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正采訪一個藏家時,在藏家的樓上,意外地聽到音響里正在播著一首古琴曲,此時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琴聲數(shù)度揚抑,起伏不定,忽又一聲春雷轟然響起,悉數(shù)捺平。古書云“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一首芥子之曲,竟能讓人如歷須彌般一生,筆者不由思緒漸遠,浮想聯(lián)翩。
唐代著名詩人劉長卿有詩云:“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不多彈?!钡拇_,聽琴似讀書。泠泠之音里,天地沉寂,萬物歸一,一切糾葛恩怨盡在其中。琴聲,如天地萬物輕柔的呼吸,不靜下心來,實難品出其中的妙韻。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古琴可以說是絕世的隱者,酷愛古琴之人,也多與世俗兩不相容。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個人——王世襄。
在這個浮躁的年代里,能讓人感動的東西已日漸稀少,而王世襄與古琴的傳奇故事,卻令人無法忘懷。
說到王世襄與古琴,自然會聯(lián)想到那張著名的“大圣遺音”琴。那是王世襄夫婦“鬻書典釵”,以傾家之資求得的?!按笫ミz音”琴原為北京著名琴家錫寶臣先生所珍有,1948年,王世襄夫婦以飾物三件及日本版《唐宋元明名畫大觀》換得黃金約五兩,再加翠戒三枚。其中一枚,為王世襄先生母親遺物,經(jīng)著名琴家汪孟舒先生介紹,從錫寶臣先生之孫章澤川先生手中求得。從此視同拱璧,不曾須臾分離。即使在“文革”抄家時,幾乎所有藏品都被抄走,只有這把“大圣遺音”因為當時放在王世襄辦公室中而得以幸免。直到2003年,王世襄因為“琴的另一位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而將其拿出拍賣。這把古琴一共陪伴這一對患難夫妻五十五年。
王世襄之所以愛琴,與他的夫人袁荃猷分不開,袁荃猷是彈奏古琴的高手。王世襄對古琴的收藏多少含有“愛屋及烏”的意思,家中藏有的幾把唐宋元明的傳世名琴,都是夫人袁荃猷學琴、撫琴的日常用器,因此,王世襄常常以“琴奴”自居,古琴也成為他們夫妻幾十年恩愛生活的見證。夫人久病辭世后,王老先生悲痛恒久,不忍睹物思人,便將家中所存古琴連同與夫人共度幾十歲艱難時光的各種珍藏,盡數(shù)釋出,交付古物市場拍賣?!按笫ミz音”琴,在嘉德“儷松居長物”拍出了891萬元的天價,創(chuàng)出當時中國古琴的最高拍賣紀錄(去年5月22日,此琴再次在嘉德春拍上現(xiàn)身,并以1.15億天價成交)。然而,正是在這樣一琴值萬金的賣場喧囂之中,王世襄卻輕輕一揮手,將家藏的另一張同是傳世稀珍的宋琴,無償送給了一位年輕人,這位年輕人曾跟隨袁荃猷學過琴。“你懂琴,這張琴,你拿去?!本瓦@么一句話,萬金過手而不假辭色。
可以用傾世之價為心愛寶物尋一個華貴的寄托,也可以將一言九鼎之約托付給兩袖清風的少小知音——這就是“中國第一玩家”王世襄,一個真藏家,雖萬金難鬻卻舉重若輕。
玩物有很多種玩法,究竟該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對待藏品?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答案。但無論怎樣,在當下這個越來越看重物質(zhì)的時代,世上可能從此再無王世襄這樣的玩家。故此,坊間有一句傳言,一個世紀可以再出一個錢鐘書,但幾個世紀也難再出一個王世襄。
不為物役是一種品物風范,亦是一種生活修煉。雖為“中國第一玩家”,王世襄的生活非常樸實,看起來和大街上的老頭兒沒有任何差別,但他的去世,卻帶走了舊日京華的一抹亮色,也帶走了收藏行業(yè)的一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