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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土草根人物

2011-12-29 00:00:00李開紅
延安文學 2011年5期


  戚二歪
  
  戚二歪是個駝子,因了那突兀的背脊成了湯村的名人。湯村是個有著三百多戶人口的大村,從行政的角度劃分為四個社,從地理位置上又分為上堡子和下堡子。如果你是一個地道的湯村人,你可以不知道上堡子的張三李四,也可以不知道下堡子的王麻子,但你如果不知道戚二歪,人家就會對你是否是真正的湯村人要打問號了。
  上至百歲老人,下至上幼兒園學童,一提戚二歪沒人不知道。老人準捻須點頭,兒童則操一口天真的童音說:“就是那個背個鍋滿街跑的人嘛,誰家娃不知道啦少!呵呵呵……”
  當你真真見到戚二歪時,你可能會吃驚。你首先會看到一個偌大的肉坨子小山一樣突兀地壓迫著他,搞得他似乎有點喘不過氣來,如果手臂再長點,臉上再長點長毛,簡直就是人類的祖先類人猿了。這時,如果你突然大喊一聲“二歪”,那人聽了,準會莫名地渾身一顫,吃力地抬起亂蓬蓬的頭,滿臉驚魂未定的神色,臉皮黃兮兮的,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眼球仁也是黃色的,眼角兩圪塔黏糊糊的眼屎,高鼻梁,瓜子臉,稀稀拉拉幾根骯臟的胡須,胡須上還粘著食物殘渣及清鼻涕,看了不由使人惡心。如果見了熟人,他的臉上則會堆起一團沒性格的笑,呲一嘴臟兮兮的大板牙,牙齒上還粘著韭菜葉或者其它東西,點頭哈腰地打招呼。這個時侯,他的手里準提著一塑料袋餅子、釀皮或饅頭蔬菜之類的吃食。順便告訴你一句,戚二歪在湯村,既不是賣饃的,也不是送外賣的,戚二歪是湯村著名的“老戚棋牌娛樂中心”的老板,當然這也是一句揶揄說辭。戚二歪的“棋牌娛樂中心”既沒注冊,也沒營業(yè)執(zhí)照,就連一塊像樣的牌匾也沒有,只是人們口頭這樣給他命名的;既不能養(yǎng)家糊口,更談不上發(fā)財致富,拿咱湯村人的話說,娃那是得了懶病,百無聊賴窮開心找樂子胡乘哩。
  戚二歪是湯村年輕人里頭唯一不出門打工呆家賦閑之人,再說出門也難找到合適工作,就沖他背脊上那坨子,如果老板的腦殼沒被門夾,誰也不愿意要一個殘疾人。實事求是,戚二歪在湯村,是真正的孽障(岷州方言,可憐)人,既當?shù)之斈?,既要給兩個娃做飯、洗衣,還要喂豬、喂雞,兩畝薄田陪人似地春種秋收,再加本地方十年九旱的地域特點,春種一坡秋收一鍋的實際情況,甚微的收益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湯村好多有一定社會閱歷的老人都說,若是戚二歪活起了人,陽婆準能從西面的尕堡山背里升起來。
  可是,陽婆還沒有從尕堡山背里升起來,戚二歪家的院子里就蓋起了五問青磚大瓦房,裝修的活計也是洮河沿上有名的孫師的手藝,雄偉得跟金鑾寶殿似的。關(guān)于戚二歪的發(fā)跡史,湯村人心中大都明鏡似的,那錢財?shù)膩砺罚悄赣H跟他的河南后爸在煙臺拾破爛得來的。他的母親,在咱湯村實在可以稱得上是模范人物,論孝順,論仁義,論品質(zhì),人人都翹大拇指!在晚霞滿天飛舞的黃昏,在場崖上送日頭的老人望著二歪家的大瓦房喟然長嘆,懶人有懶福呀!
  當你晚飯后閑暇無事,或心血來潮,踏著燦爛的晚霞步入戚二歪家,你準能聽到,一陣清脆的洗麻將牌的聲音,還有音色洪亮雜七雜八的爭論聲。這個時候,二歪家的屋子里準會坐滿了人,一至三桌不等,罩滿騰騰煙霧。如果有急事要找戚二歪,循著那尖利刺耳的聲音直直望去,準會瞅見擠在人堆里的戚二歪,細瞇著綠豆小眼被桌上的麻將吸引著。戚二歪和眾多的岷州瓜子一樣,實屬奸瓜子,招賭是為了抽頭,十抽一。抽的頭,除了買煙和饃鏌外就全歸他所有。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大家都說,如果戚二歪自己不參賭,早該發(fā)橫財了,湯村人都這樣想。事實上在戚二歪家賭博的都是一群退出歷史舞臺的老人,身上本就沒帶多少錢,贏也贏不了多少,輸亦輸不了多少,純粹是為了消磨時光,而戚二歪的青春年華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被這群垂暮的人所消磨。戚二歪的頭抽得就可想而知,除了煙錢茶錢和餅子錢,電費錢,一天落不了幾十元。有時三缺一,大家就讓戚二歪湊個數(shù)。壞就壞在這個“湊數(shù)”上,戚二歪不單輸?shù)袅顺轭^錢,而且輸?shù)眠B老娘給娃們養(yǎng)著下蛋的老母雞都殺完了。
  戚二歪十八歲那年爹就死了,爹是湯村有名的神漢,可謂百家用的大善人。湯村人愚昧,家里娃娃大人有個頭痛腦熱,不是先找醫(yī)生,而是先找神漢。村里就這么一位神漢,戚二歪爹在村里可是個真正的大忙人,總見他背搭著手牽猴一樣牽著戚二歪,進東家串西家。每每夜晚總是在村子里跳大神,回家基本都是下半夜,拉下了瞌睡賬完不了。第二早上要下地干農(nóng)活,二歪娘催他爹,他爹睡得正香,被驚擾,心里憋著惱火,就惡狠狠撲過來打二歪娘。二歪娘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哭哭啼啼地與他爹進行自衛(wèi)還擊。這樣的戰(zhàn)爭,吃虧的總是他娘,往往被打得頭破血流,撕心裂肺地嚎哭一通,捂頭捂腦在炕上睡一兩天。戰(zhàn)爭結(jié)束,二歪爹再無睡意,得意地哼著嗯嗯曲兒溜到外面去躲氣。孩子們放學了,沒飯吃,淚汪汪地站在炕沿下切切地呼喚著娘起來做飯,女人的心腸總是豆腐做的,奈不過,二歪娘就掙扎著爬起來,給二歪和妹妹做飯。正吃著,二歪爹回來了,灰著一張驢臉端坐炕頭,二歪立馬舀一碗飯給爹端過去,二歪娘氣得渾身打顫,罵:“唉!氣死我了呀,賊養(yǎng)的像賊?!闭f歸說,罵歸罵,二歪爹得了便宜也不與你多理論,埋頭照樣兩碗三碗地往肚子里面撥拉。
  二歪十八歲那年,爹一直叫喚肚子疼,疼了就在景林爺跟前偷偷買一點鴉片,熬了喝止疼。不疼時和好人一模一樣,就又被人請去跳大神。設(shè)壇人家基本都有雞羊之類祭祀品,吃了雞羊肉辣子酒之類的東西回家心口就又疼開了。久而久之,小病耽誤成了大病,由起先的胃炎轉(zhuǎn)成了胃癌。二歪爹死的那晚上,寒風在門前的白楊樹上瘋婆子般叫囂了一夜,屋里一位老女人跳著大神,煤油燈忽閃忽閃地在墻上投下巫婆笨重而滑稽的影子。二歪爹撒手人寰駕鶴歸西的那一刻,老女人還蹦跳得老高歇不了。最后不知是誰喊了聲:“趕緊甭跳了,病人已經(jīng)沒氣了!”那老女人一聽,這才慌了神,撇開腳丫逃命似地往門外奔去。
  二歪爹死后,二歪娘還不滿四十歲,經(jīng)人介紹就認識了二歪現(xiàn)在的繼父。繼父是河南人,也離了婚,是鎮(zhèn)磚瓦廠請來的技術(shù)員。人長得白皮細肉,身材魁梧,又有文化,說道一套一套的,很會討女人歡心。二歪娘成天樂得合不攏嘴,走路像踩在云朵上,她實在是太高興了。人和人實在是沒法比,二歪娘想河南佬與二歪爹比簡直是天上的龍和地上的蛇,天地相差,二歪娘覺得老天終于睜眼了,苦盡甘來賜了個如意郎君,二歪娘實在是太喜歡河南佬了,睡夢里都樂得合不攏嘴。
  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二歪娘嘴上像抹了蜜,哄得河南佬團團轉(zhuǎn),掏挖河南佬的積蓄為二歪訂了房媳婦。媳婦是山里人,叫臘梅,人長得標致,柳葉眉,丹鳳眼,湯村人見了都夸二歪好福氣。二歪娘跟河南佬見了花容月貌的新媳婦也樂得合不攏嘴。戚二歪當時人長得十分英俊,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瓜籽臉,黃皮膚,高鼻梁。媒婆領(lǐng)著二歪一踏進老丈人家的門坎,猛扎扎一眼,臘梅的魂就被戚二歪勾走了,興奮得腳底輕飄得像踩著祥云,滿眼窩都是幸福的笑容。二歪娘怕夜長夢多,把媒人一趟一趟催得賊緊,婚事在緊鑼密鼓中順利進行。十月二十三日訂婚,臘月十六就娶媳婦進了門。喝罷喜酒的湯村人都夸二歪跟臘梅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一家人樂得暈乎乎的,如墜云霧里一般。
  蜜月尚未結(jié)束,大出所有湯村人的預料,婆媳問就鬧出了矛盾。
  戚二歪母親是從艱難困苦中拉著家庭這架破車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苦命人,懂得日子的煎熬,性格要強,持家自有一套方針。主要以勤儉為主,眼里最看不慣好吃懶散、鋪張浪費的壞毛病。二歪媳婦臘梅卻截然相反,在娘家排行最小,上有兩個哥一個姐,是父母的心系子,家里啥活計也懶得干,經(jīng)常偷奸打滑,動輒還要給父母使性子撂臉子。父母經(jīng)常暗自嘆息,以后咋給人家當媳婦?就這脾氣,以后準有罪受哩。
  結(jié)婚以后,戚二歪一家對新媳婦臘梅視若掌上明珠,想吃啥戚二歪就上集市給買啥。白天出門逛集市有二歪妹子陪著,夜晚有戚二歪如膠似漆的溫存,再加上那段日子適逢過大年,頓頓好吃食,臘梅自覺是掉進了福窩,成天沉浸在天堂般的幸福里,早忘了母親的千叮嚀萬囑咐。婚后第二天,按鄉(xiāng)俗,公婆要吃新媳婦的試手面,一般情況都是新媳婦給公婆搟一碗長壽面,既有祝福老人福貴長壽,另一方面也表示對家中老人的孝道。而臘梅的試手面搟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把一家人都等急了,人家都搟圓形,她偏搟成了方形,而且薄的地方開了窟窿,厚的地方足有三毫米,用刀切時,一時心急,竟然切成了細碎的斜方塊。婆婆的臉一陣子晴一陣子陰,一陣紅一陣黑。吃飯時,搟薄的面泡爛在鍋里,厚面又夾生,婆婆越吃越生氣,在炕桌上把夾生面撈了一大堆,算是無聲的憤怒。臘梅慣了,收拾碗筷時一把將婆婆撈在炕桌上的夾生面收入空碗倒進了豬槽。二歪娘心里攢了氣,卻抹不開臉,干生氣卻無可奈何。
  正月十五鬧元宵,晚飯剛吃過,戲場里的鑼鼓早早就敲起來了,戚二歪被人叫去打牌,臘梅碗筷沒來得急洗就被小姑子扯著胳膊跑到戲場去了。姑嫂二人前腳一出門,河南佬喝得醉洶洶地搖晃著身子回了家,大聲武氣地命令老婆子給他做一碗醒酒的肚絲湯。二歪娘肚絲湯做得天下一絕,河南佬都吃上癮了。二歪娘跟隨二歪爹受了半輩子窩囊氣,這回找著可心人兒,心勁像柴上潑了油般旺盛,袖子一挽就下了灶。一進廚房,傻了眼,碟碟碗碗筷子擺了一鍋臺,杯盤狼藉,零亂不堪,頓時,一股怒氣從心底呼地涌上來,碟碗在顫抖的手中就磕碰出叮叮當當?shù)拇囗?,口中難勉拋出幾句刺耳的惡語。
  二歪娘低著頭,也沒朝門外瞅,自顧旁若無人地罵起兒媳婦,“誰臟也臟不過這東西,這輩子像豬托生的,早上吃了的鍋碗晚上洗,晚上吃了的鍋碗早上洗,看把懶成啥樣子了!”二歪娘自覺罵得保密聲細,實際勁道十足,傳出了老遠。
  恰巧臘梅從半道上折回來取圍巾,一下子全聽到了。
  臘梅哪受得這般屈辱,又最恨背后罵人,立時如點著了的炸藥包,針鋒相對地接住二歪娘拋過來的話茬兒頂過去“屁!狗屁話!婆婆死了我當家,吃了鍋碗撂球下。你管球我著哩,愛洗不洗,那是我的事,驢不死還把狗心操爛哩!”
  二歪娘自覺理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可轉(zhuǎn)而一想,我為大她為小,再說你是我寡婦婆娘煮酒拌醋接來的,又不是看上我兒子的乖面子跟來的,這樣下去那還了得,簡直就是目中無人。聽那話說的“婆婆死了我當家”就不由人地生氣,這分明是在咒我死哩嘛,死了好奪大權(quán),看把你個娼婦美得崩炸!二歪娘越想越生氣,于是就搭上茬對罵開了。
  “我把你個不要臉的野娼婦,你還咒老娘死哩,看把你個娼婦崩炸,老娘的命硬著哩,輕易死不了!不情愿了滾你娘的蛋,你大你媽咋養(yǎng)了你這么個野貨?”
  “你提我大我媽干啥?我大我媽又沒惹你?”
  “瞎了眼的老天,咋讓我遇上這么個糊涂蛋呀!我不想活了,我今天非要和你這個狐貍精見個真章不可!”
  對唱似的蠻罵開始逐漸地升級,二歪娘就和臘梅扭打在了一起。一時間臘梅的臉上被婆婆抓出了血印子,二歪娘的白衛(wèi)生帽碰掉了,頭發(fā)被媳婦抓得亂糟糟的,嘴角也被撕破了,含一口污血。這下可急壞了河南佬,酒意全醒了,急得在院子里團團轉(zhuǎn)干搓手,幫誰都不合適,只好站在院子里撕破喉嚨喊鄰居。
  左鄰右舍聞聲涌進院子,才將撕打在一起的婆媳二人分開。臘梅一氣之下星夜夾個小包袱回了娘家。
  二歪娘揚言再也不要臘梅了,要給二歪重找媳婦,對人說全當把錢扔進了黑窟窿。二歪卻不這么想,背了娘和河南佬三天兩頭去丈人家,快把丈人家門坎都踏斷了,好說歹說媳婦愣是不肯回來。丈人和丈母娘說,去可以,媳婦給你當著哩。咱們不壞那良心,但是,必須讓你娘給咱閨女賠情道歉,為啥就打人么?腳斜了么鞋歪了?必須要給咱講清楚。
  二歪娘蒙受了奇恥大辱,又是性格倔強的女人,哪能給你道歉,心想把你想得美!鐵了心不肯要了,堅決不要。
  二歪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這邊是新婚燕爾的嬌妻,那邊是給了他生命的母親,兩者有如他的左膀右臂,在他的生活中有著同樣重要的地位。何去何從,難死了戚二歪。
  蜜月中的夫妻被活活拆散那是啥滋味?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知道,我們湯村的戚二歪感觸最深。二月春種的大忙季節(jié),戚二歪像得了病,也不下地干活,大天白日賴在炕上被子捂著腦袋睡大覺,晚上飯碗一放就串門,整宿整宿地不歸家,整個人成天渾渾噩噩的。戚二歪走得最勤的是他三叔家。他爹和二叔都死了,在湯村的直系親屬里就只剩下三叔。三叔是他僅有的希望,并給空虛的心靈莫大的安慰
  三叔說:“二歪我的娃呀,不是三大說,讓我看你媽那是鉆邪了,女人要是一鉆邪,心就變了,甚至就連后娘都不如,俗話說,娘后老子后,老子懷里揣石頭。我娃你還有啥好日子過呀?”三叔說得委婉動情,一波三嘆。戚二歪聽了倒也覺得三叔說得合情合理,順理成章,一點問題都沒有,就覺著三叔最親,比死了的親大還親。
  “三爸,你就給老侄出個主意吧!我實在是沒辦法!”
  “主意難出呀,我的娃!出好了就好,出不好就成了千古罪人!”二歪的三叔優(yōu)柔寡斷拿不定主意。
  “你看我的三爸啦少,我大和二爸都過世了,如今你就是我的親大,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還有啥難為情的哩?!?br/>  “哎!按我的看法,你的家被攪得亂糟糟的,完全是因了一個人。”三叔欲言又止。
  “哪個人?”戚二歪不解。
  “就是那個河南佬!”
  戚二歪像一匹惹怒的藏獒瘋狂起來。
  戚二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春夜手持一把鋒利的板斧叫囂著要砍河南佬。河南佬嚇得渾身如篩糠,躲在屋里不敢出來。二歪娘護犢子一樣拼命護著河南佬,生生不讓二歪邁進門坎半步。二歪娘一面護著一面扯開了嗓門喊鄰居,不一會兒,左鄰右舍全涌進家門,將二歪連拉帶扯勸到了鄰居家里才算了事。
  河南佬嚇破了膽,再也不敢呆了,堅持要趁著夜色出走。二歪娘覺著對不住河南佬,索性帶著二歪妹子跟河南佬連夜下了煙臺,丟下偌大的一座大莊廊,讓戚二歪寬天海闊地自由快活。
  第二天起來,見一家人都走光了,戚二歪心里那個亮堂的,就跟裝了玻璃似的,一大早就興高彩烈地上了丈人家。才進門就被在院子里洗衣服的臘梅兜頭潑過來一句話截?。骸岸?,沖氣走啦?”(沖氣,岷州方言,即煩人的鬼魂。)
  “誰?”
  “就是生了你的母豬和那母豬的野漢!”別看臘梅光眉畫眼,說話卻忒刻毒,一下子噎得戚二歪面紅耳赤半天喘不過氣來。
  戚二歪本該是要發(fā)火的,只要是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發(fā)火。戚二歪的經(jīng)過一陣激烈的斗爭,最終還是沒有暴發(fā)本該是個男人就該有的怒火,選擇了和為貴。當時戚二歪讓一種久違的渴望左右著大腦,看媳婦的臉宛若一朵盛開的桃花,那粉白的脖頸和半含半露的一隙酥胸小貓的爪子一樣撩人心扉,尤其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女人特有的脂粉氣息,俘虜著他的心智。清澈明凈的眼睛里像長了勾子,一瞟就勾了他的魂影兒。只要想起蜜月中的美妙事情,心中的那點怒氣倏地就瀉光了。
  “叫我黑夜里追脫了!”戚二歪終是沒發(fā)火,赤紅著臉膛訕訕地回答媳婦,語氣中竟然充滿了自我標榜的得意和自豪。
  “真么假?一個么還是二個?二丫走了沒?”
  “全滾蛋了!”
  “你娃可真夠狠的!”媳婦嬌嗔地狠狠一指頭戳在二歪額頭。
  “一般一般,比你差遠了!”戚二歪皮笑肉不笑地舉手捉住了媳婦的玉手,緊緊地捏在手中。
  兩人的目光都有些癡呆,傻傻的、默默地對望著,在相互的臉上恣意愛撫。這時臘梅的一張粉臉像烏云里鉆出來的月亮,帶著清凌凌的仙氣,是那樣的攝入魂魄,戚二歪毫無抵制地心醉了,臉上浮現(xiàn)出百依百順的笑意。
  “回吧!咱家的門還沒人看守哩!”
  “吃了晚飯再走吧!”臘梅一臉粉色地媚笑,說話的聲音極輕,也極盡溫柔。
  “走吧走吧,走路趕早不趕晚,吃過晚飯都啥時候了,山路磕磕絆絆的不好走。再說家里啥都有,你想吃啥了回家了我給你做啥,行不?好我的尕乖乖哩吵!”
  歸心似箭的臘梅就不顧家人的挽留跟戚二歪當下回了家。回家后的日子過得倒是逍遙快活,小兩口無拘無束恩愛纏綿,倍加溫從,親密無間。就在這段日子里臘梅懷孕了,聞著豬肉的味道就哇哇地吐個不休,上醫(yī)院一檢查,果然是懷孕了。戚二歪對媳婦更加疼愛,更加體貼,三天兩頭給媳婦燉老母雞吃,洗鍋抹灶,燒炕喂豬,干農(nóng)活洗衣服,里里外外的活計全攬了。冬天,臘梅生了一女孩,戚二歪給起了個很雅致的名字,叫戚香妹。不過,連過滿月帶胡花亂用,母親留下的微薄家產(chǎn)就被戚二歪兩口子揮霍得一干二凈。到過年的時候,人家過年,戚二歪家則成了過難,好不容易從老丈人家借了點錢勉強打發(fā)過去,二月春種的日子的又到了。人張口,地張口,生活難上加難。
  戚二歪不知如何是好,他無限沮喪地想,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既沒親人又沒錢。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戚二歪舍妻丟女遠走新疆去打工。
  二次回到這個家,二歪媳婦自覺做了對不起婆婆與河南佬的事情,心中總是隱隱地不安,尤其難熬的是二歪走后一個接一個恐怖的黑夜。每當夜幕降臨,院子里只要有風吹草動的聲響,都會將她驚得心驚肉跳。她總擔心憤怒的河南佬趁著夜色來把她大卸八件。于是就千方百計地拿好吃好喝誘惑鄰居家的女孩來給她作伴。
  冬天回家,戚二歪給臘梅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厚厚實實兩千元票子。在九十年代初期兩千元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樂得臘梅成天合不攏嘴,小日子重新緊鑼密鼓地熱鬧起來。
  第二年春天,春耕剛剛結(jié)束,臘梅就又打發(fā)戚二歪上了新疆。
  戚二歪在新疆蹬腳踏三輪車送貨,汗水濕了脊梁,烈日曬傷了肩膀,皮膚變得黝黑,頂風冒雨,不畏嚴寒。掙了錢及時地給臘梅和女兒寄回來。臘梅也更有心勁,一邊帶孩子,一邊務(wù)莊稼,苦是苦點,心里卻格外踏實,格外甜蜜。
  后來在偶然的一次送貨中,戚二歪認識了江蘇人金貴。金貴和他一樣也是個蹬三輪車的。金貴留小平頭,頭發(fā)短得能數(shù)清有幾個虱子幾顆蟣子,個子矮墩墩的,站直了只有戚二歪脖子那么高,最愛跟戚二歪開玩笑,一提女人眼睛就興奮得瞇成了一條線。打認識以來就跟戚二歪走動得非常密切,一起下館子,喝小酒看黃碟,稱兄道弟,相處得很投緣,就差在關(guān)老爺香案前喝血酒結(jié)拜了。
  一次戚二歪去金貴處串門,發(fā)現(xiàn)他租住的小屋里竟然多了個很耐看的女人。金貴哄騙戚二歪說是自個老家的媳婦,戚二歪憨憨腦筋信以為真,嫂子嫂子叫得歡實。
  后來金貴的一個老鄉(xiāng)告訴戚二歪,和金貴鬼混的女人是個妓女。戚二歪一聽很惱火,這咋竟然騙他這么久,自己傻乎乎地還那么相信人。再相見時戚二歪就兜頭一頓破口大罵,“雜疙瘩!竟然連我也敢騙,你簡直連狗都不如……”罵得金貴連連求饒。
  一個綿綿細雨的夜晚,戚二歪特煩悶,約了金貴在小酒館小聚。點了幾個小菜,弄了一瓶好酒,吆五喝六地劃拳。因為這連陰雨讓他們拉不了活計,所以下雨天就成了他們的節(jié)假日,再加上雨水如母親的乳汁一樣滋潤著自家責任田里的莊稼,這群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心里的歡悅就噌噌地生長。
  酒是個好東西,酒也是個壞東西,幾杯下肚,正常的思維隨著酒勁的升高亂了套,膽氣越來越壯,不安分的想法程咬金一樣從半道上殺出來。戚二歪就控制不住自己,讓金貴給他找小姐。戚二歪滿嘴酒氣,說,你個雜疙瘩光知道自己舒服,也不為兄弟想想,包了個小姐還騙我說是家里老婆,俗話說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天你必須給哥請一個,而且還要請漂亮的,嫩妙的!金貴也喝高了,說,請就請,不就一個小姐嗎,于是一個電話打過去,小姐如約而來,且長得山山水水很是性感,戚二歪自然架不住,就融化在小姐的身體里面了。
  胸無大志的戚二歪脆弱的防線就這樣在一個妓女面前徹底崩潰了。
  一發(fā)不可收的戚二歪除了染上小姐,而且還染上了賭博。
  戚二歪再也沒錢往家里寄,家里來的信也不回,也不好意思往家里打電話。后來索性揣了一條黑路走到底的想法,包了個長期的小姐在烏魯木齊老鼠一樣混日子。接連三年沒有回家。
  第三年的春天,臘梅懷著滿腔怨恨和村里進疆打工的鄉(xiāng)鄰一道踏上了西去尋夫的列車。經(jīng)人指點領(lǐng)路,很容易就找到了戚二歪租住的棚戶區(qū)。適逢一個陰雨天,在一溜低矮潮濕的房子里,戚二歪正和幾個蹬車哥們玩撲克,包養(yǎng)的女人哈巴狗一樣偎依在戚二歪身上跟著瞎起哄。猛見有人推門闖入,很納悶,大多數(shù)人都不認識臘梅,戚二歪臉上貼滿白紙條,又玩在興頭上,再者根本就沒猜到臘梅會找到新疆來。定睛細看是自家老婆,頓時大驚失色,一種做賊心虛的窘迫感令他渾身發(fā)抖,那包養(yǎng)的女人沖上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喝斥臘梅,“那里來的野女人?亂竄啥嘛,找死呀?”
  “找你媽的昃!”臘梅在湯村本就是潑辣出名的,出了門刀刃就放得更陡,頓時脆生生一記耳光扇在那女人臉上,惡狠狠撲上去又在那女人水靈靈的臉上抓出了血淋淋的印記。這時看傻眼的男人們適才從愣怔里驚醒過來,撲上前拉扯開了兩瘋狂的女人。臘梅本然就攢了一肚子怒火,又讓戚二歪包養(yǎng)的女人平白罵了一頓,如火上噴了汽油,氣越生越大,誰拉抓誰,誰拉用唾液唾誰。三個男人搭不了手,近不了前,連拉帶扯裹挾了戚二歪包養(yǎng)的女人涌出門去,之后,眼睜睜看著臘梅扯著戚二歪的耳朵上了火車。
  回家后戚二歪跪了三天三夜搓板,腿子都跪腫了,臘梅適才消了三年來積攢的怨氣。又接連半個月沒給過好臉色,吃飯時將碗端過來往戚二歪面前一暾,狠狠地說聲“牲口,吞!”晚上睡覺時,戚二歪有心或無心地一碰觸,臘梅就說聲“牲口,滾遠點!”白天有人沒人的場合,總拿白眼瞪戚二歪。戚二歪尷尬地訕笑著,對人自我解嘲地說,我家臘梅就這樣子,對我可好了,看我平時都舍不得用黑眼仁,天天晚晚一頓白眼仁招待,可把我關(guān)心死了。湯村人聽了皆捧肚哈哈大笑。
  兒子小寶就是那時候懷上的。打新疆回來那段日子,臘梅整天地吵鬧著要跟戚二歪離婚,簡直是家無寧日。在此期間戚二歪自知理虧也不敢造次,說話不敢高聲,走路不敢挺胸,就連跟老婆做愛,也像個花賊,厚著臉皮軟磨硬施地做了幾次男人在夜晚必須上交的功課作業(yè),感情在不斷磨合中逐漸順暢,小家庭久違的溫馨感如嫩綠的麥苗在彼此的心田里重又歡歡地生長起來,離婚的事也逐漸被生活的溫馨沖淡。臘梅對戚二歪約法三章,不許出外地打工,就在本鄉(xiāng)本土找活干;不許在外過夜,不管多晚都得滾回來,真有萬不得已的事必須給家里打電話請假,回來還要驗明真身;不許身上帶錢,當天發(fā)的工資當天上交。吸煙,臘梅給他買了一尿素袋子旱煙葉子;喝酒,臘梅給戚二歪灌了五十斤一大壺散裝的白酒;饞了想吃肉,拿根竿子從自家房梁上搗一吊子臘肉,煮著或燉著盡管放開肚子往飽吃。而且臘梅還給戚二歪訂了一條硬規(guī)章,必須在三年之內(nèi)蓋新房,不然,不用講,離婚。戚二歪也聽話,像一頭套進轅拉車的毛驢子,卯足了勁往前奔。
  就在這時候,二歪娘和河南佬領(lǐng)著妹妹從煙臺回來了,住在鄰莊的親戚家,聽說掙了很多錢。聽到這消息,臘梅就慫恿二歪領(lǐng)著女兒去把爸媽接回來,戚二歪一聽,礙于臉面死活不肯去。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那嘴簡直就是螺絲,里外能轉(zhuǎn),有能耐你自個去請呀!原本就勢利的臘梅簡直是想錢想瘋了,唯恐公婆掙來的錢讓別人得了便宜。就沖戚二歪發(fā)恨說,去就去,誰怕誰呀,再說我又沒惹二老!
  小孫女一聲聲銀鈴般的“爺爺——”“阿婆——”“姑姑——”把二歪娘跟河南佬以及妹妹叫得心里那個高興,簡直像喝了蜜般快活,心里積攢的氣一下全消了,輪流摟抱著孩子親熱得愛不夠,當下收拾了行李就搬了過來?;貋砗笃荻嵩谂D梅軟硬兼施下終于彎了腰,給二老叩頭賠情道了歉,一家人就又團團圓圓地過到了一起。
  過了一段日子,二歪娘和河南佬掏錢,二歪跑路開始備料蓋房子。三個月后,五問大瓦房亮堂堂地完工了,臘梅看著新房子,心里亮堂得仿佛前后心都裝了玻璃,嘴樂得笑成了月亮彎,走起路來,腳步輕盈得像踩在云朵上。
  好景不長,母親和河南佬準備另辟新家,怕日后戚二歪靠不住,想給他妹妹招個女婿,防備老來的日子。戚二歪立馬就不樂意了,二歪想這樣一來兩個馱柴驢肯定就不給他馱柴了,不馱柴我再尊你干啥,和旁人有啥差別。索信就裝瘋賣傻指桑罵槐,當著娘和河南佬的面一镢頭砸斷了老娘喂的那頭老母豬的脊梁。娘是親骨肉,多大的事都能忍,可是這一镢頭,不亞于在河南佬心頭又狠狠地插了一刀。河南佬是真害怕了,于是又一次踏上了去煙臺的火車,無耐,娘領(lǐng)著妹子也尋了去。
  秋末的一天,戚二歪犯了腰疼病,從工地上回來,疼得連腰也伸不直,上醫(yī)院一檢查,腰椎間盤突出。臘梅可愁壞了,跑了若干家親戚也沒借到能住院的錢,無奈只好請了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在家里拔火罐吃中藥,病情如瘋長的雜草無情地一日愈重一日,戚二歪鉆天楊一樣筆直的身板一天天彎下去,最后彎成了一條大蝦。
  債臺高筑的戚二歪再也干不成活計,掙不來錢,成了家庭的累贅和廢人,小家庭全憑老婆臘梅在洮河邊上篩沙子苦渡日子。
  戚二歪覺著被一個女人養(yǎng)著很是窩囊,成天心浮氣燥,沒來由地生悶氣,頓輒沒事找事地打老婆。女人忍辱負重,打急了就罵戚二歪,“我把你個死了沒人埋的冷血畜牲,你咋有臉打我?我一天三頓供爺一樣供著你,飯碗里還吃出蛆來了!我把你個不要天良的白眼狼,恩將仇報,你終究不得好死,天打五雷劈。”
  臘梅的罵聲如半夜蒼涼的幾聲鳥鳴,在變態(tài)的戚二歪面前起不了一點作用,反而令他更加煩躁,更加暴戾。同時他又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打通宵麻將,整宿整宿地不歸家,贏了小錢,屁顛屁顛樂呵,又是喝酒又是下館子。輸了錢就借故變本加厲地打老婆,只打得臘梅哭聲震天,攪擾得左鄰右舍都不得安然。
  物極必反,臘梅被打急了,也打翻心了,就撂挑子到外面去打工。此去竟然三年沒有回來。鄰居們看到戚二歪領(lǐng)著兩個毛孩子艱難度日的孽障樣子,都說臘梅這女人心是石頭做的,心腸也實在太硬了。
  三年后一個暮春的黃昏,二歪女人臘梅終于回到了湯村。二歪女人是一輛綠色的夏利車載著穿過冥冥的暮色進村的,二歪女人變了個人似的,描眉畫臉,頭發(fā)燙卷得像剛生下的羊羔子,穿戴也很時髦,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盡是生硬不合卯竅的普通話,鄉(xiāng)音一句也拐不上了。二歪女人大包小包給孩子們買了許多好東西,又撂給二歪很厚實的一沓人民幣,二歪跟孩子們樂壞了,殺雞燉薰肉跟過年似地慶祝老婆回家,就差放一掛鞭炮了。
  晚上,老婆和衣而睡,也不和二歪同被窩。二歪憋了三年卯足了勁要和老婆做功課,被臘梅狠狠一腳踹下了炕沿,摔得半天沒喘過氣來。二歪被身體里一股無可名狀的欲望支配著,三翻五次地死纏硬磨,老婆推不過,就閉著眼睛依了二歪。天色微明時分,一家人都沉浸在香甜的睡眠里,二歪老婆借上廁所之際,鉆進了蒼茫的夜色。
  二歪老婆此去再也沒有回湯村。
  沒有老婆的日子戚二歪過得卻也逍遙快活。
  戚二歪在家里招了一幫閑漢賭博,很快就將老婆帶來的錢揮霍一空。
  戚二歪的家現(xiàn)如今成了湯村的賭博俱樂部,田地租給了鄰居家勤勞的小伙種溫室大棚。女兒已經(jīng)長大,輟了學到南方去打工。
  歲月依舊默默地按常態(tài)運行,戚二歪依然如類人猿狀行色匆匆地混跡在大街上,手里提著一塑料袋餅子、釀皮或蔬菜水果、茶、煙酒之類,依然仰著脖子和老女人們打情罵俏地說渾話。只是腰彎得更加厲害,背上突兀的坨子如隆起的一座小山,日顯沉重?;碜?br/>  豁子媽生豁子的那年,家里來了一位駐隊干部,對腆著大肚子的豁子媽說,你肚里懷的是個豁子?;碜計屝πΣ恍?,說你又不是神仙,能看破肚皮?那干部說,嫂子您千萬甭著氣,你家新開的大門迎面對的是一座雞兔山呀……
  生下果然是個豁子。
  豁子大號叫牛松林,是黑鷹溝很著名的赤腳大夫。
  豁子還有一個大號,叫會生,是街坊鄰居七嘴八舌叫出來的。也難怪,豁子的確心靈手巧,除了行醫(yī)看病,還能土洋結(jié)合跳大神,其次還會半拉木匠,又會周易陰陽五行八卦之類,既能給人看門坐莊廓,還能給死人發(fā)靈柩。逢臘月婚嫁高潮期,豁子還會攬幾場婚宴,腰里系了圍裙當大廚。還別說,豁子做的宴席色香味俱全,不咸不淡,酸辣適中,尤其那攢盤做得可真是一絕,地道的宮廷風格,再加上山里人本就沒吃過什么大餐,吃了豁子宴席的人,都夸豁子是御廚,樂得豁子豁嘴笑成了三個瓣。
  在一個春暖風輕的傍晚,豁子肩上挎著沉重的自制藥箱,嘴里嗯嗯嘰嘰哼著秦腔,從黑鷹咀梁上溜下來,拐進了鑰匙碼莊的年輕寡婦化仙的屋里。大圓坨墨鏡將鼻梁上部的臉面遮得很嚴實,藥箱上除了用紅油漆描畫的紅十字外,還醒目地繪制了幾幅花里胡哨的秦腔臉譜。光瓢頭上扣著一頂黑色的皮制鴨舌帽。
  寡婦化仙托人專門請豁子來整治病的。
  寡婦化仙得病已經(jīng)好久了,自年前給第二任丈夫有金辦完喪事后就一直臥床未起,進門時那門楣上的白對聯(lián)依然觸目晾心,不由得讓人心生凄涼。二十五歲,花兒樣的年華,就死了三個男人,擱誰身上也受不了。
  在古老的岷州山地,管化仙這樣的女人叫鐵把鐵掃帚,寓意克氣很旺的女人。背地里人們都稱她毒寡婦。盡管化仙長得花容月貌,狐貍仙子般勾人魂魄,盡管黑鷹溝因山大溝深交通不便,光棍眾多,可就是沒有人敢實質(zhì)性地去踩這顆地雷。
  豁子是由寡婦的娘家母親和婆婆雙雙迎進門的,寡婦的炕頭早生了旺旺一盆煤火,火焰呼呼升騰,給人一種賓至如歸的溫暖感。寡婦化仙臉黃臘臘的,說話有氣無力,頭發(fā)零亂地攤在枕頭上。見了豁子努力掙扎著欠起身子,欲行禮,被豁子溫暖的大手從肩部按住,自來熟地說:“好好歇著,千萬別動彈,遠親還不如近鄰,別把我當外人!”說著自顧脫鞋上炕,盤腿端坐炕頭,摘下墨鏡裝入藥箱,點一支香煙悠然自得地吸起來??恢虚g早放置了一小炕桌,擱一盤黃燦燦的蔥花油餅,將寡婦與豁子隔開。炕沿下兩位老女人畢恭畢敬地侍候著,又是找茶葉,又是找茶罐子的,顯得極其殷勤。
  寡婦的娘給豁子找來茶罐子,滿臉堆笑地說:“她哥哥,你先喝茶吃饃饃!你看這屋里沒個主事人,要啥沒啥,也沒啥爽口的東西可端,你將就著吃點吧!”寡婦的母親年紀不算太大,四十五六歲的光景,皮膚白皙,不顯老,看上去起碼要比實際年齡小五歲,當年的風韻依稀猶存。
  “好得很!好得很!比起六零年,這是神仙日子哩!”豁子呲著豁嘴沖老女人謙和地微笑著。
  豁子也不急著煮茶吃饃,將小炕桌往炕里頭一挪,屁股移坐到寡婦身旁,從散發(fā)女體馨香的被子下捉出寡婦黃兮兮的手臂給她號脈。
  寡婦化仙頓時感到一股久違了的親切感如冬日暖陽般地籠罩了全身,眼睛里立馬有了水波一樣的活泛。
  “感覺咋樣?身上哪達兒不舒服?”豁子一邊號脈,一邊無限溫柔地問女人。
  “痛是各處都不痛,渾身上下一個勁地乏,丟了三魂六魄似地,粘在炕上就是拾不起!”女人說話時如缺了奶水的孩子,顯得有氣無力。
  豁子用兩個修長的手指直戳戳掰開女人的眼睛,令其上下轉(zhuǎn)動,木然定睛審視許久,方才胸有成竹地把手放下。挪過身,將炕桌挪到原位,才將茶葉罐子煨入火里,一邊注水熬茶,一邊悠然自得地吃起香噴噴的蔥花餅來。
  “她哥哥,你看化仙這娃是咋了?成天不吃不喝的,再好的的身體也熬不住呀!”寡婦娘沖豁子說。
  “不礙事!不礙事!感冒罷了,再加許多日子沒好好吃飯,營養(yǎng)供給不足,再好的身體也架不住。今晚我給費心弄弄,保證萬事大吉,保她三日之內(nèi)滿門進滿門出!”豁子說話時豁口里老漏風,吐字含混不清,可黑鷹溝人聽慣了,老清晰,而且總覺著豁子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替神代言似的,神圣而莊嚴。
  “那就托您洪福,勞煩給娃費個心,大恩大德容娃病好日后相報!你先喝著,吃饃饃,我和她婆婆給你下面去!”說著,兩個老女人就麻利地溜到灶屋里去了。
  豁子一邊吃蔥花餅,一邊滋溜滋溜兒脆響著品咂罐罐茶,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跟寡婦化仙嘮嗑。
  “我看你這是得了相思病,病入膏肓,病得可不輕吶!”豁子一本正經(jīng)語重心長地挖苦化仙。
  寡婦聽出了話中意思,頓時兩腮緋紅,嬌喘吁吁,并用多情的白眼仁狠狠剜豁子,且不無嬌情地說:“就這上船船翻,過橋橋斷的命,還敢有啥心思?最終害人害己的,自覺做的孽比東海水還深哩!”寡婦的情緒被帶動了起來,可說話時依然費勁,上氣不接下氣。
  “你也不要太自責,一切都有定數(shù)。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你才多大的人呀?好日子還長得美哩!今日遇上我就是緣份,緣份吶!瞧我嘴上這豁豁,就是天生的禳物,專治克人婦女。這叫以毒攻毒,知道嗎?以毒攻毒!緣份吶!”
  隨后豁子給女人輸了一組液體。
  暮色像罐罐茶汁般濃下來的時候,豁子就準備跳大神了?;碜幼苑Q是閻王的馬卒,令麻木愚昧的山里人信服得五體投地。首先,豁子在堂屋中間的大柜上做了三個香油燈,擺起了香案,率先跪在香案前燒起清香四溢的木香,一邊燒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地請神?;碜右羯炅?,出口成章,一下子就把周邊聞名的大神都請到了。請畢,豁子讓老女人舀一碗清水,再將搟面杖拿來。緊接著,豁子在水碗里燒了一道事先畫好的神符,口中飛快地念著巫言咒語,一手端清水碗,一手揮舞搟面杖走出大門,潑了清水,進門關(guān)了大門,又對大門念了一陣咒語,方才回到炕上繼續(xù)熬茶。
  豁子一邊抽香煙喝尕茶,一邊蠻神秘地對三個女人說:“原說這么厲害,有斤和萬寶這兩家伙這段日子都纏上化仙了,老在院子里打架,兩人打得頭破血流的。有時候屋里或院里平白無故的響不響?”三個女人皆答“響”?;碜颖阏f得更加得意,有種自我標榜的神秘感,“那聲音就是這兩壞蛋打架時弄出來的。這下你們再不用害怕了,盡管放心睡大覺。今晚我用神符將兩家伙都收了,帶到陰曹地府派個活計,保證今后再不騷擾。而且我在門上鍍上了金剛咒,二位門君重新值班,一切邪魔鬼怪想進門是不可能了!”豁子得意地搔著光瓢頭,一邊還海吹神聊,一邊悠然自得地吸香煙品尕茶。
  母女三人除卻心頭大患般高興得不行,化仙臉上洋溢著粉色的紅暈,看來十分的病已經(jīng)好了八分。豁子又開了一個禳物單子,上面寫著:石燕一對,檳榔九個,白布一尺,五寸長直徑五公分的桃木柳木各一截?;刹唤獾貑枺骸斑@石燕是啥?檳榔又是啥玩意?上哪里去找?”豁子祥和地微笑著說:“好找,鎮(zhèn)上的中藥鋪就有。也不值錢,十頭八塊錢的事情!”
  后來大家又絮絮叨叨嘮嗑了半夜,約定了下次給化仙禳治的時間,豁子這才起身告辭。寡婦的母親拿了五十元硬往豁子手里塞,豁子硬是沒要。豁子說:“你看你這是干啥?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如此凄苦,我還要啥錢?全當給化仙娘兒倆獻了一點點愛心!”豁子說得挺真誠,沒有一點虛假的成份,這三個女人都看到了。寡婦的母親和婆婆一疊聲地木訥著嘴說“這阿么好意思!這阿么好意思!”
  豁子說:“鄰里鄰居的,你就不用這么客氣了!”寡婦的母親就沒再堅持,將那卷成一卷的五十元捏在了手心里。
  豁子說完,就像一只野鳥,一頭扎進茫茫夜色里。
  豁子說來年齡也不算太大,今年剛交三十五歲,屬牛。自學成才,去年剛拿到了鄉(xiāng)村醫(yī)生行醫(yī)資格證書,最擅長的是中醫(yī),既能給人打針掛鹽水號脈相,開中藥方子,又能扎干針放灸炮。有時給病人頭上扎了無數(shù)亮閃閃的銀針,令看熱鬧的山里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再看豁子卻一臉的泰然自若,絕對有把握的樣子,方才給淳樸的山里人些許安慰。
  豁子說話慢慢的,柔柔的,軟軟的,充滿磁性,炯炯有神的眼睛親切地瞅著你,給人一種春雨潤物的滋潤感,尤其給黑鷹溝的女人們留下了特別的好印象。誰家若是有了病人,女人們首先要唆使男人們?nèi)フ埢碜觼砬魄啤R腔碜油泼摬桓铱吹牟?,準嚴重,人們才東挪西借卯足了勁往縣醫(yī)院或蘭州送。
  方圓十里八村的人都愿意請豁子去瞧病,盡管出溝不遠就是中心衛(wèi)生院,盡管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政策已大大減輕了農(nóng)民負擔,再說如今的農(nóng)民也不大在乎花錢,可人們就是習慣打個電話讓豁子上門服務(wù)。習慣了豁子的腳輕手快,習慣讓豁子揣揣捏捏,打個針,掛個吊瓶,配點西藥或中草藥。必要時,更喜歡他跳上一趟大神,殺一只大紅公雞了一了心愿。
  豁子有妻室老小,老婆姿色頗佳,且給豁子生了三朵金花?;碜幼嫔鲜来鷨蝹鳎驔]生下個帶把的兒子,父母與豁子女人處得極不諧調(diào),磕磕碰碰時有發(fā)生?;碜有睦镆哺C了火,就是沒地方去發(fā)泄。每每酒醉之時,豁子準犯病,一股斷根絕種的悲涼困繞在心頭,又哭又笑的,精神出了問題一般。
  豁子女人生得嬌嫩。結(jié)婚那陣子,老丈人是他們那村上當了二十年的老支書,有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越感,自覺嫁給韶子是跌了身價,大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之感,常對豁子嗤之以鼻?;碜訜崮槼YN冷屁股。女人對豁子火熱的激情表現(xiàn)得僵硬、呆板、冷漠,不咸不淡,更談不上激情了。和自家女人做愛,豁子總有種奸尸的感覺,心中憑添無限凄涼,覺得整個婚姻似乎就是一具冰冷的白皮棺材。
  豁子是個孝子,買了好吃食總要親自給父母送過去,盡管父母不跟自己住。
  豁子學識淵博,是黑鷹溝人眼里了不起的文化人,懂得不孝有三,無大為后的大道理?;碜訉ε藳]給自己留下個傳宗接代的兒子耿耿于懷,常把責任推到女人身上,說干房事沒一點點激情,養(yǎng)下全是不值價的女娃娃。女人據(jù)理力爭,不依不饒,說你吃飽了撐得慌,一天活也不干,東游西竄浪蕩蕩。我既要伺候三個孩子,以及豬呀狗呀的,還要一個人侍弄六畝地,晚上頭一挨枕,累得就跟死了沒差別。哪像你,日瘋了狗似的,一晚折騰得人睡不著。
  自那以后,豁子有事沒事總愛往寡婦屋里跑,磁鐵吸住了似的。
  不久,就傳出了寡婦懷孕的消息。寡婦欲打掉孩子,找豁子商量?;碜诱f啥也不肯?;碜与p膝跪在寡婦面前,眼里滾動著晶瑩的淚花,情真意切地說:“為了給咱倆的愛情留個見證,請你高抬貴手給我老牛家留條根吧!”寡婦是個心軟的女人,尤其看不得男人的眼淚,前思后想就留下了孩子。
  一天,寡婦對豁子說,晚上院墻外總是不太平,總有沒安好心的賊的腳步聲竄動。你還是晚上來給咱做個伴吧!
  豁子說那不行,晚上我施主老多,還要給人整治病哩。這樣吧,我給你物色一條看家狗。說白了,豁子也是怕老婆。寡婦聽了很傷心,覺得自己就像別人手里的一件玩物,靠誰都像是靠在一棵小樹枝上,心里止不住地涌起一股凄涼感。
  第二天豁子給文生家去整治病,一進門看到柱子上拴的那條白狗,心里一喜。跳大神時,就說是白狗身上附了精怪作祟。文生一家讓病折磨怕了,說那怎么辦?要不殺了白狗?豁子說:“我佛慈悲,不能殺生,臨走我?guī)ё弑闶恰!?br/>  走的時候,豁子裝著忘記了那回事,瀟灑地挎著藥箱,嘴里嗚嗚啦啦地唱著秦腔。走出好遠了,被文生急切追來的腳步聲喊住,回頭發(fā)現(xiàn)文生正喘著粗氣攆上來,手里牽著白狗。文生說:“豁哥你咋把這狗給忘了?你還是好人做到底,不要給兄弟留一手,把這孽畜收了吧!”豁子手拍后腦勺,憨憨地癡笑著說:“瞧我這記性,洋洋渾渾的。瞧你說的那話,我是留一手的人嗎?剛才實在是忘了。不知咋的,這段日子這腦筋洋洋渾渾的,老忘事。行!那我就收了它,讓它從此改惡從善,做一條善犬?!闭f著,豁子在文生虔誠而感激的目光中牽狗瀟灑遠去。
  第二天,寡婦化仙家院子里就多了一條白狗,寡婦的鄰居王昌媽到寡婦家推門借镢頭時,一條白狗惡狠狠撲來,嚇得王昌媽大驚失色,連喊救命,鄰居們才知道寡婦養(yǎng)了一條狗。
  豁子的老婆聽到豁子與寡婦懷孕以及把狗牽到寡婦屋里的消息,很氣憤,約了娘家眾姊妹,在梅川集上堵住了寡婦一頓狠揍,只打得寡婦鼻青臉腫,遍體鱗傷,躺在炕上多日不曾出門。皮肉之痛尚可忍耐,關(guān)鍵是精神的打擊令她受不了。當時梅川集上人山人海的皆朝她投來火辣辣鄙夷不屑的目光,那幫女人個個瘋了似地對她的肉體進行發(fā)泄,一張張魔幻般的嘴唇排山倒海向她進行吼罵“婊子……破鞋……娼婦……”甚至有人用雞蛋爛菜打在她身上臉上。首先打垮的是寡婦的意志。她想,自己這是何苦來著,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自己既沒靠豁子穿衣也沒靠他吃飯,沒名沒份的,還要挨打,究竟圖他的啥來著?寡婦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哭成了淚人兒。
  二天豁子上門,愣是被寡婦從門里搡了出來?;碜佑中哂謵溃瑲獾萌缫粋€鼓脹的皮球。豁子剛剛在寡婦身上找到了類似愛情的那種東西,寡婦又懷了給他傳宗接代的兒子(B超照出來的),覺著幸福的生活比蜜甜,豈肯善罷甘休?;丶艺也绾莺菪蘩砹死掀乓活D,打折了肋骨,送進了醫(yī)院。老婆又是個桅桿頂上插旗桿頂上拔尖的性格,哪受得了這窩囊氣,出院后提出要離婚。在此之前,豁子是疼女人的,從來沒動過女人一根手指頭,甚至給女人洗襪子洗褲衩也是常事。只要想到豁子的好,女人就受不了。
  豁子覺得娶這樣的老婆算是祖墳沒埋對方向,倒了大霉,索性拿定了一條黑路走到底的主意,來了個順坡騎驢,干脆住到了寡婦家,借機惡人先告狀向法院遞交了離婚申請書。理由是感情不合。
  在法庭上,豁子女人卻突然變了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以三個孩子要挾,死活不肯離婚。法院無奈,只好休庭調(diào)解?;碜优朔懦鲈拋?,揚言自稱是個二百五,惹急了就要和三個娃吊死在寡婦門上?;碜优讼?,我才沒那么傻,把辛辛苦苦闖下的家業(yè)和摟錢的男人拱手讓給你個騷婊子,那豈不是把你騷婊子美炸了簧?一定要想辦法將男人收回來。
  緩過了氣茬子,豁子女人一下子肚量大了,顯得能舍能彎不計前嫌,央請了最有威望的本家大叔和豁子的親娘舅姑表兄弟,以及村支書、村主任一干人等,來到寡婦門上,軟硬兼施,終于將豁子又招回了老巢。
  寡婦化仙本是個剛性的女人,見豁子蔫驢般灰溜溜地被趕走了,心里一下子掏空了似地悲涼絕望,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心想咋找了這么個馬尾串豆腐提不起的貨?第二天,適逢別人介紹了個河南佬,當時心里憋著一口氣,二五不顧很果決地帶著孩子隨河南佬上了新疆,離開了岷州這塊傷心的地方。
  豁子得知消息,一下子蒼老了,走在路上深深地低著頭,再也不見了往日的剛強,蔫蔫嗒嗒如霜殺的白刺草。別人打電話請了他去瞧病,時常給人配錯藥,差點還弄出了人命。大神也跳得稀里糊涂,說話常常不著邊際,自相矛盾,接二連三凈出洋相,明明替人家問病,說的卻全是自個兒內(nèi)心的苦悶。
  豁子終于郁悶成疾,臥床不起。
  豁子女人四方奔走請了無數(shù)名醫(yī),吃藥打針,跳神弄鬼,殺雞宰羊無數(shù)皆不奏效?;碜优藘A其所有帶豁子上了蘭州大醫(yī)院,一檢查,白血病,押金得交二十多萬。女人無奈只得帶豁子回了黑鷹溝。
  日子一天天晃晃而過,豁子面容枯黃,日漸消瘦。村人拿了禮物來看豁子,豁子逢人便流淚,有種生離死別的味道,惹得看望他的村人也撲簌簌落下淚來。
  豁子臥床三月后終于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三十六歲。臨終前,豁子大睜圓眼,不停地呼喚著那個勾魂寡婦的名字?;碜优藭円箯P守在身旁,聽了那凄慘的呼叫心如刀絞,臉上早已是涕泗滂沱,泣不成聲。
  豁子女人連腸子都悔青了,悔不該當初攆走那寡婦??墒乱阎链?,悔青了也是豬腸子,樹倒再也難還茬。
  豁子死后,豁子女人內(nèi)心充滿無限的內(nèi)疚與悲涼,成天神思恍惚,總止不住胡思亂想,總是記起男人的千般恩愛,萬般柔情。她想自己也太小心眼了,男人為了這個家成天奔波在外,翻山越嶺地也挺辛苦,在外面有個相好也不算太過份,舊社會有錢男人在家里三妻四妾,在外面還經(jīng)常尋花問柳的。一比較豁子好多了,算得上人中豪杰,不是豪杰,化仙那寡婦也不會看上他。一夫雙妻盡管政策不充許,可在男人的生命面前就顯得很緲小。她突然變得像個孩子,無限天真地想,如果能有再生,她決定和寡婦以秭妹相稱,共同侍奉豁男人,就好似在水管上接了個雙噴頭,水流量是不如從前了,可畢竟你有我有。哪像現(xiàn)在弄得斷了水源,到頭來落了個萬事皆空,悔恨終生,何苦?
  豁子女人覺得那騷寡婦并非凡人,簡直就是一個邪神,是上天打發(fā)下來專收她男人魂魄的。
  一年后的清明節(jié),寡婦化仙幾經(jīng)周折探聽到了豁子離世的消息,懷抱一毛頭小兒不遠萬里給豁子來上墳。
  寡婦情真意切的哭唱如泣如訴,看熱鬧的山里人陰山陽山塄坎上塄坎下萬頭攢動,看“花兒”一般,好不熱鬧:
  我口叫一聲喪天良的……
  哎喲——
  我心尖尖兒上的,
  哥哥喳!
  你啊么忍心,
  在這凄涼的陽世上,
  丟下孤單的妹妹,
  就像扯單線的孤雁胡亂飛
  寡婦哭昏在豁子的墳頭。
  最終是讓豁子的女人一瓢涼水潑醒的。
  
  責任編輯: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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