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岳倫

(湖南科技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辛棄疾是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愛國詞人，也是一位多愁善感具有豐富情感的詞人，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意氣風發(fā)的南歸壯舉，雄心勃勃的宦海生涯，被迫隱居的閑居生活和壯志難酬的悲劇結(jié)局。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在連喊三聲“殺賊”的悲憤聲中溘然長逝的。正是這種極為坎坷復雜的人生境遇，鑄就了稼軒詞無比復雜的情感世界。

一 抒發(fā)人生無常的困惑之情

辛棄疾是一個文武兼?zhèn)洌敾郛惓?，胸懷大志的偉丈夫，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立志建功立業(yè)，恢復中原。然而，命運卻偏偏不眷顧他這位胸懷大志的偉大人物，衷心報國卻被投閑置閑，渴望建功立業(yè)卻被迫隱居近20年。時光流逝而功業(yè)無成，是他心中永遠的痛。這種時光易逝、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困惑，常常撕裂著詞人敏感而多愁的心靈。

他的《水調(diào)歌頭·再用韻·呈南澗》，就是這種困惑之情的抒發(fā)。全詞如下：

千古老蟾口，云洞插天開。漲痕當日，何事驟洶涌到崔嵬。攫土摶沙兒戲，翠谷蒼崖幾變，風雨化人來。萬里須臾耳，野馬驟空埃。 笑年來，蕉鹿夢，畫蛇杯。黃花憔悴風露，野碧漲荒萊。此會明年誰健，后日猶今視昔，歌舞只空臺。愛酒陶元亮，無酒正徘徊。

這是一首寫景抒懷之作，作于辛棄疾退居帶湖游覽上饒云洞之際。詞的上片寫云洞之景。作者認為云洞的形成、變化是造物主的兒戲之作，并由此想象到“翠谷蒼崖幾變”，從而感嘆滄海桑田，世事多變。接著用《莊子·逍遙游》的典故抒發(fā)了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悲哀，其中也蘊含著作者被罷官閑居的哀怨。下片作者繼續(xù)用《列子·周穆王》中的典故來直抒胸臆。鄭人擊鹿，忘其處所，以為夢境；傍人得鹿向室人告之其事，室人亦以為夢。夢與非夢，就象世事一樣，也好比是一場夢。作者懷著收復中原的宏偉抱負而投奔到南宋，力求為南宋建功立業(yè)，而南宋當權(quán)者卻茍且偷安，壓抑打擊抗戰(zhàn)派，致使自己被投閑置散，壯志難酬。自己的這些抱負和遭遇，是否也和“蕉鹿夢”一樣，是一場夢境呢？這種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困惑緊緊地揪住作者的心靈，使他無法擺脫，最后只好用陶淵明愛酒的典故，來比喻自己只有借酒澆愁了。

詞人的這種困惑，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激烈沖突的結(jié)果，是詞人內(nèi)心痛苦的外化。從古到今，凡是具有崇高理想，而時代又不能使這種理想得以實現(xiàn)的思想者，都會毫無例外地具有這種困惑的痛苦。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政治家、思想家和詩人屈原也有過這種困惑，也有過這種困惑的深沉思索，最后帶著這種困惑和思索自沉于汨羅江，以結(jié)束自己痛苦的人生。他的有名的詩章《天問》就是這種因困惑而思索的杰作。辛棄疾和屈原一樣，胸懷抗金復國的偉大理想，而坎坷的人生卻使他無法實現(xiàn)這種理想，而且南宋當權(quán)者以及主降派還逼得他“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因此，人生短暫、世事無常、前途難料的困惑同樣撕咬著他的心。

二 抒發(fā)隨遇而安的曠達之情

辛棄疾出生于金國統(tǒng)治者占領(lǐng)下的山東濟南府，南宋紹興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他奉義軍首領(lǐng)耿京之命，南歸臨安，被授予天平節(jié)度掌書記。但是，由于辛棄疾是從金國統(tǒng)治區(qū)南歸的“北方歸正人”，始終難以得到南宋最高統(tǒng)治者的真正信任，加以宋高宗一直奉行投降主義路線，使得辛棄疾所生活的南宋時代，成為中國歷史上充滿悲劇意義的時代。“北方歸正人”的特殊身份，加上生活在充滿悲劇意義的時代，使得辛棄疾這個胸懷大志的文武全才，不得不成為一個具有悲劇意義的典型人物。終其一生，辛棄疾有近20年過著被迫隱居的生活，大好的年華被浪費在流連山水之中。面對這種不公正的待遇，深諳老莊之道的辛棄疾只能以追崇隱逸高士來度過自己的隱居生活，因此，他的隱居詞大多抒發(fā)了老莊哲學的隨遇而安的曠達之情。

如他的《哨遍》：

一壑自專，五柳笑人，晚乃歸田里。問誰知：幾者動之微。望飛鴻冥冥天際。論妙理，濁醪正堪長醉，從今自釀躬耕米。嗟美惡難齊，盈虛如代，天耶何必人知。試回頭五十九年非，似夢里歡娛覺來悲。夔乃憐蚿，谷亦亡羊，算來何異。 嘻。物諱窮時，豐狐文豹罪因皮。富貴非吾愿，皇皇乎欲何之？正萬籟都沉，月明中夜，心彌萬里清如水。卻自覺神游，歸來坐對，依稀淮岸江涘?？匆粫r魚鳥忘情喜，會我已忘機更忘己。又何曾物我相視。非魚濠上遺意，要是吾非子。但教河伯休慚海若，小大均為水耳。世間喜慍更何其，笑先生三仕三已。

這首《哨遍》大多是用的《莊子》中的典故?！百缒藨z蚿”出自《秋水》篇：“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人?！盵1]249說明“萬物的本能都是出于天然的。羨慕他人他物的本能，或者想勝過別人，都是沒有必要的，也不可能的”[1]250。所以，對于出仕和閑居，要淡然處之?！肮纫嗤鲅颉背鲎浴恶壞础菲骸瓣芭c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yè)不同，其于亡羊均也。”[1]126說明事物的過程雖然不同，但如果結(jié)果一樣，則無須看過程。所以，無論出仕也好，退隱也好，其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歸于黃土，因此，不必太拘泥于在仕途上飛黃騰達?！柏S狐文豹罪因皮”出于《山木》篇：“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網(wǎng)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zāi)也?！盵1]291說明有才能反而會遭到嫉妒和迫害。“但教河伯休慚海若”出于《秋水》篇，說明大水、小水均是水的道理。上述典故的運用，都說明了世間萬物沒有什么差異的道理，退隱閑居也是一種人生的快樂，表達了“富貴非吾愿，皇皇乎欲何之”的對功名富貴的蔑視，更表達了“看一時魚鳥忘情喜”的隨遇而安的曠達情懷。

三 抒發(fā)表面曠達，實則報國無門的憂憤之情

辛棄疾從小就接受了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正統(tǒng)教育，少年時期又受過祖父強烈的愛國主義熏陶，青年時期更有過殺敵抗金的壯舉，中年時期還獻過《九議》、《十論》等抗金復國的韜略，可以說，辛棄疾的一生從來就沒有泯滅過恢復中原的大志。因此，當他被投閑置散，退居山林之后，雖然有時顯得曠達樂觀，隨遇而安，然而，他的心中卻始終潛伏著一股無法消失的潛流。這股潛流就是表面達觀的背后深藏著的報國無門的憂憤之情。

如《賀新郎·再用前韻》：

鳥倦飛還矣。笑淵明瓶中儲粟，有無能幾。蓮社高人留翁語，我醉寧論許事。試沽酒重斟翁喜。一見蕭然音韻古，想東籬醉臥參差是。千載下，竟誰似？ 元龍百尺高樓里，把新詩、殷勤問我，停云情味。北廈門高從，何事須人料理？翁曾道“繁華朝起”。塵土人言寧可用，顧青山與我何如耳。歌且和，楚狂子。

這是一首抒懷詞，作于辛棄疾退居瓢泉時期。這首詞的上下片，表達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詞的上片連用陶淵明的典故及作品中的名句，來表現(xiàn)自己對陶淵明的羨慕?！傍B倦飛還矣”和“瓶中儲粟”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和“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2]516，表達了對官場的深深厭倦和對閑居生活的向往。陶淵明在“瓶無儲粟”的貧困生活中，能夠真正做到閑適達觀，自己應(yīng)以陶淵明為榜樣，安貧樂道，決不和官場同流合污。尢其是陶淵明“若許飲則往”的達觀瀟灑，令詞人感佩不已，因此，以陶淵明作為知音自許的詞人，對于這位嗜酒如命、對酒狂喜、醉臥東籬的古代賢哲，有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之感。自己也要像陶淵明一樣，對退隱閑居生活達觀自處。整個上片，全寫自己對陶淵明的向往，抒發(fā)的也是象陶淵明一樣的閑居達觀情懷。下片用陳元龍的典故，含蓄地表達了對南宋統(tǒng)治者排擠打擊愛國志士的憤激之情，哪怕是胸懷大志憂國忘家的湖海之士“陳元龍，在當今的時代，也只能和我談?wù)勗姼?，欣賞一下“停云堂”的湖光山色以消磨時光。其中深藏著的報國無門的憂憤之情是何等的深廣。接著，辛棄疾又揉合《世說新語》中任愷和韓康伯的典故，說自己寧肯象任愷那樣，即使被人譏笑，也不需要別人來扶持自己，表達了詞人不被重用、壯志難酬的憤激之情。實質(zhì)上透露了作者表面達觀，而達觀背后深藏著的報國無門的憂憤之情和矛盾心情。正因為如此，后面接著采用的陶淵明《榮木》詩中的語典更揭示了詞人的這種矛盾心情。《榮木》詩說：“采采榮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盵2]517陶詩是感慨老之將至，而白首無成的。詞人用在此處，表明了他對時事雖然失望，但尚未絕望，他仍想有朝一日能夠?qū)崿F(xiàn)自己抗金復國的宏偉抱負，只是擔心時光流逝而功業(yè)無成。詞人的心中，仍然洋溢著一種深沉的建功立業(yè)的壯志，只是這種壯志因為現(xiàn)實的殘酷而不得不隱藏在達觀的背后。

元代詞人張野曾作過一首《水龍吟·酹辛稼軒墓在分水嶺下》，對辛棄疾的這種達觀背后深藏著的報國無門的憂憤之情作了極精確的表達：“嶺頭一片青山，可能埋沒凌云氣？遐方異域，當年滴盡英雄清淚?！盵3]作者追憶辛棄疾一生的悲劇，主要是其抗金復國的壯志因受主和派的阻撓而不能實現(xiàn)的悲劇，所以滴盡了英雄清淚，乃至于在臨死之時，仍大呼三聲“殺賊”才溘然長逝?！端问贰ば翖壖矀鳌吩涊d了關(guān)于辛棄疾死后的一件佚事：“咸淳間，史館?？敝x枋得過辛棄疾墓旁僧舍，有疾聲大呼于堂上，若鳴其不平，自昏暮至三鼓不絕聲。枋得秉燭作文，旦且祭之，文成而聲始息。”[4]這段被寫入官方正史的佚聞，是真是假且不必理論，但是，由此事可以感知，無論表面上如何達觀，無論作品對閑居生活寫得如何愜意，都無法掩蓋辛棄疾心中那顆永遠跳動著的抗金復國的壯志雄心。

參考文獻：

[1]曹礎(chǔ)基.莊子淺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王步高.金元明清詞鑒賞辭典[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215.

[4]脫脫，等.宋史[M]//二十五史全書：第7冊.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