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
(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655011)
“汽車”意識與中國文人的文化心理(1930年前后)
高興
(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655011)
文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和表現(xiàn)對于揭示其文化心理具有重要意義。以1930年前后的文人為例,左翼文人、自由主義文人、海派文人等各類文人群體對于“汽車”有著各自不同的看法,他們的“汽車”意識實際上反映了他們不同的文化立場和價值訴求,表明中國文人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形成了豐富多元的價值取向,在政治斗爭、文明改造和藝術訴求這三個方面各有倚重。
現(xiàn)代文化史;社會文化心理;汽車;文人
就文化的生產(chǎn)與傳播而言,文人當然是一支非常重要的隊伍,他們的社會活動及精神反映對于文化史的研究具有不可或缺的價值。從整體上看,以往對于文人的考察大多偏向于其政治立場、社會角色、歷史影響等重大因素,而他們生活當中的一些瑣細、平常的事件或表現(xiàn)卻常常被研究者濾出視野。實際上,在文人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行為當中可能隱含著非同尋常的文化意義,例如魯迅曾由古代賢士的服藥和吃酒這兩種司空見慣的生活細節(jié),勾畫出封建社會中傳統(tǒng)文人的人生困境和精神創(chuàng)痕,指出晉代文人貌似悠閑飄逸,其實是吃了毒藥“五石散”之后“因皮膚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心里都是很苦的”。[1]看來,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中,文人吃、穿、住、行之類的日常生活行為竟也事關他們的生存空間和文化心理。
本文以1930年前后中國現(xiàn)代文人有關“汽車”的意識為切入點,比較和分析左翼文人、自由主義文人和海派文人等不同文人群體的文化心理,窺探那個特殊時代眾聲喧嘩、豐富多元的文化語境。
有一樁關于梁實秋和汽車的歷史“懸案”。晚年梁實秋曾經(jīng)在《關于〈胡適的汽車〉》[2]一文中回憶左翼文人當年在《萌芽月刊》上對他的批判之辭:“梁實秋教授每天坐著一輛汽車到學校去授課,那部汽車里面的靠墊是紫紅色的呢絨制的……”他對其中的“紅色呢絨靠墊”一說尤為耿耿于懷,認為左翼文人以“刀筆”的手法將“那里面的靠墊的顏色都描寫得歷歷如繪”,這樣做“很可能在一些人心目中塑造出一個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模樣”。奇怪的是,1930年第1卷第5期《萌芽月刊》上《關于梁實秋自稱無產(chǎn)階級的一點更正》一文的原文是說,梁實秋每次坐一部“翠綠的嶄新的”汽車去學校,里面墊著作者“所不認識的上等的呢絨”,并沒有說呢絨的顏色。時隔多年梁實秋先生還特意點出這樣一個細節(jié),可見他對這件事一直憤憤不平,史料中卻沒有這樣的記錄(筆者看到的《萌芽月刊》為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年11月“根據(jù)原書影印”本),梁先生誤會耶?史料被改耶?抑或另有隱情耶?
在同一篇文章中,梁實秋還回顧了自己當年在上海生活的交通條件——“當時在上海授課每天搭乘的交通工具只是電車公共汽車和四等火車”,自己沒有登報辯解的原因是在遭到左翼文人“‘圍剿’的形勢下”而“只能聽其自然,如果辯白一點冤枉,將要招致更多的誣蔑”。除了給自己“辯誣”之外,梁實秋首先替胡適鳴不平。事情的發(fā)端在于梁實秋從別處得知在電影《魯迅傳》的劇本中有胡適邀魯迅坐汽車一道去吃飯,魯迅拒絕了胡適的招呼卻趕上李大釗大笑而去這樣的場景,便在文章中說明胡適在那時(《新青年》時代)根本沒有汽車,直到1930年前后,胡適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的時候才有了一輛老而舊的福特牌汽車。《魯迅傳》的影片之所以安排這樣一個鏡頭,是因為左派文人“為了把你形容成為一個窮兇極惡的資產(chǎn)階級的分子起見,必需先派定你有一輛汽車”的“邏輯”使然。
梁實秋關于汽車的“創(chuàng)傷”記憶其實包含著十分矛盾的歷史情愫。一方面,他對于自己和胡適等人因為汽車之事而橫遭歪曲和攻擊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不滿;另一方面,在他的憤怒情緒中又似乎暗藏著這樣一種“委屈”:在那個水深火熱的年代,自己確實沒有成為一個漠視社會苦難的“汽車階級”。他在《關于〈胡適的汽車〉》一文中明確指出:“資本主義國家里,沒有汽車階級,因為汽車是日用必需品,但是在我們中國,情形不同了,汽車是奢侈品……在我們中國,一坐上汽車便好像是爬到人民的頭上,成了大眾艷羨、嫉妒、憤恨的對象,而自成為一個階級?!币虼?作為自由主義文人的梁實秋關于汽車之事的辯解,固然是對左翼文人政治批判的一種直接反駁,卻也包含著與左翼文人相近的社會價值觀。這種現(xiàn)象豈不罕見?
與梁實秋有所不同,胡適總是毫無芥蒂甚至不失天真地極力提倡西方社會的“汽車”文明。1926年7月,胡適在《現(xiàn)代評論》上發(fā)表了論文《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指出西洋近代文明不僅增進了人類的物質享受,而且在追求理智、尋求真理等方面更能滿足人類的精神需求,而所謂的東方文明優(yōu)勝論其實是畏難和懶惰的表現(xiàn)。胡適認為“蒸汽鐵爐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單輪小車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文明,而輕視電車上人的物質的文明”、“其實一部摩托車所代表的人類的心思智慧決不亞于一首詩所代表的心思智慧”。[3]1927年,汽車業(yè)相對發(fā)達的上海工商界人士甚為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胡適的言論價值,有人在《申報》上專門摘錄胡適在滬上演講中涉及汽車的內容大加宣傳,稱胡適的演講“足以鼓勵吾國汽車事業(yè)”,尤其突出了胡適演講中的“西國采用汽車,固已普及,而東方則在需用人力,一如舊日……他日科學發(fā)達,實業(yè)振興,行見數(shù)以萬計之人力車,一旦完全淘汰,而滿街汽車往來,足以與歐美諸國,并駕前驅”等論斷。[4]熱衷于輸入西方文明觀念的胡適始終站在科學主義的立場上贊美汽車的先進和優(yōu)越,其關于“汽車”文明的倡導乃是基于東西方文化之比較的整體思考。
盡管梁實秋與胡適同屬自由主義文人,但他們的汽車意識不盡相同,另外一位自由主義文人陳源也與胡適的觀點產(chǎn)生了間離。在1927年的《現(xiàn)代評論》上,陳源采取欲抑先揚的手法,首先肯定上海“物質文明”的發(fā)達:“不看見胡適之先生游歷了歐美回國,第一次公開地發(fā)表他的感想,就大鼓吹汽車文明嗎?上海的汽車比較目下的紐約,固然望塵莫及,可是比較大戰(zhàn)前的倫敦巴黎,恐怕也不會相形見絀到哪里去。”接下來陳對上海社會進行了嚴厲的道德批評,但這樣勢必會遇到一個難題:既然他的朋友胡適之先生鼓吹過“汽車”文明,那么該如何評價胡的觀點呢?陳源如此替胡適“辯護”:“就是提倡汽車文明的胡適之先生,住在中國汽車最多的上海,還念念不忘沒有幾輛汽車的北京,總希望革命軍快些打到北京,他好回去繼續(xù)他的學術上的工作。”[5]胡適究竟有沒有對陳源表達這樣的愿望不得而知,這里至少可以看出自由主義文人群體內部存在著一定的觀念差異——陳源側重于道德批判,而胡適則關注社會建設。就在陳源發(fā)表這篇文章的下一期《現(xiàn)代評論》上,胡適再次倡導“摩托車的文明”,而且這一次更明顯、更張揚。他宣稱“不能不感謝那發(fā)明蒸汽機的大圣人,不能不感謝那發(fā)明電力的大圣人,不能不祝福那制作汽船汽車的大圣人”,“摩托車的文明的好處真是一言難盡”。[6]陳源也在同一期《現(xiàn)代評論》上發(fā)表文章,但這次沒有提到胡適“念念不忘沒有幾輛汽車的北京”之類的話。
受西學影響至深的胡適、梁實秋、陳源等人一直被視為中國自由主義文人群的精英分子,他們在政治理念和文化訴求等方面固然具有群體的一致性,但是在內外交困、憂患重重的1930年前后,這些卓爾不群的精神貴族在面對水深火熱之中的蕓蕓眾生時,其內部成員對于社會的反思角度實際上也并不一致。在“汽車”意識方面,幾個人的分歧或許反映了中國自由主義文人難以擺脫的思想糾結——身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他們不可能在苦難、混亂的舊中國實現(xiàn)他們從西方習得的純正的文化理念,局部的參差或齟齬難道不是其文化困境的一種歷史癥候?
在那個激越緊張的時代,觸目驚心的社會運動,或司空見慣的日常事物,都能鮮明地體現(xiàn)左翼文人的政治立場和斗爭意識。汽車在左翼文人的眼中絕不僅僅意味著一種交通工具,它更多地充當階級壓迫和社會不公的一種象征符號,因而遭到激烈的批判。
事實上,《萌芽月刊》上的那篇題為《關于梁實秋自稱無產(chǎn)階級的一點更正》的文章確實狠狠挖苦了梁實秋,說他乘坐的那輛汽車里裝著一只“怪物”,“汽車”成為左翼文人向“資產(chǎn)階級文人”發(fā)起進攻的政治利器。不獨梁實秋,左翼文人還多次批判提倡“汽車”文明的胡適。如彭康在1928年的《文化批判》上痛擊胡適:“一方面是洋車的文明,他方面是汽車的文明,洋車是人用人力,人當牛馬使役,所以應當排除;汽車是用人的腦筋支配自然,使用機械來代替人力,非竭力地提倡不可!胡適并且大聲地說,這種文明才是大慈大悲!……看了這整千整萬,活龍活現(xiàn)的 Ford Car,就馬上頭暈目眩地來稱贊。卻忘記了在這背后孜孜地勞動著的勞動者,他們會受恐慌的激浪,會受失業(yè)的悲慘!”[7]除了胡適、梁實秋等人之外,連吳稚暉這樣的黨國要人的“汽車”論也受到了左翼文人的駁斥。潘漢年在《幻洲》半月刊上諷刺說:“汽車是物質文明,人類應享的便利,但是在我們中國因為還不夠文明的資格,不像吳稚暉所說,每個工人都坐了汽車去做工,但你做政府里的好人委員,便可毫不客氣的坐了汽車東闖西奔,假如偶而不慎,碰倒了一個飯都吃不飽的工人,委員老爺一定是要悲傷那個工人走路不當心,或者更慈悲一點,大罵開汽車的車夫太不謹慎?!盵8]左翼文人的這些批駁都運用了階級論觀點,“汽車”一詞多次出現(xiàn)在他們的批判話語之中。
當左翼文人觀照和描繪他們眼前的社會場景時,汽車的負面形象隨處可見。例如,郭沫若聲稱“在這窮人堆中坐著汽車縱橫往來的有錢人究竟只是少數(shù)”;[9]王獨清看到了“租界上富人們底汽車,成隊地停在酒店和旅館底門前”;[10]段可情認為“有錢人們的汽車,把窮人軋死了,也只像死了一條狗一樣”;[11]在殷夫的詩歌中,汽車大多承載著反面的政治意義,例如:“汽車上的太太樂得發(fā)抖/勾情調人又得及時上手”,[12]“街上不斷的兩行列,工人和汽車/蒙煙的黃昏更暴露了都市的腐爛”,[13]等等??傊?在左翼文人看來,汽車已成為階級壓迫、貧富對立、社會不公的象征符號,甚至連汽車品牌也具有階級屬性。茅盾在創(chuàng)作《子夜》時,“原稿上寫吳蓀甫坐的轎車是福特牌,因為那時上海通行福特”,瞿秋白認為“像吳蓀甫那樣的大資本家應當坐更高級的轎車”,他建議茅盾“改為雪鐵龍”。[14]這一細節(jié)表明左翼文人的藝術真實觀是與他們的政治立場相統(tǒng)一的。
左翼文人的“汽車”意識大多與他們的斗爭情緒相關聯(lián),這種情緒甚至可能波及到左翼文人內部。例如,魯迅似乎一直對汽車沒有好感,在他創(chuàng)作的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如詩歌《我的失戀》、小說《弟兄》、散文《二十四孝圖》,以及雜文《論睜了眼看》、《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碰壁”之余》、《“公理”的把戲》、《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xiàn)狀》、《“題未定”草》、《論“文人相輕”》、《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中幾乎都有戲謔汽車的話語。這可能因為他見聞了大量與“汽車”有關的腐敗和罪惡事件,譬如說“西洋人”在中國擁有“出則汽車,行則保護”的特權,[15]國民政府教育廳長令手下以“汽車多輛”沖向學生的暴行,[16]357國粹家坐著汽車去打麻將的丑態(tài),[16]571等等。從魯迅后來的關于“汽車”里“跳出四條漢子”(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的敘述中,可以看出魯迅的斗爭情緒和意識慣性。
如今,汽車已成為人們眼中習以為常的事物,那么左翼文人充滿了政治意味和斗爭色彩的“汽車”意識必然容易遭到今人的否定,但是昔日他們?yōu)榇蟊娎婧蜕鐣降榷酢捌珗?zhí)”的吶喊依然值得尊敬。另外,勿忘左翼文人的“汽車”意識與他們的斗爭經(jīng)歷、犧牲精神常常關聯(lián)。例如,1933年在上海被捕的丁玲多年以后還為那難忘的一幕而感慨萬端:“大馬路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可是有誰知道我們被押在國民黨特務的一輛汽車里,朝著什么地方,什么境界馳去呢?”[17]夜幕時期的汽車在左翼文人心中造成了濃重的暗影,若一味地指責他們的“汽車”意識過于偏激,是否具有歷史合理性?
海派文人是都市的精靈,他們的“汽車”意識尤為獨特,既不像左翼文人那樣關注汽車的政治倫理,也不像自由主義文人那樣僅僅將汽車視為純粹的交通工具。在他們眼里,汽車是絢麗多彩的都市風景中的重要元素,他們在將汽車指給人們欣賞的同時,內心懷著滿腔的溫馨和浪漫,汽車在他們藝術之鏡的透視下閃爍著迷離的光澤。
海派文人大多喜愛汽車,據(jù)說邵洵美17歲時便學會了開汽車,時?!伴_著福特車到處兜風”。[18]張若谷將汽車看成現(xiàn)代藝術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認為“最近的藝術,都是表現(xiàn)那動亂的,不安的,刺戟的都市的情調。用了那電車,汽車,活動電影,淫蕩的妖婦來替代那些田疇,鄉(xiāng)村,水面,帆影,純潔的處女等等,作為題材”。[19]章克標還單獨寫了一篇題為《汽車贊頌》的小文章,盛贊“汽車是近代文明的代表,我們十二分的理由去贊頌它”,又列舉了汽車的諸多好處。[20]海派文人本來就以愛時髦、趕新潮而著稱,他們對于汽車這樣的現(xiàn)代生活用具的傾倒和鐘愛并不為奇。
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倒是海派文人品鑒和描述汽車的藝術眼光。首先值得關注的是葉靈鳳,他筆下的汽車具有多種形態(tài)和情調,有時出現(xiàn)在綺麗朦朧的都市畫框中,如“遠方的天際,正絢爛著血紅的晚霞,……晚風從園樹中吹來,薄薄帶點寒意,拂到行人的臉上,能使人感到蕭條和寂寞。尤其是在一輛汽車卷了沙塵疾馳著過去之后——這種情調,正是深秋中的都市之特征”;[21]有時又形同奇異古怪的野獸,讓人們發(fā)現(xiàn)街道“兩旁停著的汽車正像初醒的野獸在四處蠕動”,或者察覺“一輛六只汽缸克雷斯勒的墨綠色的大轎車已從對街駛了過來”;[22]有時以詩歌的形式、比擬的手法在汽車造型和都市女性之間尋找對應物,例如他在小說《流行性感冒》的開頭寫道:
六線式車身
V形水箱
浮力座子
水壓滅震器
五檔變速機
她,像一輛一九三三型的新車,在五月橙色的空氣里,瀝青的街道上,鰻一樣的在人叢中滑動著。
由這種描寫現(xiàn)代都會生活的“雙關”修辭可以看出,葉靈鳳無論現(xiàn)代生活的感受方式上還是藝術想象力方面,都稱得上一位真正摩登的海派文人。他的妙眼端詳使得都市女性和現(xiàn)代汽車同時具備“變色龍”般的形態(tài)魔力,他筆下的女性有時還會隨著男性目光的變換而幻化為不同種類的汽車。[23]在他的藝術想象里,竟能看到人車合一的景象!
同樣敏感于汽車的形態(tài)和結構,且在汽車的都市意象中融入濃烈的詩意情調的,是一群被稱為“新感覺派”的作家。劉吶鷗不但在作品中為“六汽缸的,意國制的一九二八年式的野游車”做廣告,[24]4而且常常將汽車比喻為可愛的昆蟲,例如“夜光蟲似的汽車”,“在馬路的交叉處停留著好些甲蟲似的汽車”。[24]43穆時英在小說《上海狐步舞》中一口氣羅列了多種汽車品牌,除了“一九三二的新別克”之外,還有“奧斯汀孩車,愛山克水,福特,別克跑車,別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25]他如數(shù)家珍般介紹了上海街頭涌現(xiàn)的汽車家族成員,足見他對汽車的親密程度。最能體現(xiàn)穆時英汽車意識之精妙的作品是他的小說《白金的女體塑像》,男主人公謝醫(yī)師有時“駕著一九二七年的Morris跑車往四川路五十五號診所里駛去”。[26]410-411有時又“駕著一九三三年的Soudebaker轎車把太太送到永安公司門日,再往四川路五十五號的診所里駛去”,[26]419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駕駛著兩種品牌的汽車,多層面、立體化地展現(xiàn)了上海的都市場景,穆氏的藝術手法簡直出神入化。
總之,不把汽車視為僵硬、冰冷的機械構筑,也不介意汽車使用者的政治面貌和道德品質,而以青睞的藝術目光尋覓它與都市人的精神聯(lián)系,渲染旖旎浪漫的都市藝術情調,這便是張若谷、章克標、葉靈鳳、劉吶鷗、穆時英等海派文人的“汽車”意識之內涵。
建立在某種既定的理論框架之上的大部頭文獻,或者看似完整連貫、嚴密詳盡的權威經(jīng)卷,是否一定記錄或講述著真實的歷史???略凇吨R考古學》中闡述的觀點十分耐人尋味:“在今天,歷史則將文獻轉變成重大遺跡,并且在那些人們曾辨別前人遺留印跡的地方,在人們試圖辨認這些印跡曾經(jīng)是什么樣的地方,歷史便展示出大量的素材以供人們區(qū)分、組合、尋找合理性、建立聯(lián)系,構成整體?!盵27]突破線性歷史的時間限制和理論成規(guī)的邏輯約束,通過對零零散散的歷史素材的重新發(fā)掘與組合,也許能夠幫助人們探測到歷史的新貌和深意。
1930年前后的中國社會正處于劇烈的動蕩狀態(tài)之中,國內文化界卻呈現(xiàn)出眾聲喧嘩的繁鬧景象,左翼文人、自由主義文人和海派文人等文人群體既多元并存又相互交鋒。在主流的觀念導向和常規(guī)的話語系統(tǒng)之外,從某些具體、細微的歷史材料中,也許更能夠清晰地診斷中國文人的精神脈搏,透視中國思想界、文化界的歷史風貌。通過對該時期各類文人的“汽車”意識進行比較和分析,可以看出政治斗爭、文明改造和藝術訴求等文化價值觀在當時歷史語境中的交相輝映,由此揭開那個既錯綜復雜又激越狂放的特殊時代的一角面紗。
[1]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30.
[2]梁實秋.雅舍雜文[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198-205.
[3]胡適.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tài)度[J].現(xiàn)代評論,1926,4(總83).
[4]守中.胡適之吾國汽車事業(yè)觀[N].申報,1927-06-18(本埠增刊).
[5]西瀅.物質文明的上海[J].現(xiàn)代評論,1927,6(總139).
[6]胡適.漫游的感想(一)[J].現(xiàn)代評論,1927,6(總140).
[7]彭康.科學與人生觀——近幾年來中國思想界底總結算[J].文化批判,1928,(2).
[8]潘漢年.現(xiàn)在要怎樣[J].幻洲,1928,2(6):下部.
[9]麥克昂.一雙手[J].創(chuàng)造月刊,1928,1(9).
[10]王獨清.我歸來了,我底故國![J].創(chuàng)造月刊,1928,1(9).
[11]段可情.一個綁匪的供狀[J].創(chuàng)造月刊,1929,2(6).
[12]殷夫.春天的街頭[J].拓荒者,1930,1(4-5).
[13]殷夫.都市的黃昏[J].拓荒者,1930,1(4-5).
[14]茅盾.茅盾全集(34):回憶錄一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15]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227.
[16]魯迅.魯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7]丁玲.丁玲自傳[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104.
[18]張昌華.曾經(jīng)風雅:文化名人的背影[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210.
[19]張若谷.十五年寫作經(jīng)驗[M].上海:谷峰出版社,1940:60.
[20]章克標.蜃樓[M].上海:金屋書店,1930:150.
[21]葉靈鳳.靈鳳小說集[M].上海:現(xiàn)代書局,1934:1-2.
[22]葉靈鳳.禁地[J].幻洲,1939,2(1).
[23]葉靈鳳.流行性感冒[J].現(xiàn)代,1933,3(5).
[24]劉吶鷗.劉吶鷗小說全編[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
[25]穆時英.上海狐步舞(一個斷片)[J].現(xiàn)代,1932,2(1).
[26]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集:下[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
[27][法]???知識考古學[M].謝強,馬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6.
Consciousness of“Car”and Cultural Psyc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i(around 1930)
GAO Xing
(School of Humanities,Qujing Normal University,Qujing 655011,China)
Behavior and performance of literati in their daily lives is very important to reveal their cultural psychology.Around 1930,literati of the Left-wing,the liberalism,Shanghai School and other types had different attitudes towards“car”.Their consciousness of“car”in fact reflects their cultural position and value proposition,which means that Chinese literati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had formed a rich and diverse value orientation.Their focuses on political struggle,transformation of civilization and art demands are different.
modern cultural history;social and cultural psychology;car;literati
I206.6
A
1672-3910(2012)02-0076-05
2011-12-15
高興(1978-),男,安徽樅陽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城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