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溪
一
1976年,陳丹青被西藏“美術(shù)攝影辦公室”借去畫畫,他于9月1日到達拉薩,很快開始街頭速寫。9月9日午后,陳丹青等人正在收拾畫具,被告知“下午不出去了,四點鐘電臺有重要廣播”。
1976年讓某段歷史終結(jié)、讓另一段歷史開始的旋鈕,在此之前,是一個中國,在此之后,是另一個中國。但無論哪個,都不是“新中國”。1976年初,周恩來逝世,三個月后發(fā)生了紀念周恩來、 擁護鄧小平的“四五事件”;7月6日,朱德逝世;7月28日,發(fā)生了唐山大地震;9月9日,毛澤東去世。
陳丹青這樣描述9月9日那個拉薩的午后:“拉薩陽光猛烈,我記得屋里的靜,三個人刻意扯些別的話題,閃避目光,不敢對視,抑制嘴角的痙攣,只怕猝不及防,笑出來……”
他和同伴忍著有罪的笑意,度過了危險的9月9日。
二
2004年 10月,陳丹青向清華美院提出辭呈,因為文化課(政治、英語)的限制,讓他連續(xù)幾年招不到學生。藝術(shù)院校20多年來已經(jīng)長結(jié)實了的疤痕,讓陳丹青這只“依賴‘觀看的動物”非常不適。
再后來,他繼續(xù)做獨立藝術(shù)家,寫文章,出書,不停說話。從2000年的《紐約瑣記》到 2004年的《退步集》,再到2009年的《荒廢集》,他自稱說話是有快感的,雖然無用,但說話也是最后的權(quán)利。
好像是一個巨大進步,從1976年不敢笑出 來,到如今的公開發(fā)言連續(xù)出書??墒菑?976年到如今2010年,這一頭一尾的兩年,我卻看不到什么區(qū)別。陳丹青也許明白,自“退步”而“荒廢”,始終 是失望而非謙虛的表達。
三
關(guān)于魯迅,陳丹青曾討論過很多。
他對五四時期的民國文人最大的評價是“有教養(yǎng)”。無論是魯迅同兄弟失和,還是與胡適的爭論,都維持在一個體面、有教養(yǎng)的知識分子身份之上。胡適在美國得知大陸政府對魯迅的捧、對他自己的罵,說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是“我們這一邊”的人。
復原那一段歷史,絕不可能僅靠魯迅。公共傳播系統(tǒng)有意無意忽略了當年的諸多文人,好像那些年來除了魯迅、胡適、五四運動、國民黨特務(wù),就再也沒有其他人和背景。整個中國成為巨大的舞臺布景,而死了的周作人變成一具被木偶線操控著跳舞的死尸,繃著僵硬死氣沉沉的臉,越來越面目可憎。
梁文道評價韓寒將成為當代魯迅,實在是莫名其妙。除了會罵,魯迅還會很多別的事,韓寒成不了魯迅。
四
陳丹青在07或者08年來過浙大。那時候我對他沒有好感,一副傲慢的國學先生樣子,眼睛有神但是讓人不舒服。那天,紫金港的曉風書屋擺滿了《退步集》《退步集續(xù)編》,為了應景。我突然想起那個笑話——暢銷書作者看到書店全是他的書,高興地問店員其他書呢,店員答曰都賣完了。
大約200個學生坐在西一107、那個專門給重修班開課的教室里面,陳丹青上臺來。到現(xiàn)在,他講過的東西我一點都回憶不起來,但是有個細節(jié)很清楚。我給他傳紙條,問他是否考慮過如果他的書和余秋雨的書一樣爛大街怎么辦。
那個問題是用來羞辱他的,結(jié)果他把問題讀了一遍,笑了一聲,放在一旁。至今,我感到被羞辱的那個人其實是我自己。
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討厭這個光頭、戴眼鏡、神色傲慢、參與奧運會開幕式設(shè)計的藝術(shù)家。
五
世界總有各種奇妙的巧合。例如我在萬圣書園偶遇并結(jié)交《西方公民不服從的傳統(tǒng)》的譯者張曉輝,在萬圣對面的豆瓣書店買了不少便宜的好書繼續(xù)修正自己的知識框架,在網(wǎng)易發(fā)現(xiàn)精英們認為立場的重要性超過了真相,在棄文從商的王曦老師的讀書會上重新認識中國文明……
來北京實在是一種幸運,同時這種幸運充滿了煎熬。不知道上海人陳丹青在北京生活得如何,是否抱怨這邊的干燥和雜亂。反正我自己不停地罵著、愛著這塊地方。
不過也許都不會有什么區(qū)別,無論上海還是北京,或者拉薩還是江西。我努力讓自己免于變成一顆螺絲釘,或者即使是螺絲釘也是一顆非標準化生產(chǎn)的螺絲釘。其實這并不算什么遠大志向,這一點和陳丹青一樣,只是想成為一個特殊年代的正常人。?茭(摘編自“一五一十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