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選 民
(本文作者 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博士研究生 上海 200433)
正如 “新中國制度研究叢書”主編潘世偉所言,林尚立等著《新中國政黨制度研究》一書 “不僅僅告訴人們中國的政黨制度是什么,而且告訴人們中國的政黨制度為什么是這樣的制度形式以及其價值與生命力所在”①潘世偉:《后記》,林尚立等:《新中國政黨制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4頁。。若單從書名來看,林尚立等人似乎限定了所關注的主題,但一旦進入該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該著題域寬廣、內容豐富、問題繁復。因而,本文將聚焦于 “新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原因”這一論題。
由于人們對原因探究的知識旨趣不同,對“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原因”的討論大體可分為兩個層面:其一,從社會科學層面對新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進行 “生成原因”的探究;其二,從政治哲學層面對新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進行“生成根源”的探究。具體而言,社會科學層面的 “生成原因”探究是指探究政治領域中某事物得以出現(xiàn)的具體因果聯(lián)系,如新中國政黨制度 “具體是由誰確立的”、“為何采用當下這種制度形式”等具體因果關系;而政治哲學層面的 “生成根源”探究是指運用哲學思維方式來探究政治領域里某事物得以產生的必然性。
“必然性”在此處內含兩層意思。其一,意味著政治領域中某事物得以產生只是時間問題。其二,意味著政治領域里得以產生的某事物只是該 “必然性”的一種表征,而該表征具有歷史偶然性;換言之,政治領域某事物的產生具有某種 “必然性”,而得以產生的這一事物并不必然是其當下這種具體形式。比如,中國歷史延展到現(xiàn)當代,其社會政治邏輯運行基于現(xiàn)當代中國這一特定時空,必然呈現(xiàn)為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制度。即是說,雖然對于 “新中國政黨制度的具體形式為何”這一問題的回答具有一定程度的歷史偶然性,但該政黨制度中的政治邏輯具有歷史的必然性。
緣于筆者關于原因探究的知識旨趣,本篇評論主要從政治哲學層面來探究新中國政黨制度得以形成的生成根源,亦即其得以形成的歷史必然性。
在該書里,從社會科學層面對 “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原因”——即 “新中國政黨制度之生成原因”的探討,是林尚立等人著力最盛的地方,也是該著的亮點。之所以著力關注該問題,林尚立等人認為,“新中國政黨制度的生成原因”這一問題還值得繼續(xù)探討,若該問題不弄清楚,具有中國特色的政黨制度的合理性總會成為人們討論的對象,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人們的質疑,“一個國家的政黨制度的確立,應該基于黨派的原則與民眾的理想,還是應該基于社會運行的規(guī)律與國家建設的要求”②林尚立等:《新中國政黨制度研究》,第1頁。。
之所以說對新中國政黨制度生成原因的探究是該文本的亮點,是因為林尚立等人結合近代以來的中國政治現(xiàn)實,從政治民主化與政黨制度生成之關系的維度進行了闡發(fā),不僅具有相對寬廣的歷史視野,而且展示了相當強的理論性①參見林尚立等:《新中國政黨制度研究》,第176—190頁。。具體言之,林尚立等人以翔實的自近代以來的現(xiàn)實政治經驗為依據,遵循 “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的史學研究風格,從人類社會政治運行規(guī)律的高度對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原因進行研究,這種論說透露出一種企圖——即試圖實現(xiàn)對當代中國政黨運行規(guī)律的某種終極性把握。
盡管如此,林尚立等人在文本中對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原因的論述也不盡完美。一方面,林尚立等人運用了一種社會科學的論證邏輯,對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原因的探究遵循著一種因果關系式的研究進路。雖說這是當下較為常見的學術研究方式或論證方式,但因此而對新中國政黨制度這一事物演變根源的探究便顯得有些避重就輕。另一方面,林尚立等人從人類社會政治運行規(guī)律的層面對新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原因進行探究,盡管這種思維方式具有相當深度,但對 “中國”這一特定時空因素的關注似乎不夠。
不過,上述問題相較于林尚立等人的研究目的和承諾以及他們的整體性理論貢獻,無疑是玉中微瑕。新中國的政黨制度是中共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制度,我們自然會對其中的相關問題進行個殊化的思考,這些問題包括:當代中國為什么會形成這種政黨制度?當代中國為什么沒有形成類似于西方的政黨制度?國民黨執(zhí)政時期為什么解除或試圖解除中共及其他民主黨派?中共執(zhí)政時為什么實行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制度?
基于《新中國政黨制度研究》關于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原因的既有分析,以及對相關問題的思考,筆者以為:其一,我們對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原因的探究應當特別注意 “中國”這一特定時空要素。關于 “中國”這一特定時空要素,我們不能僅僅將其界定為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時的時空要素,更應視其為 “大歷史之中國”這一時空要素。其二,我們不能囿于探討社會科學層面的生成原因,應進一步探討新中國政黨制度的生成根源。
基于林尚立等人關于新中國政黨制度生成原因的研究,我們進一步追問的是:新中國政黨制度的生成根源是什么?我們知道,若要探究一種新生政治制度 (例如新中國政黨制度)的生成根源,最終都要回歸對該政治制度賴以衍生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的政治性格的考察。
中國人的政治性格源于中國人的政治實踐。若要揭示中國人的政治性格,我們需要從上古時代之廣義中國的政治實踐說起。中國大地上早就出現(xiàn)了類似氏族—部落的人類社會,當時盛行的圖騰崇拜不僅內含著氏族—部落時代社會活動的尺度,而且內含著氏族—部落時代權威得以形成的根據。就此意義而言,自氏族—部落時代始,中國便有了某種政治。
緣于 “圖騰崇拜”遺留的政治慣習,堯舜禹時期的人們所遵奉的政治共識是禪讓制。夏啟初步破壞了這種政治共識,開啟了中國 “家天下”的政治時代。后來,夏商政權被臣下以種種名義相繼推翻,但由于取代 “前朝”的“后朝”政權缺乏合法性依據,他們須要為其“篡位”行為進行合法性論證。緣于當時人們智識水平整體性低下,這些朝代宣揚一種由 “圖騰神”觀念演化而來的 “有命在天”觀念,人們對新生政權的合法性就會有一種內在確信式的政治共識。
內在確信式的政治共識是指當時的人們相信業(yè)已建立的新生政權具有不可挑戰(zhàn)的權威性和神圣性,而且相信建立該社會政權的正當性一脈相承。如西方社會中的政權合法性建立在人們對上帝的信仰之上,盡管現(xiàn)實政權更迭頻仍,但受基督教文化的深厚影響,人們潛在地相信現(xiàn)實中的政權是受上帝庇佑的,現(xiàn)存政權都具有合法性,西方人內心中進而深藏著一種下意識的秩序感。不過,中國人對社會政權合法性的信仰只存在于上古中國這一愚昧時期。此后,宗教信仰匱乏阻斷了人們對現(xiàn)實政治的反思,中國的新生政權在人們內心中缺乏內在確信式的合法性。換言之,“前朝”多次為其臣屬推翻這些政治事實的存在,以及西周統(tǒng)治者“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這種 “以德論天”式的政治合法性論證,逐漸打破了中國人關于合法政權建立的政治共識①參見楊澤波:《從德福關系看儒家的人文特質》,《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緣于政治共識的破滅,中國出現(xiàn)了春秋戰(zhàn)國諸侯林立的局面,迫切需要一種理論學說來規(guī)范現(xiàn)實政治,以維續(xù)中國的炎黃文化命脈。孔子提出 “仁”的學說,就是力圖為當時中國合法政權的建立提供一種最低程度的政治共識,并將該政治共識設定在人們一致認同的家庭倫理上。
具體而言,自母系氏族社會演進到父系氏族社會,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逐漸定型。當時家庭里只能有一個家長,中國政治首先展現(xiàn)在具體的家庭里。不管家庭中的 “政治斗爭”多么殘酷復雜,卻總有基于血緣和親情關系之天然性的基本共識。因而,當時社會一直存在著一種基于生物性的意識形態(tài)——祖宗崇拜。人們對家庭倫理始終存在著強烈共識。具體家庭是當時人們進行種種政治活動的政治單位。當時人們會認為,在缺失關于合法政權建立之政治共識的中國社會里,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家庭在政治競爭中建立起以自我為中心、以家庭成員為骨干的政權,由一具體家庭來統(tǒng)治整個社會這種政治形態(tài)由此得到了當時社會主流觀念的認可,具有相當程度的正當性。
基于對當時現(xiàn)實政治的觀察和歷史上政治實踐的反思,孔子將家庭倫理上升為一種社會政治倫理。一方面,既然人們對家庭存有強烈共識,那么將家庭倫理轉化為社會的政治倫理——即用類似于家庭倫理的觀念來打理整個社會——便會贏得人們的認同,建基于家庭倫理之上的社會政權便會得到社會主流觀念的支持,為當時新生政權的建立贏得某種程度的合法性,從而能較快恢復社會秩序,暫時抑制改朝換代時期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極端政治心理。另一方面,某具體家庭建立社會政權,其合法性依據在于人們對家庭倫理的強烈認同,當具體家庭由社會中具體的小家庭變?yōu)樯鐣慕y(tǒng)治者之后,該家庭在政治統(tǒng)治的過程中必須遵奉家庭倫理,顧及社會的整體利益,以擔負其治理社會的國家職責。
之所以必須這樣,是因為由一具體家庭所建立的政權缺失內在確信式的政治共識,在根本上講不具有合法性,因而這一具體家庭必須厲行一種以家庭成員為權力骨干的暴力政治。不過,由于一具體家庭建立的社會政權奉行家庭倫理,能夠掩蓋其統(tǒng)治的暴力性質。因此,孔子的政治哲學不問社會政權來源的合法性,而利用人們對家庭倫理的強烈共識,將家庭倫理上升為社會政治倫理,為此后中國社會政權的建立提供一種最低程度的合法性依據,但并沒有解決中國社會政權建立的合法性問題。盡管如此,這也是那些已掌握政權而其來源又不合傳統(tǒng)宗法體制之統(tǒng)治者所欲求的。自漢武帝始,無法合法建立政權的統(tǒng)治者在選擇何種政治和道德學說作為其統(tǒng)治思想這一問題上進行種種試驗之后,最終將儒學納為自己的統(tǒng)治思想。
自漢武帝以來,中國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都將儒家學說作為統(tǒng)治思想,儒學自此成為中國官方和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由于此后中國 (一直至晚清以前)的周邊政治和地理環(huán)境未發(fā)生根本性改變,因而中國社會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在一個相對封閉的政治環(huán)境中不斷輪回。這種政治環(huán)境和置于其間的政治實踐逐漸養(yǎng)成了中國人的政治性格。具體說來,在中國政治演進的過程中,由于中國人缺失關于建立合法政權的內在確信式政治共識,中國人在政治上幾乎沒有安全感,因而除非中國出現(xiàn)一個權力中心,形成一種暴力政治,否則中國社會便無法維持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中國社會的這種政治現(xiàn)實和人們對家庭倫理的強烈認同,使得中國社會盛行一種以小家庭為權力軸心的暴力政治,中國人的政治性格呈現(xiàn)習慣于基于具體家庭之暴力政治的面相。由于這種暴力政治秩序建立在沒有政治共識的政治競爭基礎之上,人人都有“彼可取而代也”的賭徒政治心理,因此,中國社會的政治秩序始終存在著一種潛在危機。而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說則為中國社會政治的暴力運行披上了一層家庭倫理的面紗,中國人的政治性格隨之呈現(xiàn)習慣于溫情政治的面相。
在厘清中國人的政治性格后,人們會自然關注中國人的政治性格與新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之間的關系問題。易言之,新中國政黨制度是中國自西周以來逐漸形成的中國人政治性格的表征或結果。
人是一種特定空間的社會存在和特定時間的歷史存在。盡管人們要受社會和歷史環(huán)境的影響,但由于人具有超越必然性的自由①參見趙汀陽:《每個人的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64頁。,有什么樣的人便會有什么樣的社會政治制度。一種政治制度的誕生,往往是人為的產物,要受人的政治性格的影響?;诖耍覀儠媾R一個質疑:中國人的政治性格不會變嗎 (尤其在中國人經歷近現(xiàn)代革命的 “洗禮”之后)?
中國人的政治性格之所以在經歷中國近現(xiàn)代革命之后仍具有歷史延續(xù)性,主要有以下方面的原因:第一,中國農民是中國人政治性格的穩(wěn)定器和傳承者。由于現(xiàn)實中的種種原因(如他們的文化程度、生活環(huán)境及其所處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等),中國農民的政治文化很難與社會新潮政治文化同步,即便是在風云變幻的近現(xiàn)代革命時期。盡管在特定條件下 (如革命時期),他們中的部分人受新潮政治文化的影響或支配,農民群體的傳統(tǒng)政治文化可能暫時會受到抑制,但一旦該條件弱化或消失后,具有深厚歷史文化因素或群眾基礎的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又會重新支配他們。在這種傳統(tǒng)政治文化氛圍中,中國農民有 (抑或只具有)依據該政治文化邏輯進行行動的底氣或合法性,中國人的傳統(tǒng)政治性格由此整體性地得以養(yǎng)成并延續(xù)。與此同時,人的政治性格的形成也會培育和延續(xù)社會的政治文化?;谶@種思維邏輯,由于中國農民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群體,中國人的主體部分又始終是農民,因而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農民迄今為止是中國人政治性格的穩(wěn)定器和傳承者。
第二,受過一定教育且具一定反思能力的中國知識分子是政治文化的變革動力,但由于受中國整體性社會政治文化的影響,他們內在的傳統(tǒng)政治性格會在政治實踐中得到凸顯,并下意識地支配其行為。知識分子是一個社會中對政治文化最敏感的群體,新的政治文化往往由他們輸入。不過,知識分子并非鐵板一塊,他們來自不同階層,可能受新政治文化一時的強烈影響或支配,但他們在面對現(xiàn)實政治問題時又會下意識地受中國人傳統(tǒng)政治性格的深刻影響。如在中國近現(xiàn)代革命的過程中,西方政治思想只不過是知識分子取得政治地位的理論工具,他們成長于其間的政治場域慣習使得他們內在地或下意識地抵制對西方政治思想的實際踐履,而是借用西方政治思想的外殼來實質性地踐履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邏輯。
第三,中國人的整體性生存處境并未發(fā)生根本性改變。人的政治性格會受歷史傳統(tǒng)的影響,但如果我們的整體性生存處境有重大變化的話,那么我們的政治性格無疑會有不同的展現(xiàn)形式。政治是經濟的集中體現(xiàn),人的政治性格與其經濟能力有關。如果一個社會的經濟能力有限,一如羅爾斯所說:“社會財富的總量大致是固定的,因此一個人的所得就是另一個人的所失”②〔美〕約翰·羅爾斯著,李少軍等譯:《正義論》,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499頁。,人們必然會通過政治系統(tǒng)竭力為自己及其所隸屬之群體、階層或階級獲取利益。因而,如果某社會的經濟狀況長期沒有發(fā)生根本性改變,人們的政治性格就不可能展現(xiàn)別樣形式?;诖?,雖然中國經濟自1949年后整體上保持了持續(xù)發(fā)展勢頭,但由于種種原因,人們的整體性生存處境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正因如此,中國人依然會利用自己最信任的政治單位 (即家庭及其近代以來的新表現(xiàn)形式——政黨)去攫取并維持自己的生存利益。
以上論述表明,新中國政黨制度的形成也受到中國人一貫政治性格的影響。不過,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中國被強行納入由西方國家所主導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國的政治關系環(huán)境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鴉片戰(zhàn)爭以前的中國主要是中華文化圈中的中國,此后的中國至少是由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所構成的文明際社會中的中國。中國既有的以家庭 (家族)為組織理念的家—國政治組織模式在面對民族危機時無法有效凝聚社會力量,對內維護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對外捍衛(wèi)既有的生活方式。
這一情況的出現(xiàn)關涉到中國人的政治理想圖景問題①參見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 “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6—17頁。。中國人的政治理想圖景是指中國人關于 “像 ‘家’一樣的社會生活是一種善生活”之歷史的現(xiàn)實性想象,并集體性地意欲以強制力為后盾的種種手段予以捍衛(wèi)。而歷史的現(xiàn)實性想象是指基于社會歷史信息的傳承,當下的我們能夠切身感受到逝去歷史的鮮活存在,并對既有逝去歷史的諸種美好產生一種憧憬或懷念。理想總是牽引著人們的行為,政治理想圖景會影響乃至決定人們看重什么或選擇什么。相應地,中國人的政治理想圖景會影響乃至決定中國人看重家庭及其倫理。
緣于儒家思想業(yè)已內化為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并基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體察和反思,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家庭是中國人生活的中心。這種生存處境使得中國人遵奉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小家庭思維。當人們在具體的小家庭里生活時,人們按家庭倫理辦事。而當人們進入小家庭以外的“大家庭”(即社會或國家)時,人們用相對弱化的家庭倫理來處理種種社會關系。由于中國人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小家庭思維習慣,中國人慣常于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易言之,中國人的整體性生存處境及其思維模式,使大部分中國人只能夠關注自己的具體小家庭,往往無力去關注自己的 “大家庭”。
因此,整個中國呈現(xiàn) “強家弱國”的社會面貌。不過,由于中國的所謂 “地大物博”,在西方資本主義進入之前,基于中國的人力和物產狀況,在由某特定 “家庭”(如中國晚清以前各朝各代的皇家)進行粗放型管理的情況下,也足以捍衛(wèi)中國人一盤散沙式的生活方式。但是,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入侵中國,其精湛的科學技術和有效的人力組織方式,使中國社會既有以家庭 (家族)為組織理念的家—國政治組織模式無力抵御。
這些慘痛歷史事實的存在和對他國政治經驗的借鑒促使中國人發(fā)現(xiàn),中國強大權力的形成需要政黨這種新的組織手段。這還緣于家庭(家族)是一種相對陳舊的觀念,具有狹隘的私性外表,因而以家庭 (家族)凝聚社會力量的能力在西方政治思潮的沖擊下必然會弱化,甚至導致社會號召力的喪失。而政黨則頗具號召力:其一,政黨在當時是一種相對 “新”而“正統(tǒng)”、時髦而體面的政治組織手段,具有自由主義民主的面孔,能得到世界范圍內人們的認同;其二,中國政治具有結黨傳統(tǒng),政黨這種組織手段能夠充分有效地利用中國人既有的家庭 (家族)之政治力量,從而實現(xiàn)中國政治的形式轉換。
由于 “對內維護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對外捍衛(wèi)我們的生活方式”這一使命的存在,近現(xiàn)代中國若要形成一種穩(wěn)定的國內秩序,就必然要在政治競爭中形成一個強大權力。緣于中國人一貫的政治性格,在中國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下,這種強大權力的內部必須是穩(wěn)固的,且該權力中心必須是唯一的,否則政治秩序就會呈現(xiàn)分裂動蕩狀態(tài)。中共當時以極具號召力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利用新的政黨組織形式,充分利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政治智慧,凝聚各種革命和社會力量,在贏得民族獨立和國家統(tǒng)一的政治競爭過程中,逐漸成為中國強大權力的中心。一旦在中國社會形成一個穩(wěn)固的強大權力中心,中國的社會秩序便漸趨穩(wěn)定。新中國的成立及其 “和平崛起”表明,以政黨為組織理念的中共領導的多黨合作這一政治組織模式能夠有效凝聚社會力量,對內形成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對外維護既有的生活方式。
盡管如此,本來一個社會在經歷相當長時間的相對穩(wěn)定狀態(tài)后,都會形成按既有模式運轉的慣性。不幸的是,晚清以來,中國被強行納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既有以家庭 (家族)為組織理念的家—國政治組織模式出現(xiàn)了積聚社會力量的失效。中國人遂嘗試以政黨為組織理念或方式來重新凝聚社會。近現(xiàn)代中國的政治實踐表明,政黨能夠成為有效凝聚社會力量的組織核心,其原因除前文所述外,政黨這一組織理念還能夠在中國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在一定程度上壓制以自我為中心的小家庭政治思維習慣,彰顯并張揚中國人的天下情懷,同時政黨還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中國人對具體小家庭觀念的內在心理需求。
盡管政黨這一組織理念相較于具體的家庭(家族)更先進,在凝聚社會力量的能力方面出現(xiàn)了質的突破,但中國人對政黨的獻身不過是將其當做新形勢下具體小家庭的替代品。由于龐大的中國社會不可能為一個政黨所掌控,因而出現(xiàn)了以政黨為中心的多元社會力量,當時的中國社會依然呈現(xiàn)一盤散沙。換句話說,這種以政黨為中心的多元社會力量的存在,雖然增加了中國凝聚社會力量的能力,但這種凝聚力仍然不足以滿足時代使命的需要。
自歐洲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訂以來,西方社會盛行一種主權民族國家的理念,因而資本主義在全世界擴展的時候,也相應將其所侵略的文化體視為一個個類似主權民族國家的社會,這迫使中國人萌生了自覺的民族認同,中國社會出現(xiàn)了國家意識,從而對中國社會中以政黨為中心的多元社會力量產生影響。盡管由于中國人形成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小家庭政治思維習慣,以政黨為中心的多元力量出現(xiàn)了殘酷的內部政治競爭,但是近現(xiàn)代國家使命的存在和國家意識的形成,迫使中國社會浮現(xiàn)出一種政治思潮——即多元社會力量之間必須要形成一個穩(wěn)定有序的政治力量結構秩序。
國民黨首先在現(xiàn)代中國政治秩序的形成中占據了有利位置,成為當時中國社會政治秩序中合法的主導性力量。但由于受中國人以自我為中心的小家庭政治思維的內在影響,國民黨只注重其具體小家庭利益,厲行暴力政治,而無視中國人對溫情政治的需求,甚至無視近現(xiàn)代中國的時代使命。這種政治運行方式遭到當時其他社會力量的反對,并喪失了最低程度政治共識的支持。中共則抓住種種機會,發(fā)展壯大革命力量,直面殘酷的國內政治競爭,首先實現(xiàn)自己小家庭的政治安全,繼而逐漸成為中國社會政治秩序的又一主導力量。中共還意識到其他多元社會力量的必然存在,并考慮到中國人對溫情政治的內在需求,因而在主導現(xiàn)代中國政治秩序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種以自己為主導的、合理有序的政治力量結構秩序,并贏得了最低程度的政治共識的支持。
以上分析表明,由于受中國人政治性格的影響,中共在政治競爭中逐漸取得了主導或核心地位。但此后,中共只是維續(xù)甚至加強這種主導或核心地位,并未通過法律從根本上消滅其他非敵對性社會力量,盡管后來與當時其他非敵對性社會力量 (主要表現(xiàn)為新中國成立后內地的八大民主黨派)之間的這種政治實踐慣例有所中斷。不過,在經歷波動和恢復常態(tài)后,中共尊重既往與各民主黨派實行政治合作的實踐傳統(tǒng),主動修復黨派關系,因而逐漸演化成中共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這一種特殊的政黨制度。就此意義而言,中共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xié)商制度是中國自西周以來逐漸形成的中國人政治性格的一種表征或結果。
概言之,盡管《新中國政黨制度研究》對新中國政黨制度形成原因的探究不盡完美,但瑕不掩瑜。正是在充分吸收林尚立等人對新中國政黨制度生成原因的探究這一社會科學經驗研究的基礎上,筆者從政治哲學層面基于中國人的政治性格對新中國政黨制度的生成根源,進行了一種基于常理的 “結構性常識”①參見高全喜、高超群:《重構中國人的世界想象》,《文化縱橫》2010年第4期。式探索,試圖對長時段之中國政治實踐進行某種程度的整體性還原,以便進一步理解新中國政黨制度得以形成之內在深層的歷史政治運行邏輯。
(復旦大學林尚立教授在閱讀本文初稿后提出寶貴意見,本文在吸納其意見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