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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去身份化及其屬地性

2012-01-28 02:18張春良
仲裁研究 2012年3期
關鍵詞:屬地商事仲裁

張春良

國際商事仲裁

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去身份化及其屬地性

張春良?

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決定著其法律地位,身份的取得則訴諸于特定的地域。為避免屬地身份對國際商事仲裁的實施及其裁決的實現帶來消極羈絆,理論與實踐開始顯現出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思潮與運動。去身份化有別于非當地化,其表現形式主要包括仲裁上網、仲裁漫游、無主地及中立國仲裁、國際仲裁機構之仲裁,并制度化為仲裁協議的自治、仲裁管轄的自裁、仲裁規(guī)則的超國家化、仲裁實體法的直接化,以及仲裁裁決的國際化。但國際商事仲裁管轄權的成立、法律適用、司法支持,特別是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離不開屬地支持,這使其表現出強烈的屬地性。去身份化與屬地性形成國際商事仲裁的張力結構,它們表征的是支持仲裁與屬地制約兩種理念的競爭。國際商事仲裁的生存方式就是在世俗國家法律框架之內于邊緣處存在,它與處于核心正統地位的國家訴訟機制保持必要的張力。在離心與向心運動中通過良性競爭所帶來的動態(tài)平衡,仲裁與訴訟得以雙雙成就。

國際商事仲裁 身份 去身份化 屬地性

一、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

(一)身份的本質及其法律意義

身份一詞自梅因以降通常與原罪概念相干,在著名的梅因命題里面,“身份”這個字被有效地用來制造一個公式以表示進步的規(guī)律,按照梅因的理解,一切形式的身份都起源于古代屬于家族所有的權力和特權,并且在某種程度上,到現在仍舊帶有這種色彩。①[英]梅因著:《古代法》,沈景一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97頁。這種與生俱來的身份特權的顛覆也就代表著社會運動的進階,當法律權利義務的配置不是以取消個人努力的、不可更改的出生身份為基礎,而是以強調人人平等、強調個人主觀能動性的契約為基礎時,梅因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的判斷描述了人類走向文明開化的境況。因為身份“是指生而有之的東西,可以成為獲得財富和地位的依據;而契約是指依據利益關系和理性原則所訂立的必須遵守的協議。用契約取代身份的實質是人的解放,是用法治取代人治,用自由流動取代身份約束,用后天的奮斗取代對先賦資格的崇拜?!雹谥旃饫诘戎骸懂敶袊鐣麟A層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頁。身份一詞在這一著名判斷中被后人理解成為了原罪的代名詞,與契約人為地對立起來。在這一意義上,很多學者進一步延伸了梅因命題,指出當代法律精神的進一步發(fā)展是從契約到身份的辨證運動,法律權利義務的配置是以契約為基準向身份為基準的辨證皈依:“‘從身份到契約’是歷史發(fā)展的趨勢,‘從契約到身份’是對這一趨勢的補充和完善,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是實現社會平等的同時兼顧社會公平,進而達到社會和諧永續(xù)發(fā)展的合理模式?!雹蹌⒎f等:“契約社會中的有限身份化——一種弱勢群體保護的理論探討”,載《云南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第20頁。在國際私法領域,弱者利益的傾斜保護被認為是在契約平等的基礎上進行正義的矯正處理,通過對弱者身份的設定在資源配置上優(yōu)先進行考慮,被視為是“從契約轉向身份”的有力例證。

事實上,身份不僅可以表現為一種外在于契約的對立概念,而且可以融入契約結構中,形成與傳統的以血緣為基礎的身份概念相對立的契約身份概念。如果我們嚴謹地解讀梅因命題,放寬梅因命題的限定條件,即放寬“把身份這個名詞用來僅僅表示這一些人格狀態(tài),并避免把這個名詞適用于作為合意的直接或者間接結果的那種狀態(tài)”,則完全可以推定身份一詞并不完全和必然意味著血緣身份,作為完整對稱的概念,身份還可以表現為一種契約身份。④有學者提出了契約身份的概念,認為“與氏族社會以血緣為基礎的身份不同,今天的社會關系中,身份通過一種完全契約的形式形成?!裉焐鐣陌l(fā)展似乎在告訴我們另外一個事實,我們已經進入到了一個后身份時代,后身份時代不指對身份的一種叛逆,而是身份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痹斠姀堄篮停骸把壣矸菖c契約身份——梅因‘從身份到契約’的現代思考”,載《思想戰(zhàn)線》2005年第1期,第117頁。因此,身份一詞不僅是古代法中配置法律權利義務的基礎,也是現代以契約根基的法律體系配置權利義務的基礎。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無論是古代還是近代,身份是法律權利義務的象征,它決定著主體的特定法律地位。

(二)國際商事仲裁身份的確定與虛無化

在國際商事仲裁中,其身份是通過屬地連接點來指引和實現的。不同國家的身份決定著國際商事仲裁所享有的不同禮遇,象征著不同的權利和義務。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最為突出的表現是劃分國內仲裁裁決和外國仲裁裁決,并按照身份的不同以采取和實施不同的承認與執(zhí)行程序,表現為一國在司法監(jiān)督方面的雙軌制和單軌制這兩種實踐。在內國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方面,據學者考證,幾乎所有國家都規(guī)定了比較簡易的程序;①Albert Jan van den Berg,The New York Arbitration Convention of 1958,1981,p.19.但至少在我國而言,卻是實行一種相反的立法和實踐。②我國在外國和涉外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方面至少表現出一定程度的“超國民待遇”,這集中體現在司法監(jiān)督的范圍、司法監(jiān)督的主體、司法監(jiān)督的程序方面。這種國內外仲裁劃分模式以及由此架構的不同仲裁體制體現了國際商事仲裁領域內“身份立法”的現實,不同的身份歸屬預設了國際商事仲裁不同的法律地位,表征其不同的權利義務狀態(tài)。正是在國際社會多元并存的差別待遇情況下,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意義得以顯現。國際商事仲裁身份的超脫性表達了它脫離國家法律框架的收容而追求仲裁的非國內化的理想;國際商事仲裁身份的跌落表明它這一理想的破產而不得不依附于特定的世俗國家或者特定的法律體系,從而獲得屬地的身份認證。被譽為現代國際商事仲裁體制擎天柱之一的1958年《紐約公約》確立起了仲裁裁決的國際流通性,它突出地強化了國際商事仲裁及其裁決的屬地性身份,并據此為仲裁裁決的跨國承認與執(zhí)行建立了多邊框架體系。

與國際商事仲裁領域泛起的屬地性運動相比,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運動在晚近以來更為強勢和明顯,它廣泛地貫穿于國際商事仲裁的過程始終,與國際商事仲裁的性質、管轄權、法律適用、司法支持、司法干預、裁決的國籍以及與之伴生的承認與執(zhí)行等問題糾纏在一起,并成為左右這一系列問題沖突產生及沖突消解的內在機制。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運動通過消弱或者懸擱傳統的聯結國際商事仲裁與特定法律體制的屬地連接點,以達到身份的淡化甚至虛無化。身份既然在法律意義上起到了權利義務的分配作用,具有某一種身份固然將由此而享受到相應的便利、權利和利益,但在相反意義上,也必將承擔某種義務或者成本。倘若能夠通過屬地連接點的斷裂來獲得一種“無身份的身份”,或者通過屬地連接點的泛化來構造一種“復數身份的身份”,這將使國際商事仲裁獲得更為從容優(yōu)裕的生存活力和更為游刃有余的發(fā)展空間。在國際商事仲裁的屬地性要求與去身份化之間,我們發(fā)現它在不同問題上表現出普洛秀斯般游走不定的面容。這促使我們開始思考并總結國際商事仲裁何以搖擺徘徊于屬地的身份與超脫的去身份化之間的深層規(guī)律,以發(fā)掘出隱藏在國際商事仲裁巴別塔背后的秘密。

二、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

(一)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與“非當地化”的理論辨析

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主要描述這樣一種現象,即通過淡化或者割舍國際商事仲裁與所涉各國之間的屬地關聯,以擺脫世俗法律體系對國際商事仲裁的控制、監(jiān)督和干涉,從而在整體形態(tài)上于世俗國家法律框架之內建立起沖決世俗法律網羅的自治境界,這一景觀是國際商事仲裁實務界和理論界人士共同向往的巴別塔之巔,它緣起于世俗社會又超越于世俗社會。與這一概念相近,國際商事仲裁領域產生了一種“非當地化”(de-localization)理論,考察學界在這一定義上的不同用法,大致存在三種形態(tài):

1.法律適用的“非當地化”

這尤其是指仲裁程序規(guī)則適用上的“非當地化”。這也是學界對“非當地化”理論最為純正的勘定。如William W. Park就認為“非當地化”有兩種含義:①William W. Park, National Law and Commercial Justice:Safeguarding Procedural Integrity i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Tulane Law Reviw 1989(63),USA,p.647.一是仲裁程序的非當地化,即國際商事仲裁程序規(guī)則突破傳統的“程序適用程序進行地法”這一選法規(guī)則,而擺脫仲裁國法律體制(lex loci arbitri)的監(jiān)管,或者通過當事人的協議或者通過仲裁庭的指定而獨立自為;一是仲裁實體規(guī)則的非當地化,即國際商事仲裁仲裁庭在裁決案件時不以仲裁地法為根據,而是采用當事人意思自治或者仲裁庭推定之商人法、一般法律原則、合同條款來頒定案件是非曲直。根據國際私法之一般規(guī)則,程序問題適用程序進行地法;實體問題適用當事人協議確定或者其他非程序地實體法。因此,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中法律適用的非當地化現象,通常只在仲裁程序問題的法律適用上具有實質性創(chuàng)新意義,而實體問題的法律適用古今中外一般都是以非當地化的實體規(guī)則為準據法。在這一意義上,很多學者只將非當地化理論局限在仲裁程序的法律適用上。②學者指出,適用不同國家的仲裁程序法必然產生所謂的國際仲裁程序的“非國內化”。詳見MauroRubino-Sammartano,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Law and Practece,2000,Aspen Publishers.INC.,New York,U.S.A., P.484. Also see Pierre Mayer,The Trend Toward Delocalization in the Last 100 Years,in The Internationalisation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The LCIA Centenary Conference,Graham & Trotman/Martinus Nijhoff,1995,pp.37-46.

2.仲裁裁決的非當地化

涉及國際商事仲裁裁決的非當地化理論最突出的公約是 1958年《紐約公約》。該公約對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的外國仲裁裁決作了兩類區(qū)分,一類是按照領域標準在一締約國領土內作出并在另一締約國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的仲裁裁決;一類是按照非內國裁決標準,在一締約國內作出但締約國并不承認該仲裁裁決是內國裁決的情況。非內國裁決標準顯然屬于仲裁裁決的非當地化理論范疇。由于《紐約公約》規(guī)范的是外國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因此某一項仲裁裁決是否具有外國身份便成為是否受該公約調整的關鍵。同時,公約以仲裁裁決作出地國為標準來判斷仲裁裁決的國籍,這一規(guī)定可能與相關國家的國內立法相沖突,從而產生仲裁裁決國籍認定的沖突。在我國仲裁實踐中就產生過類似的案例,在 ICC仲裁院主持仲裁的一個案件中,仲裁地點為中國上海,仲裁庭在該地作成仲裁裁決后,一方當事人遂向我國法院系統提出承認和執(zhí)行該仲裁裁決的請求,法院面臨的問題是如何對該仲裁裁決作出定性并采取何種程序來承認和執(zhí)行。有學者在分析我國仲裁相關立法和《紐約公約》的基礎之上指出,該仲裁裁決典型地屬于非內國裁決,應當按照《紐約公約》設定的程序予以承認和執(zhí)行。①對該案例及學者評價詳見趙秀文:“論ICC國籍仲裁院裁決在我國的承認與執(zhí)行”,載《法學》2005年第6期,第67-73頁。對此,筆者表示贊同:一方面,我國仲裁立法并沒有對外國仲裁裁決的標準作出界定,而相關立法涉及的“國內仲裁裁決”和“涉外仲裁裁決”均屬于中國仲裁裁決,且在判斷標準上傾向于采取仲裁機構國籍國標準,因此只要申請承認和執(zhí)行的仲裁裁決不符合上述兩類裁決的標準,即可認定該仲裁裁決屬于非內國仲裁裁決。而上述仲裁案例既非我國國內仲裁機構受理并裁決,也非我國涉外仲裁機構受理并裁決,也就不屬于中國國籍的裁決。另一方面,在公約標準和締約國標準發(fā)生沖突時,也應當按照公約標準來判斷仲裁裁決的國籍。上述仲裁案例顯然地引發(fā)了兩個標準的沖突,即《紐約公約》的領土標準和中國的機構標準,倘若按照公約標準進行判斷,該仲裁裁決作出地國為中國,因此具有中國國籍;倘若按照中國標準進行判斷,該仲裁裁決非由中國仲裁機構作出,因此不具有中國國籍。對于這一沖突的消解,我們認為,由于我國法律規(guī)定我國締結或者加入的國際條約在適用上具有優(yōu)位性,因此應當適用《紐約公約》的標準來確定該仲裁裁決的國籍,即該仲裁裁決具有中國國籍;但與此同時,該公約已經預料到此類沖突產生的可能并未雨綢繆地設置了解決此類法律沖突的沖突規(guī)范,即應當按照成員國非國內化標準予以解決,則該仲裁裁決應當判斷為非中國仲裁裁決,并援引《紐約公約》的程序規(guī)則予以承認和執(zhí)行。

3.仲裁地的非當地化

仲裁地在國際商事仲裁中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它是仲裁協議中最為重要的約定。①趙秀文:“論法律意義上的仲裁地點及其確定”,載《時代法學》2005年第1期,第13頁。另有學者提出相反意見,認為“對仲裁地點所給予的重視引發(fā)了批評,尤其是當仲裁地的確定并非出于當事人的選擇。”Philippe Fouchard,Emmanuel Gaillard and Berthold Goldman,Fouchard,Gaillard,Goldman o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1996.Aspen Publishers,INC.,New York.p.226.它不僅關涉仲裁案件的法律適用,而且涉及仲裁裁決的國籍,以及由此相關的仲裁裁決的撤銷與承認和執(zhí)行等一系列問題。②如在ICC仲裁中,為了降低國家法院在仲裁地點上的挑剔,許多例子都表明將仲裁地點選在接近合同履行地的發(fā)展中國家比在歐洲更為合適。詳見汪祖興著:《國際商會仲裁研究》,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如果在國際商事仲裁中某一仲裁機構通過仲裁規(guī)則單一地指定機構所在地為仲裁地,這不僅將喪失國際商事仲裁的靈活性和便利性,也勢必觸發(fā)包括法律適用、裁決國籍與承認和執(zhí)行等連鎖性問題?;诖耍S多著名國際商事仲裁機構在仲裁地的選擇和確定上日益靈活廣泛,表現出明顯的非當地化色彩。以 ICC仲裁院為例,雖然該院所在地為法國巴黎,但ICC仲裁院在1989年-1999年11年間裁決的3393個案件中只有1056個案件在巴黎仲裁,約占案件比例的31%,其余案件的分布國家廣泛涉及83個國家,而美國、加拿大、中東的10個國家、非洲的9個國家、亞洲的17個國家、拉丁美洲的10個國家更是ICC仲裁院的經常仲裁地。③W.Laurence Craig,William W.Park and Jan Paulsson,International Chamber of Commerce Arbitration,Oceana Publications,INC.,2000,pp.7-9.仲裁地的泛化產生了仲裁地的非當地化效果,并強化了 ICC仲裁院等仲裁機構的國際知名度和國際聲譽。

由此可見,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理論的核心要素是“非仲裁地化”,并表現為兩個層次,即“仲裁地非當地化”的直接層次和“仲裁法律適用非當地化”、“仲裁裁決非當地化”的間接層次,并且由于仲裁地主要是通過與仲裁地相關聯的法律體系或者仲裁地所指向的國家國籍,而不是純粹的仲裁地本身對國際商事仲裁產生影響的,其法律意義也就主要是在間接層次上得以彰顯,因此,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理論的間接層次表現為顯性層次,而其直接層次則降格為隱性層次,仲裁地的非當地化成為超渡和獲取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效果的手段與路徑。

應當指出,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內涵包括但不限于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理論,二者主要表現出如下兩個方面的不同:

其一,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比“非國內化”理論更具有否定的徹底性。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僅僅以否定的形式指出某一仲裁及其裁決不具有內國屬性,但顯然不能由此直接得出結論,認為該仲裁及其裁決不具有其他國家的國籍或者身份。因為就某一特定國家的立場而言,非當地化通常意味著它具有外國屬性,而對于其他外國而言,這一非當地化仲裁很可能具有該外國的屬地性,從而該國際商事仲裁便從非當地化轉變?yōu)楫數鼗俨谩Q言之,國際商事仲裁的“非當地化”理論為其屬地身份預留了空間和可能,它消極的自我單邊否定并不能邏輯地排除自身的屬他性,從而為國際商事仲裁的后續(xù)屬地關聯作了鋪墊。這一理論的不徹底性使國際商事仲裁在很多問題上仍然受制于自身的特定身份羈絆,以前述 ICC仲裁院于中國上海仲裁案例為證,于中國看來該仲裁裁決為“非當地”仲裁裁決,因為中國更傾向于以仲裁機構而非仲裁裁決地作為判別仲裁身份的標準,由此我們似可進一步得出結論,即于中國看來該仲裁裁決更具有 ICC仲裁院所在國身份,從而這一“非當地”仲裁轉化為了“當地”仲裁,該仲裁裁決也因更具有法國身份從而受制于這一身份枷鎖,包括在該仲裁裁決的撤銷問題上不得不聽命于法國法院的審美觀點。

而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則在這些問題上獲得了徹底的解放和自由,它在否定國際商事仲裁的屬地身份關聯方面是完全和多邊的,它不但包含了國際商事仲裁的“非當地化”理論下的單邊自我否定,而且也必然包含了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理論不能涵蓋的多邊否定,它是多個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情況的復合,是對單邊否定的復數聯合,簡言之,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不僅否決了某一仲裁及其裁決的內國屬性,同時也否決了它的外國屬性,甚至也否決了它可能存在的任意第三國屬性,它在多邊否定、復邊否定中解放了自己的身份枷鎖,登上了國際商事仲裁巴別塔之巔,在無身份中奠定了自身特立獨行之風格。無身份的立場使國際商事仲裁的功能、精神和特質得以從世俗法律體系之中釋放出來,從而營造了一種真正的自治氛圍。而在身份的摒棄同時,因屬地身份牽連而來的世俗法律體系對國際商事仲裁的消極束縛,諸如仲裁裁決的撤銷、不當或者過度的司法干預、承認與執(zhí)行等等問題便失去了存在和發(fā)揮作用的基礎,連帶著身份的隱退而褪化為國際商事仲裁體制的黯淡背景。仍以仲裁裁決的撤銷為例,按照國際商事仲裁的理論與實踐,能夠對國際商事仲裁裁決予以撤銷的國家法院通常是該仲裁裁決國籍國法院,即便對一個非當地的仲裁裁決而言,一旦該仲裁裁決被國籍國撤銷,則該撤銷令具有普及效力,其他國家不應當再承認和執(zhí)行該裁決,這被認為是不證自明的道理:“毫無疑問,仲裁裁決一旦撤銷,它在本國沒有法律效力;不僅如此,在其他國家也是無效的。”①Albert Jan van den Berg,The New York Arbitration Convention of 1958:Towards a Uniform Judicial Interpretation,Kluwer Law and Taxation Publishers,1981. pp.133-137.這種由仲裁的原產地國作出的撤銷令為該仲裁裁決烙上了原罪印痕,并隨仲裁裁決之所至而其否定效力亦追溯覆蓋,

可見,只要國際商事仲裁裁決具有身份,則該身份必然為其設置了相關的責任與義務,而因身份牽涉的不當司法監(jiān)督也必然影響它在其他國家的正當性和合法性。對這一身份帶來的消極后果是無法通過國際商事仲裁的“非當地化”予以救濟的,唯一的辦法則是消除國際商事仲裁裁決的身份認證,從根本上切斷身份所帶來的先天瑕疵,達到國際商事仲裁的無“身份”狀態(tài)。而在這一問題上,法、美兩國正是通過對國際商事仲裁裁決身份的“無化”來達到目的的,而展現法、美兩國突破國際商事仲裁裁決“原產地規(guī)則”叛逆精神的則是眾所關注的 Chromalloy Aeroservices Company v. The Arab Republic of Egypt案,②對該案的闡述和評價可參閱Jan Paulsson,The Case of Disregarding LSAs(Local Standard Annulments) Under the New York Convention,American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7),1996,p.99.以及 Hamid G.Gharavi,Enforcing Set-Aside Awards:France’s Controversial Steps Beyond the New York Convention,Journal of Transnational Law Policy(6),1996,p.93.該案仲裁裁決被裁決地國埃及予以撤銷,但仲裁裁決勝訴方仍然分別向美國哥倫比亞聯邦法院和法國巴黎法院提請承認和執(zhí)行該仲裁裁決,美國和法國法院在羅列了若干理由③該譯介可參見趙?。骸秶H商事仲裁的司法監(jiān)督》,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53-254頁。之后滿足了申請人的要求。在這些理由之中,筆者以為最具開創(chuàng)意義、也最能站得住腳的是“仲裁裁決無所謂國籍”,④Albert Jan van den Berg,The New York Arbitration Convention of 1958:Towards a Uniform Judicial Interpretation,Kluwer Law and Taxation Publishers,1981.p.152.通過身份的勾銷來致達一種“去身份化”的法律效果,以排除身份所屬國對其施加的牽制,正如學者之形象描述:“在仲裁當事人合意基礎上產生的仲裁裁決,從其誕生時刻開始起飛,消失在蒼穹,只落腳于裁決執(zhí)行地。”①Roy Goode,The Role of the Lex Loci Arbitri i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Arbitration International(1),Vol.17.2000,p.21.

其二,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比“非國內化”理論更具有積極的建構性。國際商事仲裁“非內國化”理論只能得出唯一的結論,即某一國際商事仲裁不具有內國仲裁的身份。這一界定既沒有對仲裁的身份作出正面而直接的表述,也沒有對國際商事仲裁的理論與實踐作出積極的建構,它的主要功能在于通過消極否定國際商事仲裁與內國的屬地連接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國際商事仲裁相對于內國仲裁而言較為自由的法律適用,以及在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問題上獲得相對于內國仲裁裁決而言較為寬松的待遇。由于非國內化理論的不徹底性導致這一理論在批判和指導仲裁實踐的時候容易妥協,它只將否定的鋒芒指向內部,而對于更多的外部可能性卻緘默無語。而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在完全否定國際商事仲裁的屬地身份的同時卻辨證地建構起了一種無身份的身份,這一身份的積極意義在于,它在一一斬斷世俗社會的法律體制牽掛后為國際商事仲裁贏得了幾乎純粹的自治空間,而仲裁的自治性恰是國際商業(yè)社會夢寐以求的浪漫目標。在仲裁性質這一根本處,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理論找到了自身的言說形態(tài)。

(二)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效果與途徑

1.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效果

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積極效果是建構出了國際商事仲裁的自治性(Autonomous Theory)。

國際商事仲裁的性質主要存在司法權說、契約說、混合說和自治說四種理論形態(tài),其中自治說反映了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運動趨勢。由于傳統的司法權說、契約說、混合說采取的考察方式是看仲裁在哪些方面符合現有國內法體系和國際法體系的結構以及當事人提交仲裁的權利和仲裁程序受到法律的哪些限制,法律是如何限制的,這就強化了國際商事仲裁的屬地性身份;而自治說獨立地對仲裁本身的目的、進行、功能及其原因進行自為地考察,這使得國際商事仲裁獲得了超越屬地關聯的視角和立場。有學者就認為:“自治說的實質是承認仲裁的非國內化以及當事人享有無限的自治,當事人可以不受仲裁地法的任何限制,自由選擇適用于仲裁的實體法和程序法。……自治說試圖在契約和司法權之外探究仲裁的目的和作用,并從仲裁的起源、國際商事交往需求等視角強調仲裁的超國家性質,追求仲裁的非仲裁地化?!雹賱⑾霕渲骸吨袊嫱庵俨貌脹Q制度與學理研究》,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頁。另有學者指出:“承認仲裁是一種自治體系,實際上就是承認仲裁的非國內化以及當事人具有控制仲裁的無限制的意思自治。”②韓健著:《現代國際商事仲裁的理論與實踐》,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頁。事實上,國際商事仲裁的非國內化理論并不能完全等同于自治說的精神,除非將非國內化理解為復數形態(tài)的集體非國內化。因為非國內化理論至少可以表達兩種含義,一是就某一特定國家而言,非國內化通常意味著某一國際商事仲裁還存在屬于其他外國身份的可能;二是就全體國家而言,非國內化則意味著某一國際商事仲裁不具有任何國家的身份。因此,在第一種意義上,我們不能將國際商事仲裁的自治精神直接等同于非當地化理論,國際商事仲裁的自治精神只能與第二種意義上的非內國化相等同,并且第二種意義上的非當地化也只是國際商事仲裁自治性質的消極表達,在嚴格的意義上講,無身份狀態(tài)并不建構一種積極意義的身份,國際商事仲裁集體非國內化本身并不必然指向仲裁的自治形態(tài),它還可以指向一種無意義的、無積極指向的身份癱瘓狀態(tài)或者身份寂滅狀態(tài)。而這一身份真空環(huán)境在正面而言通常只具有起點的作用,它只是提供了一種邁向自治精神的可能和語境,但它本身并不產生什么,它唯一地指向虛無或者空洞。在這一絕對意義上,我們可以審慎地認為,如果說國際商事仲裁的非當地化是自治精神的一種折射,它也必定是一種原始的初級表現形態(tài),因為它只是消極地取消一切,否定一切。

而更能契合國際商事仲裁自治精神,以積極的方式建構一種國際商事仲裁的自治身份的理論則是“去身份化”,如學者言:“在自治說的理論下,當事人享有無限的自治,這種絕對的自治可使仲裁真正超越‘國界’以使國際商法能直接得以適用?!雹劾罨⒅骸秶淌轮俨貌脹Q的強制執(zhí)行——特別述及仲裁裁決在中國的強制執(zhí)行》,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頁。超越“國界”的過程即是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歷程,陳舊“身份”的褪去固然表達一種身份的“無化”,但褪去“舊裝”后的國際商事仲裁始得裸裎出嶄新的“新裝”,因此在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過程中,不僅以“無化”的方式否定了任何一種可能的屬地身份,更在積極意義上以“無之無化”的方式建構出了一個超然于天下諸國身份的自治形態(tài),在“去身份化”的否定過程中,這一理論并不像“非當地化”一樣指向了一種 “空”,而是通過自我的反身否定于虛無處“無中生有”地營造出一個新的身份,①“非當地化”理論在絕對否定中悟到了“空”,而“去身份化”理論在雙重否定中悟到了“有”。這一分歧一如中國莊禪與西方海德格爾在思維模式上的根本差異,莊禪思維的核心思想是“無有一無有”、“一切皆空”;而海德格爾思想核心則是“無之無化”。詳見鄧曉芒:“西方形而上學的命運——對海德格爾的亞里士多德批判的批判”,載《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6期,以及彭富春著:《無之無化——論海德格爾思想道路的核心問題》,三聯出版社2000年版。它使得國際商事仲裁被豁免了地球的“球籍”,遠離了人間煙火而自洽自治,它表達一種自治的向往和徹底脫離了“非國內化”的土壤依賴。

2.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途徑

國際商事仲裁領域充滿了悖論,其身份定位就是其中之一。國際商事仲裁的“國際性”本身就邏輯地決定著其身份相對于各國家而言的獨立性和超越性,然而,將仲裁劃分為本國仲裁和外國仲裁似乎窮盡了一切仲裁的類別,而所謂的國際仲裁事實上已經被解構為不同立場和角度下的國內仲裁和外國仲裁,正基于此,有人發(fā)出疑問:國際商事仲裁本質上不過是外國仲裁的同義詞?②Mauro Rubino-Sammartano,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Law and Practice,2000,Aspen Publishers.INC.,New York,U.S.A., P.40應當說明,在整個國際法層面,學者們都傾向于將含有涉外因素的仲裁稱作國際仲裁,③劉想樹著:《中國涉外仲裁裁決制度與學理研究》,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同時由于國際仲裁的若干構成要素,包括但不限于仲裁當事人的國籍、住所、仲裁協議締結地乃至仲裁協議文字、仲裁機構所在地、仲裁開庭地、合議地、裁決地等等無一不與世俗國家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認為盡管國際商事仲裁有一個“出世之心”,但卻無往不在“入世之事”中,它與眾多國家未了之俗世情緣使它很難獨善其身,保持一種超然和灑脫的情懷。因此,“國際”商事仲裁總是帶著特定的屬地痕跡,也就必然淪落為某國的仲裁,從而陷入外國的或者內國的身份枷鎖。

國家以領土為界確定國籍,國際商事仲裁也就通過地域聯結而被“去國際化”④甚至可以認為,屬地原則是整個國際法學得以成立的根基,因為沒有國家也就無所謂“國際”,而沒有屬地原則也就無所謂“國家”。,獲得自身的特定身份。當代國際商事仲裁領域“去身份化”運動的途徑必然以割裂地域關聯而解放自身,也有學者用“非地域化”來指稱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⑤該學者認為:“地域原則的非地域化,就是指隨著世界經濟全球化進程的加快,商事仲裁國際化的進程也在不斷朝著相同的方向發(fā)展?!壁w秀文著:《國際商事仲裁及其適用法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46頁。大致而言,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途徑主要有:

(1)仲裁漫游:屬地聯結的多元化。屬地聯結的多元化是指,通過擴展與仲裁相關的屬地聯結因素從而在連接點的泛化過程中獲得一種身份淡化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的仲裁可以被稱為多國仲裁。在多國仲裁情況下,仲裁庭可以在甲國開庭,在乙國合議,在丙國裁決,①如意大利1994年《民事訴訟法》第823條之五、六就規(guī)定,仲裁裁決應當載明仲裁地和裁決合議地的地點或方式;仲裁員可以在案件合議地以外的地方及國外簽署裁決,如果案件不止一個仲裁員,他們可在不同地點簽署裁決而不必再舉行私人碰面會。并在仲裁機構的形式監(jiān)督下②如ICC仲裁院就能對仲裁員的裁決書進行形式審查,甚至在“不妨礙仲裁庭獨立判斷的情況下就實體問題提請仲裁庭注意”,未得仲裁院核閱不得發(fā)出仲裁裁決。于丁國發(fā)出仲裁裁決,而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則需要在戊國完成,在案件復雜的情形下,倘若仲裁庭需要多次開庭,或者如某些仲裁機構采用二級仲裁制度③如國際體育仲裁院就典型地采取二級仲裁機制。劉想樹主編:《國際體育仲裁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存在仲裁的合并或多方仲裁等情況,則屬地聯結多元化的現象更為復雜,更不用說,仲裁機構或者仲裁庭有意識地泛化仲裁的屬地聯結情況。這種案件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并不罕見,舉凡一個國際商事仲裁案件都存在跨國或者多國仲裁的情形,這固然為相關各方帶來了成本的增加和行動的不便,但也能避免將仲裁相關因素過度集中于某一國而出現“身份的聚合”,尤其能夠有效遏制希冀以“最密切聯系”或者“重力中心地”的方式確定國際商事仲裁身份的努力。同時應當注意的是,由于仲裁裁決地國在確定國際商事仲裁身份的時候舉足輕重,因此,屬地聯結的多元化尤其應當注意使仲裁裁決地的多元化,通過中間裁決、部分裁決、終局裁決等多種裁決方式分散可能過度集中的屬地聯結因素,甚至可以借鑒國際體育仲裁院的做法,直接在其仲裁規(guī)則中明確仲裁裁決地,使實際裁決地與名義裁決地不同,④如1998年《倫敦國際仲裁院仲裁規(guī)則》第16條之二規(guī)定:“仲裁庭可以酌情決定在任何地理便利的地點和審理地進行審理、開會和審議。在仲裁地以外的地點進行審理、開會和審議,其仲裁仍應被視為在仲裁地進行的仲裁,所作出的任何裁決也因被視作在仲裁地作出的裁決。”從而在各國立法的模糊多義處尋求身份的弱化。通過以上種種方式達到因屬地聯結的多國化而產生的相對于某一國而言的“去身份化”效果。

當然,國際商事仲裁的屬地關聯多元化也可能導致相反的結果,相關各國競相賦予某一國際商事仲裁以內國身份,如甲國采取屬人主義根據仲裁機構所屬國或者仲裁當事人國籍國為標準確認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而與此同時,乙國則采取屬地主義根據仲裁裁決進行地或者裁決地或者程序法/實體準據法所屬國國籍為標準進行身份確認,遂而產生國際商事仲裁身份的積極沖突,尤其是仲裁裁決國籍的積極沖突。應當承認,各國基于主權原則能夠獨立判斷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并據此采取相關司法措施,但同樣重要的是,增加仲裁的國際屬性,通過稀釋國際商事仲裁在某一國的過分集結從而達到一種國際性的均勻化,也勢必引起各國在這一領域中的角力,在他國的他律之中進行自律,在國家之間的準“恐怖平衡”中取得身份的國際化和獨立化。無論如何,相對于在某一國過分集中的國際商事仲裁而言,多國仲裁的國際性更容易得到保障,去身份化的效果更容易達成。

(2)仲裁上網:屬地聯結的虛擬化。將懸擱演繹到極致的莫過于網絡,人生皆可虛擬,何況仲裁。有人就指出,“而根本缺乏仲裁身份屬地化可能的情況集中體現在電子仲裁。網上仲裁確實被徹底去屬地化了(necessarily totally delocalized):‘虛擬仲裁庭’和‘網絡仲裁庭’沒有真實的本座,并且任何將仲裁與某一國內法制相附屬的行為都是獨斷的,且將導致不可預見性。”①see Michael E.Schneider and Christopher Kuner,Dispute Resolution in International Electronic Commerce,14 J.INT’L ARB.P.209.also see M.Scott Donahey,Dispute Resolution in Cyberspace,15 J.INT’L ARB.P.127.仲裁網絡化將仲裁程序中的仲裁協議締結地、仲裁開庭地、仲裁合議地、仲裁裁決地等全部懸擱起來,這一變故使傳統以大地為根基的仲裁突然漂浮起來,擺脫了包括仲裁地這一在國際商事仲裁領域起著最為根本作用的屬地連接點的束縛,②由于法律意義上的仲裁地與實際仲裁地可以分離,網上仲裁雖然虛擬化了地理意義上的仲裁地,但仍然存在法律意義上仲裁地。在虛擬世界之中國際商事仲裁開始獨立自為,“去身份化”的運動得以實現,但也為仲裁程序的進行帶來了很多困難,③包括仲裁協議的效力認定、仲裁進行地、法律適用以及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等一系列問題。詳見趙秀文:《國際商事仲裁及其法律適用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69-375頁。以致于網上調解而非網上仲裁成為網上爭議解決方式的首選。④see William Krause,Do You Want to Step Outside?An Overview of Online Alternative Dispute Resolution,The John Marshall Journal of Computer & International Law(19),2001.于此處,我們發(fā)現了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的悖論,一方面國際商事仲裁領域要求實現仲裁的自治性,另一方面卻在仲裁自治性剛剛實現的同時卻開始追憶和緬懷世俗國家法律體制的介入和容納。⑤有學者認為,國家領域之外的空間也存在對法律秩序的渴望。詳見肖永平、李臣:“國際私法在互聯網環(huán)境下面臨的挑戰(zhàn)”,載《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第120頁。不論仲裁上網的速度和程度如何,網絡的介入通過屬地連接點的懸擱而帶來了身份的無化效果,但網絡在虛擬化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之時也虛無化了仲裁操作的可能性,這并非仲裁“去身份化”意圖達到的效果,它甚至還不如身份強化下的國際商事仲裁,盡管在后一種情況下國際商事仲裁會陷入僵硬的身份枷鎖,但至少還能在腳踏“實地”之時得以廣泛實踐。或許我們的結論是“由于因特網和其他現代化電訊技術必將導致國家間法律邊界(非地理邊界)的松動,國際社會應當制定國際網上仲裁統一規(guī)則來調整網上國際商事仲裁法律關系。”⑥肖永平:《沖突法專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82頁。但這一目標不是同樣的遙遠嗎?在盛行“后現代”的今天還有什么比“統一”這樣的宏大“敘事”更讓人難以企及呢?不過,全球仲裁與調解協會、美國馬薩諸塞斯大學阿穆赫斯特分校、WIPO、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都進行過一些網上仲裁的嘗試,他們積累的經驗也必將為統一網上仲裁規(guī)則的形成起到重要的參考作用。而只有當網上仲裁虛擬化屬地連接點,同時又能現實化仲裁的進行,國際商事仲裁的網絡化才能真正抵達“去身份化”的真正目的。

(3)無主地仲裁:屬地聯結的非領土化。國際商事仲裁的屬地連接點,尤其是仲裁地在仲裁之中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盡管很多贊成國際商事仲裁自治性的作者極力強調仲裁地等屬地聯結點的“偶然性”,一如國際私法領域中通過客觀連接點指引準據法所面臨的情況,但“即使是最最強調‘當事人自決’原則,反對法院干預仲裁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仲裁地點的法院仍會有可能要去插手仲裁”①楊良宜著:《國際商務仲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1頁。,這使國際商事仲裁即便能像風箏一樣扶搖直上,(有學者指出,四處飄蕩)試圖揮卻屬地的塵世煩擾,但仲裁裁決地之類的屬地聯結點仍然如同牽引風箏的那條掙脫不得的引線于千萬里追溯而至,為國際商事仲裁打上深深的身份烙印,這已然形成國際商事仲裁領域中的“原產地規(guī)則”。既然國際商事仲裁的屬地聯結無法避免,則去身份化的另一路徑即在于屬地聯結的“去領土化”。去領土化最主要的方式是在無主地仲裁,這尤其在以仲裁程序所涉屬地連接點,如仲裁進行地、裁決作出地等作為確定仲裁身份標準的情況下更為有效。Clifford Clark曾經說過:“今天倫敦是國際海事仲裁中心,但只要是我們關鍵的人員聯手一起搬去撒哈拉大沙漠,明天撒哈拉大沙漠就是國際海事仲裁中心。”“確是,只要有十個八個國際級第一流的人才,在十年八年內就可能會替一個新興的仲裁地點創(chuàng)造奇跡?!雹跅盍家酥骸秶H商務仲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3頁。可見,當事人在國際商事仲裁中更多的是注重仲裁員的品質和技能,仲裁地的歸屬似乎是位居其次,如果仲裁員與仲裁地國司法機關產生沖突,當事人可能更傾向于仲裁員,這為當事人和仲裁庭選擇無主地進行仲裁以規(guī)避仲裁地國法律及其司法干擾提供了可能和必要。仲裁在無主地進行盡管過于虛幻,因為世界上的無主地本已不多,且無主地進行仲裁很可能缺乏相關的設備要件和其他為仲裁便利進行所必須的條件,但在邏輯上無主地仲裁的確能夠弱化甚至去除國際商事仲裁的“身份”,避免仲裁地國可能的不必要的干擾,在世界范圍之內找到一方“凈土”以保證和維持仲裁的自治性要求。當然,無主地仲裁的現實可操作性對其而言是一個致命的瑕疵,不管當事人乘坐交通工具在公海、公空進行仲裁還是在諸如南極之類的無主地進行仲裁,它都會犧牲國際商事仲裁的便捷性和成本優(yōu)勢,而且它的身份仍然存在被重新定位①如在公?;蚬罩俨脮r,依據交通運輸工具的旗國法。的可能,其法律效果也并不一定能被國家承認和接受。如果考慮到這些因素,無主地仲裁理論似乎可以轉化為具有實踐應用性的兩類形態(tài),即下述之中立國仲裁和國際性仲裁機構仲裁。

(4)中立國仲裁:屬地聯結的中立化。中立國不僅是國際公法意義上的地位超然國家,如瑞典和前瑞士國家狀態(tài);而且也指相對于爭議。中立國仲裁情況下,國際商事仲裁身份確定雖然受制于中立國,但基于該國的中立地位卻能使仲裁的身份比較獨特,在其他國家承認和執(zhí)行過程中取得接近于無主地仲裁類似的“自治”效果,如瑞典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就因為瑞典在“政治上處于中立地位”,而在保證“仲裁的獨立性和公正性方面,……在國際社會享有很高的聲譽?!蔽挥谌鹗康奶K黎世商會仲裁院也基于同樣的原因使它的“仲裁公正性較易為不同社會制度的國家當事人所認同,逐漸成為處理東西方國家之間國際商事爭議的一個重要中心,在國際商事仲裁機構中頗有地位?!雹诶铍p元等著:《中國國際私法通論》,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606-607頁。

(5)國際仲裁機構仲裁:屬地聯結的國際化。國際性仲裁機構進行的仲裁在身份確定上也容易被劃歸為仲裁機構所在國的范疇,但真正的國際性仲裁機構,如ICC仲裁院或者ICAS(International 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s)由于它們作為獨立的國際民間性組織,在體制上不隸屬于任何國家,這為仲裁去除國別身份轉向國際性身份具有重要的擔保意義。如 ICC仲裁院雖然隸屬于國際商會,但國際商會是一個獨立于各成員的國際性組織,“在當今世界大多數仲裁機構是地區(qū)性或一國內部的仲裁機構的情況下,國際商會仲裁院卻是真正意義上的國際性仲裁機構:其組織成員來自五大洲的六十多個國家。自其創(chuàng)立以來,共處理涉及全世界一百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一萬多個國際性仲裁案件?!雹踄ves Derains and Eric A.Schwartz,A Guide to the New ICC Rules of Arbitration,Kluwer Law International,1998,p.382.事實上,ICC仲裁院盡管位居法國巴黎,但它在法國進行的仲裁身份很少程度上受到“原產地國”規(guī)則的限制,它的國際性保證了在它控制下完成的仲裁裁決具有非常出色的國際流通性,“許多榮譽造就了這樣一種信仰:超過90%的國際商會裁決都得到了當事人的資源遵守,無論何時裁決受到質疑,國際商會裁決在國家法庭對其展開的司法審查中都保持了非常良好的記錄。”顯然地,仲裁機構的國際性質在促使仲裁裁決的“去身份化”從而具有較高可執(zhí)行性方面作出了極為重要的貢獻。類似地,ICAS的國際性同樣保證了其管理下的仲裁相對于各國而言的“去身份化”,它所掛靠的國際體育仲裁委員會是一個典型的國際性組織,①根據《國際體育仲裁委員會與體育仲裁院章程與規(guī)則》的規(guī)定,國際體育仲裁委員會由20名成員組成,他們分別受任于國際體育聯合會IFs、國家奧林匹克委員會協會ANOC、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IOC等各四名,加上由上述12名成員委任的四名成員,再加上前述16名成員委任的四名成員共20位。它保證了“一個很不錯的、高效的、完全獨立的、一直在不斷發(fā)展并且適應現代體育運動需要的體制。”②G.Schwaar,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Olympic Review,July-August 1993,No.309-310,PP.305-306.轉引自黃世席著:《奧林匹克賽事爭議與仲裁》,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頁。近年來的司法實踐也支持CAS仲裁在去除國別身份后的國際屬性以“創(chuàng)建一個滿足體育全球化需要的國際性爭端解決機制。”③Gabrielle Kaufmann-Kohler,Arbitration at the Olympic:Issues of fast-track dispute resolution and sports law,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1,p.20.的確,一個國際性仲裁機構與其所在地的屬地關聯并不重要,“仲裁機構的地理位置緣于建立其上的需要,但它與其所在國的聯系并不足以認為該國法律必然調整指定該仲裁機構的仲裁協議?!雹躊hilippe Fouchard,Emmanuel Gaillard and Berthold Goldman,Fouchard,Gaillard,Goldman o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1996.Aspen Publishers,INC.,New York.p.225.當事人提交國際性仲裁機構進行仲裁顯然更為注重的是該仲裁機構的技術力量和成本優(yōu)勢,所謂“arbitration is only as good as the arbitration”,就有人指出:“今天倫敦是國際海事仲裁中心,但只要是我們關鍵的人員聯手一起搬去撒哈拉大沙漠,明天撒哈拉大沙漠就是國際海事仲裁中心。”⑤楊良宜著:《國際商務仲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83頁。

此外還應注意的一種思潮是,與國際商事仲裁“去仲裁地化”相伴生而成一種國際商事仲裁“去承認與執(zhí)行地國化”。即便對仲裁的浮動性持贊成態(tài)度的學者在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問題上也會趨于保守,他們認為仲裁裁決即便能四處飄蕩,但終究會有“塵埃落定”的時候,從而必得落入特定國家司法框架之內,以犧牲仲裁“去身份化”的成果來換取被承認和執(zhí)行的司法支持。然而當 H.E.Judge Howard M.Holtzmann提出一個富有想象力的方案并迅速得到國際法院法官H.E.Judge Stephen M.Schwebel的支持后,國際商事仲裁“去身份化”進程的徹底性似乎前景可觀。Holtzmann的方案是建設一個全球性的“仲裁裁決國際法院”(International Court of Arbitral Awards),通過授權該法院排他地審查仲裁裁決能否獲得承認和執(zhí)行的理由,以取代一國法院決定撤銷或者拒絕承認和執(zhí)行此項裁決的權力,從而排除現行體制下敗訴方向所在國法院尋求救濟而該法院存在地方保護主義心緒的情況。①see Howard M.Holzmann,“A Task for the 21st Century:Creating a New International Court for Resolving Disputes on the Enforceability of Arbitral Awards,載于 The Inationalisation of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The LCIA Centenary Conference 109.轉引自 Philippe Fouchard,Emmanuel Gaillard and Berthold Goldman,Fouchard,Gaillard,Goldman o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1996.Aspen Publishers,INC.,New York.p.50.可以設想,將是否承認和執(zhí)行仲裁裁決的權力集中于全球性國際仲裁裁決法院,這必然會彌補國際商事仲裁的阿基里斯之踵,把它從最為關鍵和緊要的制度環(huán)節(jié)中拯救出國家的司法控制之下,國際商事仲裁也不必再過多地考慮在仲裁進程和程序中是否“去身份化”得過火而觸怒了世俗國家的感受。在國際商事仲裁的“去承認和執(zhí)行地國化”過程中,“去身份化”運動方能得以功德圓滿,即便那是一個遙渺的理想。

國際商事仲裁非當地化理論通常只意味著與仲裁地相關聯的法律適用非當地化,以及仲裁裁決非當地化,但其影響力并未擴展至整個仲裁體系;而國際商事仲裁的“去身份化”則在整個仲裁體系中擁有系統的表達形態(tài),它完全可以上升為國際商事仲裁的基本原則,成為貫穿其理論、制度和實踐的精神線索。但凡國際商事仲裁所涉相關屬地因素,都可能被“去身份化”。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余蕊楨)

? 西南政法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法學博士,武漢大學及Ghent University在站博士后。本文為比利時根特大學博士后研究課題《國際商事仲裁的案件管理》的階段性研究成果(This paper is the partial achievement of Case Management i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which is post-doctoral research project in Ghent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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