消息很快得到了應證,馬麗娜打來電話,傷感地說,我明天結(jié)婚。李飛吃了一驚,明天?這么快?馬麗娜抱怨道,你也不關(guān)心我,我總不能跟你沒完沒了地耗下去呀。李飛說,那你的決定是英明的,我先祝賀!說完笑起來了。馬麗娜哭哭啼啼地說,你還笑,人家心里難受呢。李飛酸溜溜地調(diào)侃,是高興的吧?李飛聽到馬麗娜哭了,立時懵了,唉,你哭啥呀?
我真的難過,我最怕過年了,一到過年,我就緊張、害怕,反正說了你也不明白。馬麗娜抽咽了一聲,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我恨死你了,我的命怎么這么苦?。≌f著竟嗚嗚放聲大哭。
她一哭,弄得李飛心中五味翻滾,嫁出去了,終歸是件好事,有了歸宿,不再漂泊了??墒牵溥€是有的,就像小時候院外果樹上的最后一顆果子,掛在樹上的時候不覺得怎么樣,當有一天,發(fā)現(xiàn)那顆果子被別人摘走了,心里就空空蕩蕩的。
李飛勸了一會兒,馬麗娜止住悲聲,央求道,明天晚上你一定要來呀。李飛堅定地說,我一準兒到!
馬麗娜溫柔地嗯了一聲,弄得李飛心里一顫,強迫自己收了心思,不敢讓思緒擴展。
第二天下午,李飛代表單位去參加了一個會議,全市各機關(guān)單位按人頭簽到,一千多人的大會場坐得滿滿當當。講話的政府副秘書長外號大磨嘰,本次會議他一如既往地完全脫稿,東一段西一段,想到哪說到哪,從全市招商引資的輝煌成就,講到高速鐵路的勘測設(shè)計,又從冰雪清掃講到出租車運營,后來又講到群眾上訪與房屋售價……完全一個無主題變奏。兩個小時過去,大部分人昏昏欲睡,有的人實在堅持不住打起了盹,在過道間來回巡視的工作人員不停地去撥拉那些打瞌睡的人。牙疼弄得李飛心煩意亂,悄悄離開會場,想溜出去,可是走到會場大門口,看見有四個工作人員把門,李飛前面的人被他們截了回來,他只好回到座位上忍著。
會議開到四點的時候,李飛的手機振動起來,是馬麗娜打來的,李飛彎下腰剛低低地應了一聲,工作人員有如天兵,降臨在他身邊,拍了一下他的肩,李飛只好按斷了。馬麗娜又打了進來,工作人員站在旁邊,李飛只好任由手機嗡嗡振動下去。工作人員走到別處去了,李飛拿出手機給馬麗娜發(fā)短信,告訴她自己正在開會,晚上一定到。剛把信息發(fā)送出去,一道白光像閃電,嚇了李飛一跳,抬頭時看見一位工作人員在不遠處給他拍了照。李飛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怎么這么倒霉!
這個讓人鬧心的會一直開到五點。會議結(jié)束之前,講話的副秘書長說,這次會議開得很成功,大家很認真,對于個別違反會議紀律的人,工作人員已經(jīng)拍了照,將會進行通報批評。李飛心里這個鬧啊,人要是點兒背,喝口涼水都塞牙,放個屁都能砸個跟斗。李飛來不及伸展僵硬的四肢,立即給在市委辦工作的同學打電話,讓他幫忙求求情。同學很為難,政府那邊的事,他們很少參與,不太好辦。李飛央求了半天,同學答應試試。
李飛擠出會議室,馬路邊黑壓壓的全是人,打不著出租車,急得李飛東一頭西一頭地亂跑,好不容易坐上了車,又遇一串紅燈,擁堵。李飛在心里直罵,媽了巴子的,今天是什么日子?。?/p>
李飛沖進飯店的時候,儀式已經(jīng)開始了。站在門口,李飛發(fā)現(xiàn)不對了,面對賓客的不是馬麗娜和她的新郎,新娘的那雙大眼睛讓李飛感到一陣眩暈,白口罩、白大褂、藍天白云、一泓湖水、陸如茵……李飛心里亂七八糟的。她也驚異地望著李飛。
負責迎客的人過來招呼李飛,李飛擺擺手退了出來。
這是一間很大的餐廳,中間隔上一道屏風,就分成了兩個辦事的場所。都是二婚,來的客人也少,大家不計較。馬麗娜占了里面那一半,來了五六桌客人,大部分是他們的同學。李飛遲到,大家,包括馬麗娜并沒在意。坐下后,忽然感覺與場合格格不入,插不上話,融不進去,靜靜地坐在那兒,側(cè)耳傾聽屏風那邊的聲音。
屏風那邊一對新人(別扭的稱呼)開始交換信物。司儀嗓門很大,新娘送給新郎什么禮物呢?大家上眼——是一部手機,這意味著,以后只能單線聯(lián)系,你是我的唯一。
一股酸水從李飛的心底里泛上來,唯一?誰是誰的唯一?
新郎(這個稱呼也特別扭)送給她的是一枚鉆戒,司儀扯著嗓門解釋,這是純潔和永恒的象征……
馬麗娜他們的儀式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李飛都不知道,馬麗娜帶著新嫁的老公——一張陌生的面孔來到李飛他們面前的時候,大家紛紛起立。李飛注意到,娶馬麗娜的男人五十歲左右的樣子,雖然已經(jīng)明顯發(fā)福,但是面色紅潤,很精神。
馬麗娜和她的新任丈夫給大家敬酒。馬麗娜一個媚眼飛過來,李飛就把滿滿一大杯白酒喝掉了。因為表現(xiàn)好,李飛被馬麗娜任命為“桌長”,并叮囑李飛一定要帶大家喝好喝透。馬麗娜神采飛揚,全身都洋溢著喜氣。
婚禮結(jié)束了,李飛也喝醉了,搖搖晃晃地離開飯店,上了出租車就軟成了一攤泥。司機問去哪,李飛說了兩個字。司機重復了一遍,一漢?一漢是哪?李飛嘲笑司機,你不知道是嗎?不知道還開出租車?司機說,這個城市也沒有一漢這個地方啊。李飛猛地站起來,被車頂撞得眼前直冒金星,我說一漢了嗎?司機說,是啊,你明明說的是一漢。李飛說,你聽錯了,是這個音,但不是那兩個字。
李飛里倒歪斜地回到家,一吐半宿。李召睿一會兒端水,一會兒送藥。李飛拍著兒子的肩膀說,你真是個好兒子,比你媽強,青出于藍勝于藍,一代更比一代強!李召睿說,以后少喝點吧,好男人是喝不醉的。李飛不高興了,你說我不是好男人?李召睿說,好男人不是自己說的,是別人感覺到的。
李飛苦笑,媽了巴子的!
十二
李飛一上班就得知,自己被通報了,被掛在網(wǎng)上通報批評的還有一些違反會議紀律的人。
真是倒霉透頂了!李飛跑到廁所給市委辦的同學打了個電話,同學十分無奈地告訴他,還沒散會就已經(jīng)掛到網(wǎng)上了,就是為了防止有人說情。同學安慰李飛,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你先把單位領(lǐng)導那邊擺平了,這邊我想想辦法,通報了是不能撤銷的,不要再給處分就是了,你們單位也不會受到影響。
李飛回頭跑到局長辦公室一頓道歉,等一臉陰云的局長擺手說,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李飛才退了出來。哪還有心情上班?找個借口跟主任請了假,去了父親那里。
面對不?;貋淼睦铒w,父親倒是很理解,你工作忙,就不用過來了。李飛很羞愧,忙,是一個充分的理由。
聊了一會兒,李飛沒看見黃姨。
父親說,黃姨回她自己的住處了,她在外地工作的孩子回來了,住在這里不方便。父親還說,春節(jié)她不在這里過。
李飛想起關(guān)于?;丶铱纯匆⒎ǖ氖虑?,覺得真是很有必要,兒女們長大成人后都飛到外面去了,一年一年的不回來。在不遠的將來,他也會過上這種生活。想到此,心里竟有些悲涼。
父親說,過年如果不愿意回來,就自己在家過吧,最好是把張芳萍接回來,畢竟她還是孩子的母親,一家人團圓了,老人也就放心了。
這番話說得李飛鼻子直發(fā)酸,當即表示,一定要回來跟父親一起過年。
父親又說,回來也行,別買亂七八糟的東西,現(xiàn)在物價這么高,攢點兒錢,李召睿上大學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以后娶媳婦、買房子都要用大錢呢。
坐車回去的路上,望著馬路上衣著厚重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們,李飛心里很不是滋味,農(nóng)歷虎年即將過去,這一年里,風風雨雨的,失去了很多,收獲的是感慨,這就是人生吧?農(nóng)歷兔年就要來臨了,人們都在緊張而充滿期待地迎接它的到來,未來的一年,又將會是什么樣子呢?
小茹的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緒,她問李飛在哪呢?李飛撒謊說,在……外地呢。小茹說,你以后別跟我撒謊,我聽見公交車報站名了。
李飛不吱聲了,心想,是不是該跟她保持必要的距離?
快過春節(jié)了,我給你準備了一點兒東西。小茹說,我在老地方等你。李飛告訴她,東西留著你自己用吧,我什么都不缺。
算我求你了還不行嗎?小茹悲傷的語調(diào)讓李飛又動心了,暗暗地罵自己,沒志氣的窩囊廢!
這頓飯吃得不像以往那樣愉快,小茹故作輕松地說說笑笑,還認認真真地猜了半天撲克牌。吃完了飯,起身要走的時候,小茹忽然說,你抱抱我。
兩個人認識以來,從來沒有過格的親昵舉動。在李飛猶豫間,小茹已經(jīng)貼過來,伏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抽泣起來。
李飛垂著兩手,安慰道,快過年了,高興點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服務員的兩只腳在門外停下,進退兩難。李飛說,這幾天我的事比較多,就不要打電話了。
小茹后退一步,雙手捂著臉。李飛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李飛提著小茹給買的一套品牌內(nèi)衣,棉手套里裝著她送的千元購物卡,踽踽行走在剛剛鏟走了積雪的人行道上,西北風冷嗖嗖地刮著,李飛不時地擦去流出的眼淚。
到單位后,李飛給張芳萍打了個電話,說如果愿意,可以回來過年。張芳萍十分冷靜,我這樣回去算怎么回事?
李飛掛斷了電話,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后點燃一支煙思考起來??爝^年了,還有什么要做的,都要捋一捋。李召睿應該有條新牛仔褲,父親的棉皮鞋穿了五年了,也該給送雙新的,另外還要再買三雙紅襪子,爺仨都穿上,來年走走紅運。市委辦的同學幫了大忙,應該表示一下。小茹送給他一張千元的購物卡,就給同學吧。雖然少了點,但是同學間不會挑禮的。小茹那邊也應該回贈一下,心意還是要表達的,她什么都不缺,還是送束鮮花比較適合。
下午,李飛把購物卡給同學送了去,明顯發(fā)福的同學責怪李飛太見外,推搡了半天才收下,最后還送給李飛一張票,二十斤雜交野豬肉、兩瓶好酒,價值兩千多元。
這些事情都處理完,李飛想,應該去把那顆鬧病的牙拔掉,不能帶著這顆病牙過新年,來年一切從頭開始。
李飛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輪到了他。她看了李飛的牙之后,說還是有炎癥,別拔了,回去吃點兒藥,可以洗洗牙,保護好每一顆牙齒。在洗牙的過程中,李飛很難得地放松下來,沒出息地期望她永遠洗下去。期間接了小茹的一個電話,她說鮮花很漂亮,十分感謝,等過了年再請他吃飯以示謝意。
接電話期間,李飛知道手機的聲音能夠被身邊的人聽到,可是身邊的女人沒有任何表情,李飛便明白了,什么叫深遠。他接聽著電話離開了診室。
坐上公交車之后,李飛發(fā)現(xiàn)手包不見了,忘在診室了。李飛不著急去找,他在謀劃一件事情。上午在等待中過去了,下午又在焦躁中度過。快下班的時候,電話終于響起來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李飛抓起電話問候了一聲,是個男的,打錯了。李飛放下電話,很失望,正收拾東西準備走,電話又響了,李飛一把抓過電話,是她!放下電話,李飛的臉都熱了,往外走的時候,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她在電話里說,你的東西忘在我們這兒了,李飛說正找呢。她說,什么時候過來取吧。李飛說,十分感謝呀。她說不用謝,謝什么呀。李飛固執(zhí)地說,一定要謝,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吧。她沒有吱聲。這些都在李飛的預想之中,所以他說,沒有別的意思,我是你的患者,多次麻煩你,還替我收好了手包,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她猶豫了片刻,那……可以吧。
李飛往家走,天空飄著零星的雪花,空氣涼絲絲的帶著一股甜味兒。東北的冬天真美?。±铒w想起了另一件事,要重新準備三張撲克牌,當然都是A,還有,請那個人吃飯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小茹。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