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修改:編譯之間的紐帶和分歧
任何一位譯者的譯作都不會是完美的,甚至會有偏解與錯誤。朱生豪的莎劇譯文,就經(jīng)過了翻譯家方平的悉心修訂。名譯家夏濟安先生也有把“cow”看作“crow”而譯成“烏鴉”的時候。所以,編輯在譯作出版前進行適當修改,是理所當然的。編輯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梁,是使著作合法、合理、合度、合乎出版要求的重要保證。一般的合同里,也明確規(guī)定了編輯修改譯文的權(quán)利。修改作品是編輯的天職,這一點誰也不會質(zhì)疑。
然而,為什么總有作者抱怨編者隨意斧鑿呢?主要是認為編輯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不當修改,甚至嚴重錯誤。在翻譯界,這種現(xiàn)象可能更為普遍。翻譯家孫法理曾舉過莎劇《約翰王》中的例子:“Who’s there?Speak ho,speakquickly,or I shoot.”譯者譯為:“誰在那兒?快答話,否則我開槍了?!背霭鏁r責編改為:“那邊是誰,快說話,否則我射箭了?!必熅幷J為13世紀歐洲沒有熱兵器,把“開槍”改成了“射箭”。然而,通過孫先生對全文的考察,卻發(fā)現(xiàn)有充足理由認為未經(jīng)編輯修改的譯文更合適。本來,譯者自覺“拂去了舊有譯本的一處塵埃”,被編輯一改,心血全白費了。
編者和譯者之間的合作主要基于對譯文的修改,而修改又往往導(dǎo)致分歧。從譯者角度看,編輯有時不解甚至錯解自己的譯文,導(dǎo)致譯文質(zhì)量下降,是很不痛快的事情。從編輯角度看,要完全融入譯者的思維、情感、翻譯風格,又要使譯作合乎出版要求,亦何其難也!而且,鑒于語言的復(fù)雜性,在很多問題上雙方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是常理。簡言之,編者和譯者之間存在著一個沒有明顯是非界限的、既緊密聯(lián)系著雙方又可能導(dǎo)致一定分歧的灰色地帶,只有增強理解和交流,才能較好地跨越這個灰色地帶,使出版后的譯作令雙方都滿意,或至少都可以接受。
二 理解:全局與局部
毋庸置疑,一切翻譯的基礎(chǔ)是理解。編者和譯者可能會在原文的理解上產(chǎn)生分歧,而產(chǎn)生分歧的最大根源可能就是對整體和局部的把握不同。以拙譯《萬有引力之虹》第一部分題記為例,經(jīng)編輯修改后正式出版的譯文是:
大自然不解消亡,只解演變。我已經(jīng)學(xué)到的和將要學(xué)到的科學(xué)知識,都堅定了我的信念:我們死后,靈魂繼續(xù)存在。
這是火箭之父馮·布勞恩的名言。明眼人只讀譯文,立刻就能看出其中的邏輯錯誤:“將要學(xué)到”的科學(xué)知識何以會“堅定我的信念”呢?未來的東西何以能堅定現(xiàn)在的信念?這不合邏輯:你可以把握科學(xué)發(fā)展的趨勢,卻不能預(yù)言科學(xué)研究的具體成果,即便能預(yù)言,當做堅定現(xiàn)在信念的依據(jù),也有些不大合理,起碼不應(yīng)是大科學(xué)家的思考方式。
《萬有引力之虹》是美國小說家托馬斯·品欽的一部后現(xiàn)代杰作,小說語言、結(jié)構(gòu)、情節(jié)、人物、主題十分復(fù)雜。作為開篇題記,作家引用火箭之父布勞恩的名言是大有深意的,與全篇主旨和作者的世界觀、人生觀緊密相連。這句名言并不難解。布勞恩認為,從科學(xué)研究的現(xiàn)有成果及其發(fā)展趨勢看,大自然不會滅絕,只會有山川形態(tài)的變化;人作為大自然的一部分,也不會滅絕,而是死后以“某種形式”——精神的某種形式繼續(xù)存在。原文“spiritual”的一詞,從Webster’s Third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1993)、美國傳統(tǒng)詞典(《金山詞霸2006》)、《英漢大詞典》(1993)看,與“靈魂”相關(guān)只是該詞意義的一部分,有關(guān)的意義還覆蓋了幽靈、妖精等超自然的或非物質(zhì)的存在。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另一個世界”,存在于“零之外”(“零”并不代表什么都沒有,而是一種臨界狀態(tài)),似乎是鬼神世界,又似乎是幻想世界,還似乎是特異功能狀態(tài)下的特異世界,它和這個世界明顯不同,又似乎有著某種交叉的界面。人死后便進入、存在于這樣一個世界,還能回來,還能被有些人看到,甚至還能說話交談。如果翻譯成“靈魂”,的確符合了常規(guī)語感,但意義卻被削減了,布勞恩變得迷信、缺乏科學(xué)精神了,也會進一步影響到作品中“另一個世界”的涵蓋面,使其縮小成“鬼魂世界”。這對中國讀者理解整部作品將是較大誤導(dǎo)。以下為出版前筆者的譯文:
大自然不解生死,只解滄桑。我學(xué)到的所有科學(xué)知識,包括不斷學(xué)得的新知,都使我堅信:我們死后有靈。
其中“生死”仿“對錯”“好壞”“長短”“大小”“高低”等詞的構(gòu)造之法,反義成詞??赡芫庉嬘X得有增意之嫌,便改為“消亡”,雖在風格上不合譯者之意,但意思上是精確的,可以接受。另外,“滄?!焙汀吧酱ㄐ螒B(tài)的演變”本是同義,編輯可能認為中國文化的色彩有點濃,且該詞現(xiàn)在多指人生的坎坷波折,故將其改成“演變”,這也能接受。但“不斷學(xué)得的新知”和“將要學(xué)到的科學(xué)知識”之間卻存在正誤問題,后者有明顯邏輯錯誤。另外,“死后有靈”的“靈”是為了盡量保持“spiritual”一詞的意義涵蓋面而進行的模糊化處理,雖張力較原文增加,但比譯成“靈魂”要貼切。所以,要解決這段名言的“灰色地帶”問題,可改譯如下:
大自然不解消亡,只解演變。我學(xué)到的所有科學(xué)知識,包括不斷學(xué)得的新知識,都使我堅信:我們死后有靈。
接下去,小說第二頁有這樣一句話:“It is a judgment from which there is no appeal.”編輯修改出版的譯文是:“看來,他們還沒上訴就遭到判決了?!边@里有一個常識問題:判決在前還是上訴在前?從改譯看,應(yīng)該是先上訴后判決,這不符合法律程序。且從原文“from which”看,也是上訴晚于判決的。原句的意思其實是:政府直接作出決定,按自己的意志安排或處置了疏散人員,而沒有聽取他們的任何意見。筆者交給出版社的原譯是:“看來,他們這回遭遇的是一紙禁止上訴的判決。”以譯者的理解,這應(yīng)該是正確的,“一紙”所傳遞的文學(xué)味也是該保留的。
其實,第一頁有一處地方,筆者在出版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并向編輯呈交了修改譯文,但出版時未予改正,頗為遺憾——可能是時間緊迫吧。出版譯文是:
其他人都擠在周圍,混雜于有待運走的其余救援物資間——他們都是既背運又背時的下等人、弱者,有醉漢,有對二十年前作廢的軍規(guī)仍心存余悸的退伍老兵,有本城裝束的妓女,有流浪漢,還有那些疲憊的婦女,帶著很多孩子,多得令人懷疑其來歷。
我最后呈交的改譯是:
人們擠在周圍,都是既背運又背時的下等人、弱者,有醉漢,有對二十年前的炮聲仍心存余悸的退伍老兵.有城市裝束的妓女,有流浪漢,還有那些疲憊的婦女,帶著很多孩子,多得令人懷疑其來歷——他們和別的東西混雜在一起,要一同去得救了。
下劃線部分的改譯很重要,能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得救”的多重深意(其中包括疏散的解救和上帝的拯救,也不排除諷刺意味),與小說整體的思想和主題更為統(tǒng)一,也更符合原文語言結(jié)構(gòu)。
三 表達:忠實與神韻
翻譯一部作品的過程是一個決策過程,譯者必須在音韻、詞語、句段、篇章等各個層面上進行一系列選擇與處理,更要通過這些或大或細的環(huán)節(jié),牢牢把握和再現(xiàn)原文的神韻。問題就出在神韻上,盡管一些研究者對類似的概念進行過探索,如孫迎春《漢英雙向翻譯學(xué)語林》,…但依然很難明晰界定。筆者贊同許淵沖先生的“三美論”和“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論”,認為神韻應(yīng)該從音、形、意三個方面去挖掘,并在翻譯過程中充分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以最美的譯語將其表現(xiàn)出來。
當然,忠實是一切翻譯的基礎(chǔ),但忠實的層次,也就是等值的層次,是不同的。Mona Baker把等值的層次分為詞匯層、超詞匯層、語法層、語篇層、語用層。筆者以為還應(yīng)補上最高的一個層次:審美層。這些層次一個比一個高,低層次的等值是為高層次的等值服務(wù)的,是以高層次等值為先決條件的。比如說,詞匯的等值要建立在語篇等值、語用等值甚至審美等值的基礎(chǔ)上,而不能只見詞不見味、只見小不見大、只見形不見神。對味、對整體、對神韻的忠實才是最重要的。例如小說開頭第一句,出版前筆者原譯:“尖嘯聲劃破了夜空。這種尖嘯以前也有過,但這回卻聲勢空前?!背霭孀g文:“尖嘯聲劃破了夜空。這種尖嘯以前也有過,但那和現(xiàn)在根本沒法比?!痹暮啙?、優(yōu)美,譯者覺得“那和現(xiàn)在沒法比”之類的譯法太拘泥于原文,變成漢語后就顯得有些僵硬、干癟,于是通過整合,化出了“聲勢空前”這個詞。編輯可能是覺得“聲勢”之意未在原文中直接出現(xiàn)、不準確吧。
接下去的一句:“It is too late.Theevacuation still proceeds.but it’s alltheatre.”譯者原譯:“夜已很深。疏散乃在進行。走過場而已?!焙笠痪浔蛔g者切為兩個短句,并非疏漏,而是有意再現(xiàn)原文中的那種簡潔和冷峻,所以吧“but”一詞給砍掉了。不想編輯又改了回去,出版譯文成了“夜已很深。疏敦仍在進行,但只是走過場而已”。漢語偏于意合,盡可能少用連接詞,譯文若跟原文結(jié)構(gòu)走,表面看似忠實,實則在漢語中的效果卻發(fā)生了變異。
原文第4頁還有一句:“……thousands 0f these hushed looms withoutmight……”譯者原譯:“……這里有幾千個黑暗、寂闃的房間……”出版時編輯把“寂闃”改成了“寂靜”。其實“寂靜”這個詞是任何人都會首先想到的,但“寂闃”一詞有助于烘托這里陰森、壓抑的氣氛,且本句中“hushed”一詞表現(xiàn)的是一種被鎮(zhèn)住的、壓抑的寂靜狀態(tài),是大家不敢出聲。一字之改,韻味頓變。再看一句(原文略):
此刻,光線輕緩地照進來,早晨清冽的空氣漫過他的乳頭。晨光中,可以看見一群醉醺醺的浪蕩哥兒們,有的穿軍裝,有的什么也沒穿,懷里摟著全空或近乎全空的酒瓶子,蜷縮在椅子上。擠在冰冷的壁爐旁,趴在各式各樣的沙發(fā)床上、躺椅上、未除塵的毯子上.在這間巨大的屋子里、在不同的高度上呼嚕、噓氣,節(jié)奏各異、連綿不斷地自行交響著,而昨夜的余煙還繚繞聚散在上蠟的屋椽間,層層疊疊的。在這交響聲中,在這余煙里,在屋子的窗欞間,倫敦富于彈性的冬日晨光越來越旺盛了。
以上是原譯,出版譯文為:“而昨夜的余煙還繚繞在上蠟的屋椽間,層層疊疊的,漸漸消散?!本庉嫲言g的“繚繞聚散”拆為“繚繞……漸漸消散”,或許是認為原文只有“聚”,沒有“散”。雖也有理,但句末顯得氣短。而且要描摹整個煙霧繚繞的情景,把“聚散”放在此情此景中,會更有神采,氣韻也更通暢。
再舉一例:“His name is Capt.Geoffrey
(“Pirate”)Prentice.He iswrapped in a thick blanket.a tartan 0forange,rust,and scarlet.His skullfeels made of metal.”原譯為:
他就是杰奧弗里·普倫提斯上尉,綽號“海盜”。他用一床厚毯子裹著身子。毯子是格子呢的,有菊黃、深褐、深紅三種顏色。此刻,他感覺自己的頭像一塊鐵疙瘩。
編輯可能覺得和原文形式上有差異,出版時把第一句改成:“他就是杰奧弗里(海盜)-普倫提斯上尉?!睆谋砻婵?,的確是更嚴謹了,但卻使下一句的“他”和這一句的“他”距離太近,有代詞重復(fù)感,略微破壞了行文節(jié)奏和字里行間一種輕微的玩世不恭——有趣的是,原文的節(jié)奏和意味恰恰是主要靠代詞的重復(fù)完成的,漢語依樣畫葫蘆則會失卻這些效果。
一部作品的意蘊、風格、神采就是靠著點點滴滴的咬文嚼字構(gòu)筑而成,在翻譯中無論怎樣字斟句酌都不為過。
四 交流:合作的保證
筆者深知自己水平有限,譯文中肯定還存在不少問題,只有在編輯和廣大讀者的幫助和指正下,本書的譯文才會漸趨完善。其實,本書的編輯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已給筆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無論在譯名的統(tǒng)一、格式的規(guī)范、錯別字的糾正,還是在一些理解偏誤的改正上,編輯都做了大量工作。沒有編輯的工作,這部譯著是絕對不敢與讀者猝然相見的。不過,在編輯進程中,雖然編譯之間也進行了少量交流,但可能由于時間緊迫,這種交流還不夠深入、細致、廣泛,以至于譯者的有些想法編輯沒有了解,而編輯的想法譯者也只能作以猜測。這樣,譯作出版后就會產(chǎn)生額外的瑕疵,導(dǎo)致譯文質(zhì)量下降,這是譯者、編者和讀者都不愿看到的。追根溯源,所有的編者和譯者之間都存在一個黑白不明、是非模糊的灰色地帶,不能說誰對誰錯、孰優(yōu)孰劣,但你卻無法回避它,而連通編者和譯者之間的橋梁正是搭建于其上的。要搭建這樣的橋梁,雙方的交流和理解就顯得至關(guān)重要了。
另外,每個時代都需要好的譯者,目前國際交流空前高漲的時代更是如此。編輯們就是培養(yǎng)譯者的園丁,正是他們無私的奉獻和辛勤的勞動,才使得無數(shù)譯者的成長和成熟有了可能。在這里,筆者向自己以前譯著的編輯和《萬有引力之虹》的責任編輯及有關(guān)編輯人員表示真誠的感謝和崇高的敬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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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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