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晶艷
(貴陽學院 生物與環(huán)境工程系,貴州 貴陽 550005)
“詩言志”與“詩緣情”是關于詩歌本質與功能的兩個命題,它們的出現(xiàn)在中國詩學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啊娧灾尽c‘詩緣情’兩大學說相互交通,成為中國詩歌批評的兩大支柱支撐著中國古代的詩歌藝術大廈。從此,‘抒情言志’成為中國詩歌的一面旗幟,高高飄揚在世界的東方。”[1](P4)從“詩言志”到“詩緣情”是文學自身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之必然:一方面,人們的詩學觀念不斷發(fā)展成熟,對詩歌的藝術本質和審美特征認識不斷深化,從而邏輯演繹出新的詩學觀念;另一方面,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的發(fā)展需要新的理論來總結和指導。從“詩言志”發(fā)展到“詩緣情”有一個復雜的演變歷程,曹丕的創(chuàng)作實踐及其文論就是其中一個異常重要的階段,可以說,曹丕是“詩言志”說向“詩緣情”說發(fā)展的先導。
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一文中指出:“曹丕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蔽膶W的自覺促進了人的自覺時代的到來。詩學也開始擺脫經學的束縛獨立發(fā)展。建安時期的詩人,創(chuàng)作意識明確,敞開胸懷,無拘無束地抒寫自我,顯示自己的情性與個性。感時傷亂、男歡女愛、閨情閨怨、交游留別、風花雪月等無不涉及。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具有較充實的社會內容,而且具有真情實感,形成了詩人關注個人命運、重視發(fā)揚個人才性的風氣,詩歌抒情性大大增強。沉重的憂時傷亂情緒、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高昂的建功立業(yè)精神和對自我人生價值的肯定充溢詩中。所謂“以情緯文,以文被質”[2](P69)就是最好的概括。
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自覺,詩人們對詩歌本質的認識進一步深化,詩歌理論大大深化。這個時期最引人注目的詩人兼詩論家就是曹丕。他的《典論·論文》雖然是總論文章的,但由于當時主要的文學形式是詩賦(尤其是詩),曹丕本人的文學成就也主要在詩,所以文論必關詩論。
曹子桓《論文》中在對建安七子分別評論的基礎上大膽革新地提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遺子弟”[3](P124),這完全是在漢人基礎上的更進一步?!拔囊詺鉃橹鳌保C明了當時曹丕心中“作者”這個稱謂所指涉的已經不再是空無內涵的“集體主體”,而是一個完整的精神個體與生命個體。在曹丕看來,“文氣”與作者的氣質是一致的。注意到詩文的個人風格,并且感受到此種風格與作者個性氣質相關聯(lián),這正是由于建安時代的詩歌注重抒寫詩人的個人情感的關系,因為詩歌只有緣于自身的真情實感,才有可能表現(xiàn)出較為鮮明的獨特風范。
“人的自覺”在魏晉乃是個性的自覺,它必然導向文學創(chuàng)作中注重個人情感的表達,這也是“緣情說”由來之一?!拔囊詺鉃橹鳌?,“氣”一方面強調個人先天才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導作用,這是“人的自覺”思潮的直接反映,為“緣情說”登上歷史舞臺埋下了伏筆;另一方面,人的氣質才性必然要通過感情、行為等方式表現(xiàn)出來,就文學(特別是詩歌)而言,情感的發(fā)露又是最能反映一個人的氣質才性的。只不過“氣”在曹丕這里主要是指壯盛、慷慨之氣,也即后人所謂的“風骨”“風力”。也因此,主“氣”與主“緣情”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主“氣”說在一定程度上包涵著對詩歌抒情性的確認,因而它又成為“言志”向“緣情”的過渡。這種對詩歌本體認識上的深化正是曹丕對詩學最大的貢獻。
《典論·論文》中,曹丕并沒有對詩歌問題給予專門論述,,但卻明確提出了“詩賦欲麗”說。以“麗”作為詩賦的主要特征,說明在曹丕的觀念里,詩歌并不是用來教育感化人的,審美才是詩賦最重要的作用和目的。這就無形之中取代了秦漢以來詩的教化說,為詩歌最終走向獨立確立了理論依據(jù)。且在傳統(tǒng)儒家詩教觀中,“詩言志”則意味著詩尚質,“辭達而已矣”。曹丕提出“麗”,公開宣稱詩歌可以追求辭藻華美,詩歌風格可因人而異,呈現(xiàn)多姿多彩的風貌??梢哉f,曹丕的“詩賦欲麗”說直接引導了陸機詩歌的“綺靡論”。盡管在漢代,揚雄便率先提出了“詩人之賦麗以則”之說,但他仍然用“則”來制約“麗”,正如儒家詩教“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一樣,思想并未完全解放。曹丕則只強調詩歌自身具有的審美特征,完全丟棄這些約束,不再提及移風易俗、為政教服務,這是十分深邃的眼光和巨大的歷史勇氣。盡管其詩學思想略顯隱晦,但他提出了一種新的詩學理念,一種超越政教倫理樊籬束縛的新理念。
曹丕用“文以氣為主”來反映那個時代人們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識,是很有代表性的。曹丕所謂的“氣”,并非孟子講過的“集義所生”、“配義與道”的“氣”(注:《孟子·公孫丑上》),屬于道德修養(yǎng)范疇,而是“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人的那種先天氣質,它構成作家的才性,從而決定著其作品的風貌。曹丕還特別看重作家具有的“壯”、“逸”、“遒”、“健”的氣質,以之為文章力量的源泉(注:均見曹丕:《典論·論文》、《與吳質書》)。姑且不論這樣高估人的先天因素是否合適,就其重視個人特有的氣質、才性,肯定和發(fā)揮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主導作用而言,正是個性自覺的鮮明標記;而從道德規(guī)范的強調轉向個人才性的發(fā)揚,也正體現(xiàn)出文學領域中個體本位觀的初步建立。個體本位同情感本位不是一回事,但情感必須以個人為載體,只有在承認個體的人的能動創(chuàng)造活動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將其活生生的情感生命體驗視為詩的本根。
曹丕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成就最大的是反映游子思婦、男女離合悲歡的作品,如《燕歌行》、《雜詩》二首、《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等?!堆喔栊小吩娜缦拢?/p>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椗b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4]
這是一首七言詩,詩人以委婉細膩之筆,描繪了獨守空閨少婦的綿密哀婉,感情之真摯纏綿、細膩感傷,感人至深。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情感細膩敏銳、傷感猶豫的詩人形象,如此之詩歌,業(yè)已深深打上了言情的烙印。王夫之評論:“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從‘明月皎皎’入第七解,一徑酣適,殆天授非人力?!?《船山古詩評選》卷一)
曹丕也有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如《黎陽行》、《陌上?!贰ⅰ渡狭籼镄小返?。如《陌上?!罚?/p>
棄故鄉(xiāng),離室宅。遠從軍旅萬里客。披荊棘,求阡陌,側足獨窘步,路局苲。虎豹嘷動,雞驚禽失,羣鳴相索,登南山。奈何蹈盤石,樹木叢生郁差錯。寢蒿草,蔭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伴旅單,稍稍日零落。惆悵竊自憐,相痛惜。[4]
曹丕以親身體驗的軍旅生活為素材,詩寫一位從軍出征的戰(zhàn)士,在遠離故鄉(xiāng)的路上所見所聞:荊棘叢生、鳥獸飛奔……戰(zhàn)士忍不住泣涕如雨。這派荒涼破敗的景象,使全詩充滿了悲愴之情。詩歌句法參差,語調悲涼,節(jié)奏感極強。曹丕之寫實詩歌,既注重寫實,同時又滲透著一種濃烈的情感,詩人并未必強調詩歌其直接作用于政治的功能,而主要是為了抒發(fā)自己胸中慷慨磊落之氣(情),這種寫實(言志)是同詩人個體對人生、命運的思考與感慨結合起來的。無論抒情詩歌還是寫實詩歌,魏文帝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際默默地踐行著他“文以氣為主”以及“詩賦欲麗”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
總之,曹丕在理論上并沒有對詩文應該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功能加以論述,而是適時地提出“文以氣為主”“詩賦欲麗”說,這不但遠遠擺脫了漢人狹隘的教化觀,且在詩學史上第一次真正以審美的眼光看待詩歌。重“氣”實際上也就是強調詩歌的抒情化與個性化,“綺靡”與“詩賦欲麗”則明顯地表現(xiàn)出前后相承的關系。因此,曹丕的“主氣”說雖有別于六朝詩歌的“緣情”說,卻恰恰成為后者的先導;由傳統(tǒng)的“詩言志”過渡到新起的“詩緣情”,“文以氣為主”“詩賦欲麗”說是在其間起著轉折樞紐的作用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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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傅亞庶注譯.三曹詩文全集譯注[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