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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

2011-12-29 00:00:00丫丫
延安文學(xué) 2011年5期


  趙烈梅剛一轉(zhuǎn)身走開,父親就流淚了。太陽升起來了,黃黃的太陽毛茸茸的,陽光一觸到父親那古銅色的皮膚上,便像小孩子的手一樣嬌嫩溫潤了。陽光在父親的臉上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試圖撫平父親臉上比深秋的犁溝還要深邃的皺褶。陽光的小手在父親的臉上輕輕一搭,便被父親臉上的蒼桑和衰老給消融了。父親不懂陽光的意思,父親的眼淚像成熟了的豌豆一樣向下滾動。淚水從父親皺巴巴的臉上滑下來,倏爾就掉在了白亮白亮的土地上。地是干硬的黃土地,土是被無數(shù)的大腳踩了一遍的細塵,塵土敞開胸脯,十分大度地接納著父親苦咸苦咸的眼淚。父親的哭泣沒有聲音,沒有動作,他只是流淚。父親畢竟七十歲了,他不可能像娃娃一樣哇哇大叫,也不可能像女人一樣號啕大哭,他只是流淌著渾濁的眼淚。那一顆顆眼淚渾濁、碩大、滾燙,淋淋漓漓地落下來了。那一刻,我正在被窩里午休,我夢見父親歿了,我抱著父親干瘦干瘦的身子放聲大哭。我擔(dān)心了好久的事終于來了,它像魔鬼的利爪撕裂了我的心肺。我恍恍惚惚的仿佛是在家門前,似乎也有白白亮亮的太陽,但四周很空曠,我感覺父親的身子很輕,就像一抱麥草一樣輕飄飄的。我一哭泣便醒了。我坐起來,靠在床頭上,面朝著老家的方向凝望,盡管障礙物就在眼前,我還能想象到父親佝僂著腰身,拉著一架子車糞土,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朝麥地里艱難行走的樣子。
  我哭是怕父親真的走了。這是我最近幾年不由自主總想到的問題。父親的哭是因為一個強悍的女人終于向他低下了頭,他終于吐出了一口窩在肚子多年的惡氣。一輩子了,那惡氣像一塊瘡疤一樣長在父親的心里,一旦碰撞或揭開,它就會扯心動肺地痙攣,就會散發(fā)著濃濃的惡臭。
  當(dāng)時,天空干凈安寧,黎明的亮光剛穿透白楊樹上光禿禿的枝條,父親就背著他的工具箱子,拿著他的長鋸走出了門。父親行走在干硬的鄉(xiāng)村土路上。陽光像紙一樣薄,像棉花一樣柔??諝馇逄鹂煽?。盡管二月的風(fēng)還硬,吹在臉上像針扎一樣疼,但陽光的舌頭一舔,風(fēng)吹過的地方就不疼了。
  父親是到鄰村的紙坊村做木活的,父親穿的黑夾襖上補綴著補丁,那細密的針腳被陽光一照,補丁的味兒更加純正和濃烈了。父親吸了吸鼻子,加快了腳步。父親只有十八歲,父親的身材像路邊抽條的白楊樹一樣挺拔,只是略顯單薄。他白凈的四方臉,濃眉大眼,雙眼皮像刀刻一樣清晰。父親筆挺的鼻梁尤其引人注目。秀氣的父親長著一口潔白的牙齒,牙的顆粒大而且白,齊刷刷地排成排,尤其是兩顆尖尖的小虎牙,透著稚氣。他的身板端直,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楊。
  父親一跨進趙四民家的院子,就如寒蟬一樣噤了聲,很顯然,趙四民家是紙坊村一個富裕人家。紙坊人世世代代造黃紙、草紙,草紙的原料就是麥草、爛麻、破布。因此,紙紡村有紙作坊的人家都有麻刀坊。那些從糧行拉來的新舊麻包被分類處理。有專門抖麻包的,將麻袋角里的高梁、玉米抖出來,抖在一個大簸籃里,抖凈的麻袋按新舊好壞挑撿出來。新麻袋捆成捆,舊麻袋讓人縫補整齊,折疊好,打成麻包捆子又拉出去賣。剩下爛得不成樣子的麻袋就打爛打碎,成為麻絲、麻絮子即為麻刀。泥水匠粉刷墻時,將麻刀摻入白灰里。有的麻袋泡爛就碾成槳,做了造紙的原料。
  父親被趙四民家前廳房后樓房的氣勢震住了。他在木匠鋪學(xué)了三年手藝才回來。父親陡然問扛起了養(yǎng)活一家八口人的擔(dān)子,但他的肩膀稍顯單薄。在爺爺?shù)暮攘R下,他找了幾家零碎活兒干,慢慢地人們喊父親木匠娃,后來就成了賈木匠。我能想象得出父親當(dāng)時怯生生的樣子。他將沉甸甸的工具箱靠在趙家的石門礅子上,然后將長鋸卸下來,也靠在那兒,他咳咳地咳嗽了幾聲。聽見咳嗽,趙家的一個女子出來了,她晃悠著黑辮子,蹺過高門檻,抬頭一看父親,便朝里喊了一聲爹娘,賈家村的木匠娃來了!說完快速瞟了一眼父親,便哧地一聲笑了。她一笑,雙肩就抖了幾抖,肩上懸著毛辮子,像黑色的鞭子一樣,亮亮地抽了一下父親。父親看見,隨著那又粗又黑的毛辮子的抖動,毛辮梢把上那兩朵紅紗紗也跳躍起來。辮子被一只纖手拾起來向后一甩,那兩朵紅紗紗便像花一樣綻放在父親的心里了。此時父親的雙手沁出了細密密的汗水,盡管此時還是春寒料峭的二月。父親在趙家大院里逡巡了片刻,趙四民才托著水煙鍋出來了。趙四民戴著一副石頭眼鏡,那兩坨圓圓的鏡片,襯得他的胖臉愈發(fā)圓了。茶色的石頭鏡片讓他高深莫測。他咕嚕嚕地吸了一口水煙,黃銅色的水煙鍋配著一根白晃晃的銀鏈子。銀鏈子十分傲慢地晃著父親的眼。趙四民終于吸飽了一肚子的煙,煙將他的身子脹得更加肥實了。他的肚子好像飽滿的大口袋,一雙圓口鞋也肥頭大耳的。
  父親低著頭看那雙鞋,他看見穿著白線襪的腳硬塞進針腳秀氣的絨布鞋里,鞋失去了鞋的周正和體面。父親吸了一口涼氣,挺直了腰板,他說,趙東家,我是賈家村的賈曼娃。趙四民點了點頭,說,知道,我知道。父親說,今個一早來,我要的木條凳子準(zhǔn)備下了沒有?趙四民說,不急、不急,先吃飯,把飯吃了再做活不遲。說完他吆喝,梅梅,賈師來了,快舀洗臉?biāo)?。說著他進了房子,房子是一棟倒座房,推格窗子三坎門,是當(dāng)時的富裕人家的典型住宅。趙烈梅端著一盆水進來了,她將水往腳地一放,拿了塊香胰子,說,快洗。父親將手往水里一伸。忽然他哇地一聲叫了起來,水燒得簡直能燙死人。父親甩著手上的水珠兒,他的手背頓時發(fā)紅了。趙四民一看,道,死女子,你這是做啥哩,啊?你要是把師傅的手燙爛了,咱的活咋做呀?說著拿起笤帚就打,趙烈梅哈哈大笑了,她邊拍手邊笑,呵呵,就沒見過這么笨的人,笨熊,哈哈。長毛辮子在她的肩頭愉快地抖動,紅紗紗愈發(fā)得意了。趙四民追著她打,趙烈梅幾步就跨出門檻,笤帚從她的頭上飛了過去。
  父親到趙烈梅家做活的第一天就被趙烈梅捉弄了。趙四民的婆娘不停地給父親賠不是,她說,我上頭三個兒,只有這一個寶貝女,一家人都寵她,由著她的性子來,你甭生氣,不要跟她女孩兒一般見識。父親見如此說也只好做罷。他沒想到一個女孩兒,竟然這樣匪,看來,他得謹(jǐn)慎小心,處處提防著這個鬼女子。
  趙四民要求父親給他做一輛架子車,一個方桌子,再蓬一個木板樓。父親是方圓十里蓬板樓的一把好手。木板樓也就是木頂棚,木板樓一律都要用松木板子,一塊塊板子嚴(yán)絲合縫最后刷上膠,在接縫處釘上一寸寬的板條子。木板樓有許多用處,有的人家在上面住人,擱家具,擱農(nóng)具,有的人家就將一包又一包的麥子垛在樓面上。
  吃飯的時候,父親和趙四民及趙家的幾個兒子坐在上房。趙烈梅端飯來,輪到給父親添飯,她氣哼哼地說,哼,我不添,他沒長手嗎?趙四民一瞪眼睛,趙烈梅故意扭身就走,趙四民就吆喝老伴兒。老伴兒盛了飯,走進灶房,數(shù)落起女兒,你咋這個樣子,沒有一點規(guī)矩。咱家你爹是個好面子的人,你咋不給你爹長臉呢?正數(shù)落著,趙四民吃完了飯,他幾步跨出廚房,照著女兒的臉就是一巴掌。趙烈梅哪里受得了這個,她捂著臉哭著跑出門去。趙四民又罵女人,你看你把女子慣成啥樣子了?沒一點教養(yǎng)。你這當(dāng)娘的是干啥吃的?
  父親聽到趙烈梅的哭聲,暗暗地高興,他喝光了碗里的糝子,抹了抹嘴,就走進了太陽地里做起了活兒。不一會兒,趙家的院子里就響起了拉鋸發(fā)出的沙沙聲,鉆孔時鉆子上的皮繩拉得吱呀吱呀的響聲,推木板的推刨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音,敲推刨逼偰時的叮叮聲。父親扎起架勢,開始推木板。父親推出的刨花好看勻稱,成串成串吐出推刨口的潔白的刨花,就像魚兒吹出的泡泡。那聲音此起彼伏,不時逗弄著趙烈梅掀起門簾偷看。父親的身子一拱一拱,雙手用力壓著推刨,刨一刨,摸一摸。他似乎完全沉浸在木活兒里面。對著木頭發(fā)呆,沉思,那神態(tài),那動作,像是在給木頭把脈,又像是和木頭親切地交談。趙烈梅心氣很高,平常只有人巴結(jié)拉攏她的份,而今天,父親卻對她的漂亮和艷麗視而不見。她偷偷對著父親的背影呸了一聲,作什么?一個窮木匠,又不是誰的爺。
  父親在趙家干了半月活,每日三餐,都是趙家女人端水端飯。趙烈梅一看見父親,就拿眼剜他,鼻子里哼出很重的一聲。有些時候,一看見他就朝地下吐唾味,父親先是怵她,最后就有點惱她了。他對她也是愛理不理的,哼,有什么了不起,你是趙家的大小姐,可不是我的大小姐,我做完活就走人,懶得招惹你。
  父親整天苦巴巴地干活,他和一堆堆不能言語的木頭打交道,放下斧子就去摸刨子。父親似乎是一個老練穩(wěn)重的老匠人,他呼吸均勻,低著頭,弓著腰,雙手扶正了推刨,食指和拇指緊緊地卡住了推刨。他沉靜自如,力量灌注得十分恰當(dāng),刨花像魚吐泡泡一樣成串成串地從推刨的口里吐出來。父親瘦削的臉在太陽光的映照下愈發(fā)顯得白。父親十一歲就進了城里的木匠鋪當(dāng)學(xué)徒,十六歲就能獨立攬活計,十八歲的父親面相稚嫩,但經(jīng)驗豐富,技藝高超,他推出的刨花細膩潔白,薄厚均勻,推的木板均勻潤澤,光滑細膩,用手摸起來就像摸在了豆綠色的磨刀石上,細細的油潤一直能浸到心底里頭。
  父親干完活時,楊槐花開得正繁。在房前屋后乃至街道上到處都是高大挺拔的楊槐樹,它十分大度地奉獻出了一樹白素素香噴噴的洋槐花。人們愛它的潔白,更愛它的仁慈,槐花麥飯是三月對農(nóng)人的犒賞。父親走的那一天,趙烈梅端著一碗香甜的槐花麥飯遞給了父親。她的長毛辮子沉默著,那對紅紗紗像一對倦極了的蝴蝶一樣棲息在她的山包一樣的胸脯前。父親抬眼看了趙烈梅一眼。這個女子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連她說話的聲音都恨恨的。父親用心地看了眼前這個女子,她的胸脯圓鼓鼓地一起一伏,她的眼睛里蒙著一層水霧。她用眼神緊緊地抓住了父親。兩個人離得很近,女孩兒那特有的新鮮、陌生的氣息像洋槐花一樣清新。長這么大,父親還沒有這么近的呼吸過女孩兒的氣息。他開始拘謹(jǐn)不安起來。倒是趙烈梅落落大方,她面龐又活潑又鮮亮,黑而大的眼睛帶著野性的挑釁看著臉紅了的父親。父親放下了手里的鋸子和平斤,又摘下肩頭的工具箱,顫抖著手接過了那碗麥飯。父親狼吞虎咽地吃了那碗麥飯。趙烈梅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碗。父親被盯得手足無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往嘴里刨香甜可口的麥飯。父親終于吃完了,他背起箱子逃也似地離開了紙坊村。
  每到三月的時節(jié),槐花繁繁地綻放著,槐花的香味兒如霧如煙如絲如縷,似乎在一夜之間,槐花便激情飽滿、恣意綻放了。父親扛著竹竿和鉤搭,站在樹下鉤槐花。我家破舊的三問土廈房周圍滿栽的是洋槐樹。也許槐花樹不是栽的,是雨生的。院子前面十幾棵都是瘦瘦弱弱的洋槐樹,院子中間是精精神神的八棵泡桐樹,后院里是歪歪扭扭的臭椿。父親指著泡桐樹說,雖然不是啥好木材,但給我們老兩口做棺材沒一點問題。父親又對我們說,你這些女子娃娃連株桐樹都不如,女子娃娃光會吃,連個架子車都拉不動,長大嫁了人,唉,一場空,一場空啊!
  父親是當(dāng)著一家人面說的這話,父親當(dāng)著旁人是絕不會這樣說的。當(dāng)時,趙烈梅笑話父親,說沒兒就絕了后,養(yǎng)一伙女子娃娃能干啥,養(yǎng)兒滿院紅,養(yǎng)女一場空。父親哈哈笑了,他說,她姨,你甭操那閑心,女子怎么啦,我要讓女子上大學(xué),當(dāng)大干部哩。趙烈梅大屁股一擰,哧地一聲笑了。她一笑,渾身的肉都抖動著。父親看都沒看這個臃腫婦人的背影,轉(zhuǎn)身進了屋。
  父親說,人活著就要活個氣節(jié)。我摟著父親的脖子問,氣節(jié)是骨節(jié)不?父親刮了刮我的鼻子說,氣節(jié)嘛和骨節(jié)差不多。人沒骨節(jié)就軟了,只有骨節(jié),才能撐住人的肉身子。
  趙烈梅托人說媒是父親離開趙家的三個月后了。麥一上場,一家人才不餓肚子了。一連半個月的龍口奪食,父親累得背都有點駝了。父親是爺爺?shù)拈L子。爺爺抽大煙吃水煙,吊兒郎當(dāng)了一輩子,從不過問家務(wù)事。養(yǎng)活一大家子八口人的擔(dān)子早早落在了父親的肩頭。青黃不接時,父親就出門做活,他在人家吃飯,掙了錢再量麥子,好歹奈何到麥上場。麥子收了,望著豐收了的麥子,父親頓時覺得松了口氣。父親掙回松木檁條,回來做樓板。媒人來了,媒人喜滋滋地向父親擠眉弄眼,他要父親請他喝釅茶。父親直了直腰桿沒言語。父親瘦高個子,下巴上長了一層絨毛,他腰身長,雙腿也長,就是瘦,腰有點塌。父親是累了,還是餓了,我不得而知。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腰是直的,背是駝的,盡管我的記憶里的父親一直是個農(nóng)村老漢形象。我是父親的碎女子。父親有我時,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父親的青年形象,我只能靠想象。盡管我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是四方臉,濃眉大眼,尤其是父親的皮膚,白凈細膩,全然不像一個農(nóng)村莊稼漢。讓我遺憾的是,父親沒有留下一張他年輕時的相片,年輕時的父親完全是靠我的想象來完成。
  趙烈梅托人來說媒,媒人一口就說出了趙家的態(tài)度和財禮錢,必須是十石麥子,必須風(fēng)風(fēng)光光迎娶。趙家畢竟是大戶人家,趙烈梅又是唯一的女兒,他們興沖沖地認定父親會滿口應(yīng)承下這門親事,并對她的下嫁感恩戴德。
  父親眼瞅著一堆堆金燦燦的顆粒飽脹的麥子,擦了一把從額頭上滾下來的麥粒大的汗洙子,眨巴了一下被粉塵弄瞇了的眼睛說,不行!媒人愣怔了一會兒,好久才回過神來。他在鞋幫上磕了磕黃銅煙鍋扭身就走了,他邊走邊說,不識好歹。驢不吃稻黍,人不識高低。唉!后來,我經(jīng)常問父親,沒有娶趙烈梅,你后悔不后悔?父親瞇縫著眼睛笑嘻嘻地說,我后悔啥?不后悔!趙烈梅根本就不是個善茬,我就不喜歡那樣厲害的女子。趙四民萬萬沒有想到,父親會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他以為父親娶她女子是高攀他哩,結(jié)果是熱臉貼了個冷屁股。趙烈梅死活要嫁到賈家村,并且要嫁到我們生產(chǎn)隊。媒人將隔壁的天浩叔領(lǐng)去相親,天浩叔被趙家的氣派和富裕的生活征服了,他回到家,伐了院子里一摟粗的楸樹和青槐樹,逼著家里借債,湊夠了十石麥子當(dāng)了財禮。當(dāng)時,天浩叔的父親在城里開著雜貨鋪子,娶一個趙烈梅也許并不是難事。父親說,那女子是個刁蠻角色,我能受得了她?再說了十石麥子呀,家中只有五畝旱地,三畝水地,一年打的糧食不夠支應(yīng)八張嘴吃飯。十石麥子,要一家人把嘴糊了去。
  趙四民要給女兒做嫁妝,不得不請了父親去。他一是為炫耀他們的家底厚,二是方圓九十里沒有一個像父親一樣巧手的木匠。父親這一次到趙家,大家都客客氣氣的,父親按照要求起開木料,刨光板子,刨出木條,然后慢慢地琢磨。父親向來言語謹(jǐn)慎,這一次更加少言寡語了,他埋頭沉思,對著木頭仔細比劃著,趙家的木頭都是上等木料,是硬實厚密的核桃木,油滑水潤的杏木,還有幾根硬錚錚筆直的白楊木。父親對著木頭愣神。他掄起斧子,一下一下砍斫著木頭上的節(jié)疤。父親的斧頭白晃晃的,泛著森冷的光。他緊緊握著斧子,掄的不高,輕輕一擲,落點又準(zhǔn)又狠,力道把握的極有分寸。父親刨板子,一個個卷著花兒的吐著泡泡的刨花兒歡笑著從刨子里吐出來。父親做這一切的時候,沉穩(wěn)敏捷,他將所有心事都用在對付木頭上,他反復(fù)琢磨著,哪塊料該用在什么地方,精心設(shè)計和謀劃著。他刨木板,然后打線、改線,各式各樣的板子在他的手下成了方的、圓的、長的、短的、三角,木板薄厚不等,長短不一。父親將長短不一的木條子放在一起,一個一個開始鑿卯。最后做楔子,熬膠,粘板,板子干了后,全卯,組裝,父親所有的木活不用鐵釘,他用的是木楔,用斧頭將木條兒削得尖尖的,然后蘸上膠,合起來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結(jié)實耐用。趙烈梅對父親冷若冰霜,父親則坦然淡然,他的心思全部用在了打家具上,他靈活地使用著箱子里的工具,靈巧地做著活,他做活耐心而又細致,在粗處又狠又猛,在細致處比女人繡花還細致耐心。父親日夜和這些木頭相守,漸漸摸透了這些木料的脾氣,他和這些鐵工具也是心息相通,他在這個木頭的王國里,像一個沉著冷靜的大將軍,指揮著他的兵卒,讓木頭各盡其責(zé)各歸其位,木頭似乎也有了靈性,干燥中浮著一絲絲溫?zé)岬乃狻8赣H終于將趙家所要的家具都打出來了。柜子和衣櫥端莊穩(wěn)重的骨架,流暢自然的線條,簡潔有力的組合散發(fā)著一團柔和的氣息,家具們像待嫁的女兒一樣端莊秀麗,恬淡憂傷。父親看了看從他手底下誕生的散發(fā)著杏木香味的炕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趙烈梅終于抿嘴笑了,她第一次流露出女兒嬌羞的情態(tài),她只是說了一個字:好!
  父親將衣櫥、柜子、炕桌、寫字臺、箱子和桌匣做好之后,換來了趙烈梅火辣辣的目光。
  我記憶中的趙烈梅已經(jīng)是一個婆娘了,她雙手操在袖筒里,背靠著我家的那低矮的土坯房的門框,瞇縫著眼睛,蠕動著厚嘟嘟的嘴唇說,他伯,你看你把日子過成啥了?人都說木匠住的茅草房,這話有真沒假,我幸虧沒有跟你,要跟了你,我的腸子都悔斷了。
  父親掄起斧頭在砍一截木頭上的厚皮,我照樣給父親按木頭。我干這活是從有記憶開始的,大概四歲多吧。父親將粘了膠的板子放在太陽里曬,曬的時候得要一個人按著木頭。父親掄著斧子,丫兒丫兒地喊,快來將板子按住,我在太陽底下站了幾個小時,被五月的太陽曬得頭昏眼花,我很想讓誰替我一把,我想出去摘幾朵泡桐花,淡紫色桐花那香甜甜的花莖味兒讓我著迷。更何況我也渴了,想喝水。我見趙烈梅閑得呻喚,就喊,姨,姨,你給我按一下板子,我去尿尿。當(dāng)我剛摘了一把桐花的時候,聽到父親喊我丫兒丫兒,快回來,熬膠。我只好悻悻地扔下桐花,拾起刨花,將膠鍋架在刨花堆上,父親來點燃刨花。膠鍋里的膠刷被粘得牢牢的,拽都拽不動。我扔進去幾塊膠,添上水,火旺了,膠水開始冒泡泡。我邊熬邊攪,并不斷地撿刨花續(xù)火,不一會兒,膠就在鍋里咕嘟咕嘟地翻跟頭。哎,他大伯,你看他大媽光生女娃,不生兒子,得是地不行?父親瞅了一眼趙烈梅,氣哼哼地說,你行,你一生一個兒子,生一大堆兒子,我都替你發(fā)愁,個個要媳婦了,看你咋弄呀?趙烈梅將板子放下,然后踢了父親一腳,翻著眼睛說,要你管,我就要五個兒子,五個老虎一樣,你一伙女子,絕了后,看死了誰埋你呀?父親拿著膠刷正準(zhǔn)備刷板子,他將膠刷一掄,不稀不稠粘糊的膠水飛濺過去了,粘在了趙烈梅的水紅衫子上。鮮艷的紅衫子上頓時開了黃褐色的花骨朵。趙烈梅一下子跳開,她破口大罵,死東西,我看你以后咋死呀?說著一擰大屁股就走了。
  趙烈梅從來不下地,操著手從西家串到東家,從西家游到東家。她穿得漂亮、干凈,頭發(fā)抿得油光油光的,她還抽紙煙,一來就問父親要煙,哎,木匠,把你掙的紙煙給我抽一支。父親總會遞給她一根煙,然后緊閉嘴巴,不緊不慢地做活。趙烈梅給父親賣弄著她的好日子,天浩叔一回來,就給她錢,給她扯好衣服,她家的日子過得紅火。大兒子已經(jīng)搞副業(yè)去了,二兒子還在上高中,剩下的三個念書一個比一個好。我羨慕烈梅姨家的日子,我也羨慕人家的兒子多,一個一個壯實得跟牛犢子一樣,那樣的陣仗和氣勢也沒有人敢欺負。而我家凈是女娃娃,拉糞、拉土、拉麥這些活,女子軟弱得根本干不動,尤其是一年忙畢,垛麥垛,挑麥草、揚場,背口袋,這些活只有父親能干動,一伙子女娃娃給父親幫不上一點忙。父親累極了也會罵人,他扔下杈把大罵,養(yǎng)活你一伙子光知道吃,連一點力都添不上。我看著父親疲憊滄桑的臉,心里又害怕又懊悔。我總是埋怨為啥要生我,為啥不把我送給人?我乖覺地替父親撿起草帽,遞過茶壺,為熱極了的父親擦汗。隔壁場里,趙烈梅坐在蔭涼處,悠然自得地喝茶、抽煙,綢衫子的前襟嘩啦嘩啦地隨風(fēng)擺著,她一臉的愜意和滿足讓我十分眼熱。
  我是父親的小女子,大姐二姐已經(jīng)出嫁,我給父親打下手已經(jīng)好幾年了。趙烈梅最愛來我家游門子。她一邊看著父親做活,一邊說著生冷寒磣的話氣父親。母親常年在地里忙活著,低矮的母親腰身愈發(fā)佝僂了,她瘦削的臉頰越來越狹窄。父親在家里做接下的木活,有時去人家屋里做活,父親不用下地勞動背太陽,父親的臉是黃褐色,不是黝黑的顏色。父親依然是長頭發(fā),沒有剃光頭,我們村的農(nóng)民都剃光頭,而蓄著頭發(fā)的父親就顯得干練和瀟灑多了。在我的眼里,母親確實配不上父親,可母親沒要彩禮,只是到了大躍進那幾年,父親已經(jīng)三十歲了,二爸和三姑已經(jīng)長大成人,可以勞動了,父親才娶了母親。父親比母親大十歲,可父親卻不顯老,而過度的莊稼活讓母親又干又瘦又丑,成為一個干巴巴的老嫗,所幸我們姊妹五個像了父親,身材和模樣兒在村里還看得過去。
  趙烈梅不和母親說話,她偶爾和母親說兩句,就只是夸耀自己的幾個兒子多有本事,或者她新縫了一件衫子,讓母親品評。母親忙著做飯,她倚在灶房門口拉呱。母親喂牛,她站在牛槽邊呱呱嘰嘰。她說話時眉飛色舞,手指比比劃劃,其實母親壓根兒就沒有聽她說話。煩母親的事兒多得像星星一樣稠密,一大家子人的吃穿用度,娃娃的學(xué)費、嫁妝,還有就是沒有兒子。母親一口氣生了五個女兒之后,她認命了,她不認命還能咋樣?光掀動日子,已經(jīng)夠她受的了,所以,她沒有心思聽趙烈梅的家事,更沒有心思理睬趙烈梅在父親面前搔首弄姿,擠眉弄眼。
  我生長在這個家里,耳濡目染了木匠的活路,早已熟悉了父親工具箱里的斧子、推刨、尺子、墨斗、鑿子,就連三分鑿、二分鑿各有什么用處,我都能說出來。我按著木板,站在太陽底下,雙腿麻木,手臂發(fā)顫,我看不懂趙烈梅的眼神,但我能看清她對父親的神色,她賣弄中有討好的意味。父親不聲不響,悶頭鑿卯。太陽很好,太陽金燦燦的光耀在父親微微揚起的斧子上,斧子反射出白森森的光。太陽照在父親高高卷起袖子的臂膀上,父親手臂上那一疙瘩肉比白面饃饃還圓潤結(jié)實。父親鑿好一個眼才歇下,擦一把從頭發(fā)叢里滲出的細汗,然后抬頭朝趙烈梅說,她姨,你虧旦沒有跟我,你要是跟我,咱倆都遭殃。趙烈梅噗哧一聲笑了,她渾身的肉也笑了,顫悠悠的。她朝父親一睇,又自顧自說起來。
  我聽著父親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著木頭,恍然問就長成一個丫頭了。我扎著兩個毛辮子,給父親拉鋸,父親將圓木打上墨線,大鋸就照著墨線往下拉,父親站成弓步,我雙手攥緊了鋸把,一扯一送,一扯一送,噌、噌、沙、沙、噌、噌、沙、沙,我先是仰著頭,昏昏沉沉地往來扯空鋸,噌噌是鋸在咬木頭,沙沙是鋸在噌木頭,扯時父親用盡了力氣,他邊扯邊喲喝,丫兒丫兒小心些,鋸要走在線上。紛紛飛落的鋸末迷了我的眼睛,我揉著眼睛,那要端直的墨線,就模模糊糊的了。扯送了幾次,父親轉(zhuǎn)過來一看,就罵,死女子,連個線都瞅不端,我打你——,父親揚起了手臂,他做出打的樣子,手還沒落下來,我就哇一聲哭了。其實,父親沒真打過我們,他對貓狗都溺愛得不得了,更何況他的親骨肉,他聲音一大,我就哭開了,一哭就是一晌,任誰都哄不下,所以父親再急再燥也不會打我,父親抱著我,逗我開心,一旁,趙烈梅看著父親,一眼不眨地瞅著父親修長的手臂,大概她在覬覦著父親的懷抱吧。天浩叔的個子不高,干瘦干瘦的,他在又高又胖的趙烈梅跟前像個娃娃,趙烈梅出門走親戚,從來沒有和他并肩走過,我的記憶中是趙烈梅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她抬頭挺胸,見了誰都哈哈笑著打招呼,背后十步之遙天浩叔低頭頜胸,蔫頭耷拉地像個挨了訓(xùn)的學(xué)生。父親哄著我,趙烈梅嘿嘿一笑說,她還是個娃娃,吃不了苦,我給你拉鋸。她站在父親的對面,握著鋸子,笑瞇瞇地看著父親,她用力扯送著大鋸,肥實的屁股不停地晃,朐前的那兩個大奶子像兔子一樣蹦跶著。她臉上的神情豐滿而專注,一眼不眨地瞅著木頭那邊的父親。
  父親從來沒有說過誰的是非,但關(guān)于父親的是非話像故鄉(xiāng)三月的槐花一樣繁茂。當(dāng)流言像鈴聲一樣響遍村莊的角角落落的時候,最后一個知道的才是母親。煤油燈昏黃如豆,我被秋雨般的啜泣聲吵醒了。我睜眼一看,母親坐在炕角,披著棉襖,在抹眼淚。父親偎在被窩里,一聲一聲叫著母親,云利、云利、云利,甭哭了,沒有啥,真的,我不哄你。云利是大姐的名字,在我的故鄉(xiāng),兩口子從來不直呼其名,父親叫母親云利,母親叫父親也是云利,我知道,舅舅、姑姑、二爸他們稱呼自己的伴兒都是叫第一個孩子的名字,母親的名字其實很好聽的但沒有人叫。旁人叫母親和父親則是他姨他大。母親依舊哭泣著,父親挺起來幾乎全裸的身子,爬到炕角去摟母親。他低低地說,我不顧念你,難道我不顧念我女子娃嗎?我是啥人你都不知道?趙烈梅只不過是一個閑人,她閑得呻喚哩,咱能陪得起她?
  煤油燈下,父親的影子虛幻著,不一會兒,父親和母親的影子重合了,油燈被吹滅了,房間里的低泣、低語、低吟像秋蟲聲一樣此起彼伏,房間被塞得滿滿的,我一會兒也睡著了。
  我再次看見趙烈梅就充滿了敵意,我去她家的麥場里看見她家的紅塑料單子,就拿來剪刀絞了幾個大口子,她地里的豆角剛長到一柞長,就被我掐了,就是她家的貓狗我見了都非踢一腳不可。趙烈梅叉著腰,站在街道破口大罵,她連人家的祖宗八代都罵了,連人家豬和狗都罵了。我看著她唾味飛濺,指手劃腳的樣子就暗自發(fā)笑。她罵著罵著,就脫了鞋,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著街道一寸厚的塵土,哭罵開了,誰偷我家的雞蛋,吃了噎死去,誰摘了我家的菜吃了嘴長疔去,誰打了我家的貓死了沒人埋,絕了后去。一聽這話,我就恨得牙癢癢,我偷偷給父親說,爹,你聽她罵咱哩。父親瞪了我一眼,說甭沒事尋事,做你的活。父親依舊不緊不慢地地推刨子,哧,一聲長,哧,一聲短,推一會兒,父親抻手摸摸板子的面子,看看是否光滑,然后拿來斧子敲敲推刨刃子,拔一根頭發(fā)試一試刃子是否鋒利。
  父親一晃就老了,父親掄斧子的胳膊蔫塌塌的,父親拉鋸拉三下歇兩下,父親攬的活兒越來越少了,村里人家打家具叫的木匠用的是電刨子、電鋸、電鉆子。我一聽見誰家的電鋸響,心里的火氣就噌噌地往上竄。父親最后一次打家具是給趙烈梅的二兒子做結(jié)婚用的五斗櫥,雜品柜、高低柜,寫字臺和大衣柜。趙烈梅死活要父親在她家吃飯,盡管我們兩家只隔堵土墻。父親拗不過趙烈梅,他在隔壁做活,吃一天三頓,趙烈梅給父親熬米湯,烙油餅,搟臊子面,管待父親吃好喝好,我也不時的蹭一頓好飯。父親這一次做活,時間特別長,父親仔細地琢磨慢慢地比劃,他拿來推刨反復(fù)推木板,木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來,他又用鑿子打眼,一點一點鑿,一點一點刻,父親似乎是用盡了畢生的心血,終于打出了一套新家具。當(dāng)他撫摸著高低柜、云紋縷空的櫥柜的時候,他的目光久久不愿離開,似乎這些家具是他的一個女兒,它即將出閣,羞答答的,父親眼里的難過多于不舍。他知道他老了,這是他最后一次打家具了,趙烈梅看著父親沉重的樣子,她也擦開了眼淚。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天浩叔家的日子開始走下坡路了。天浩叔老了,五個兒子要娶五個媳婦,要批五院宅基,蓋五座樓房。媳婦娶進了門,就吵嚷嚷地鬧仗。大兒子挪出老屋,二兒媳婦進了門要分家,她拿著刀要砍天浩叔,天浩叔一氣就病了。他躺倒后,三兒媳婦才訂下。等三兒結(jié)了婚,四兒也蹦著腳要媳婦。天浩叔老早就歿了。天浩叔一歿,趙烈梅的勁頭越發(fā)散了。她的身子懶懶的,目光渙散,花白的頭發(fā)亂篷篷的,此時的她不得不拉架子車干活了。
  我上高中的時候,妹妹上初中,姐姐們出嫁了,父親又勒緊褲帶供我上高中,一周兩塊錢的生活費難得父親團團轉(zhuǎn),母親在紙紡村補麻袋片子,一天不停歇地勞作才掙八毛錢。當(dāng)時父親是村上唯一一個供學(xué)生的,他沒有說讓我不上學(xué),也從沒有抱怨過,他知道供女兒上學(xué)是他的本份,女兒能念到哪兒他就供到哪兒。烈梅姨還是來我家串門,她數(shù)罵她的媳婦一個個奸猾刻薄,數(shù)罵她的兒子窩囊沒本事,更沒良心。她的煙癮早戒了,她操著手,懶懶地靠著門框,看著父親做活。
  父親又操起了木活兒,他伐倒院子里的六棵泡桐,做鍋蓋、打架子車、做木椅子和凳子,星期天和我拉到集上去賣。父親盡管老邁了但勢扎得很飽,他掄起明晃晃的斧子劈著節(jié)疤和樹皮,他對斧子的感覺一點兒也不遲鈍,父親伸手在頭上撓了撓,花白的頭發(fā)仿佛被太陽光捋了一遍,一根一根都很清楚。父親弓起腰身推板子,他雙手緊緊握住推刨把兒,手臂繃直了,來回拉動,神情專注,推刨哧哧地發(fā)出聲音像極了父親一聲聲的咳嗽,尖刻粗獷,夸張,那聲音融入到早春清晨的寧靜之中。頃刻,便和鄉(xiāng)村蘇醒不久的各種聲音和諧一致了。
  父親的手上布滿了老年斑,出過大力的手得了帕金森綜合癥。父親的手一旦停下來,便會不由自主地哆嗦,父親拿著斧頭,照準(zhǔn)鑿子敲砸,有幾次砸在了他的手指上。當(dāng)父親疼得吸氣的時候,我正坐在課堂上聽立體幾何,老師將尺子在黑板上一搭,我恍然看見了父親和父親那骨節(jié)突出、布滿老繭的雙手。我深深地吸氣,唯恐眼淚掉下來。
  父親嫻熟地擺弄著那些磨禿了的斧頭、鑿子和鋸子,那些曾經(jīng)鋒利得駭人的利刃失去了光澤和亮度,它們和父親一樣老了,沒了力度,更沒了精神頭兒。父親握著砸出了血的手,自嘲著說,真是老不中用了。趙烈梅趕過來,摸出口袋里的火柴盒,撕下砂紙給父親止血,她說你真是的,供女子有啥用?我養(yǎng)兒都沒用,你還供女子上大學(xué),就是當(dāng)個縣長又能怎么樣?
  父親一語不言,他的忍耐力是驚人的。盡管我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父親已經(jīng)六十六歲,他一遍一遍地說,我就是要供個縣長讓趙烈梅看看,讓全村的人看一看。父親拍著他干瘦無肉的胸脯對我說,乖丫兒,你好好上大學(xué),爹還能干哩。父親又一次握住了斧子,盡管他再也掄不圓,舉不高了,父親還是操作起了家伙什兒,在陽光下,一下一下地做木活兒。父親忍不住笑了,沒錯,是他自己的笑聲,笑聲中有幾分滄桑更多的是欣慰。我畢竟是賈家村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村里人見了父親,就給遞紙煙,就拍父親的肩,說,好,真爭氣呀,真是不容易呀!
  父親拉著案板和椅子、凳子沿街叫賣的時候,我正在大學(xué)圖書館一本一本看小說,我有我自己的抱負,一定要做一個法律工作者或者新聞記者,伸張正義,打抱不平,后來我又迷戀上了寫詩,幾乎是一天一首,但沒勇氣投稿。
  父親說趙烈梅的日子爛得像朽了的布衫一樣難以補綴了,兒子們各顧各的小日子,整日瞅著趙烈梅給誰做了啥,給誰了啥東西,吵罵聲就沒歇過。烈梅姨一個人過了,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緩和了,父親有時給她拉玉米、拉土、或者揚場,母親給她一把菜,或一個蒸饃,她長吁短嘆著,說不如死了,死了干凈。
  我在縣上當(dāng)了干部,父親終于歇下了,我一回家,父親就給我說隔壁家的事。父親咂吧著煙鍋,替烈梅姨叫屈。他說一聲嘆一聲氣,我看著父親瘦削的身影,勸慰他,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爹你甭怕,趙烈梅不是說你供個縣長又能咋的?我會好好孝敬你的,女子也能撐起一片天。父親說你看你烈梅姨要強了一輩子,她現(xiàn)在的光景真讓人心寒呀,她是那樣一個刁蠻的女人,現(xiàn)在在兒媳婦面前軟得像面條,順得像纓子了。
  父親的一生平淡、平靜,他吃過的苦比他吃的糧食還要多,他大口大口吞咽著苦澀的滋味,但從未抱怨過,他像木頭一樣樸素,沉靜,他走過的路就像墨線一樣端直,當(dāng)趙烈梅說還是養(yǎng)女好,女子知道疼爹娘這句話時,父親潸然淚下了。父親知道,他再也不用低著頭走路,不用掄斧子掙日子了。父親說,我不做木匠了,再也不做了。他的聲音好像不是發(fā)自口腔,而是發(fā)自腳板底下,發(fā)自遼闊的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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