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 巖
一
北風那個吹。
風冷颼颼地鉆到虎蹄嫂的脖子里,象兒子小時候滿臉壞笑,冷不丁把冰涼的小手伸到她脖子里。
啊霆!啊霆!……虎蹄嫂連著打了幾個噴嚏。一想二罵三感冒,今天一沒人想她,二沒人罵她,三沒感冒,她主要是心里歡喜,故意夸張地痛痛快快的多打了幾個噴嚏。
這幾個噴嚏打得遍體通泰,精神振奮。她雙手提著十幾個裝滿食物的塑料袋,三步并作兩步從東河口回來,滿臉憋不住的喜悅,一頭鉆進了廚房。
今天兒子寶軍的女朋友甜甜第一次上門。蒜薹過油肉是一定要炒的,這道菜是平定的傳統(tǒng)菜,炒好后棗紅色的肉條,翠綠色的蒜薹,黑色的木耳,格外養(yǎng)眼,讓人垂涎欲滴;粉條豆腐絲更是不能缺少,而且要做得客人看見是冰涼的,吃到口里卻燒得發(fā)出咝咝聲音的境界。粉條豆腐絲是平定最有地方特色的一道菜,要先把豆腐切成一厘米厚的片,進入油鍋炸成金黃色,然后再切成細絲,上火的時候配以粉條,最后再將紅色和黃色的雞蛋餅絲撒進去。這道菜成功的秘訣是臨上桌子的時候,要將一勺子燒熱的油澆進去。
還有以前進貢皇上的平定黃瓜干要涼拌,粉皮要上點芥末油,白條雞要加工成黃燜雞,帶魚要切成一寸長的段,炸得骨酥肉嫩色道鮮……反正再怎么著,也得鬧個四個涼菜、六個熱菜,湊夠十個菜,寓意十全十美。
虎蹄嫂的父親是鄉(xiāng)間名廚,平時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家有了紅白喜事,他有請即到,實實誠誠打幫人?;⑻闵└赣H學了些做飯的本事。鄰里上下誰家有了稀罕客人,過來請她幫忙,她一定立即放下手頭的營生去給人家露一手。
未來的媳婦第一次上門,餃子是必定要上的。餃子餡已經(jīng)提前準備好了,倒入了許多香油。昨天晚上虎蹄嫂興奮得一晚上睡不著,就連夜起來包好了。
虎蹄嫂平時是舍不得這樣破費的,菜要買論堆的,副食品一般就不敢買,一個月最多買一斤豬肉,還得分成好幾塊,起碼要包一次餃子,吃一次炸醬面,再吃上一次大米。
在外人眼里,煤城人個個腰纏萬貫。不知你聽說沒有,說外地人一到北京就 “上環(huán)”,一環(huán)住的是中央首長,二環(huán)住的是山西煤老板,三環(huán)四環(huán)住的才是北京人。其實山西有錢人并不多,有錢的都是些礦老板,普通老百姓爹還是爹,娘還是娘,工資還是那點工資。
虎蹄嫂的侄兒樂樂在外邊打工,見網(wǎng)上的消息說礦區(qū)人均年收入達53000元,以為姑姑家有錢了,過年跑來借錢,后來才知道是礦上的領(lǐng)導年薪近百萬,把工人的工資給平均上去了。幸虧沒有把煤老板的收入平均進去,要不煤城人的年收入估計得過百萬了。
二
甜甜和寶軍戀愛有半年了,虎蹄嫂一直沒有見過這未來的媳婦。甜甜這次來一是看房子,二是看未來的婆婆。
虎蹄嫂的老家在晉東的山旮旯里,二十年前隨下井的老公來到簡子溝礦,住進了豹子山腰的自建房?;⑻闵┘业淖越ǚ恳还矁砷g,如果女方不嫌棄,兒子結(jié)婚正好可以住另一間。
說實話,自建房還比不上鄉(xiāng)下的老窯洞舒適,唯一讓虎蹄嫂感覺平衡的是自己總算是成了城里人?;貗尲业臅r候,她的腰桿子直了許多。父老鄉(xiāng)親瞧她的目光,也多了幾絲羨慕。
這自建房密密麻麻堆在山坡上,遠遠看上去有點像一個個高低錯落的碉堡。里邊的住戶,南腔北調(diào),簡直就是全國人民大團結(jié)的象征。對自建房本身,老百姓有段順口溜:進門就上床,抬頭就碰梁;家具頂棚掛,矸石壘新墻。對自建房的環(huán)境,也有一段順口溜:晴天一身土,雨天兩腳泥;刮風最補鈣,雪天坐“飛機”。
自建房環(huán)境差,但是也有好處,比方說房租特別低,一個月最多100塊錢就可以搞掂。許多人家房子干脆就是自己蓋的,居住成本更加低廉。比方說燒煤不用掏錢,男人下班從礦上每天扛一塊炭回來就燒不完,有的人家還悄悄扛出去賣,一蛇皮袋可以賣到40元。比方說還可以在附近的山坡上開幾小塊地,春天的菠菜、夏天的西紅柿、秋天的土豆,多少也能貼補一下。比方說還可以偷接礦上的電,偷接礦上的水和瓦斯。有小院子的人家還能喂養(yǎng)幾只草雞,吃點營養(yǎng)豐富的綠色雞蛋,等等。
快中午的時候,甜甜和寶軍手拉手說說笑笑地回來了。快到門口的時候,兩只手才分開。
他們不知道,虎蹄嫂正透過只有一尺見方的廚房窗戶,笑瞇瞇地望著他們呢。
遠遠望見的時候,虎蹄嫂發(fā)現(xiàn)未來媳婦的身段不賴,個頭不高也不矮,身材該飽滿的部位挺拔著,該凹下去的部位緊縮著,一頭自然得體的披肩發(fā)……
到了近處,虎蹄嫂看清了這姑娘五官排布得恰到好處,皮膚粉嫩得能擠出水來。尤其那屁股,一看就是個好“底盤”,將來能生個大胖小子。
哎喲,什么味道啊,虎蹄嫂一個激靈,才發(fā)現(xiàn)把豆腐給炸糊鍋了。
端下油鍋,虎蹄嫂趕緊把甜甜迎進家門:“閨女,你看咱這家咋拾掇也不成個樣子,讓你笑話了?!笨梢钥闯鎏鹛饘@自建房并不陌生,或者說她也是在自建房里長大的。一進門,甜甜就緊靠著床的一頭坐下,大方得體地說:“姨,您坐,給您添麻煩了?!?/p>
“哎喲喲,看俺甜甜說的,什么麻煩不麻煩的,姨巴不得你天天來呢。姨家這草雞窩,能引來你這金鳳凰,姨高興著呢。”
粉條豆腐絲是吃不成了,虎蹄嫂換了個油炸土豆片。其它菜的質(zhì)量還是可以的,滿滿當當一桌子菜,葷素搭配、色澤點綴恰到好處。甜甜也不客氣,一面夸獎虎蹄嫂的好廚藝,一面把黃瓜干咬得咯吱吱叫。
虎蹄下了八點班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多了。礦工的工作就是這樣,按規(guī)定是八小時工作制,實際上從開班前會到洗澡回家,起碼得十二個小時以上。
虎蹄緊趕慢趕往回走,還是沒有見到未來媳婦的面。四點多的時候,甜甜忽然想起還有什么事情要去辦,就和寶軍一起走了。
虎蹄嫂知道,甜甜說有事是個借口,人家姑娘首次上門,老是呆在未來的婆家,不合適。
虎蹄趁菜熱乎乎地喝了幾盅白酒,聽老婆說完今天甜甜來的事情,從長相說到吃飯,從吃飯說到到廚房幫忙洗碗,可謂無微不至,生怕遺忘了半點細節(jié)。
三
晚上寶軍回來了,看上去氣色不太好,虎蹄倆口子問了半天,才知道是甜甜覺得自建房太小了,連套組合家具也擺不開;光線太暗,白天曬不到太陽,晚上曬不到月亮,她想住樓房。
虎蹄一下子就跳了起來,頭砰一聲和房梁撞了一下,也沒有感覺到疼痛,噴著滿嘴的酒氣吼道:“想住樓房?她還想住中央的中南海、想住皇上的金鑾殿哩!她以為樓房是樹上的果子,一伸手就摘下來了??!老子在這房子里住了幾十年,你以為老子不想住樓房?。欠科ü蓙泶笠粔K地方就要三四千塊錢,你又一直沒有個正經(jīng)營生,咱猴年馬月才能買得起?。 ?/p>
虎蹄嫂趕緊護住寶軍,輕聲問:“寶軍??!你答應(yīng)人家了沒?”
寶軍說:“我哪敢答應(yīng)??!咱家的那點錢,連樓房的廁所也買不到,我又不是不知道。不過,甜甜說她家銀行有個親戚,可以幫助貸款,現(xiàn)在買樓的人家基本都是這樣的。要不然等你攢夠房錢了,人家房價又嗖一下漲上去了。這樣咱一輩子只能住在這野雞窩里,我一輩子也找不下對象,你們一輩子也抱不上孫子。”
養(yǎng)兒不見孫,到死一場空。說啥也不能因為房子的問題,影響了傳宗接代的大事。虎蹄嫂鎖著眉頭坐了下來。
貸款買房倒是個不賴的辦法,只是這虎蹄嫂有個怪脾氣,一輩子不喜歡和人借錢?;⑻阋彩沁@毛病,只要借了別人的錢,床上必定會長出密密麻麻的釘子,讓他睡不踏實。
買樓房的事情暫時沒有定下來,寶軍成天耷拉著個臉。甜甜再也沒有來過,寶軍的婚事就這樣拖了下來。
鄰居石喜梅給出了個主意,說虎蹄嫂你為啥不像別人一樣,到礦上鼓搗點炭,這樣收入是很可觀的呀!虎蹄嫂的臉哆嗦了一下,長這么大,她還真沒有偷過集體什么東西,萬一逮住多難看呀!石喜梅說,這社會就是撐死大膽的,餓死小膽的。你不要別前怕狼后怕虎的,五心不定,輸個干凈。別人都逮不住,就逮住個你呀!再說即使是真的被逮住了,你也不要怕,使出咱女人的殺手锏,保證可以化險為夷。
殺手锏,什么殺手锏?。』⑻闵┑谝淮温犝f女人還有什么殺手锏。
“虎蹄嫂?。∧憧烧媸侵淮豇B,”石喜梅四下看看沒有人,湊近虎蹄嫂的耳朵說道:“殺手锏就是萬一給礦上的保安逮住了,你就脫掉褲子,大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保安肯定撒腿就跑……”
虎蹄嫂笑得喘不過氣來,妹子呀!這殺手锏嫂子還真的就不會使呢。
虎蹄嫂知道,這殺手锏也不是人人都可以使的。前些時候鄰居蘭蘭家兩口子鬧矛盾,經(jīng)常是吵起來電閃雷鳴,打起來鼻青臉腫的。后來才聽說是蘭蘭去偷炭的時候,遇上了一名保安,結(jié)果蘭蘭殺手锏是使用了,也見了效果了,只是自己雪白的屁股上,不小心留下了黑糊糊的煤印子。這下子老公不讓了,硬說蘭蘭礦上有了相好的,去井口偷炭只是個借口,屁股上的黑顏色是偷情的時候留下的。
解決不了買房子的事情,寶軍成天鉆在小房子里,一張口說話,不是一梭子子彈就是一枚炮彈。
虎蹄嫂決定先給寶軍找個活干。正好礦上招工,虎蹄嫂立刻給寶軍報了個名。
石喜梅來串門知道了這事,說:“嫂子你可不能傻等啊!人家現(xiàn)在都要這個呢?!笔裁纺碇种缸隽藗€數(shù)錢的動作。
不是說符合條件就行嗎?咋還收錢哩!
符合條件的人太多了,為啥非要收你家的寶軍呢?石喜梅說。
那得送多少呢?
石喜梅伸出一只手掌。
五百?石喜梅搖頭。
五千?石喜梅不點頭,目光示意她大膽地說下去。
五萬?我的媽媽呀!這不是活活要俺的命嗎?
招工結(jié)果不久就公布了,寶軍果然榜上無名。
四
寶軍要自己去闖條路,他要掙錢,他要買房,他要娶甜甜。
豹子山附近的山脈上,到處都是私挖濫采的窩點,寶軍找了個熟人引路,走過三十米一崗,一百米一哨的“便衣”監(jiān)督崗后,跨過一個個垃圾堆成的防止政府執(zhí)法人員執(zhí)法的路障,在一個外表看上去像柴房,里邊裝飾得賽宮殿的房子里,見到了赫老板。
赫老板五短身材,頭頂留著板寸,四周剃得精光能當鏡子照,前額的肉和脖子后邊的肉突出來許多,猛一看象戴著黑頂白圍子的真皮帽子。
赫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寶軍,說:“每挖出一噸煤,付工錢50元;萬一受傷了,醫(yī)療費我們出;萬一死了,給家屬20萬,不準吵,不準鬧,更不許到政府那兒上訪。就這條件,能干馬上就干,不干馬上走人。”
私挖濫采的礦井大張著黑口,把工人吸進去,把煤炭吐出來。洗澡的工具是幾只殺豬褪豬毛用的大鐵鍋,下邊生著火,里邊熱著水,礦工下班了,就輪流進去簡單洗一下。
私開的煤窯口子的生產(chǎn)條件,和國有煤礦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國有煤礦的工作面又是錨桿固定的鐵絲網(wǎng)頂棚,又是一尺來粗的木頭支護、液壓支架,還有專門的安全員;私井里邊就是幾根木頭胡亂支著頂部,呲牙咧嘴的巖石隨處可見,在光線昏暗的環(huán)境中,像一只只猛獸,一張口就可以把一個人的一生吃進肚子里去。
由于沒有皮帶、礦車,運輸煤炭的時候,小機動三輪車直接開進去,寶軍和幾個來自四川的、河南的、陜西的民工,用大鐵锨把火藥炸塌的煤炭裝進去,一車能裝兩噸,老板卻說只有一噸,每車可以少付工人50元工錢。
第一天寶軍的手掌磨起了好幾個血泡,煤塵沾在汗水上,用手一抹,皮膚被磨得生疼。晚上回家睡覺渾身酸困,身子倒在床上,立刻就發(fā)出震天的呼嚕聲。
虎蹄不愿意讓寶軍去下井,他知道下井的危險。前年井下發(fā)生冒頂事故,他往外跑的時候,怎么也離不開原地。他一跑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拽了回去。他以為井下有了鬼了,自己這下子死定了,連著急帶害怕,就暈了過去。后來他才知道,冒頂以后,自己跌落的頭燈,被塌下來的矸石壓住,他一用力要離開地方,連接頭燈和腰部蓄電池的電線,就將他拽了回去。要不是為了妻兒的生活,他真的不愿意下井了。
妻子心疼兒子,說不能干就算了,現(xiàn)在的獨生子誰受這個罪。
寶軍說你們放心哇,豁出來掉層皮,我就不相信,咱掙不下一套樓房。
第一個月,寶軍收獲不小,七千元嶄新的票子交在虎蹄嫂的手里,讓虎蹄嫂喜極而泣。
甜甜也破天荒地再次來到了自建房,和寶軍在另一間房里好長時間才紅著臉出來。
寶軍說,媽,咱貸款買房哇。
虎蹄嫂說,買!錢是伺候人的東西,要是每個月都能掙這么多,咱憑啥不買。
因為有甜甜的親戚在銀行工作,貸款的事情出奇地順利。
房子也看好了,宏泉家園的黃金組團,星期一40多萬現(xiàn)金一交,鑰匙就到了手里。
星期二,虎蹄嫂一大早就被一陣鴿子的叫聲吵醒了,出門一看,是自建房的門口,站著一只受傷的鴿子。
甜甜特別喜歡這只鴿子,專門讓寶軍做了一只圓圓的籠子,掛在了屋檐下,她在監(jiān)督工人裝修新家之余,就跑上來喂鴿子。
鴿子都是成雙成對的,甜甜就去寵物市場買回來一只鴿子。其實甜甜也不認識鴿子的公母,卻稀里糊涂地配成了一對。
五
為了省時間,寶軍很少回家住,和工友們一起住在宿舍里。說是宿舍,其實就是找了個平整點的地方,用樹枝隨便搭了個窩棚而已。里邊除了睡覺的地方,最多能蹲三四個人。因為工資每個月基本都寄回家里了,所有窩棚平時也不上鎖,干完活哧溜一下子鉆進去,躺在地球母親的懷里,那個踏實別人是無法體會的。
寶軍有幾個鐵桿工友,小四川,白白凈凈,精打細算,說話有點娘,但勤快細心愛干凈;大老張來自河南,愛抽家鄉(xiāng)的大公雞牌香煙,愛說笑話;禿頭來自山東,個子大,嗓門亮,吃飯離不開蒜頭大蔥,開了工資舍得花錢買一只燒雞。他們?nèi)齻€人明顯都是老江湖了,干的黑煤礦不止一兩個。他們笑寶軍還是個“雛”,但也對他格外關(guān)照。
小四川的情形和寶軍有些相似,他們年紀相仿,也都是為了娶媳婦而下黑煤窯。小四川是正兒八經(jīng)的高中生,高考那年發(fā)揮失利,比錄取線差了3分。家里窮,死活不同意他復讀,于是就出來打工了。他那對象琴琴是高中的同學,在家鄉(xiāng)的鎮(zhèn)里工作。兩個在高中就要好,小四川大學落榜后,琴琴家里見他沒希望當城里人了,家里又窮,就開始反對兩人交往。那姑娘倒是對他有情有義,毅然決然和他把生米做成了熟飯,家里只好說能在鎮(zhèn)里買套房子就同意兩個人結(jié)婚。
寶軍說巴蜀還算富足,你又有文化,為什么不做其他營生,來這里搏命?小四川細白的手揮一揮說不要提!只有高中文憑,哪里能找到好工作?就是那些大學畢業(yè)生,找到了體面輕松點的工作,一個月一兩千塊錢,每月都是月光族,哪里能存下錢來買房子?
那小四川愛干凈,每天都要洗臉揩抹,不象大老張和禿頭,回來吃飽了倒頭就睡。小四川就著盆水,邊揩抹邊說:其實也沒啥難事。我連這個煤窯,已經(jīng)走過了4個黑煤窯,工資開得都不低。我們那鎮(zhèn)子上的房子也比不上大城市房價貴,好房子也不過2000多。我們能付上首付就可以了,干完這個點,我就不出來了。我的計劃是,以后在鎮(zhèn)上搞裝修,那里的房地產(chǎn)現(xiàn)在發(fā)展很快,業(yè)務(wù)多,掙了錢還房貸。我以后要搞一裝修公司,鎮(zhèn)上最大的裝修公司。小四川個子不高皮膚白,平時手腳并用從黑煤窯下拖著煤車爬出來的時候,瘦小羸弱得象只小貓,沒想到他竟有一身虬結(jié)的肌肉。他平時說話有點娘,但說這話的時候他真是個純爺們的氣概。寶軍暗自欽佩。
寶軍把甜甜的照片拿給小四川看,有點顯擺的意思,希望得到小四川意料之中的贊美。那小四川看了,并不說話,從枕頭里摸出個筆記本,拿出一張用塑料膜仔仔細細包好的照片,那女子說不上有多美艷,但那一雙水亮的眼睛,看了就讓人忘不了。
大老張家在河南,老婆帶著一兒一女和自己的老母親生活,除了老婆平時賣點小菜外,一大家子人的生活都指著大老張。大老張轉(zhuǎn)小煤窯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他說冒頂、滲水、塌方,啥事他沒遇見過?不過他每次都能有驚無險逢兇化吉遇難成祥,這說明啥?說明他大老張是個福將??!但是大家都不很相信,因為大老張臉上有暗紅不平的大傷疤,手臂上斑斑駁駁深深淺淺都是傷痕,可見小煤窯的經(jīng)歷并不象他說的那樣輕松。不過大老張還真是個喜樂人,他沒有多念過書,那原滋原味原生態(tài)的笑話,好像裝了一肚子。平時大家在井下工作,大老張也笑話不斷,給大家解乏鼓勁。下了班聚在工棚里,喝點小酒,他更是酒上了臉,葷素笑話一籮筐,大家都愛聽。
禿頭是戇直的山東人,干活賣力,心直口快,在錢財上也比較大方。每次發(fā)工錢后,他就會提著成捆的大蔥、熱騰騰的燒雞和豬頭肉,回到工棚,把那燒雞趁熱撕扯開,給大家下酒。禿頭好吃。吃面條時,他要擱上幾大片豬頭肉;吃饅頭時,他一定會把那大蔥剝干凈,也不洗,往甜面醬里一蘸,嘎吱嘎吱脆蹦蹦地吃,露出雪白的牙齒。寶軍問他把錢都吃掉了,不用給家里寄錢?他說不用寄,俺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寶軍忖度他有40多了,該有家了,小四川說他只有30出頭,沒娶媳婦。
晚上工棚里的聚餐是大家一天里最輕松愜意的時候。一般情況下是面條、大米、饅頭輪流做,味道不怎么樣,但是頓頓飯能見到大塊的肉。禿頭帶著一個大塑料壺,里面裝著白酒,他說是“燒刀子”,寶軍有次喝了一口,真如同一把刀子殺進了喉嚨。后來習慣了,他也會在一整天高強度的危險勞作之后,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極度疲憊后的放松,向禿頭要半杯“燒刀子”,火辣辣地喝下去,聽著大老張的黃段子,放肆地大笑,然后昏昏地睡去。
一天晚上,小四川一個人出去后回來,小臉煞白,眼睛紅得能當電燈泡使。禿頭是個熱心人,趕緊給小四川泡了杯濃茶,“咋了,兄弟?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憋著不是個事啊!”
小四川陰沉著臉,半晌才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是剛才他在水泉溝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對象琴琴告訴他,鎮(zhèn)上的房子漲了,一夜間都漲到了3000多。他們看好的那個樓盤開盤跳空高開,一下子跳到了3600元。他們好不容易要攢夠的首付,這會兒只能買個衛(wèi)生間了。琴琴的媽發(fā)了最后通牒了,說琴琴等不起他了。
禿頭罵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到底是哪根筋抽的難受??!一張嘴就是錢啊!樓??!車啊的,咱這和閻王爺對著坐的營生,掙的是不算少,要是貪得無厭的話,不知道哪一天小命就沒有了。兄弟,別難過了,改天哥哥往俺山東給你找個好姑娘,保證比你這個彩禮少。”
不知道啥時候進來的大老張 “撲哧”一聲笑了,“拉倒哇你,山東要是好找老婆,你為啥還沒有個暖被窩的呀!再說,你們那山東大妞,人高馬大,又美又浪,小四川那身子骨承受不起哩!”
禿頭嘀咕道:“你看你,我這不是給他寬寬心嘛?!?/p>
小四川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似乎沒聽見他們給他寬心的話。他喃喃地說,琴琴她說要等我呢。這天晚上,小四川輾轉(zhuǎn)不眠,把那枕頭里的筆記本拿出來,看了又看。
可能是市場不錯,老板又招來了一批民工,煤窯里空間小,就分成了兩班工作。
一天老板忽然傳話叫大老張趕緊出來,趕緊洗澡換衣服。大老張鬧不清楚怎么回事,攆著老板追問原因。老板沒有辦法才說:“我說出來你千萬不要著急,你兒子放學回家的時候,坐著村里的機動三輪車,結(jié)果那車子掉到溝里去了,當時就死了好幾個!”
大老張“哇”一聲孩子般蹲在地上,雙手使勁揪住頭發(fā),哭喊:“我的兒??!我的兒??!”
老板喘口氣接著說:“……當時死了好幾個,你老媽打電話說,你兒子沒死……”
大老張立即停止哭泣,炯炯地盯著老板。
“個仙人板板……”小四川低聲罵。
“怎么大喘氣啊你……”禿頭也不滿地說。
老板又說:“不過,受重傷,在搶救哩……”
大老張可憐巴巴地盯著老板,說人命關(guān)天,你不要騙俺??!
老板說:“我日搗你做什么?不信的話,你和你老媽說。”
老母親一聽大老張的聲音就哭出了聲。大老張問兒子的情況,母親說:“孩子搶救過來了,你快點回來哇!孩子想爸爸呢!”
大老張走的那天,大家一直送到火車站,叮囑大老張忙完就回來。
火車逐漸掙脫了寶軍等人濕乎乎的視線,盡管他們在一起才幾個月,但是下井如上生死一瞬的戰(zhàn)場,礦工們之間結(jié)下的情誼,別人是無法理解的。在枯燥的的井下,大老張的幽默,成了大家的精神潤滑劑?,F(xiàn)在潤滑劑離開了他們這些鐵一樣的男人了,沒有了笑聲的井下,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意外接踵而來。
一天晚上,政府執(zhí)法人員忽然就包圍了礦井。也不知道是赫老板會算卦,還是有什么別的本事,這事情他居然提前知道了,他提前放了寶軍他們假,并讓他們隨時聽候復工的通知。執(zhí)法人員到達的時候,見到的只是一個被推土機封了口的礦井。工地上沒有人,沒有煤,甚至連一只蟲子的歌唱也沒有。
寶軍在家里歇了幾天,剛好天天守在新房里監(jiān)督裝修。這房子還沒裝好,赫老板那里就又通知開工。
六
虎蹄嫂喂養(yǎng)的受傷的鴿子已經(jīng)恢復了健康,另外一只鴿子也熟悉了地形,藍天上就多了兩只飛翔的矯健的身影。
房子的問題解決了,寶軍的工作問題暫時算是有著落了?;⑻闵┌阉麄兊幕橐龃笫绿嵘狭巳粘?。
這男女結(jié)婚的事情,如果有媒人的話,媒人跑到姑娘家一二三四五說說,再返回男方家五四三二一的談?wù)?,結(jié)婚典禮的事就搞掂了。寶軍和甜甜屬于自由戀愛,因為沒有媒人在親家之間說合,虎蹄嫂只好自己上門提親。
親家在甘草沿住著,房子屬于集體修建的排房,比自建房排場了許多。
親家母指頭上戴著碩大的銅戒指,臉上抹著的脂粉,一笑就有塌方的危險。
親家母說,寶軍是個好孩子,甜甜跟著寶軍,他們兩口子放心?,F(xiàn)在都是獨生子、獨生女的,這婚姻大事要隆重些才好。
虎蹄嫂趕緊點頭。誰家不是有錢愿意穿在身上,有粉搽在臉上的。
現(xiàn)在房子的事情咱就不說了,親家母繼續(xù)說,咱商量商量給孩子們買輛什么車子?。?/p>
虎蹄嫂眼前一黑,覺得周身的骨頭都在收縮。
太好的咱也買不起,十幾萬的總該買一輛哇!
親家,甜甜她媽,您看這樣行不,咱先給孩子們把事情體體面面地辦了,汽車的問題嘛,等以后還完房子的貸款后,緩緩勁兒再說。
這個恐怕不太合適哇,我的表姐的女兒出嫁的時候,對方也是這樣子說的,結(jié)果呢,嫁過去五六年了,孩子都跑得捉不住了,車子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親家母滿臉前車覆后車戒的悲痛之色。
咱家甜甜已經(jīng)到駕校報了名,準備考駕照了哩。親家母又說。
虎蹄夫婦對甜甜家的做法感到心寒。但寶軍卻不管不顧,他要娶甜甜。他決定靠加班來解決買車的費用。別人每天上一個班,寶軍上兩個班。這樣累是累點,工資卻可以翻番。他心里其實也有點怨甜甜,她是乖女兒,什么都聽她媽的。她怎么就不能學學人家小四川的琴琴呢?
這天,寶軍剛從黑窯口爬出來,就見甜甜在井口等著他。
“甜甜,你來干啥?。 ?/p>
看著寶軍黑黑的臉,紅紅的眼睛,象狗一樣從地上支棱起身子,甜甜一下子抱著寶軍哭了:“寶軍,我不許你這樣加班。你的身體垮了,我咋辦??!”
寶軍說:“別哭,快了快了,我現(xiàn)在每個月能掙一萬來塊,等掙夠汽車錢,我就不這樣干了?!?/p>
甜甜流著眼淚說:“這車……不是我要的,我……”
寶軍摟著她說:“我明白我明白,你放心!”
這天,虎蹄嫂家來了一位戴眼鏡的男人。他在鴿子籠前站了許久,對虎蹄提出想買走原來那只受過傷鴿子。虎蹄早就覺得鴿子的叫聲影響他休息,要不是甜甜喜歡的要命,他早就殺了當下酒菜了,就問給多少錢,那人試著問兩千行不行。
虎蹄沒有想到一只鴿子會這樣值錢,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來。戴眼鏡的男人以為虎蹄嫌錢少,就說看來你也不是外行,干脆這樣哇,我出五千塊,你要賣就痛痛快快給個話,不賣就算了。
虎蹄趕緊點頭,五千元頂他兩個月的井下工資了。虎蹄不知道,那鴿子是一只優(yōu)種信鴿,上次受傷是因為在參加全國信鴿協(xié)會主辦的五千公里拉力賽華北區(qū)比賽的時候,在太行山遭遇了老鷹的襲擊。
甜甜又來自建房玩,看見少了一只鴿子,很不高興?;⑻闵└嬖V她說賣下五千元后,她才多云轉(zhuǎn)晴,咕噥了一句“也許可以賣一萬呢?!逼鋵嵥睦锵耄菢訉氒娋涂梢陨僭诤诿焊G干一個月了。
虎蹄嫂冷冷地給了她一個白眼。
甜甜買回來的那只鴿子,孤凄地咕咕叫著。
甜甜學習駕車技術(shù)進步很快,眼看就要拿到駕照了。不過,在最后上路考試的時候,遇上了麻煩,怎么也過不了關(guān)。
另一個學妹看她可憐,偷偷告訴她,想過關(guān)得給教練意思一下。
甜甜問需要多少?學妹說,少說也得一千塊哇!
甜甜吐了吐舌頭,真黑,我的錢等著買車子呢。
學妹說,聽說也有不送錢的,但是得讓教練“潛規(guī)則”一次。
甜甜差點吐了,教練那滿口的黃牙,一嘴臭氣,想想都惡心!
七
那天晚上,豹子山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聲沉悶的巨響。
虎蹄嫂從睡夢中驚醒,聽到了外邊噪雜的人聲,不久又聽到救護車、消防車的聲音。
虎蹄嫂瘋了一樣往豹子山上跑,寶軍加夜班在豹子山挖煤,寶軍??!我的兒啊!
離井口還有幾百米,已經(jīng)有警察拉起了警戒線。
這天晚上,因為赫老板準備賣煤,提前用推土機清理了垃圾路障,為消防車和警車的到來提供了便利,要不然的話,情況會非常糟糕。
私挖濫采的煤窯進度不算太深,消防隊胳膊來粗的水柱一頓狂澆后,窯中的火終于熄滅了。
那一時,虎蹄嫂大腦似乎被掏空了,漆黑的夜色在她的眼里變得五彩斑斕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向前邁一步,會是進了天堂還是地獄。
一具具散發(fā)著焦臭味的尸體被抬了出來,虎蹄嫂一聲:“寶軍!我的兒啊!”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虎蹄嫂醒來的時候,是在市立醫(yī)院,虎蹄和甜甜紅著眼睛在床前站著。蘭蘭和石喜梅也來了,看見虎蹄嫂睜開了眼睛,她們驚喜地喊:“嫂子呀!你可把俺們給嚇壞了?!?/p>
“寶軍怎么樣了?”
“寶軍正在搶救,醫(yī)生不讓家屬挨近。他臨時頂替三輪車司機拉炭,送出一車炭來,正往工作面走,就爆炸了?!被⑻爿p聲說。
虎蹄嫂稍微放松了一下,斜眼看見了甜甜,一股無名火一下子沖了出來:“都怨你,都怨你,一會兒要住樓房,一會兒要買汽車,你怎么不要買宇宙飛船啊!可憐我兒子為了你,在黑煤窯天天加班……你給老娘滾,滾得越遠越好,這世上的女人就是死絕了,我家寶軍也不要你!”
甜甜捂著臉跑出了病房。
虎蹄嫂恨虛榮的甜甜,更恨冷酷無情的親家母。沒有她們,寶軍就不去黑煤窯?;⑻愣自诘厣希瑴I水在眼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終于沒有突破眼眶的包圍。作為父親,他感到自己很失敗,沒有掙下大錢,給兒子買房買車。他后悔自己明知私挖濫采的煤礦不安全,但看到兒子的工資比自己在國有煤礦高多了,就心存僥幸,默許了兒子的選擇。
經(jīng)過兩天的搶救,寶軍滿身的插管拿掉了一多半,命算是保住了。臉上的燒傷部分,醫(yī)生說治愈后基本不會留下疤痕。
樂樂打聽到寶軍一個月能掙一萬來塊錢的消息,專門請假回來,想看看情況。沒有想到他回來的當天,正好趕上煤窯出事,他立刻就嚇蔫了。
樂樂天天在醫(yī)院陪著表哥,虎蹄嫂怕耽誤他掙錢,讓他早點返回工廠。樂樂說:“姑姑,我也想開了,人不能把錢看得太重,人不能成了錢的奴隸。讓我陪陪哥,也多和爹媽呆一陣子?!?/p>
甜甜一直在搶救室外邊等著,雖然未來的婆婆和公公沒有給自己一個正眼,她還是堅持留在醫(yī)院。她是真的愛寶軍的,他溫存、體貼,寵她就象寵公主,這些天甜甜腦海里時時翻涌著和寶軍在一起的那些柔情蜜意,她是離不開他了。哪個女人不想過上舒適富足的生活呢?她甜甜也一樣?!翱访娓C窩黑豆葉菜,對了眉眼眼不嫌賴?!钡悄艹陨习酌?,干嘛要吃糠面窩窩呢?但如果這要以失去寶軍為代價,她甜甜愿意吃一輩子的糠面窩窩。
醫(yī)生通知家屬可以進去后,甜甜第一個跑了進去,抱住寶軍就放聲大哭:“寶軍呀!我不要樓房,不要汽車,不要彩禮,我就要你這個人!”
親家母也來了,親家母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傲慢,而是時時向虎蹄嫂陪著尷尬的笑臉。
“親家,寶軍這孩子命大福大,我看,等寶軍好了,咱就給孩子們辦了喜事?!?/p>
虎蹄嫂不吭氣。
親家就干笑著,扭頭沖著甜甜說:“閨女,你忍著點,別盡顧著哭,仔細著你肚子里的娃娃!”
虎蹄嫂和虎蹄聽了對視了一下,緊繃的面皮立即松活了,浮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豹子山恢復了幾年前的平靜。私挖濫采的赫老板被抓了,井口被封了。十幾個工友的生命,讓這張吃人的井口完全閉住了嘴巴。
八
兩個月后,寶軍終于出院了。虎蹄兩口子拿著住院的雜物,甜甜扶著寶軍的胳膊。鼻子里沒有了來蘇水的味道,寶軍覺得活著真好、健康真好。
宏泉家園的老板這些天的心情亂糟糟的,全國樓市刮來的降價風,一直在他的腦子里、睡夢里、肚子里東西南北地刮著,把他的心吹得瓦涼瓦涼的,在他的臉上吹出了好幾道皺紋。
石喜梅家和蘭蘭家也買了新房,只因為遲了一年多的時間,同樣的地理位置,同樣面積的房子,她們的價格比虎蹄嫂家的價格少了好幾萬。
虎蹄嫂氣得恨不能把房地產(chǎn)老板摁在地上痛扁一頓,先前別人買房子都是買的時候便宜,然后越來越貴,自家買房子咋就降價了呢?;⑻闵┫M績r趕緊上漲上漲再上漲,最好漲成和北京一樣的價格。想到這里,虎蹄嫂又苦笑了起來,自家怎么這樣壞了良心呢!房價還是便宜點好呀!煤城里大多還是些象自己這樣的普通實誠人家,他們的孩子也不能象寶軍一樣去黑煤窯??!
先前買了房子的居民聯(lián)合起來,圍住了宏泉家園的售樓處,要求退還降價后的差價。警察趕來的時候,售樓處已經(jīng)被砸得面目全非,老板和售樓小姐藏在柜臺下邊篩糠一般哆嗦著。最后雙方達成協(xié)議,以免除三年物業(yè)費的形式給業(yè)主們一些補償。
寶軍顧不得心疼買樓房的錢,身體恢復到基本能自由活動的時候,買了一大堆祭品,跪在了豹子山新添的幾個墳堆前。他把小四川的筆記本、禿頭愛吃的燒雞,一一擺在報紙上,點燃了祭奠的紙品。本來他是有許多話想對他們說說的,但此時他一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只有滿臉的淚水。他翻開小四川的筆記本,見前面記著每次下煤窯的時間、地點、收入和日常的支出,后面是每天的日記,滿篇寫著對琴琴的思念。最后一天記的是:首付還差六萬八。琴琴你一定要等我。寶軍把琴琴的照片燒給了小四川,琴琴水亮的眼睛在火光中閃動,象是盈盈的淚水。
一天早晨,虎蹄嫂忽然又聽見了鴿子熟悉的叫聲,呀,不對,咋是兩只鴿子的叫聲?。』⑻闵┡艘路鋈?,果然看見先前被人買走的那只信鴿又飛回來了。兩只鴿子互相輕輕地啄著對方的額頭,然后一起飛向了天空。呵呵,甜甜要是知道了該多高興啊。甜甜已經(jīng)幾天都沒來喂鴿子了。
忽然一陣涼風吹來,虎蹄嫂“啊霆!啊霆!”打了兩個噴嚏。這兩聲噴嚏是有人想的意思。
看著圓圓的鴿子籠,虎蹄嫂想起了甜甜那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剛才那兩個噴嚏,一定是還沒有出世的小孫子想奶奶了。她想,下個月自己該搬到宏泉家園,去伺候甜甜坐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