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
(延邊大學中文系,吉林延吉,133002)
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主持編纂的《文選》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詩賦文總集,收錄了東周至梁代130位作家的七百余篇作品,歷來被稱為“總集之弁冕”“文章之淵藪”。這部對中國古代文學、近代文學都影響至深的詩文選集同樣也遠播到古代朝鮮半島,對韓民族的文化心理及文學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本文旨在對《文選》在古代朝鮮半島各朝的傳播情況進行簡單梳理,以期能夠準確認識《文選》之于古代朝鮮半島的價值。
《文選》何時傳入朝鮮半島缺乏確切的文獻記載。從大的時間范圍來說,《文選》在三國時期(高句麗、百濟、新羅)傳入朝鮮半島已經(jīng)是學術界的共識。但對《文選》的成書時間及成書初期在中原王朝的流行情況進行考察似能將《文選》傳入朝鮮半島的時間圈定在更小的范圍之內(nèi)。
關于《文選》的成書時間國內(nèi)外學者已做過諸多探討,歸納之,最早不過天監(jiān)七年(公元508年),最晚不過中大通元年(公元527年)。[1](224)成書后的《文選》受到時人的重視和喜愛,在南北對峙的形勢下,仍然以其高于其他文學選本的魅力傳播到了北朝。《太平廣記》卷二百四十七“石東筩”條記載北齊的高祖高歡“嘗令人讀《文選》,有郭璞《游仙詩》,嗟嘆稱善”。[2](1916)高祖高歡公元547年辭世,說明《文選》在是年之前已傳到了北朝。《文選》在南朝的流行情況雖缺乏明確的文獻記錄,但受到南朝的關注是可以想見的。
朝鮮半島上高句麗無疑是與中原王朝最早進行交往的政權(quán)。在《文選》成書的梁代,高句麗與梁有諸多接觸,據(jù)《梁書·高句驪傳》記載,天監(jiān)七年高祖曾封高驪文咨王羅云為撫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天監(jiān)十一年、十五年,普通七年,中大通四年、六年,大同元年、七年,高句麗都曾向梁朝朝貢。[3](803)古代東亞的國際關系以中國為中心以朝貢冊封為特征,朝鮮是中國歷代封建王朝最重要的藩屬國,作為宗主國,必然對朝貢國進行回賜、封賞,書籍便是重要的回賜物品之一。雖然沒有確鑿的文獻證據(jù),但由昭明太子主持編纂的《文選》在此時作為回賜物品傳到高句麗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果筆者該大膽推論不誤,那么《文選》傳入高句麗的時間就比“《文選》之傳入,當在隋朝”的時間向前推進了幾十年。[4](81)
至于《文選》何時傳入百濟,缺少明確的文獻記載。但據(jù)《梁書·諸夷列傳》:“魏時,朝鮮以東馬韓、辰韓之屬,世通中國。自晉過江,泛海東使,有高句驪、百濟,而宋齊間常通職貢,梁興,又有加焉?!焙透呔潲愐粯?,百濟與晉、宋、齊、梁諸王朝均遣使通好,并同樣在“中大通六年、大同七年,累遣使獻方物;并請涅槃等經(jīng)義、毛詩博士,并工匠、畫師等,敕令給之”。[3](804)所以百濟亦有從梁直接接受《文選》的可能。
至于新羅,偏居朝鮮半島東南,從地理位置上來看距離中原較遠,且因“其國小,不能自通使聘。普通二年,王姓募名秦,始使使隨百濟奉獻方物”,[3](805)當然這也和高句麗曾阻斷道路不準百濟、新羅結(jié)交中原有關。此后數(shù)年新羅內(nèi)部由于面臨“對倭不和”和“伽倻并合”等問題一直疏于與中原王朝通使交好,直到真興王二十五年遣使北齊朝貢后通交才漸漸頻繁起來。所以新羅從梁直接接受《文選》的可能性不大。新羅接受《文選》的途徑大致有二:一是從百濟接觸《文選》;二是與隋遣使通交后,在隋朝科舉制度的影響下開始接受《文選》。如果是第二種可能,那么《文選》傳入新羅的時間就要比高句麗或者百濟晚上幾十年。
三國中高句麗與中國交往有著絕對的地緣優(yōu)勢,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文化都對高句麗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小獸林王在前秦的影響下于二年夏六月“立太學教育子弟”。[5](166)在有著嚴格身份制度的高句麗其“太學”所教育的子弟無非是貴族子弟。與中央教育相對應的地方教育學風亦盛,《舊唐書·高麗傳》有載:“俗愛書籍,至于衡門廝養(yǎng)之家,各于街衢造大屋,謂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晝夜于此讀書,習射,其書有《五經(jīng)》及《史記》、《漢書》、范曄《后漢書》、《三國志》、孫盛《晉春秋》、《玉篇》、《字統(tǒng)》、《字林》、又有《文選》,尤珍愛之?!盵6](5320)高句麗的“扃堂”實為地方教育機構(gòu)。在“扃堂”里,平民子弟修文習武,學習五經(jīng)三史、字書,對《文選》更是偏愛有加。不難推知《文選》在中央貴族子弟中受歡迎的程度絕不會亞于民間子弟。
受新羅真骨貴族壓制的六頭品儒生與專制王權(quán)結(jié)合,在統(tǒng)一新羅后憑借其較高的素養(yǎng)在政治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他們負責教授儒學、撰寫外交文書等工作。統(tǒng)一新羅對唐朝奉行“以小事大”的外交政策,重視外交文書的重要作用,在還沒有創(chuàng)制本民族文字的情況下,漢字是統(tǒng)一新羅政府與唐朝外交文書唯一的媒介,統(tǒng)一新羅政府勢必要模仿唐朝的外交風格。從六朝直到盛唐,朝廷策問、詔令、章表等朝廷應用文字皆為四六駢體,而《文選》從卷35至卷60的選編都能看出時人對駢文的偏愛,《文選》在唐朝深受讀書人的歡迎,唐代士子也都把《文選》作為必讀書,《文選》的風格與體勢自然成為統(tǒng)一新羅時期文人學士的重要參考書。強首、良圖等六頭品儒生在當時都是很著名的文翰官。
《三國史記》引《新羅古記》曰:“文章則強首、帝文、守真、良圖、風訊、骨?!盵5](429)《三國史記》:“強首及壯,自知讀書,通曉義理,父欲觀其志,問曰:‘爾學佛乎?學儒乎?’對曰:‘愚聞之,佛世外教也。愚人間人,安用學佛為,愿學儒者之道。’父曰:‘從爾所好。’遂就師讀《孝經(jīng)》、《曲禮》、《爾雅》、《文選》,所聞雖淺近,所得愈高遠,魁然為一時杰?!盵5](428)從文獻可知,強首將《文選》作為其文章修煉的范本,并憑借其出類拔萃的文學才能在政治上受到重用。又《三國史記》:“及唐使者至,傳詔書,其中有難讀處。王召問之,在王前,一見說釋,無疑滯,王驚喜,恨相見之晚。……使制回謝唐皇帝詔書表,文工而意盡,王益奇之?!盵5](429)文武王曾經(jīng)對強首在外交上的作用充分肯定:“強首文章自任,能以書翰致意于中國及麗濟二邦,故能結(jié)好成功。我先王請兵于唐,以平麗濟者,雖曰武功,亦由文章之助焉。則強首之功豈可忽也?!睆娛讉€人的功勞自不能忽視,但同時也可看出以四六駢儷文為格式的外交文書在事大交鄰的外交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而《文選》作為四六駢儷文的文章典范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
從三國時代起,強首這樣善于撰述的文翰官在處理同中原王朝的關系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到了統(tǒng)一新羅時期,由于同唐朝建立了軍事外交關系,對文翰官的需要也就更為迫切。新羅在神文王二年(628年)設國學,也就為貴族子弟謀取官職開辟了道路。國學當時的“教授之法,以《周易》、《尚書》、《毛詩》、《禮記》、《春秋左氏傳》、《文選》,分而為之業(yè),博士若助教一人,或以《禮記》、《周易》、《論語》、《孝經(jīng)》,或以春秋左傳毛詩論語孝經(jīng),或以尚書論語孝經(jīng)文選教授之”。[5](366)從國學所教科目看,《文選》已被列為正規(guī)教學科目且是唯一的文章修煉方面的課本。
隨著社會關系的變化,凡入國學均能被授予官職的制度實際上不能執(zhí)行,新羅統(tǒng)治者不得不仿照隋唐科舉制度在元圣王“四年春,始定讀書三品以出身。讀《春秋左氏傳》若《禮記》若《文選》而能通其義兼明《論語》、《孝經(jīng)》者為上,讀《曲禮》、《論語》、《孝經(jīng)》者為中,讀《曲禮》、《孝經(jīng)》者為下。若博通五經(jīng)三史諸子百家書者超擢用之”。[5](100)通過成績高低以才取試,一改之前的骨品制、源花式、弓箭式、花郎道等選官制度。從文獻記載來看,讀書三品科與國學關系密切,其授課內(nèi)容與國學基本相同??荚嚳颇吭谔拼鹘?jīng)科的基礎上又加上了《文選》,可見當時新羅的重文傾向。
六頭品的儒生通過就讀國學和參加讀書三品科考試走上仕途,但在骨品制尚存的情況下, 仍不可避免地受到真骨貴族的種種壓制。于是大批六頭品儒生入唐留學,參加專供留學生登科的賓貢考試,希望以此來彌補骨品方面的劣勢。“樸仁范曾苦心為詩”,[7](160)崔致遠更是入唐登科的佼佼者。他被視為韓國歷代文章之祖,洪奭周《校印桂苑筆耕集序》說:“吾東方之有文章而能著書傳后者,自孤云崔公始;吾東方之士,北學于中國,而以文聲天下者,亦自崔公始。崔公之書傳于后者,唯《桂苑筆耕》與《中山覆匱集》二部,是二書者,亦吾東方文章之本始也?!盵7](1)其很多作品都深受《文選》影響?!冻陾钫靶悴拧贰斑|豕寧慚再獻來”句化用朱叔元《為幽州牧與彭寵書》典:“往時遼東有豕,生子白頭,異而獻之。行至河東,見群豕皆白,懷慚而還?!薄安硪骷恼臑I句,因付漁翁入郭船”(《和張進士喬村居病中見寄》)化用劉楨《贈五官中郎將四首》(之二)中 “余嬰沈痼疾,竄身清漳濱”句?!都缼f山神文》“回眸而送盡歸鴻”、“去采石華,必同謝運”分別用嵇康“目送歸鴻”(《贈秀才入軍》)及謝靈運“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游赤石進帆海》)句,皆見于《文選》。
公元936年王建完成朝鮮半島的統(tǒng)一,統(tǒng)一后的政局仍很不穩(wěn)定,各地豪族仍保留著各自的武裝和財富,并且養(yǎng)有私兵。公元956年,光宗通過施行“奴婢按檢法”將奴婢變成國家公民,并在公元 960年?公元972年間剪除了大批開國功臣和豪族。為了使那些失勢的豪族變成國家的順民,光宗九年(公元 958年)采納后周人雙冀的建議實施新的選官制度——科舉制度。雖設有制述、明經(jīng)、雜業(yè)等三科十一門,但屬制述科中的進士科最為重要,及第的人數(shù)也最多。據(jù)李成茂《高麗朝鮮兩朝的科舉制度》,高麗穆宗七年(公元1004年)三月之前,不實行正規(guī)的三場制,考試時多考詩、賦、頌、時務策,但隨時有不同的取舍。比如,光宗九年(公元958年)科舉時考詩、賦、頌、時務策,光宗十一年科舉舍棄時務策,僅考詩、賦、頌,成宗六年又舍棄頌,只考詩、賦和時務策。[8](116)無論怎么變化,詩賦均在考試科目之列,可見詩賦在高麗朝的科舉取士評判中占據(jù)重要地位,詩賦寫得好不好直接關系到是否能夠登第??婆e考試的導向作用也自然促使想通過科舉躋身上層社會的士子攻讀《文選》并將其作為詩賦修煉范本。
徐居正《東人詩話》卷下有云:“高麗光宗始設科用詞賦,睿宗喜文雅,日會文士唱和。繼而仁、明亦尚儒雅,忠烈與詞臣唱酬,有《龍樓集》。由是俗尚詞賦,務為抽對。”[9](468)可見當時文風之盛,也難怪詩賦成為科舉考試進士科的必考內(nèi)容了。
崔滋在《補閑集序》中說:“我本朝以人文化成,賢俊間出,贊揚風化,光宗顯德五年始開春闈,舉賢良文學之士?!鹗g作,星月交輝,漢文唐詩,于斯為盛?!盵9](79)又“……文安公常言:凡為制作引用古事,于文則六經(jīng)三史,詩則文選李杜韓柳,此外諸家文集不宜據(jù)引為用。”[9](107)可見《文選》選錄的詩文在高麗前期堪稱文章典范,“凡為制作”都可以據(jù)以為典。
高麗朝詩歌中引用《文選》之典更是不勝枚舉。李仁老《竹醉日移竹》“何必登樓吟,信美非吾土”引用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金克己《龍灣雜興》:“境僻車馬絕,無人管迎將。唯余林下菊,粲笑送幽芳?!被锰諟Y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编嵳c有《結(jié)廬》《詠菊》詩歌,從題目上對陶淵明詩作的引用即可窺見一斑。李達衷《次益齋詩韻》“行歌滄浪水,恥憩惡木陰”,上句用《楚辭·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下句則用陸機《猛虎行》“可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史學家金富軾《宋明州湖心寺次毛守韻》“想與眾心同所樂,騷人誰諷大王風”中“大王風”語出宋玉《風賦》。
《文選》學在宋代經(jīng)歷“慶歷新政”、古文運動、王安石科舉罷詩賦的變法后遭受沉重打擊,“蘇文熟,吃羊肉”代替了“文選爛,秀才半”,《文選》學走向衰落。在朝鮮半島《文選》的影響也在唐宋詩詞、古文的風靡下漸趨式微?!豆盼恼鎸殹贰段恼萝壏丁贰豆盼脑贰贰段恼抡凇贰豆盼年P鍵》以及唐宋八大家詩文集等各類兔園冊子、總集選本的出現(xiàn)對只收錄到梁代作品的《文選》來說無疑是一大顛覆。
科舉制度在李氏朝鮮從1392年開科到1894年徹底廢止整整延續(xù)了五百年?!段倪x》作為詩賦創(chuàng)作的范本雖不廢,但其地位卻與作為國學、太學唯一文學修煉教材的地位不能相提并論,這與當時文學觀念的轉(zhuǎn)變有關。我們知道,儒學雖很早便傳入了古代朝鮮半島,但直到朝鮮王朝時期才成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唯一的官方哲學。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朝鮮王朝文人更重視詩文的載道功能,而駢文不載道,追求形式勝于反映內(nèi)容的先天特點使《文選》顯得不合時宜。
被明神宗萬歷皇帝“時加披閱”的古代詩文集——《古文真寶》以其所收作家多且分量少的優(yōu)點在朝鮮盛行,成為初學者及文人學者必讀的文章修煉教本,取代了《文選》占據(jù)著的重要地位,即所謂“家儲而人誦,競為之,則盛朝之文章法度,可以凌晉唐宋,而媲美周漢矣?!盵10](52)許筠《惺翁識小録》記載:“國初諸公皆讀古文真寶前后集,以為文章,故至今人士,初學必以此為重。”[11](347)根據(jù)《誠齋文庫目錄》記載,朝鮮時代《古文真寶》刊本達五十三種之多,且選文數(shù)量經(jīng)朝鮮文人整理重刊后竟遠遠超過中原王朝諸版本。
但無論文風如何變化,《古文真寶》如何流行, 朝鮮文人對《文選》的熱情始終沒有喪失,且依然是文人學習漢文詩賦寫作的“作文模范”。在韓國漢文學史上,李廷龜、申欽、張維和李植素有四大家之稱。他們都很重視對《文選》的學習。張維在《溪谷漫筆》中說:
余生八九歲,先大夫教以詩書?!鶑耐饩讼稍垂懿栉臄?shù)十篇。……又讀《楚辭》、《文選》,學為詞賦以應舉。[9](729)
李植將《文選》列為作文模范之列,他在《作文模范》中云:
茅鹿門坤所鈔八大家文,最為中正?!段倪x》所載秦、漢、魏之文,專棄可惜,亦須鈔錄時讀,以為羽翼。[12](518)
不僅如此,李植還要求自己的后代也都不放棄對文選的學習,在《示兒孫科》中有云:
韓、柳、蘇文,《文選》、八大家文、《古文真寶》、《文章軌范》等中,從所好鈔讀一卷,限百番。此屬先讀。
《文選》、《楚辭》鈔一冊,李、杜、韓、蘇、黃七言,毋過兩冊。[12](514)
太宗還曾“命史官金尚直取忠州史庫書冊以進……《漢書》、《后漢書》、《文粹》、《文選》、《高麗歷代事跡》……下春秋館藏之”。[7](646)史書從忠州史庫移到春秋館收藏是為了翻檢之便,《文選》也在此列,說明當時對《文選》的關心不廢。
《文選》的編纂體例也曾在朝鮮朝引起重視,專選東國詩賦文的選本《東文選》在文體分類上受《文選》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本文第三部分將對此展開論述。包括中宗年間申用溉、金銓、南袞等撰《續(xù)東文選》的編纂也是“爰述成廟之遺意,俾續(xù)《文選》之余音”。[13](461)
科舉考試科目的變化也是影響《文選》在朝鮮王朝傳播的一個因素。朝鮮王朝時期儒教成為國教,科舉考試很大程度上更加重視四書五經(jīng),以詩賦為主要考試內(nèi)容的進士科考試曾從世宗十七年(公元 1435年)六月之后一度被取消,直到端宗元年(公元1453年)才又被恢復。
明宗8年(公元1553年)大司諫尹春年針對科舉作弊、考題重復的現(xiàn)象曾提出在科舉考試的正規(guī)科目中追加《文選》的建議,據(jù)《明宗實錄》記載:
文章之有關于國家,豈不大哉?道之盛衰于此而決焉,治之污隆于是而判焉,近自四五十年來,上之所尚者,徒屑屑于虛文,而下之所應者,徒區(qū)區(qū)于末技,年以年甚,日以日甚,所謂文章者,不可謂文矣。事大之表孰能作之,交鄰之書孰能制之?今欲頓變文風復祖宗之舊規(guī),則不可不參酌時宜,變而通之,今之議者曰,四六之體儒者不講,表箋專不用功,其在前朝,賦用律體,取人之時,許用《文選》,故人人皆習于四六,為今之計,一切取人之際,賦體皆用八角,而東堂會試錄名之時,《文選》行文并與《大典》、《家禮》而講之,司馬會試,講《小學》、《家禮》之時,生員試則許講《文選》行文,進士試則許講《文選》詩賦,略以上許赴會試,則《文選》可復盛行于今世矣?!倪x之書我國甚貴,亦不可不廣布,而其注之詳密者,莫過于李善注,速為印出甚可云。[14](139)
雖然此建議由于重經(jīng)義的其他大臣的反對最終沒有被采納,但足見《文選》在朝鮮王朝時期仍然是從士子到朝廷關注的對象。
集賢殿大提學李孟畇等鑒于“獨詩學專廢,大小文士不知詩法,非惟一身之藝不全,抑亦有關于國家之用,不可以末技偏廢”,[15](639)建議“成均館生員經(jīng)學余暇,兼習《楚辭》、《文選》、李、杜、韓、柳、歐、王、蘇、黃等歷代諸詩家、《春秋》”。[15](639)
光海五年朝廷曾下令“《春秋》四傳、《通鑒纂要》、《杜氏通典》、《玉?!芳袄钸x注《文選》各一件,奏請之行,并以官本,極擇貿(mào)來”。[16](137)英祖還“命儒臣,持《文選》入侍”。[17](411)由此均可窺見朝鮮王朝對《文選》的重視。
《文選》在古代朝鮮半島雖然沒有出現(xiàn)《文選音義》等文選學著作,但卻根據(jù)社會的實際需要在朝鮮王朝時期多次被刊印。如六臣注本有世宗十年(公元1428年)的活字本,中宗朝及明宗至宣祖時期又有覆刻本。這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反映出《文選》在朝鮮王朝的傳播與接受程度。在《文選》注本的選擇上,也是更重視五臣注本。
在印刷術還不發(fā)達之前,《文選》這樣的總集對于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士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學習工具,因為文集有傳遞信息的功能,有統(tǒng)一文化加強文化認知和認同的功能,也有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功能。由于書籍數(shù)量少,復制傳抄不易,各種總集對文學發(fā)展的總體影響是不可低估的。
與《論語》《孝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不同,《文選》在統(tǒng)一新羅時期取得重要地位不是因其選文的內(nèi)容,也不是為了加強在古代朝鮮半島方始萌芽的儒學思想,而是因為《文選》的體勢和寫作風格。同時《文選》承載著中原文化,為新羅貴族和文士了解中原王朝文化和文體提供了方便條件。《文選》除具有本身的文學價值外,歷史價值更是不容忽視的?!段倪x》在統(tǒng)一新羅直至高麗前期得到貴族和文人的認同也正是因為其審美和實用兼具的特點。而同期的中原王朝探討經(jīng)國大業(yè)、政治得失、禮義大防等詔策、章表、奏令、對議等朝廷應用文字運用的都是彰顯文化教養(yǎng)的駢體。要想與中原王朝保持穩(wěn)定的外交關系,熟習駢文的寫作技巧成為必要的條件之一。正是為了外交等功利性、實用性目的,《文選》成為與儒家經(jīng)典并重的唯一一部文學選集。統(tǒng)一新羅前后,《文選》都是中央教育、地方教育的必讀科目和必修教材,更是儒生提高文章修煉能力的范本。從“讀書三品科”到科舉取士的官方導向也使得攻讀《文選》成為士子進身上層社會的努力方向。從某種意義上說,《文選》不僅僅是文學作品集,更是文化政治的工具,是傳播中國文化和思想的重要媒介,《文選》作為一部文學作品選集的歷史價值更大于其本身的文學價值。
《文選》作為一部文學作品選集除卻其政治功利性外,其本身的文學性也得到了各朝文人的青睞和認可。在高麗朝甚至出現(xiàn)了“皆以詩騷為業(yè)”的現(xiàn)象。麗、鮮兩朝文人對《文選》作品的模擬也可窺見《文選》的傳播與接受情況。《文選》中收錄左思《三都賦》,堪稱絕唱。崔滋則有同題《三都賦》,無論從結(jié)構(gòu)上還是寫法上都可見其對《文選》所收京都賦的模仿痕跡?!稏|文選》第一篇就是李仁老《和歸去來辭》。在朝鮮王朝保存的大量文人詩集中,從《擬楚辭九歌》《擬天問》《擬離騷》《擬吊湘累》《汨羅淵賦》《擬月賦》《擬雪賦》等等這些詩文題目的選定上也可窺見《文選》的示范意義。
事實上,《文選》所收錄的作家作品對古代朝鮮半島文人的影響是深遠的,并沒有隨著《文選》的式微而減弱,如屈原和《楚辭》,再比如陶淵明。當然,隨著印刷技術的進步和海陸運輸?shù)陌l(fā)達,不能排除單篇別集傳入古代朝鮮半島的可能,但這些作家作品最初都是伴隨著《文選》的傳入而被朝鮮半島文人接受則是可以肯定的。尤其是陶淵明,陶作問世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是沒有得到認可的,在東晉、宋、齊、梁四代文學評論中也少見陶淵明的名字。從現(xiàn)存史料看,蕭統(tǒng)是第一個為陶淵明編集的人。
《文選》作為總集,在編排和文體分類上對朝鮮選集的編纂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冻勺趯嶄洝酚涊d了成宗與《東文選》編者徐居正的一段對話:
上謂知事徐居正曰:“后世文章, 如古文乎?”居正對曰:“古人有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讀者, 文章之盛,莫如三代、兩漢, 東漢又不及西漢。 后世文章之盛,莫如唐之韓愈、柳宗元,宋之歐陽修、蘇軾,然亦豈能如三代、兩漢乎?新羅時能文者必多,史籍不傳,存者不過崔致遠一二人而已,高麗中葉以上之文,亦不多見,今之文不及高麗,中朝之文亦不及元朝之盛?!鄙显唬骸捌涔屎我??”居正曰:“世道降而氣漸漓也。我國之文,無選集者,前朝惟崔瀣,當撰《東人文》。然傷于略。臣等欲仿古文選,自新羅至我朝,類選詩文,今以裒集,時未成書耳?!盵18](220)
《文選》七百余篇,按文體類聚分為36類:賦、詩、騷、七、詔、冊、令、教、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對問、設論、辭、序、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志、行狀、吊文、祭文。
《東文選》全書130卷,4500余篇,除卻辭、賦、詩這三種純文學文體外,按文體分為45類:詔敕、教書、制誥、冊、批答、表箋、啟、狀、露布、檄書、箴、銘、頌、贊、奏議、劄子、文、書、記、序、說、論、傳、跋、致語、辯、對、志、原、牒、議、雜著、策題、上梁文、祭文、祝文、疏、道場文、齋詞、青詞、哀詞、誄、行狀、碑銘、墓志。
通過比對可知,東文選大部分文體分類均可從《文選》的分體分類中找到依據(jù)。雖個別分類不直接繼承《文選》,也是受到了《文苑英華》等中國選本的影響。在排序上也和《文選》大致相同,都是詔敕等官府應用文置于賦、詩等純文學文體之后,接著是日常應用文體,祭文、儒佛道類的哀悼文體則置于最后。
朝鮮朝時期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就是《文選》多次刊刻,反映了朝鮮社會對《文選》的需求,也是朝鮮朝文選學方面的一個重要標志。韓國學者金學主在《朝鮮活字本〈文選〉研究》中提出與中國重視李善注的態(tài)度不同,朝鮮時代所印六臣注是五臣注在前,李善注附后,以五臣注為主的《文選》又有別于中國所能見到的五臣注。朝鮮時代重視五臣注有唐玄宗對五臣注贊賞方面的原因也有朝鮮文人的治學態(tài)度方面的因素,《文選》在朝鮮王朝地位雖衰,但無論朝廷還是個人對《文選》的熱衷程度都不減,當然多人注釋的五臣注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朝鮮時代所刊文選今所見為漢城大學中央圖書館奎章閣所藏,故稱奎章閣本《六家注文選》。該版本保存了國子監(jiān)準敕節(jié)文,前進士沈嚴的《五臣注后序》,有關《李善注文選》校刻方面的記載,關于第一部《六家注文選》的有關資料,朝鮮王朝于明永樂庚子(公元1820年)至明宣德三年(公元1828年)翻刻宋版《文選六家注》的卞季良跋文等等都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文選》自傳入東國,在各朝呈現(xiàn)出接受不穩(wěn)定的狀況,《文選》地位的變化有幾個因素是不容忽視的,一是各朝科舉制度的背景,二是文學觀念的變遷??傮w上來看,凡科舉考試重詩賦的朝代,《文選》自受重視。到了朝鮮王朝,對《文選》的重視衰歇則完全是由于文學觀念的變遷了。朝鮮王朝詩壇崇尚唐風宋風,僅收錄到梁代作品的《文選》自然在選文上已不能滿足時人要求,但作為詩文寫作的“模范”卻未變?!段倪x》最初是作為承載中原思想文化的媒介遠播古代朝鮮半島的,作為官方外交文書寫作模范作用遠遠大于其本身的文學欣賞價值,從這個角度來說其歷史作用較之文學作用要大。但《文選》本身的文學性同時被各朝文人所接受,對韓國漢文學的影響也是不小的。朝鮮朝對《文選》六臣注本的刊刻更是保存了豐富的文獻資料,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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