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英
王剛出生農(nóng)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因病去世了,是父親千辛萬苦把他拉扯大的。王剛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一座大城市的一家大公司工作,因?yàn)楣ぷ鞒錾?,每年都有進(jìn)步,現(xiàn)在有了房子,配了車子。王剛感恩父親,幾次都想接父親來城里享福,可父親一直不答應(yīng)。
這一次,機(jī)會來了,因?yàn)殍F路規(guī)劃,王剛家的老屋要拆遷,父親暫時沒有地方去,只得前來投奔兒子了。王剛得知消息,趕緊開著他的別克車去火車站接父親。
一會兒,火車進(jìn)站了,王剛看見父親夾著大包小包走出了車站,他朝著父親揮了揮手,剛想喊句什么,可隨之他看了看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看自己筆挺的西裝,硬生生把剛要喊出的那句話憋回了肚子。
過了大約半分鐘,王剛調(diào)整好情緒,高聲喊道:“爸爸,我在這里!”
父親顯然怔了一下,隨之,他也朝著兒子揮了揮手,并朝著兒子的方向走來,王剛接過了父親手中的大包小包,又與父親寒暄幾句,然后帶著他上了自己的車。
回到家,父親喝了一口兒子遞上來的茶水,然后緩緩地說:“毛蛋呀,剛才你一直用普通話喊俺爸爸,普通話俺不反對,國家鼓勵嘛,但是你喊俺爸爸,俺就覺得很別扭了,俺覺得你是在喊別人,不是在喊俺,以后你還是喊俺大大吧!”原來,王剛的老家在魯東南,那里喊父親不是爸爸,而是大大,喊母親也不是媽媽,而是娘。打會說話起,王剛就叫父親大大,而且一直叫了三十幾年。
王剛皺了皺眉頭,說:“咱現(xiàn)在是在城里,不是在鄉(xiāng)下,所以一切都要入鄉(xiāng)隨俗,說話做事太土氣,城里人會瞧不起咱的!”接著,王剛又叮囑道,“還有,以后您也不要喊我毛蛋了,我現(xiàn)在好歹也是個總經(jīng)理助理,大小是個官!”父親問:“那俺該喊你啥?”王剛說:“我不是有大名嗎,你就喊我王剛吧!”
父親沒有再與兒子爭辯,他蹲下身,掏出隨身攜帶的煙袋,煙包,壓了一袋煙,狠狠地吧嗒了一口,接著說出一番沒頭沒腦的話,像是自語,又像是說給王剛聽:“……那一天天真熱呀,塘里的魚都快熱死了,俺一口氣割了一畝麥子,就在地頭的小樹下涼快。這時候,老婆帶著毛蛋來送水了,那會兒,毛蛋剛學(xué)會說話,那一天他竟然清楚地喊了俺一聲:‘大大……俺這心里頓時就像喝了蜜一樣,渾身又像是充滿了力氣,一點(diǎn)也不累了……”
其實(shí),這段往事父親好像很在意,不知給王剛講了多少遍,王剛都快聽膩了。他不再理會爸爸,就要出門買菜,走了幾步,他又回來叮嚀道:“爸爸,以后你也不要抽旱煙了,那味道太沖,也傷身子,家里云煙、大中華、紅金龍有的是,隨便您抽!”
以后的日子,父親就不再喊王剛“毛蛋”了,也不抽旱煙了,也不勉強(qiáng)王剛喊自己大大了,但是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少了。
有一次,王剛看見父親一邊小心地擦著母親的遺像,一邊說:“大城市好呀,有高樓、汽車、超市……可它是兒子的家,卻不是咱的家呀,真想回老家陪著你,陪著咱大大,陪著咱娘呀,可是……”一串淚珠涌出了父親的眼角,掉在地板上,父親愈加蒼老了。
后來父親病倒了,送到醫(yī)院一檢查,竟然是肝癌,還是晚期。醫(yī)生對王剛說:“回去多給老人做一點(diǎn)好吃的,多帶他出去玩玩,散散心,沒有幾個月了!”王剛聽了如雷轟頂,失聲痛哭。
老人撐了幾個月后,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彌留之際,王剛衣不解帶地守在父親床前。長期病痛的折磨,老人連眼睛都沒有力氣睜開了,他緊閉雙眼喃喃地自語著:“……那一天天真熱呀,塘里的魚都快熱死了,俺一口氣割了一畝麥子,就在地頭的小樹下涼快。這時候,老婆帶著毛蛋來送水了,那會兒,毛蛋剛學(xué)會說話,那一天他竟然清楚地喊了俺一聲:‘大大……俺這心里頓時就像喝了蜜,渾身又像是充滿了力氣,一點(diǎn)也不累了……”正說著,父親的眼睛忽然一下子睜開了,他看見了王剛,嘴顫動了幾下,看起來想對他說點(diǎn)什么,王剛趕緊上前攥著他的手,說:“爸爸,您要有什么愿望就說吧,我一定滿足您!”只聽父親小聲地說:“毛……不,王剛,俺想……俺想最后聽你叫俺一聲—大大!”
王剛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喊道:“大大,毛蛋不孝,毛蛋讓您老受委屈了……”
老人的雙眼慢慢地合上了,一滴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