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1939年6月16日生于河北隆堯,1962年河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1965年任河北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1986年起任河北省作協(xié)主席,河北大學教授,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國務院津貼專家,已出版詩歌散文四十余部,散文《母親的河》《理發(fā)的悲喜劇》《石頭的生命》《陶醉壺口》入選語文課本。
在近代文學典型人物畫廊中,白毛女是最具光彩的形象之一。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而且登上世界各國的舞臺和銀幕。但是問起誰是第一個創(chuàng)造了白毛女這個典型人物,大部分人回答會不正確。正確答案是河北作家李滿天。
這位李滿天也不是等閑之輩。原名李涓丙,曾用名林漫,叫得順口,開玩笑時叫“林副主席”。1914年生于甘肅臨洮一個普通農家。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時,組織一二·九游行示威。1938年赴延安,魯藝文學系二期班長。1944年深入敵后,任晉察冀邊區(qū)政府教育科長,兼晉察冀日報記者。1942年在盂平縣采訪時,聽到了一個故事。佃農聰明美麗的女兒被地主看上,利用逼債搶霸去,強奸后欲殺人滅口。女孩在女仆的幫助下,逃進天桂山,躲在山洞里,生下一個女嬰。由于長期不見陽光和缺乏食鹽,頭發(fā)變白,直到八路軍來了,才重見天日。
林漫捕捉到這個題材,多方搜集資料,采訪了幾十名群眾,反復修改,寫成一篇一萬多字的小說《白毛女人》。1944年任應縣宣傳部部長時,托交通員到延安親手交給老領導周揚。那一天正是中秋節(jié),周揚看到后,愛不釋手,認為這個故事既有宣傳作用,又有教育意義。新舊社會兩重天,適合改變成歌劇,為黨的“七大”獻禮。任務交給魯藝音樂系主任張庚。一稿由邵子南執(zhí)筆,邵子南是個詩人,在晉察冀工作過。寫成后,彩排五場,大家認為詩的風格較重,舞臺效果不理想。二稿交由賀敬之、丁毅操刀,年僅二十歲的賀敬之,自身有父親遭逼債去世,弟弟夭折的痛苦經歷,奮筆疾書,八天交卷。張魯用河北民歌《小白菜》基調,譜出了《北風那個吹》等名段,女主角由唐縣人王昆扮演,黃世仁由寧晉人陳強扮演,都是河北人。
1947年林漫隨軍南下,曾任應山縣區(qū)委書記、軍分區(qū)宣傳民運科長,鄂豫報副總編,新華社湖北分社總編輯,湖北省文化廳副廳長。先后出版過小說《苦根記》《啞巴講話》《家庭》《絆腳石》等。1952年申請回河北深入生活,一頭扎進定縣西建陽村,經歷了農業(yè)合作化的全過程,完成了長篇小說《水向東流》三部曲。中國青年出版社準備全國宣傳,可惜遲了一步,風頭被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搶去了。
后來,林漫把關系轉到河北,任河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專業(yè)作家。1961年參加了整風整社,恢復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兩年寫出了《穆桂英當干部》《楊老恒根深葉茂》等九篇作品,帶動河北作家掀起一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高潮。以李滿天、康濯、張慶田、劉真為主將的《河北文學》,與以柳青、王汶石、杜鵬程為陣容的《延河》并駕齊驅,形成全國兩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心。1963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李滿天的短篇小說集《力原》,受到了茅盾先生特別關注,應邀參加了1964年大連小說座談會。周揚當眾把林漫介紹給大家:“他就是白毛女故事的寫作者,現(xiàn)在很多人不知道這個事情,你們要記住,不能忘了。”周揚對此念念不忘,早在1952年北京一次會上,談到電影《白毛女》的成功,就特別指出歌劇《白毛女》是根據(jù)林漫提供的小說改寫的。大連會議備受推崇的作家首先是趙樹理,其次是李滿天。當然二者不能相提并論,林漫一直把趙樹理當做學習楷模,開口閉口是老趙。在河北帶出來一支“山藥蛋派”?!拔母铩焙螅轿鳌吧剿幍芭伞币驗橥鈦碇嘧骷裔绕?,日漸退化,而河北的“山藥蛋”還是豐收,比如保定的趙新,被稱作趙樹理的真?zhèn)鳌靶±馅w”。人說“山藥蛋”從山西移到了(太行)山東。
大連會議結束不久,就遭到政治嗅覺靈敏者們的公開批判,罪名是“宣揚中間人物論”。帽子扣在會議主持者、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邵荃麟的頭上?!拔母铩遍_始升級為“大連黑會”,林漫作為“大連黑會”的“黑干將”,被河北當局首先拋出來,當做批斗的靶子。省文聯(lián)機關揪斗大會,革委會坐一排,“黑幫”站一溜?!胺磩訖嗤焙汀芭9砩呱瘛倍?,與群眾大體上是一比一。造反派讓群眾給“黑幫”掛牌子,牌子上人名打了黑×,打紅×就該槍斃了。分給我的任務是林漫,他們知道我倆關系好。看著牌子上的“反革命分子”與慈眉善目的林漫怎么也對不上號,出手時心慌意亂,眼一閉,結果掛在了另一個人的頭上,引起哄堂大笑。會后我就被打入另冊,名目是“修正主義苗子”。
機關批斗,林漫沒有大受皮肉之苦,他不像田間那樣認死理,常常順桿爬,光棍不吃眼前虧。問:“交代《穆桂英當干部》的黑心!”答:“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翻案”,“穆桂英是誰?”“彭德懷”。我暗暗捏了一把汗,勸他注意后果,他說:“老運動員了,積三十年經驗,摸著了運動規(guī)律。開始敲山震虎,有棗沒棗打三竿,末了甄別,賠禮道歉,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兒戲,陪著玩吧?!痹旆磁晌幕桓撸床煌噶致?,還以為態(tài)度好呢。在唐莊勞改農場,林漫表現(xiàn)好,調到廠部喂豬,擺脫了殘酷斗爭。我去看地,床頭兩本書,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一本《豬的飼養(yǎng)》,都翻舊了,給豬看病,也給人看病,工宣隊員有個頭疼腦熱,也去找他。林漫深有體會地說:“人性不如豬性,豬吃飽了睡覺,人吃飽了整人”。
1970年冬天,我被分配到臨西縣插隊落戶,工宣隊不容分說,把城市戶口也注銷了,這意味著從此便一生一世成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林漫來送行,看我不愉快說:“知足了吧,農民就有了公民權,總算熬到出頭之日了。不像我們,連當農民的資格都沒有,屬地主富農一類的。”
林漫好像有話要說,平時陽光燦爛的臉陰沉下來,要下雨的樣子。說是經過好多天的思考才向我提出的。家屬在昌黎當農民,三個孩子,如今工資減到30元,養(yǎng)活不起,求我在臨西找一戶人家收養(yǎng)他一個孩子,更名改姓,永不見面都行。他抽泣著說完,我哽咽著聽完,淚眼相望。一個大作家、高級干部竟然落魄到這種地步。
林漫的妻子李茵我見過,一位聰明賢惠的女人,老家山西渾源,17歲參加革命,當過村婦救會主任,婚后隨軍南下,一直是國家干部,正科級。三年困難時,動員15%城市職工,為國家擔擔子,下放到農村去,一般阻力不大,正如當時流行的一首歌:“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祖國要我守邊卡,扛起槍桿我就走,哪里艱苦哪安家?!蔽穆?lián)知識分子成堆,心眼多,沒人報名,黨組會開了半天,沉默不語。林漫是個紅臉漢,站起來說:“黨的任務要完成,我不上天堂誰上天堂。(不好說地獄二字)我想了想,我是行政十一級,工資一百八九十元,能養(yǎng)活她娘兒四個,換成一般干部,五六十元,拉家?guī)Э诰碗y辦了?!币魂囌坡?,四朵紅花,把娘兒幾個送到昌黎縣。昌黎在燕山腳下,渤海之濱,冬無嚴寒,夏無酷暑,魚米之鄉(xiāng),花果之鄉(xiāng)。
人間的事就是這樣,越怕什么越來什么,林漫的老婆孩子果真下了地獄。李茵雖然掙不了多少工分,還可以交錢買口糧,漸漸沒了怨言,反正她一生都是為了丈夫活著,萬萬沒有想到趕上“文化大革命”。老鄉(xiāng)首先起來造她這個外鄉(xiāng)人的反,抄這個大作家的家。也令鄉(xiāng)親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林漫的家除了鋪板之外,就是半屋子書刊,一根火柴就燒成了一個窮光蛋。直到1973年落實政策,李滿天恢復原職,李茵也結束了十二年寒窯生活,回到了丈夫身邊。
慶祝粉碎“四人幫”,省直舉辦文藝晚會,機關選送了兩個節(jié)目,一個是林漫的《改造二流子》,延安時期的獨角戲;一個是我三歲半女兒的童謠,祖孫兩代有著特殊的感情。我年輕時心氣高,想先立業(yè)后成家,突如其來的文革使美夢破滅,睜眼已到“小子過了二十五,衣裳破了沒人補”的境地,匆匆找了個對象,還撞了個好運,十分滿意??墒翘煜麓髞y,人心惶惶,我倆決定不辦喜事了,愁有千萬,喜從何來?兩頭瞞著,回老家就說在外地辦了,回機關就說在老家辦了,不想瞞不過林漫的眼睛。在唐家胡同擺了一桌酒席,為我們祝賀。1968年兒子出生,林漫被劫持到天津一宮,正處在“砸二黑”的風暴眼里,不曾得知。1972年女兒出生,林漫在唐莊干校,特意拍來一份電報祝賀,一時傳為佳話。遷居石門,同住在一個院子里,女兒經常出沒在李爺爺?shù)谋蹚澫ハ隆?br/> 林漫生就一個老農,城里住不慣,鄉(xiāng)下為家。到正定縣深入生活。正定有個作家賈大山,兩人經常一起光著膀子干活。對陽光的反映,林漫是黑,身上一層黑釉,戲稱黑非洲;賈大山是紅,臉上一色紫紅,自稱印第安。幽默是兩位鄉(xiāng)土作家的共同特性,碰到一起就笑話連篇。林漫說起來眉飛色舞,手舞足蹈;賈大山是慢條斯理,不溫不火,活像是說相聲。我也常去湊熱鬧。一度習近平任縣委書記,呂玉蘭副書記,聘請一批顧問,工農科技之外,還有黃綺和我,每月一次咨詢會,還發(fā)車馬費。大會之后分頭到對口部門,我就去找林漫和賈大山,正事之后常常唱兩口。我和賈大山都寫過劇本,也都是票友。賈大山比我專業(yè),縣城戲園子熏陶的,我是農村戲臺子學的,林漫不會京劇用秦腔?!洞驖O殺家》大山的蕭恩,我的桂英,林漫的丁郎?!渡臣忆骸芬粋€叼德一,一個阿慶嫂,一個胡傳魁。林漫官大,還得唱配角。
好日子沒過幾天,林漫又撞上厄運,還是他自找的。1980年編輯部李克靈寫了短篇小說《省委第一書記》,題材是廢除終身制,老干部讓賢?!逗颖蔽乃嚒芬l(fā),報請宣傳部。領導讓文藝處拿意見。文藝處說,題材新穎,立意較好,問題是對第一書記描寫不大真實,有對老干部厭棄之嫌。領導不同意發(fā),作者轉投《鴨綠江》發(fā)了,同期還發(fā)表了一篇《普通勞動者》,主題相同,地委第一書記讓賢。后來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墒情偕幢眲t為枳,河北的文藝處主管處長為此被養(yǎng)病,文藝組進入多事之秋。省里還發(fā)了一個紅頭文件,通報全省,要內部處理李克靈和李劍下放廊坊當工人。
這事本來與林漫無關,他可以在正定縣埋頭勞動,還可以與賈大山調侃生活。但是事不由人,一種什么力量,扯著他的耳朵回頭看——他個人還有很多人的腳印。1957年反右前夕,本來安排梁斌領導運動,老兄寫完《紅旗譜》,嚴重神經衰弱、高血壓,大把的吃藥,支撐不了,求助林漫代勞,沒經心爽快地答應了,進了五人小組,沒當組長,但是脫不了責任。文聯(lián)文化廳打了那么多“右派分子”,《蜜蜂》編輯部還有戲曲工作室,幾乎全軍覆沒。他也提過不少反對意見,但是無濟于事,最后不舉手也不行。這些同志被打進了地獄,一待就是二十二年。他常常自責,也找過宣傳部副部長遠千里訴說心靈的痛苦。遠千里比他還軟弱,提起來劉藝亭、王思奇他們就掉淚,感嘆:“是灰就比土熱??!”
林漫坐不住了,黨組會上講道理,找領導反映意見,對文學作品和學術問題要與政治區(qū)別開來,尤其對青年人要冷處理,不可一棍子打死,汲取以往血的教訓。兩年前在機關大會上,他受良心責備,掏心窩子檢查,對受冤枉的同志鞠躬道歉,當眾發(fā)誓今生今世再不整人了。這件事成為他的一種心病,苦口婆心地講,最后講到黨代會上。有人聽著不愛聽,還以勢壓人,扣帽子。林漫據(jù)理力爭,說不畏權勢。領導責問何許人也,查一下。偏偏林漫歷史清白,沒有任何辮子可抓。林漫知道了,說要這樣,工作怎么干。領導說就是這樣,你打辭職報告。林漫在火頭上,提筆就寫,領導也在火頭上,拿來就批。打電話給人事處長常庚西,馬上給他辦手續(xù),陽歷年前辦完。說是辭職與撤職也差不多,那一年林漫68歲,按現(xiàn)在也到了離休年齡了。可是三十年前,還是領導干部終身制,七老八十照樣穩(wěn)坐官位,還沒有離休一說,何況林漫還是行政十一級高干。為有犧牲多壯志,林漫振臂一呼,引起社會反響,防止問題鬧大,兩個青年作家免去一劫,沒有下放當工人。林漫辭職了,很多人來慰問,更加受到人們敬重,平時的幽默也好,這次的悲壯也罷,都是他性情正直和善良的表現(xiàn),正如黃宗羲所說: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氣不可無。
林漫在正定幾年,寫了幾個短篇小說,《美氣的日子》《爐火純青》《診脈辯證》,“文革”亂世后氣定神閑,筆意老到。我知道他正在著手一個鴻篇巨制,要塑造一個敬業(yè)愛民,實事求是,敢開頂風船的地委書記的形象,內中有原張家口地委書記胡開明的影子,可是船開不久就被擱淺了。
林漫不能再到正定,跟賈大山摽著膀子干活了,住到了省醫(yī)院,哮喘、吸氧。曾幾何時,他還曬得和鐵人一樣,在我們面前顯示他的體能,踢腿時腳尖過肩,彎腰時掌心貼地。才幾天就變了一個人,頭發(fā)胡子都白了。上北大中文系時餓得肺病又犯了,發(fā)展成肺心病。中醫(yī)所指的心,包括心也包括神經系統(tǒng)。幾十年一帆風順,這場打擊經受不起,病來如山倒,免疫系統(tǒng)崩潰,心肺痹塞。
林漫人緣好,探望者絡繹不絕,人們眼前的原“林副主席”還是一個樂天派,照常開玩笑,但是沒有了力氣,笑不出來了。每次看見我,他都艱難地伸出手來,好像有話要說,像十年前送我去插隊落戶那樣。張張嘴,又咽下去了。那一次他去送我,現(xiàn)在我要送他,到更遠的地方去。臨終前兩天,終于說出來,放心不下李茵,更對不起李茵。沒了我就沒了收入,這可叫她怎么活呀!
是呀,以后李茵怎么活呀。當初下放為國家擔擔子,家中的擔子由林漫一個人擔。沒了林漫,誰來為她擔呢。從前大會小會請林漫不止一次地說作家是苦命人,引用司馬遷的話:“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倍癫还馑粋€人命苦,連累老婆孩子也都成了苦命人。三年困難精簡下放問題,別的單位都解決了,李茵解決不了。當年下放是因為林漫,今天落實政策輪不到她頭上,也是為了林漫,林漫的現(xiàn)在。解決不了的理由是她當年自愿報名,試問歷次運動挨整的人,哪個不是以自愿的形式出現(xiàn),反右派反右傾,不都是本人也得簽名畫押了嗎?這塊心病林漫是帶進棺材去了。遺體告別的那天,人山人海,一半是為林漫,一半是為李茵。賈大山說了句令人心酸的笑話:創(chuàng)作了《白毛女》的人,他就是個白毛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