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腦袋最需要營養(yǎng)的時候,也正是大多數中國人餓得半死的時候。我常對朋友們說,如果不是饑餓,我絕對要比現(xiàn)在聰明,當然也未必。因為生出來就吃不飽,所以最早的記憶就與食物有關。
那時候,我家有十幾口人,每逢開飯,我就要哭一場。我叔叔的大女兒比我大幾個月,當時都有四五歲光景,每頓飯,奶奶就分給我和這姐姐每人一片霉爛的薯干。而我總認為奶奶偏心,把大一點的薯干搶過來,把自己那片扔過去,搶過來又覺得原先分給我那片大,于是再搶回來。一搶再搶,嬸嬸的臉便拉長了,姐姐也哭了,我當然一直是雙淚長流。母親無可奈何地嘆氣,奶奶便數落我的不是。母親便連聲賠不是,抱怨我肚量大,說千不該萬不該,生這么個大肚子兒。
吃完了那片薯干,就只有野菜團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東西,吃不下去,又必須吃,一邊吃一邊哭。究竟是靠著什么營養(yǎng)長大的?我怎么能知道。那時想:什么時候能飽飽地吃上一頓紅薯干子呢?能吃飽紅薯干就心滿意足了。
1960年春天,在人類歷史上恐怕也是一個黑暗的春天。能吃的東西似乎都吃光了,草根、樹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幾乎天天死人。都是餓死的。起初死了人親人還嗚嗚哇哇地哭著,到村頭土地廟里去注銷戶口,后來就哭不動了。抬到野外去,挖個坑埋掉了事。很多紅眼睛的狗在旁邊等待著,人一走,就扒開坑吃尸。糧食,都哪里去了呢?糧食都被誰吃了呢?
在那些饑餓的歲月里,我看到了許多因為饑餓而喪失了人格尊嚴的情景,譬如為了得到一塊豆餅,一群孩子圍著村里的糧食保管員學狗叫。保管員說,誰學得最像,豆餅就賞賜給誰。我也是那些學狗叫的孩子中的一個。大家都學得很像。保管員便把那塊豆餅遠遠地擲了出去,孩子們蜂擁而上搶奪那塊豆餅。這情景被我父親看到眼里?;丶液?,父親嚴厲地批評了我。爺爺也嚴厲地批評了我。爺爺對我說:嘴巴就是一個過道,無論是山珍海味,還是草根樹皮,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樣的,何必為了一塊豆餅而學狗叫呢?人應該有骨氣!他們的話,當時并不能說服我,因為我知道山珍海味和草根樹皮吃到肚子里并不一樣!但我也感到了他們的話里有一種尊嚴,這是人的尊嚴,也是人的風度。人,不能像狗一樣活著。
我的母親教育我,人要忍受苦難,不屈不撓地活下去;我的父親和爺爺又教育我人要有尊嚴地活著。他們的教育,盡管我當時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但也使我獲得了一種面臨重大事件時做出判斷的價值標準。
饑餓的歲月使我體驗和洞察了人性的復雜和單純,使我認識到了人性的最低標準,使我看透了人的本質的某些方面,許多年后,當我拿起筆來寫作的時候,這些體驗,就成了我的寶貴資源,我的小說里之所以有那么多嚴酷的現(xiàn)實描寫和對人性的黑暗毫不留情的剖析,是與過去的生活經驗密不可分的。當然,在揭示社會黑暗和剖析人性殘忍時,我也沒有忘記人性中高貴的有尊嚴的一面,因為我的父母、祖父母和許多像他們一樣的人,為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這些普通人身上的寶貴品質,是一個民族能夠在苦難中不墮落的根本保障。
還是說說當時饑餓的日子吧,平心而論,村里人都非常老實,即便餓死,也不會出去闖蕩。后來,盛傳南洼那種白色的土能吃,便都去挖來吃。吃了拉不下來,又死了一些人。于是,不敢吃土了。那時我已經上學。冬天,學校里拉來一車煤塊,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個生癆病的杜姓同學對我們說,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們都去拿著吃。果然越嚼越香。一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我們在下邊嚼煤,“咯咯嘣嘣”一片響。老師說你們吃什么,我們一張嘴都烏黑。老師批評我們:煤怎么能吃呢?我們說:香極了,老師不信吃塊試試。
老師是女的,姓俞,也餓得不輕,臉色蠟黃,似乎連胡子都長出來了,餓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說,煤怎么能吃呢?有一個女生討好地把煤遞給俞老師,俞老師先試探著咬了一點,品滋味,然后就“咯嘣嘣”地吃起來了。她也說很香。這事兒有點魔幻,我現(xiàn)在也覺得不像真事。但去年我見到王大爺說這事,王大爺說:你們的屎填到爐子里呼呼地著呢。幸虧國家發(fā)了救濟糧來,豆餅,每人半斤。奶奶分給我們每人杏核大一塊,嚼著,舍不得咽,舍不得咽就沒了,好像在口腔里化掉了。我家西鄰的孫家爺爺,把兩斤豆餅一氣吃下去,口渴了猛喝水,豆餅發(fā)開,胃和腸子破了,孫家爺爺死了。
十幾年后痛定思痛,母親說,那時人的腸胃薄得像紙一樣,一點脂肪也沒有。大人有水腫,我們一班小孩都挺著個水罐一樣的大肚子,肚皮似乎透明,綠色的腸子在里邊也蠢蠢欲動。都特別能吃,五六歲的孩子,一次能喝八大碗野菜湯。
后來,生活好了一點,能半年糠菜半年糧了。我叔叔又走后門買了一麻袋棉子餅,放在缸里,我夜里起來小解,也忘不了去偷摸一塊,拿到被窩里吃,香極了。
“文革”期間,依然吃不飽,我便到生產隊的玉米田里去找一種玉米上的菌瘤,掰下來,拿回家煮了,撒上鹽,拌蒜吃,也是鮮美無比,味道好極了。
后來又聽人說,癲蛤蟆的肉味比豬肉還要鮮美,母親嫌臟,不許我去捉。
生活漸漸好起來,紅薯干能管飽了,這時已是“文革”后期了。有一年,年終結算,我家分了290元錢,這在當時是個令人心驚的數字。我記得我一個六嬸把我的一個堂妹頭打腫了,因為她丟了一角錢。分了那么多錢,父親下決心割了五斤豬肉,也許更多一點,煮了,每人一碗。我一口氣就把一大碗肥肉吃下去了。還覺不夠,母親又把她碗中的分給了我。吃完了,胃承受不住,一股股的葷油往上涌,嗓子眼像被刀割著一樣疼痛,這就是吃肉的感覺了。
我的饞是有名的,只要家里有點好吃的,我千方百計地要偷點吃,有時,吃著吃著就控制不住自己,吃多了,剩下的干脆吃掉,豁出去挨罵就是。我的爺爺和奶奶住在嬸嬸家,要我送飯給他們吃,我總是利用送飯的機會,揭開飯盒的蓋子偷一點吃,為此,母親受了不少冤枉,這事兒現(xiàn)在我還感到深深的內疚。
上世紀70年代中期,去水利工地勞動,生產隊用水利糧做大饅頭,半斤干面一個,我的紀錄是一頓飯吃四個,有的人,能吃六到七個。1976年,我當了兵,從此和饑餓道了別。從新兵連分到新單位時,精粉的小饅頭,我一次吃了八個,肚子里還有空,但不好意思再吃了。炊事員對食堂管理員說:“壞了,來了大肚子漢了?!惫芾韱T笑笑,說:“吃上一個月就吃不動了?!惫?,一個月后,拳大的饅頭,我一頓飯只吃兩個就夠了。而現(xiàn)在,一個就夠了。
盡管這些年不餓了,肚里也有了油水,但一上宴席,總是有些迫不及待,生怕?lián)撇坏匠圆粔蛩频膿?,也不管別人的目光怎樣看著我。吃飽了也后悔:為什么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少吃一點呢?讓人覺著我出身高貴、吃相文雅?因為在文明社會里,吃得多是沒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好多人攻擊我飯量大,吃起飯來奮不顧身啦、埋頭苦干啦。我感到自尊心很受傷害,便下決心下次吃飯時文雅一點,但下次人家那些有身份的人,依然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好像狼一樣。我的自尊心更被傷害了。再一次吃飯時我牢牢記著,少吃,慢吃,不到別人面前夾東西吃,吃時嘴巴不響,眼光不惡,筷子拿著最上端,夾菜時只夾一根菜?;蛞豢枚寡?,像小鳥一樣,像蝴蝶一樣,可人家還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我氣壞了。
因為我努力使吃相文雅時,觀察到那些攻擊我的公子王孫、小姐太太們吃起來像河馬一樣,吃飽了時才文雅。于是,怒火便在我胸中燃燒,下一次去吃不花錢的宴席,上來一盤子海參之類的玩意,我端起盤子,撥一半在我碗里,不顧燙壞口腔黏膜吞下去,他們說我“吃相兇惡”,我又把盤子里的全撥來,吃掉,他們卻友善地笑了。
我回想三十多年的吃的經歷,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什么區(qū)別,一直哼哼著,轉著圈兒,拱點東西,填這個無底洞。為吃,我浪費了最多的智慧,現(xiàn)在吃的問題解決,腦筋也不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