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踩點、殺人、偽造礦難、詐騙賠償金,現(xiàn)實版的《盲井》中,行話叫“打點子”,而“點子”就是他們的“貨”,當生命淪為“貨”時,它的意義只是個價格。在煤炭無序開采的利益格局下,礦方的得失計算,成為毒瘤蔓延的溫床。礦區(qū)“盲井”慘劇的屢禁不絕,貪婪與冷漠則是共謀。
誘騙一名智障人員,將其帶到礦上打工,然后伺機殺害偽造成礦難,再找人冒充其家屬,向礦主索要巨額賠償金——7月29日在山西省靈石縣法院宣判的這起特大殺人騙賠案并未跳出電影《盲井》里的劇情。13名來自云南省巧家縣的犯罪分子,兩年來在全國各地殺害至少9名智障人士并騙取巨額賠償金。最終,主犯蔣興國等8人被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其中一人被判死緩)。
巧合的是,就在案子宣判3天前,與巧家縣直線距離不過百余公里的雷波縣,縣委書記蔣若楓就雷波籍人員利用智障人員實施殺人騙賠向公眾道歉。2007年以來,該縣籍人曾在各地制造“礦難”26起,涉及嫌犯上百人,此事被曝光后,輿論一片嘩然。
結伙殺人騙賠多起,8人同時被判死刑
2011年7月29日,靈石縣人民法院一樓審判大廳聚滿了來旁聽的人。一起駭人聽聞的“殺人騙賠”案正在審理?!半m然在我們法院審,但主要是晉中市中院過來的法官,我們只是配合。”靈石法院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在談起該案時一連說了幾個“惡性案件”。
庭審畢,來自晉中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在審判席上高聲宣判:法院經(jīng)審理查明,2008年至2009年9月,被告人蔣興國、蔣興高等人分別結伙,互相配合,在山西省靈石縣、汾陽市、介休市,以及四川省攀枝花市、重慶市永川區(qū)、云南省寧蒗縣等地,以打工為由將被害人騙至煤礦井下殺害,并偽造成事故,冒充被害人親友向礦方騙取賠償金。蔣興國等人先后作案8起,殺害9人,騙取賠償金總計212.036萬元。據(jù)此,法院認定被告人蔣興國、蔣興高、秦世有、常信堂、彭勇、劉自金、蔣興兵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被告人張文海、陳興和、陳林友等也分別被判處死緩、無期徒刑及時間不等的有期徒刑。此外,被告人蔣興國、蔣興高等,連帶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張惠蘭等4人各項經(jīng)濟損失12萬余元。
面對法院的判決,被告人當庭均未提出上訴。
唯一一名確定身份的受害人
靈石縣英武鄉(xiāng)平泉村100號,這是被害人劉志輝生前的家,他是9名被害人中唯一確定身份的人。8月3日,記者多方打聽,終于在離靈石縣城近30公里的偏僻大山深處找到劉志輝的家。
破舊的窯洞大院,發(fā)霉的門簾,生銹的鐵鎖,顯示這里已經(jīng)許久未曾來過人了。記者透過玻璃門窗看到,屋內結滿蜘蛛網(wǎng),簡陋的家具上布滿厚厚的灰塵,床上沒有被褥,凌亂地擺放著幾個破麻袋。茶幾上擺放著兩瓶未喝完的白酒——劉志輝的鄰居小燕告訴記者,劉志輝生前每天從煤礦下班后最愛喝兩口。然而,這兩瓶白酒將注定要被風干,而墻上相框里掛著的結婚照,證明這里曾經(jīng)有過幸福。
小燕告訴記者,出事前劉家其樂融融,“他們家跟我們村里人關系都挺好的,經(jīng)常幫助別人”。然而,這種幸福的局面在2009年9月2日戛然而止。
曾是煤礦瓦斯檢測員的劉志輝生于1974年,在家排行老大,小學畢業(yè)后跟著父親一起賣過豆腐,開過飯館,但最終他還是選擇當了“風險大”的煤礦工人,原因只有一個:收入高。
據(jù)劉志輝的父親介紹,十幾年前,劉志輝在煤礦上每月就能掙上千塊,這在貧瘠的英武鄉(xiāng)大山中屬于高收入。
2009年9月1日晚,劉志輝像往常一樣去靈石河西二礦上夜班,他需要在井下工作17個小時,從23時到次日16時。劉志輝的妻子張惠蘭在當天23時左右,接到丈夫打來的電話,說已經(jīng)到了單位,準備下礦。然而,令張惠蘭無法預料的是,這竟是丈夫打給她的最后一個電話。直到9月2日17時左右,她反復撥打丈夫電話無法接通,才開始有不祥的預感。
被警方查明的事實是,9月2日12時左右,劉志輝發(fā)現(xiàn)巷道內瓦斯?jié)舛容^大,準備深入巷道檢測,卻被剛來沒幾天的云南籍工友蔣興高攔住了。出于職業(yè)敏感,劉志輝執(zhí)意要進行檢測,卻被蔣興高用洋鎬(砍煤錘)當場砸死。 劉志輝并不知道,在他之前,蔣興高和同伙彭勇剛剛殺死了另一名無名氏智障工友。直到劉遇害,這起令人發(fā)指的團伙殺人騙賠案才浮出水面。
“盲井”下的管理盲區(qū)
云南籍礦工蔣興高舉起鐵鎬,朝“點子”頭上猛砸了一下,“點子”俯身倒在地上,彭勇又拿起一把鐵鎬在“點子”頭上砸了幾下,見那“點子”不動了才停手。這是發(fā)生在2009年9月2日凌晨山西省靈石縣河西二礦井下的一幕,當時累了一晚上的“點子”正坐在離工作面不遠的拐彎處休息。
在舉起鐵鎬砸向“點子”之前,蔣興高與彭勇已經(jīng)處心積慮地鉆好了8個炮眼,但卻只放響了6個,留下兩個已裝好炸藥的炮眼一個里面插上電鉆桿故意不放,以制造啞炮假象,而另一個炮眼則是要留給“點子”的。
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他們殺死“點子”后要把他的尸體放在這個炮眼上,再讓慘烈的炸藥將“點子”的尸體炸得面目全非。
意外的是,當兩人將“點子”的尸體拖到炮眼下時,彭勇卻怎么也放不響炮了。而就在此時,瓦斯檢測員劉志輝正迎面走來,怕他發(fā)現(xiàn)剛剛殺死“點子”的尸體,蔣興高和彭勇索性用鐵鎬將劉志輝殺死,眼看下班時間即到,兩人怕事情敗露,顧不得處理兩具尸體,趕緊升井逃竄。
翻看卷宗,記者不難發(fā)現(xiàn),“蔣氏兄弟”系列殺人案作案手法如出一轍,先將“點子”騙至井下,然后伺機用鐵鎬或木棍擊打頭部致死,然后把尸體放在炮眼處放炮炸尸,“這樣做一來是為了制造冒頂事故,二來不容易辨認尸體及傷口?!币幻k案民警這樣解釋說。
而記者在采訪中亦了解到,這些“出事”的煤礦既不核實下井人員身份,也不對下井人員進行培訓,更別說持證上崗了。
“我們經(jīng)常下井的人都知道,一般都是親戚、朋友或鄰居等才一起下井,很少與生人一起干活,這樣做一是出煤后分錢時不容易發(fā)生矛盾,另外就是井下情況復雜,遇有危險能相互有個照應?!?月3日,記者在劉志輝家采訪時,該村一位常年下井的村民這樣說。但也就是這種潛規(guī)則,讓“蔣氏兄弟”這伙人鉆了空子,他們往往幾個同伙一個班,而“點子”本就反應遲鈍,再加上毫無防備,所以他們才能屢屢得手,而這些小煤礦冒頂又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故了,這樣礦方也很少在意。
無名遇難者
并非所有的“點子”都是癡呆人。2009年7月,從云南乘火車到山西煤礦打工的陳興和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老實人”?!袄蠈嵢恕毕胱岅惻d和給找個掙錢多的活,沒過幾天,陳興和打電話給“老實人”,讓他到介休市一個名叫溝口的煤礦上班。在溝口煤礦,陳興和替“老實人”登記了一個羅忠成的名字,而真正名叫羅忠成的卻是陳興和的小舅子。
7月24日晚,陳興和與同伙常信堂和劉自金3人先在工作面上打了5個炮眼,然后讓“老實人”去接炮線,可當“老實人”剛接上炮線還沒來得及離開時,常信堂已摁響了放炮器,等炮響之后,幾人跑到跟前看時,發(fā)現(xiàn)“老實人”眼珠還在動,劉自金搬起石頭朝“老實人”頭部猛砸,見“老實人”不動了,幾人將他拖到工作面上,又打了個天眼(朝天的炮口),偽造了冒頂現(xiàn)場。
很容易,幾人從礦上領到了26.8萬元的賠償款。當然,他們領錢時用的全是羅忠成的身份證和戶口本。
事故發(fā)生后,曾專門下井察看的礦主馮吉亮覺得“出事兒”的地方頂板很好,不應該發(fā)生冒頂事故,而他隨后向云南巧家縣一名工人打聽,卻發(fā)現(xiàn)在他礦上“死了的”羅忠成竟然還活著。
警方在調查中還發(fā)現(xiàn),云南巧家縣不僅“死了的”羅忠成還活著,李振國、陸林倉、陸林飛等多個在事故中喪生的人都還活著,而那些真正變成骨灰的井下冤魂卻沒有一個查出真名實姓,“也許,他們的家人至今仍會在四處尋找他們的下落?!币幻k案民警無奈地稱,因為這些人大多智障,沒有任何有效證件,且兇手不配合,尸體也已火化,就連骨灰也早被兇手扔掉,所以想要查出這些遇難者的姓名真是“難上加難”。
13名案犯相繼落網(wǎng)
2009年9月9日,事發(fā)后第8天,靈石警方在該縣翠峰鎮(zhèn)梁家莊村將犯罪嫌疑人常信堂抓獲。常信堂與其他十幾名犯罪嫌疑人一樣來自云南省巧家縣,他在這個家族式犯罪團伙中的職責是在全國各地尋找煤礦。
據(jù)常供述,他們選擇煤礦的核心條件就是“私人小煤礦”“地處偏僻”。因為這是他們實施犯罪行為的“黃金環(huán)境”:設備落后、管理松懈、用人無序,便于制造礦難現(xiàn)場。
隨后,警方根據(jù)線索,歷時兩年,奔波數(shù)千公里,將該犯罪團伙成員一一抓獲歸案。截至今年7月,已有13名成員落網(wǎng),其他犯罪嫌疑人在逃。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一犯罪團伙中,有7人是80后,1人是90后,其余為70后,均為彝族,來自巧家縣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多人之間有親戚關系。
該團伙的主謀及策劃者蔣興國為1982年生人,文盲。他在多個省份的煤礦工地策劃并實施了至少9起類似的殺人騙賠案,參與殺害7人,于2009年9月10日在四川被抓獲。其親生弟弟蔣興高比他小5歲,參與殺害4人,2009年被抓獲時只有22歲,家中孩子剛剛滿月,“別看他年紀小,殺人不眨眼!”一名辦案民警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彭勇是該犯罪團伙中年齡最小的,1991年生。案發(fā)前,不滿17歲的他參與殺害兩人。
2010年7月7日,42歲的羅發(fā)聰被靈石警方在云南省巧家縣茂租鄉(xiāng)油房村抓獲。羅是目前抓獲的團伙成員中唯一的女性。她伙同他人殺害一名智障礦工,并冒充受害者家屬領取賠償款。
由于這一犯罪團伙成員的老家位于云南山區(qū),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加上犯罪分子十分狡猾,使得警方在追捕過程中困難重重。據(jù)靈石警方介紹,在追捕其中一名犯罪嫌疑人時,發(fā)現(xiàn)他躲在自家建造的地下室內,里面空調、家具一應俱全,“估計是想要在里面躲一輩子”。
還有多少沉默的冤魂
該犯罪團伙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應遠不止這些,靈石縣人民檢察院公訴科科長高鵬飛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這些犯罪分子殺人手段殘忍,毫無人性,且在審判現(xiàn)場互相推諉,毫無悔罪表現(xiàn),我們估計被害人遠遠不止這9名。因為犯罪分子在供詞中,避重就輕,前后不一,甚至出現(xiàn)矛盾的供詞,這都給案件的水落石出帶來一定的障礙。”
遺憾的是,在犯罪分子供述的9名被害者當中,除了劉志輝外,其余8人連姓名、身份都沒有。他們唯一在這世界上存活過的證明——骨灰盒和賠償款,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前者被扔進了下水道或者河里,后者早已經(jīng)被揮霍掉。
而二審判給唯一一名原告劉志輝妻子張惠蘭的12萬余元,也很可能成為一個無法兌現(xiàn)的數(shù)字?!耙皇且驗閮词侄寂辛怂佬?,家屬不積極賠償,二是兇手確實把騙到的錢揮霍一空,他們最后逃跑時也多是借錢出逃?!痹娲砺蓭熞聵s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