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
從吉首到鳳凰,一個多小時的路程,百余公里而少有人家,層層疊疊的山丘前赴后繼地涌來,比起四通八達(dá)的高速公路,這里更有湘西韻味。那狹窄的公路常有顛簸之處,車子晃蕩著順著山間向前行駛,將我送入了埋藏在蓊郁蒼翠叢林中的鳳凰古鎮(zhèn)中。旅途勞頓使得旅伴酣睡夢中,清晨的路上,一切那么安詳,好像一次朝圣前的受洗,虔誠者才有資格一探究竟。
到達(dá)鳳凰的清晨,天色陰沉。石板路微微松動,有清掃過的痕跡,據(jù)說鳳凰的路本是紅色的,歲月的磨蝕褪去了當(dāng)初的鮮艷,只在雨后顯露著過往的紅潤。青色的石板路映著陰郁的天空,青色的山、青色的水,整個鳳凰像未孵化的小雞緊緊地被包在了里面。這份壓抑并不讓人焦躁,既不張揚,也不內(nèi)斂,安心得如此恰到好處。幾聲車鳴撕開了古鎮(zhèn)最后一刻的寧靜,街道兩邊,扇扇玄色的店鋪門面徐徐打開,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仡A(yù)告著新一天的開始。
走走停停,整整一天,我流連在長滿青苔的石階間,徜徉于綠水竹筏上,這片山水是最美的中國小鎮(zhèn),每一個鳳凰人都以此為榮。夜色彌散開來的時候,靜靜的沱江安坐幽靜的山谷中,聆聽微弱弦絲的回響。只需要用心去欣賞,就夠了。
鳳凰江邊的吊腳樓多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客棧,密布著紅通通的燈籠,江水泛起道道紅暈波光,朦朧悠遠(yuǎn),絲綢般光滑。臨江那一排排通透的窗,視野開闊,當(dāng)它撐起時,給人無限遐想。這般似空似幻的情景,總不免令人想起些那些隱士,鳳凰的隱士們會不會穿著苗裝,背著竹簍呢?抑或那些隱者本來就是鳳凰的居民,他們依偎著秀美的沱江,把鳳凰那曼妙的身姿、那銷魂的眼眸融進(jìn)了祖祖輩輩的血液中。
如果把古鎮(zhèn)的味道說得太過明白,游覽就會成為一種沉悶的重復(fù)。江南的景致在文人的筆下早已濫俗,容不得我們作出其他的闡述,沒有江南那浩如煙海的詞賦詩作,鳳凰總會使人產(chǎn)生去追索的欲望。
“言語飲食,迥殊華風(fēng),曰苗,曰蠻。”如果不是前人的描述,難以想象這個遠(yuǎn)離世事的邊城曾經(jīng)的恣肆,苗族民風(fēng)的剽悍一如鳳凰的紅土般乖戾。鳳凰在地理上銜漢之楚尾,接苗之黔邊,一直是漢人與苗人混合聚居之地。清朝乾隆、嘉慶年間,以鳳凰、乾州為中心的湘、黔、川、鄂四省邊境地區(qū)的苗民暴發(fā)起義,與七省18萬清兵大戰(zhàn)兩年余。起義最后失敗,苗民損失慘重。在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自由與安定是一種奢望,上千年的征服與同化,各種文化的因子在鳳凰進(jìn)行了全新的排列組合,鳳凰也終于選擇了一個自己的終點,在歷史的熨燙下日漸平和,褪去了狂躁、暴戾,留下了淳樸、敦實。更重要的是,所有俯拾皆是的文化碎片拼起了一個來到鳳凰避不開的主題——沈從文。
沈從文的墓地位于鳳凰古鎮(zhèn)東南角的聽濤山上,遠(yuǎn)離喧鬧的中心。來鳳凰前,我不知道沈從文的墓在這里,突然的到訪有些突兀,還沒來得及從思緒中擠出空間,就已站在了碑前。墓碑是一塊一人高的青石,爬滿綠色青苔,沒有任何的防護(hù)措施,如果不是立在一旁的指示牌,可能沒人會注意到山間睡著一位足以令整個鳳凰增輝的文人。石碑背面有張允和所書“不依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無法接受一位大師遺跡的簡陋,墓碑前已被游人堆滿了野菊花編成的花環(huán),肅穆典雅。這種典雅所給人的沖擊決不啻于金碧輝煌的雄偉,就如同沈從文先生的為人,沉默少言,面對人生的起起伏伏依舊溫和從容,這份平和似泄下山澗的激泉,沖擊著每一個祭拜者的心靈。
如今的鳳凰人,年輕人外出打工,當(dāng)他們回來時,帶回了山外的文明,很快,商業(yè)的繁華便占據(jù)了古鎮(zhèn)的每一寸空間,夜色下的鳳凰霓虹閃爍,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卻越來越變得模糊,一個古典道具化的不夜城被沱江水輕輕托起。
鳳凰終究也抵不住外來的光鮮,被現(xiàn)代文明所牽引的古樸舐風(fēng)蘸雨,已傷痕累累。前輩們走了,帶走了傳統(tǒng)鳳凰人漂泊的血脈,再也見不到穿著繡花鞋的姑娘,翠翠的愛與牽掛都隨了從前的江水。鳳凰第一批的居民已經(jīng)離開,尋找下一個香格里拉的傳奇了。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如今是一片頤養(yǎng)天年的樂土,還是在消散融逝?今天的我們是不是都在揮霍著歷史而不肯為之拭去浮塵使它更加清晰呢?丟去了古鎮(zhèn)昨日的內(nèi)涵,浮華大概也只能算做旅游業(yè)的借尸還魂罷了。
短暫的兩天,是與鳳凰的偶遇,走馬觀花的觀賞注定與此地?zé)o緣,我也只是漂泊的過客,終要回到嘈雜紛擾的世界。只是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一片漂泊的山水,叫作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