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時母親的夜總從忽遠(yuǎn)忽近的貓頭鷹叫聲開始。它可能在院旁那棵老槐樹上,也可能是在對面的溝里。那聲音沉悶堅(jiān)定地連續(xù)敲擊著薄薄的窗戶紙和那兩扇窄窄的木門。偶爾有風(fēng)把樹葉和門閂搖得微微作響。
其時,外面正有月亮幽柔地籠罩著整個山野。村莊的住戶很少,分別散落在幾個相鄰的山腰或山腳處。此時,人的住處早已被月色下更顯濃重的植物們掩蓋吞沒。那些溝里低矮的灌木叢大面積沉沉鋪展開,月光似乎滲淌進(jìn)每一棵植物葉片間最微小的縫隙,又似乎被它們齊齊拒絕在山脊上方。夜變成了兩個層面,大山和植物是穩(wěn)的沉淀物,它們的上方是清朗澄澈的光輝與夜色交融而就的巨大空間。而人,則與那些明明暗暗的星子在夜的海洋里浮沉。
孩子睡在年輕的母親旁邊。
幼小的女孩是母親夜里唯一的伴。
孩子也聽到貓頭鷹和諸多聲響。但這些對孩子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她覺得窗戶和門之外的那個世界此時充滿奇趣。她習(xí)慣那一陣陣經(jīng)過時把樹葉像小鈴鐺那樣搖動的風(fēng),那些沙沙沙或嘩嘩嘩的聲音靜謐且使人隱隱激動。風(fēng)是多么自由和強(qiáng)大,即使在夜里,依然可以穿越經(jīng)過無數(shù)大山和路程。她也從未覺得貓頭鷹的叫聲詭異可怕,她好奇的是那只鳥為什么總蹲在那高高的樹枝上悶聲悶氣地重復(fù)兩個簡單的詞句,風(fēng)吹拂著它的羽毛,月亮把它融化在某棵濃密的樹冠中……
而那月色,穿透窗戶紙的那種柔軟清涼的光,像水波,也像霧氣,浮動著,汪在炕下的一小方地上。窗戶紙上的窗花邊緣更加清晰,這些母親從山間院落里拾掇回的記憶片斷,每年在窗戶上更新一次后,每年又由朱紅漸漸變?yōu)闇\紅,粉白,它們在每個這樣有月光的夜里清晰地列舉展示著母親的記憶與她的生活——這無端使孩子感到踏實(shí)。
孩子又看到炕臺上隱在淡黑中的兩只木箱。母親說那是她的嫁妝。木箱外漆畫著花鳥,勾著一波波由深到淺的藍(lán)色水紋。鳥的羽毛艷麗豐滿,眼睛漆黑閃亮?;ㄖp繞在整個木箱上。孩子在木箱中見過母親新婚時穿過的墨綠色綢襖,見過一些包裹著零碎布頭的方格子布包,還有一些納好了的布鞋底。這些布鞋底寬寬大大,每個線疙瘩都打扎得篤實(shí)可靠。因?yàn)檫@些布鞋底,母親的箱子里除了衣服和布清潔潮濕的味道外,總夾雜著一股干燥的略微嗆人的麻繩味。
母親在夜里的煤油燈下納這些鞋底。她一個人坐在那昏黃的光團(tuán)里,微微低著頭。孩子有時就先睡過去了,迷迷糊糊中依然聽到燈芯輕微細(xì)小的爆響,聽到拉著麻繩穿過布鞋底的嗤嗤聲,聽到母親拿放拔針鉗兒時金屬的聲響——只有母親是沉默的,孩子甚至聽不到她的呼吸……
母親納好鞋底就放進(jìn)木箱里去,直到她有了時間給這些鞋底一一上鞋幫時,它們依然新鮮潔白。孩子知道,這些鞋底大部分是納給父親的。父親在幾十里山路的那端工作,并為孩子積攢將來上學(xué)的錢。家的許多夜也就只屬于孩子和年輕的母親。
孩子常常在入睡前無意識地看著那兩只木箱,并覺得箱上那些枝蔓花枝在一個年輕女人和幼小女孩的夜里,一如既往地秘密生長延展著,毫無聲息。那些開放著的花朵努力開得更嬌妍,花苞們則積蓄著力量,有一日它們也終會盛開。那只鳥便醉在了這些花叢中,它將永遠(yuǎn)停駐。
——在這些花朵最初被栽種的地方,那個時光的定格里,母親尚未嫁給父親。她個子高挑,長長的發(fā)絲又黑又粗。她會唱所有那些民歌,包括那首熱烈嬌嗔的“我穿紅鞋我好看,關(guān)你們年輕人甚相干”——孩子想,母親的那雙紅鞋一定樣式俊俏,顏色鮮亮,母親就穿著它,帶著少女特有的微微喜悅和矜持,忙在田地里,走在彎曲的挑水路上,立在鹼畔邊,徜徉在她少女的時光中。
可在這樣的一些夜里,母親大多時間沉默著。繁重的農(nóng)活家務(wù)連同寂寞把她的歌和紅鞋掩藏在了某個地方。母親自己也不知道它們?nèi)チ四睦?。她?xí)慣深夜坐在油燈下納那一雙雙布鞋,習(xí)慣深夜的風(fēng)聲和貓頭鷹叫聲中那些寂寥或恐懼——習(xí)慣和幼小的孩子共同守著偌大一座山下的這個小小住處,等待。
二
孩子長大了。以前她熟知的那些夜里自由的聲響一同隱卻在高處遠(yuǎn)處?;蚴呛⒆由眢w里有無數(shù)種情緒不分晝夜生長,并用枝蔓遮蔽了她的聽覺。她像當(dāng)年母親遺失了她自己的民歌和紅鞋一般遺失了那些聲音。
孩子的嫁妝并沒有相同的兩只漆花木箱。她嫁人時正是冬日,夜晚只有風(fēng)從窗外的原野掠過,并攜帶著一顆莢苞中成熟的種子——孩子很快要做母親了。她逐漸明白母親那兩只木箱上的花朵真正意義上是怎樣艱難而芬芳地生長并盛開。那些花朵,它們從外祖母,從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嫁妝中延續(xù)下來,并秘密移植進(jìn)她們的身體中。它們花類繁多,可能在衣箱上生長,也可能在那些首飾和衣服上蔓延。在每個母親分娩第一個孩子的那天或那夜,它們便會按著預(yù)計循環(huán)的花時盛開,并不斷生長茂盛,直至伴著它們的女人再一次逐漸老去,死去,直至它們以相同遞接的方式出現(xiàn)在下一個女人的生命中。它們分別為不同時代卻血脈相連的女人們定制花期,一季接著一季,永無止境。
母親分娩孩子的那個夜。煤油燈的燈焰無措緊張地不斷顫栗。請來的老醫(yī)生還是不慌不忙地吩咐外婆再去下一把掛面,老醫(yī)生吃了好多次,每次只吃一或兩小簇。他試圖以此分散兩個驚慌女人的焦灼。面鍋里面湯始終沸騰著,母親的痛覺也在沸騰,母親的母親心也在沸騰。那夜也許沒有風(fēng)聲,只有炕上燈焰微晃的燈。一切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不斷襲來的陣痛讓母親的意識有些迷糊,母親甚至已感不到痛了——年輕的母親甚至還不完全了解自己將要經(jīng)歷的過程,一切都是那樣未知莽撞。
孩子在來的路上折騰了一夜。終于,在冬日的晨曦開始浸染蒼茫大山時,一切沸騰都?xì)w于平靜與疲憊。年輕母親嫁妝上的花朵被汗水和生命之水浸潤,它們開始以母親呼吸的頻率呼吸,并伴隨著她懷里嬰孩的呼吸緩緩地,緩緩地又一次舒展開花瓣枝蔓,它們與孩子同時新生。
孩子在自己分娩孩子的過程中腦海里始終無意識交織著關(guān)于對母親的想象,一并閃現(xiàn)著那些木箱上的花朵。她想哭泣——不是為了她自己正承擔(dān)著的痛苦,而是為母親曾經(jīng)的同樣或更甚的那些疑惑無措和空茫的漂浮感。在這樣的時候,真正意義上也只有她一個人掙扎在生命的漩渦和輪回中,她也曾多么地孤單。
但母親的孩子最終竟也終于作了母親。在孩子的意識里,母親那兩個木箱上的花朵又為自己重新開放了一次。艱難而欣喜。
——你看到我們的母親了嗎?她們此刻多么安靜,就像從未經(jīng)歷生育我們的那些痛苦。她們有時只是微微地笑,羞澀地笑,好像羞于擔(dān)當(dāng)我們的贊美。
三
父親后來給母親買了一塊蝴蝶牌手表,連同一臺飛天牌縫紉機(jī)。日子在搬遷到山頭陽光充足的地方后繼續(xù)旋轉(zhuǎn)。孩子依舊不能常見到父親。父親的臉便總是模糊的。
母親只念到小學(xué)二年級,略識幾個筆畫簡單的字。她上學(xué)時背上常背著瘦弱的二舅——那只蝴蝶牌手表于母親多么陌生和多余阿。母親早已能從太陽的位置和投下的那些大山和樹木的陰影中辨別時間。母親常在黃昏時說她看到夜的影子,孩子四處張望,卻不明白母親看到的夜的影子是什么樣子。只有與母親一起從小院子往遠(yuǎn)處望過去時,那些看不到邊際的綿延山巒和山上的道路已籠罩在一片沉沉烏青之中。
或許母親應(yīng)該像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女人那樣,擁有一只或兩只銀鐲,質(zhì)樸真實(shí),讓人一點(diǎn)不覺得日子的唐突和冗長??筛赣H給她買了飛轉(zhuǎn)的時間。畢竟那時鄉(xiāng)村里的流行始終跟在那些所謂城里人的腳跟之后。孩子并未見母親戴過那塊手表。母親把它也放到了箱子里去。一只蝴蝶被關(guān)在鄉(xiāng)村的木箱中,看不到它振翼時時光腳步的驚慌。
孩子時常想象母親的銀鐲樣式。應(yīng)該是那種沒有花紋的,簡單得如一泓凝固的清水?;蚴蔷眠h(yuǎn)流傳下來的老銀鐲,月的光華和最妖嬈豐富的花紋的合成品。現(xiàn)代那種機(jī)械生硬的紋樣始終與母親不配。流逝的歲月為她佩戴華貴沉穩(wěn)的安靜。
銀飾或仍只與夜晚有關(guān)。孩子在看到一些銀飾時,仿若聽到它們內(nèi)部流淌著的細(xì)碎水流,精巧的鈴鐺竊竊私語。然而在它們內(nèi)部卻又擁有著江海般壓抑著激情的沉沉潮音。但它們表面只是柔美的平靜,平靜如母親們一貫的神態(tài)。那些繁蕪柔美的花紋包裹著一顆顆逐漸堅(jiān)強(qiáng)的心,這顆心起初也是怎樣的柔軟和充滿芬芳,為愛,為她的孩子,為她的那些等待企盼。
孩子長大后總愛收集那些古老的銀飾。她對自己說這是在收藏母親們一輩一輩灌注在歲月中的氣息。包括舊時小粒的銀紐扣,它們圓而明凈,讓人想到母親敦和厚實(shí)的胸膛。也有獅子樣的耳墜,小獅子耳眼舌皆能動,設(shè)計精巧,下面墜著大量纖薄的銀葉子流蘇,又讓人想到母親的儀態(tài)與美好。
孩子總覺得能懂這些銀飾。她在偶遇到下一樣銀飾時,總會像前一次那樣,心里被什么聲音呼喚。輕輕的,卻又很分明。像睡在年輕母親身邊時夜里的風(fēng)聲?;蛴甑芜B續(xù)不斷從母親和孩子兩個人的屋檐上串珠3kMF8AVuxVSGbzBFaQ3nig==般掉落的聲響,連續(xù)清脆?;蛞环N混合的只屬于夜的細(xì)微神秘的呻吟和嘆息。它們在那些曾經(jīng)白皙滾圓的胳膊腕上上下滑動,在那些濃密的黑發(fā)中閃現(xiàn)過潤澤的柔光,在她們手中牽過的幼孩胸前晃蕩,并直至佩戴著它的孩子熟睡,那兩排安靜漆黑的睫毛為母親們帶去過多少惆悵和落寞。孩子分不清是這些銀飾的氣質(zhì)迎逢了她關(guān)于夜晚那些強(qiáng)烈清澈的記憶,還是那些記憶自己已幻化作一種聲響,淬過火之后,很明亮宏大的一種聲響。孩子有時會被這種聲響包圍。并像兒時那般,一直覺得這始終是一種充滿新奇的聽覺和心理體會,并伴著難以言說的孤獨(dú)。
四
一天,孩子突然聽到已有老態(tài)的的母親輕輕哼起歌來——在始終像只有她一人留守的單元房里。父親靠著勤勞和努力終于把家和母親連同幾件舊家具搬來縣城。一個三室兩廳的單元房。村里的人們都說母親命好,終于享福了。可母親幾乎天天在病中。這病在孩子看來是一種脫離了與自己靈魂最接近的事務(wù)的無所依靠與焦躁。母親很容易感冒,腿部總輕微浮腫。父親依然忙著工作。孩子們則忙著學(xué)業(yè)或各自的事。母親便常常一個人呆在家里。孩子偶爾能見到母親一人依在沙發(fā)上,或則枕著沙發(fā)的綿扶手睡著了。她當(dāng)年在大面積的田地里勞作累了后,也許就類似這樣靠著一個小土坎,或在地頭鋪了衫子,側(cè)睡在一座大山的懷中。多少年了,母親還是習(xí)慣這樣睡一小會兒,用類似的姿態(tài)。母親雖然閉著眼睛,臉上卻是現(xiàn)在時常伴隨著的微微焦慮的神態(tài)。
孩子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陪在她身邊。孩子和母親都終于回不去過去那些夜晚,以及那些夜晚彌漫交融著彼此的依靠和委托。
所以,孩子依舊在忙自己的事時,聽到母親輕輕哼起了歌子。母親一個人在歌唱,和此時正在她身邊的孩子無關(guān),和這水泥筑起的住所無關(guān),和她的年齡無關(guān)。那低低的歌聲拒絕著一切聽眾,或絲毫不會因有其它事物在場而羞怯或回避。歌聲與母親此刻的一舉一動完全融在一起,就像一個人在或悲傷或輕松或百無聊賴時自然而然地哼起一首歌。孩子聽著母親的聲音,突然感到自己總是走得太急太遠(yuǎn),以致今天站在母親和她的歌聲旁邊卻與母親遙遙相距。母親少女時的歌聲孩子用想象聽到,那是混合著山泉的甘冽和待放花苞的羞澀的聲響,是用湛藍(lán)天空腥香泥土清新植物釀就的女兒紅。而母親于一個相同的晌午,獨(dú)自在單元房中低哼起的歌子在孩子心里卻是空寂的,那些歌里的字和音還在,卻流失掉從前所有鮮活的東西,陽光,土地,麥子,夜晚——還有與孩子相依為命時的溫暖。
孩子在離母親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并不知曉的母親依舊低哼著那首歌,那或許會是母親少女時唱過的民歌之一。孩子漸漸有淚水流出來,一瞬間,所有關(guān)乎母親那些逝去的年華和孩子正在失去的年華像一件古老的銀飾被微風(fēng)鼓動顫抖,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喟嘆。