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喻國強(qiáng)
一滴雨落在黃柏山,摔成兩瓣,一瓣流進(jìn)了長江,另一瓣就順著家門前的灌河流進(jìn)了淮河。
灌河是淮河上的一條支流,在商城叫灌河,流出了商城就叫淮河。為什么叫灌河?我想定是因為這條大河如同保姆一樣灌溉、呵護(hù)和滋養(yǎng)了家鄉(xiāng)這片土地。
有一條河流從縣城中穿過,是小城人的福氣,閑暇時,人們可以隨時走到河邊踏青、垂釣、納涼;老人們端上一杯茶,整日整日圍坐在河邊,打發(fā)著自己悠閑而充裕的時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鄉(xiāng)們,也正因為有了這條河,不愁農(nóng)田的灌溉,不愁一年的收成。
家鄉(xiāng)人對灌河有著一種又愛又怕的復(fù)雜情結(jié),就像小孩喜愛玩鞭炮一樣,大家喜愛灌河潺潺不息的溫順,但也懼怕她桀驁不馴的暴烈。尤其是經(jīng)歷過1960年“跑大水”的人們。那是一個改造淮河、大興水利的年代,人們懷著造福家鄉(xiāng)的夢想和憧憬,在“大干快上”的鼓舞下,人們在灌河上攔河筑壩,修建鐵佛寺水庫,但水庫還沒有建成,暴烈的灌河就將大壩沖毀了。1960年5月18日3點30分,這是讓商城人難忘的時刻,灌河10米高的洪水,在巨大的轟鳴聲中直撲商城縣城,黑夜中,四分之三的縣城被洪水吞沒,1092人在睡夢中被洪水奪去了生命,占當(dāng)時縣城人口的五分之一。
灌河的暴烈和兇猛,如同縈繞在商城人心頭的夢魘,大約是1985年的雨季,街頭賣菜女人一聲“大水來啦”的驚呼,就讓驚恐的縣城內(nèi)萬人空巷,不明真相的人們拋下手中活計,扔下家中物品,扛著被子,抬著老人,呼喊著,嚎叫著,一齊涌向地勢較高的東崗子。一時間,東崗子人車雜沓,足以見商城百姓對灌河的懼怕。
灌河的暴烈源于人們的傲慢,當(dāng)你懂她、愛她時,她就會像體貼的保姆,對你永遠(yuǎn)帶著甜蜜的微笑,聽從你的安排。1968年,人們在灌河上建成了鐵佛寺水庫,1973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年,人們又在灌河上建成了鲇魚山大型水庫。人們都說,這兩座水庫是灌河一雙明亮而清澈的大眼睛,給縣城增添千處美景、萬般風(fēng)情,照靚了灌河,也照靚了商城。
灌河是上天哺育商城人的乳汁,我們淘米、做飯、洗衣服的水來自灌河,我們吃的稻米白面來自灌河,我們吃的魚蝦也來自于灌河,我們“魚米之鄉(xiāng)”、“小江南”的美譽(yù)也是來自于灌河,就連我們自己都是吸著灌河的乳汁而成長,她如同一位只知道付出而不求回報的母親,時時刻刻悉心呵護(hù)著我們。
生于灌河,長于灌河,看慣了灌河的日出日落,聽?wèi)T了家鄉(xiāng)的山鄉(xiāng)俚語,我便離不開灌河,離不開家鄉(xiāng)這片土地。我早已變成灌河中搖曳的水草、穿梭的魚兒。在懵懵懂懂的幼年,我常會牽著母親的衣角,隨母親來到灌河邊洗衣、漿衣,站在母親背后,瞇著眼睛,躲避槌衣時濺起的水花。上學(xué)后,經(jīng)常和同學(xué)們偷偷地跑到灌河,脫個精光,泡在清澈的河水中戲水、摸魚、抓蝦,或者在松軟的沙灘上,模仿著電影中大俠、拳師的風(fēng)范,“嘿嘿哈哈”練拳,一遍又一遍地練鯉魚打挺和翻跟頭。松軟的沙灘,寬闊的河床,清澈的河水,暖融融的陽光,伴我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而后我在灌河邊的柳蔭中甜蜜地戀愛,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綠油油的草叢中蹣跚學(xué)步,又看著孩子在河灘上側(cè)身放飛風(fēng)箏。我們盡情地享受著灌河帶來的溫暖、安逸和幸福。
或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或許是人們無休止索取的惡習(xí),在不知不覺中灌河那清澈的河水、松軟的沙灘、清脆的鳥鳴、濃郁的草香,漸漸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漸漸離我們遠(yuǎn)去。如今走在灌河下游,透過岸邊的垂柳,看見的是一攤發(fā)黑的死水,水中漂浮著滿是污穢的塑料袋和泡得發(fā)白的死魚,一陣風(fēng)吹來便是讓人掩鼻的惡臭。昔日呵護(hù)、哺育我們的保姆,如今變成了蒼老、憔悴、憂郁的祥林嫂??粗俱驳墓嗪樱也唤X得這是貪婪的人們正在為自己醞釀著的另一場夢魘,一場讓我們的子子孫孫都無法忘卻和走出的夢魘。也許我們從灌河中釣起的滿是煤油味的魚兒,正是這夢魘的使者。
我愛我的灌河,是她用乳汁哺育了我,我離不開我的灌河,我看慣了灌河的日出日落,我害怕失去哺育我的母親河,失去了她,我們還能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