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若晨

( 山西廣播電視大學(xué)，山西 太原 030027)

陸游是我國南宋時期偉大的愛國詩人。南宋國力極弱，朝廷屈辱求生，半壁江山都拱手讓給他人。對于自幼飽受儒家思想熏陶的陸游來說，經(jīng)歷這樣的動亂時代，無疑使他的思想從小就充滿了憂患意識和濟世精神，并對現(xiàn)實有著敏銳深刻的洞察力。表現(xiàn)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陸游除了寫作大量愛國詩詞之外，散文也成為他積極入世的武器。尤其是他那大量應(yīng)用性散文更被當(dāng)作參與時政、干預(yù)現(xiàn)實的重要工具。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在他政治失意時，也仍然是位卑未敢忘憂國，在作品中更多地寄托了自己一腔愛國熱忱。即使是描摹山水的長卷《入蜀記》，也是從國家命運出發(fā)，寓深沉于平淡，寄深情于悠閑，成了擔(dān)心時事，心系社稷的作品，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強烈的愛國情結(jié)。

一、在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中，抒發(fā)了對祖國山水熱愛之情

《入蜀記》是陸游的一部著名的日記體游記，它記錄了作者屢遭貶謫，再度接受君命，攜帶家眷，從故鄉(xiāng)出發(fā)，赴夔州就任，歷時近半年的行程。詩人一路行來，雖然飽受旅途之苦，但一腔熱情卻未衰減。在自然風(fēng)光，名勝古跡的游覽之中，抒發(fā)了對祖國山水的熱愛之情。例如：“自數(shù)十里外望之，碧峰巉然孤起；上干云霄，已非它山可擬，愈近逾秀，冬夏晴雨，姿態(tài)萬變，信造化之尤物也?！盵1]這是他在八月一日的日記里，對峭然秀麗小孤山的描寫。三游洞也是作者沿途游覽的景觀之一，此洞位于削崖峭壁之腹，下臨深谷。地勢及其峻險，正如作者所寫：“洞大如三間屋，有一穴通人過，然陰黑峻險尤可畏，繚山腹，傴僂自巖下，至洞前，差可行，然下臨溪潭，石壁十余丈，水聲恐人，又一穴，后有壁，可居，鐘乳歲久垂地若門，正當(dāng)穴柱?！盵1]在作者眼中，三游洞雖然險要，但洞內(nèi)的巖溶景觀獨特優(yōu)美，可謂不虛此行。在洞口附近，還有一座石碑峽，峽中有隱藏的山洞，洞中有“如老翁持魚竿壯”的鐘乳石，大小、形態(tài)、造型，和真人極為相似。巫山山形奇特“峰巒上霄漢，山腳直插江中。”[1]此山南北走向，長江由西向東，正好橫切巫山背斜，于是出現(xiàn)了百里巫峽的奇觀。在作者筆下，巫山山高谷深，兩岸層巒疊嶂，盤桓綿延，其秀美程度首屈一指，即使是著名的華山、衡山、廬山也無法與之比擬。而整個巫山最美麗的地方，就是著名的巫山十二峰。而十二峰中，最吸引人、也最負盛名即是神女峰。它纖麗奇峭，又因峰頂有一兀立石柱、遠望如同一個亭亭玉立的多情少女，便由此得名。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秀美壯麗的祖國河山。在偉大的造物主面前，陸游由衷地發(fā)出了驚嘆、欣喜之情，那種真誠的對祖國綺麗山河的熱愛和贊美，滿盈于作者筆下。在狀山描水、繪物寫景的同時，歷史傳說也夾雜于描寫自然景觀的文字之中，使得行文雖然看起來簡易閑澹，實際上卻有深遠無窮之味。如：十月十五日這一天，陸游寫離江岸五里有香溪，這里是王昭君出生的地方。傳說王昭君曾在香溪中洗滌化妝，而水及草木皆香，因而得名，俗稱昭君溪?！八睹溃浻凇端贰?，色碧如黛?！碑?dāng)審美主體面對著這一幕山明水秀的畫卷，冥想起關(guān)于王昭君的那些凄美動人的歷史故事時，他的心中，怎能不激起對祖國的熱愛？對眼前這一草一木的眷戀呢？就這樣，作者將自己的感情巧妙地融合在山水與歷史之間，最終使得文中傳達的主觀感情，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一己的窮通，而與國家的命運興亡緊密相連。 鐘嶸在《詩品》中說：“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寫道：“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南北朝大畫家宗炳亦認為山水之美足以暢神。[2]和這些前朝的文人一樣，陸游也正是借助江山美景來抒發(fā)愛國之情的。南宋國力極弱，面對來自北部邊疆的戰(zhàn)亂，統(tǒng)治者只知步步退讓，以和為主。這樣屈辱，投降的外交政策，可以想象，給當(dāng)時一大批有骨氣的愛國志士造成了多么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陸游正是其中之一。滿腔的報國熱忱無處施展，滿心的憤懣無處發(fā)泄，只能在面對著秀麗的江山，一吐胸臆。自古詩人憎命達，這樣的痛苦，為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確立了沉博絕麗、別開生面的美學(xué)風(fēng)格和審美心理。

二、撫今追昔，表達對國事的關(guān)切。

《入蜀記》逐日記載船行所經(jīng)之地，有城鎮(zhèn)，有鄉(xiāng)村，有名勝，而激發(fā)陸游的思緒與聯(lián)想的，往往是一些與歷史事件相關(guān)的地點。這些相關(guān)的歷史事件，一為遠事，即六朝隋唐之事；一為近史，即北宋之事。無論近史還是遠事，又多涉戰(zhàn)亂，透出一種滄桑之感。[3]這樣的聯(lián)想取向，顯然包含了陸游對南宋國事的關(guān)切。

從臨安沿運河西行，再從鎮(zhèn)江入長江西上，這一路沿途經(jīng)過之地，是六朝舊土，也是南唐故地，同時還是南宋朝廷退守江南的江防，沿路的點點滴滴，喚起的，都是陸游對歷史的感慨、對現(xiàn)實的思考。在過奔牛閘時，他想到了南朝劉宋時期，沈懷明筑壘抗擊孔覬之事，于是寫道：“閘水湍激，有聲甚壯?！贝搅伺ｄ荆氲疆?dāng)年大隋平陳、北宋滅南唐，都是藉由此地過江，最終成就大業(yè)。而如今，此地江面狹窄，“微風(fēng)輒浪作不可行”。從這些文字之間，讀者可以遙想到當(dāng)年陸游立在船頭，江風(fēng)拂面，眺望兩岸的情景，也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他那起伏的情緒。又如，在過皖口，望皖山之時，他想到的是，南唐李璟失淮南之地而遷都豫章時，過皖口之“悲憤欷歔”之事；過沌口，他便想到西晉末年的戰(zhàn)亂中，北方人士王澄棄荊州而走，而荊州人郭舒則留屯沌口；梁陳嬗替之際，王琳奉梁而不肯附陳霸先，侯安都率軍從建康而上，討王琳至沌口，“皆此地也”語意十分沉重。陸游著有《南唐書》，熟悉這一段史事，對此一時期的舊事也有過深入的研究和認識，因此，在《入蜀記》一文中，提到南唐君主之時，多有批評其昏庸無能之言，而對六朝政權(quán)的短期快速的更迭，陸游更多的，是一些悲涼感。故在經(jīng)由沿途地點之時，在往事的敘述之中，他表達了一種興衰嬗變的歷史思考。比如船過丹陽，運河兩岸有高聳的土堤，他于是寫道：“自京口抵錢塘，梁陳以前不通漕，至隋煬帝始鑿渠八百里，皆闊十丈，夾岡如連山，蓋當(dāng)時所積之土。朝廷所以能駐蹕錢塘，以有此渠也?！盵1]再如在池州時，他寫道：“初王師平南唐，命曹彬分兵自荊州順流東下，以樊若冰為鄉(xiāng)導(dǎo)，首克池州，然后能取蕪湖、當(dāng)涂，駐軍采石，而浮橋成。則池州今實要地，不可不備也?！盵1]這些對歷史的思考，在經(jīng)過建康(今江蘇南京)這一六朝舊都、江東要地之時，就演變?yōu)閷δ纤握涡蝿莸木唧w分析或者軍事上的直接建議。在行至金陵時，又寫道：“過龍灣，浪涌如山，望石頭山不甚高，然峭立江中，繚繞如垣墻?！盵1]并發(fā)議論：“凡舟皆由此下至建康，故江左有變，必先固守石頭，真控扼要地也。”[1]登上石頭山之時，他“西望宣化渡及歷陽諸山”，深沉吟嘆：“真形勝之地，若異時定都建康，則石頭當(dāng)仍為關(guān)要?！盵1]又進一步分析：“或以為今都城徙而南，石頭雖守?zé)o益，蓋未之思也。惟城既南徙，秦淮乃橫貫城中，六朝立柵斷航之類，緩急不可復(fù)施。然大江天險，都城臨之，金湯之勢，比六朝為勝，豈必依淮為固邪?”[1]陸游的這些議論雖是身臨其地，觸景而發(fā)，卻并不是就歷史說歷史，而是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

南宋朝高宗紹興年間，朝廷之上就有過一場到底是定都錢塘還是遷都建康的爭論，后來，以秦檜為首的主和派占了上風(fēng)。他們堅持以臨安為都，理由多多，但其實質(zhì)就在于臨安其地近海，便于逃跑。當(dāng)時的主戰(zhàn)派，先有宗澤，后有張浚、陳亮等人，都力主恢復(fù)中原，當(dāng)定都關(guān)中，如果不能，就當(dāng)以建康為都城。盡管最后高宗同意了主和派的意見，茍安求和，都城定于臨安，但是同為主戰(zhàn)派的陸游，其主張自然與張浚等人相同。陸游在任樞密院編修時，就曾上疏《上二府論都邑札子》，論述以建康為都城的重要性。在寫作《入蜀記》之時，陸游早被摒除在政治中心之外，在歷任鎮(zhèn)江通判、隆興通判之后，他被任命的仍然是一通判之職，而且要遠赴荒僻窮陋夔州，但是，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下，當(dāng)船過建康，當(dāng)身臨石頭，陸游仍然情不可止地要評論歷史，評說形勢，正如其詩中所說“位卑未敢忘憂國”。當(dāng)船過池州，陸游又寫到：“州唐置，南唐嘗為康化軍節(jié)度，今朝、省。又嘗割青陽隸建康，今復(fù)故。惟所置銅陵、東流二縣及改秋浦為貴池，今因之。蓋南唐都金陵，故當(dāng)涂、蕪湖、銅陵、繁昌、廣德、青陽并江寧、上元、溧陽、溧水、句容凡十一縣，皆隸畿內(nèi)。今建康為行都，而才有江寧等五邑，有司所當(dāng)議也”。[1]又從行政區(qū)劃的歷史沿革上作探討，希望加強建康江防之地的實力。

陸游在行船途中，撫今追昔，關(guān)心國事，充分體現(xiàn)了他偉大的愛國、愛民的崇高思想。

三、緬懷前賢，抒發(fā)豪情

在《入蜀記》中，陸游對那些歷史上的風(fēng)流人物曾經(jīng)留下的遺跡，都有詳細記錄。每當(dāng)經(jīng)過他們的祠廟時，陸游都要登覽虔誠拜祭。而在作品中，陸游也對曾經(jīng)和他一樣具有相同際遇和命運的人物進行評述，泄憤自己仕途失意和報國無門的感慨，從而表達了自己的愛國情懷。

十月十六日，陸游經(jīng)過湖北秭歸，此地建有著名的屈大夫祠廟和明妃祠堂。屈原和王昭君都有著相同的民族氣節(jié)，他們都是為國家和民族犧牲了自己?！耙灰?zé)o平土，邦人例得窮。凄涼遠嫁婦，憔悴獨醒翁。”[4](陸游《飲罷寺門獨立有感》)陸游將屈原和昭君放在一起，用凄涼哀婉的調(diào)子表達了對他們敬意，流露了自己這一生的不如意。陸游路過縣西，巴東縣，那里有北宋名臣寇準的祠堂，江邊還有秋風(fēng)亭，此亭正是寇準主持修建。此時此刻陸游發(fā)幽古之情，并親自登覽了這兩處遺跡，情難自已賦詩對這位獨排眾議，堅決抗擊遼國侵略者的寇準予以了很高的評價?！昂澜芎涡暮笫烂?，材高遇事即崢嶸。《巴東》詩句澶州策，信手拈來盡可驚?！盵4](陸游《秋風(fēng)亭拜寇萊公遺像》)在后來的行程里，陸游拜祭前賢，并以前事來評論時事。行至瞿唐關(guān)，他又拜謁了公孫述的白帝廟，并對為社稷力戰(zhàn)而死的公孫述高度的予以熱情的歌頌?！傲?zhàn)死社稷，宜亭廟貌尊，丈夫貴不撓，成敗何足論?！盵4](陸游《入瞿唐登白帝廟》)，上述詩句，可以清晰地看出來，陸游對屈原、王昭君、寇準、公孫述的歌頌，實際上就是對當(dāng)時抗戰(zhàn)派的歌頌，同時也是對妥協(xié)投降的南宋統(tǒng)治集團的譴責(zé)。大膽的評述背后，體現(xiàn)的是他熱愛祖國的豪情。

到夔洲既任后，陸游懷念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諸葛亮，并專程游覽了諸葛亮留下的八陣圖遺跡。八陣圖遺跡來自諸葛亮當(dāng)年演練隊陣時的圖譜，其隊陣陳列在沙灘上，用細石模擬生成，有列陣石六十四堆，排列整齊，面對著這個功敗垂成的人物，陸游情不自禁地感慨：“武俠八陣孫吳法，工部十詩韶鑊音，遺磧故祠春草合，略無人解兩公心?！?唐杜甫《夔州歌十絕句》之十)公事之余，陸游還拜謁了杜甫的遺跡。杜甫當(dāng)年流寓三陜時，曾在夔州城東十余里外建造了高齋。此時的陸游，沿著杜甫當(dāng)年的足跡，在淡淡的月光下，登上了白帝城樓。睹景傷懷，發(fā)出悲嘆：“拾遺白發(fā)有誰憐？零落歌詩遍兩川。人立飛樓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4](陸游《夜登白帝城懷少陵先生》)在這首詩中，陸游對杜甫遭遇的同情，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生不逢時、壯志未酬而感傷。在作者筆下，當(dāng)年的孤月沒有絲毫的變化，和當(dāng)年一樣在浪中翻騰，但現(xiàn)實世界不可同日而語。作者惆悵與失落，悲愴與孤獨，使眼前的景觀也更加哀戚和靜謐。其實杜甫和諸葛亮一樣，盡其畢生的奮斗，未能實現(xiàn)國家的統(tǒng)一和大治，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遠大抱負，最終他們只能帶著遺憾而辭世。而此時的陸游，面對相同的人生際遇，正好與他們結(jié)成了隔代的知音。陸游，仕途失意，屢遭貶謫，在《入蜀記》中，緬懷前賢并對其熱情歌頌，充分洋溢出他那未曾泯滅的愛國豪情。

四、余論

在我國古代社會，士大夫文人把詩詞歌賦作為其心緒、思想感情的直接外化和鮮明體現(xiàn)，在那些極其簡潔生動的話語符號的深層下，往往蘊含著豐富深厚的意蘊。因而人們在閱讀的過程中，常常會同語言符號所傳達出來的各種情感產(chǎn)生共鳴?；蚩鞓贰⒂鋹?，或者悲傷、哀婉，最終達到一種高度的審美快感。[5]在《入蜀記》中，強烈的情感表達，比比皆是，隨處可感。無論是在描寫壯麗秀美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還是在敘述悠久的人文歷史，作者都在其中镕鑄了自己強烈的主觀精神。這樣，才能使我們在閱讀《入蜀記》時，深深地感受到陸游為國家分裂而憂慮，為人民受難而悲憤的強烈感情，感受到他渴望國家統(tǒng)一，收復(fù)失地的強烈愿望，感受到他那報國無門，壯志未酬的無比痛苦和殘酷政治斗爭給他內(nèi)心造成的巨大傷痛，更能感受到，他那在中華民族悠久文化孕育出來的崇高偉大的愛國主義情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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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陸游．陸游集(1—5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6．

[2]伍聯(lián)群．試論陸游的《入蜀記》[J]．菏澤師范?？茖W(xué)校學(xué)報,2004,(1)．

[3]蔣方．入蜀記校注[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4]陸游．劍南詩稿，《四庫備要》第79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9．

[5]伍聯(lián)群．陸游蜀中文藝思想論[J]．菏澤師范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